談毅
摘 要 德國是全球制造業中最具競爭力的國家之一,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即企業機構與職業學校共同合作培育人才。2013年,德國提出了面向未來制造業升級的工業4.0戰略,人力的需求也和以往截然不同,這對德國的職業教育體系產生了重大影響。通過探討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體系結構和特征,以及新工業化時代德國職業教育體系的改革方向,可以為我國職業教育改革提供有益的參考。
關鍵詞 職業教育體系;工業4.0;二元制職業教育;德國
中圖分類號 G719.5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3219(2015)01-0070-05
一、引言
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后,歐元區國家深陷衰退泥沼,高失業率尤其是年輕人高失業率,成為歐元區各國亟待解決的問題。但相比其他國家,德國經濟可謂一枝獨秀,成為歐洲的火車頭。2013年,德國25歲以下年輕人失業率僅為7.6%,在歐盟國家中最低。德國未來工作研究所勞工市場政策主任希爾馬·施耐德認為,德國年輕人失業率低主要歸功于德國特有的二元制職業教育體系。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2013年發布的德國中學后職業教育與培訓報告也顯示,德國接受職業教育與培訓畢業生(熟練的工匠與技術人員)的失業率是OECD國家中最低的[1]。
德國二元制教育體系于1969年正式實施。“二元制”,與其稱為一種教育體系,不如稱為一種思想,即一種注重實踐(技能),而為未來就業的教育和教學思想。這一理念來源于德國教育學者 G. Kerschensteiner(1854~1932)的工作教育理念,即教育應使學生兼具理論知識與實務能力。為此,職業教育與培訓的場所一為職業學校,主要負責理論知識的傳授;一為工廠或公司,肩負實務能力的培養。學生的學習時間為,在職業場所學習3至4天,在職業學校學習2天。
德國二元制教育原以高中生為主要對象,但現已逐漸推廣到專科大學及一般大學。同時,有意愿接受二元制教育的大學生比例繼續增加。德國各學校的職業教育,按德國《聯邦職業教育法》,依各邦教育計劃推動,并接受各邦教育部門的監督。目前德國大學的雙軌教育內容,呈現愈來愈多元的特征,并以每年約10%速度成長。
然而,經濟全球化的生產方式,由過去福特主義已經邁向后福特主義。以往的生產模式為福特主義式的大規模生產模式,在這種生產模式之下,人力的需求為僅具有基本技術的勞工與管理精英人才。一方面,通過階層體制式的管理制度,由具有專業知識的精英來控制制造流程;另一方面,在工廠的生產線上,由具有基礎知識且簡單技術的勞工,重復單一的動作來制造產品。相反地,后福特主義的生產模式與人才需求則大相徑庭。W. Streeck(1992)歸納了后福特主義的特色:在人才供求上,需要廣博知識與高技術的人力。在組織結構上,不能狹隘地區分專業,而需要多元(polyvalent)組織結構,各部分應具備一種以上的功能,而且可以在不同的運作功能間靈活轉移。當某個功能即將失效之際,另一個功能可以馬上提供支持。在決策結構上,為去中心化。組織結構已經不再是階層體制的管理模式,而是由利益相關者立足同樣的基礎,共同討論并做出決策。因此,后福特的組織特色不再是階層體制,也不再是大規模生產的模式;反而是扁平式可以相互支持的組織型態與柔性生產模式。因此,面臨經濟全球化的挑戰,經濟結構產生了轉變,人力的需求也和以往截然不同,這對德國的三元制職業教育體系也產生了重大影響[2]。
二、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體系結構與特征
據統計,2010年初,德國國家認可的職業培訓種類達348種,共有170萬青少年選擇了職業教育,其中,最受學員歡迎的職業培訓是工商類職業培訓,占49%;其次是手工作坊類職業培訓,占38%;其他領域的職業培訓,包括農業、公共服務、自由職業、家政服務以及航運等。
二元制并不是刻意建立的職業教育模式,而是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自然形成的一種職業培訓架構,一方面源于中古時期的學徒培訓,另一個發展基礎則是“職業補習學校”的建立。1969年,德國《聯邦職業教育法》的頒布實施被認為是德國二元職業教育制度法制化的標志,《聯邦職業教育法》成功地將傳統職業教育制度中“斷裂”的雙軌特征(dualism)轉變為“整合”的二元精神(duality)[3]。在二元制中,企業是職業教育主要的權責決定者,政府則出于公共教育的責任制定最低限度的規范條件。因此,“二元”是指企業和職業學校在職業教育目標中共同合作,一起擔負責任,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教育理念和架構,見圖1。
在責任歸屬上,德國聯邦政府負責監督職業培訓,但培訓的具體內容、方法以及招收學員人數由企業界和經濟界的雇主集團、行業協會(包括工商業行會、各手工業協會的代表機構)決定[4]。他們從發展本行業的需要出發,提出職業培訓的規格要求和可以提供的條件,經過考核、驗收培訓成果,既是職業培訓的主要投資者,又是最大受益者,也是積極參與者。而代表雇員的工會則是以維護員工根本利益為宗旨參與這項工作。職業學校相當于一個受托提供培訓的“外包”機構。接受二元制培訓的學生,一般必須具備主體中學或實科中學(相當于我國的初中)畢業證書,一方面,學生要在非全日制職業學校中接受專業的理論和文化知識教育;另一方面,要在企業中接受職業技能培訓,進行實踐。二元制教育強調,學徒為將來的工作而學習,理論教學和實踐教學的比例為30%和70%,或者20%和80%,理論課程以適應實踐需要為主要目標,確保了培訓質量和效率。學校部分的職業教育由各州教育主管部門負責,職業學校經費來源于州政府和地方公共基金。16個州之間的教育政策差異由德國教育文化部常務會議協調。
歸納起來,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在制度方面的特征包括:由提供就業機會的企業主導,企業所提供的職業培訓內容、方法及程序仍受國家法律規范;職業培訓的內涵與種類主要決定于企業的應用情境,在職業資格的定義與認定中,政府與其他職業教育利益團體,如工會、專業協會等均共同參與;企業自行承擔職業培訓所需費用,包括設備、教材、師資、學員報酬或補貼金;職業學校的教育經費則由州政府提供;職業教育政策納入產業政策與勞工政策體系[5]。
三、新型工業化對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體系的沖擊
2013年12月19日,德國電氣電子和信息技術協會發布了德國“工業4.0”標準化路線圖。“工業4.0”是德國政府確定的面向2020年的國家戰略。在“工業4.0”之下,生產系統將如同“社會機器”,以類似于社交網絡的方式運轉,自動連接到云平臺搜索合適的專家處理問題。專家將通過集成的知識平臺,通過移動設備更有效地進行傳統的遠程維護服務[6]。這表明世界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正在孕育興起,一些重要科學問題和關鍵核心技術已經呈現出革命性突破的先兆,帶動關鍵技術交叉融合、群體躍進,這對技術人才培養的能力、要素、過程、平臺和網絡提出了全新的要求。
(一)人才需求的變化
德國的職業教育強調職業資格制,尤其是二元制職業教育,更是以畢業后取得資格證書為目標。取得證書之后,方可進入國家認可的職業行列。然而,資格證書的培養方式,使得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趨向更加專業化的分工。面對新型工業化,未來對于工程師的要求更加強調知識的廣博,這使得按照高度專業化模式培育出來的人才無法適應未來職業的需要。“德國工商業公會”(Deutscher Industrie- und Handelskammertag,DIHK)指出,未來德國職業教育最大的挑戰就是人才需求的“彈性化”。德國的職業教育必須從過去培訓“單一技術(mono-skill)”走向“多元技術(multi-skill)”的目標,未來需要的不再是專精于單一技術的人力,而是具備可以靈活運用的多元技術人力。
(二)職業類型的轉變與更新
隨著經濟結構調整與新興科技的發展,傳統行業逐漸消亡,新興產業不斷涌現,從而帶來職業結構發生了巨大改變,這使得職業教育出現了結構性失衡。一些工廠或公司提供了實習的位置卻無人問津;某些新興行業急需人力,卻缺乏實習崗位來提供給學生訓練。如果對1992年與2004 年的數據作一比較,以“新的培訓合同”件數來看,由1992年的595,215件降至2004年572,980件,減少了22,235件;“申請但未找到訓練工作位置”的人卻由12,975人增加至44,576人,增加了31,601人;“企業提供訓練總人數”則從721,825人降至586,374人,大幅減少135,451人;“青年訓練需求”人數則從608,190人提高至617,556人,增加了9,366人;就“提供訓練機會與需求訓練機會的供需比”而言,則由118.7%降至95%。
(三)職業培訓內容的深化
由于高新科技的產業化迅猛發展,使德國現代化企業生產流程發生了改變。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職業教育課程也需要進行相應調整。以工業技師培訓為例,德國工業技師在企業中是一個工段內工人的領導者,負責按技術員、工程師的設計方案組織生產和質量把關。以往工業技師的主要職能是指導工人做什么和怎么做。隨著自動化程度提高和生產流程管理日益扁平化,技師還需要具備更多的領導和協調能力,與此相適應,德國技師培訓和考試也增加了新要求。這些新要求包括產能和人員企劃、生產流程優化、參與新開發產品投產的投資和成本評估、工藝改良以及工人再培訓企劃等。對技師能力考核的新項目包括新技術產品的組織生產能力、解決問題的靈活性、與他人的溝通能力以及電子數據處理軟硬件的應用能力。
(四)人口結構的變化
盡管近十多年來德國的教育水平有了很大進步:大學生人數屢創新高,且自然科學類畢業生幾乎增加了一倍。2005至2011年各州無法完成職業教育的青少年也減少許多。然而,德國的專業人才卻依然維持下降的趨勢。有研究表明,到2030年,德國自然科學類人才將會大幅減少180萬人,主要原因是專業人員的人口結構出現問題。如,40~44歲的專業人員所占比例為24%,而30~34歲的人口比例卻只有19%,因此后續的人才還是不足以填補前代人才退休后所留下的空缺。此外,德國還存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教育機會無法普及到各個族群里。年輕一代的教育成就依然強烈依賴社會和父母的教育背景。
面對新的形勢,德國并未想改變其現有的職業教育制度,德國聯邦政府教育與研究部部長A. Schavan仍呼吁:“在這個由工業社會變革到知識以及服務行業為主的社會,二元制職業教育制度也面臨新的挑戰。科技的進展以及在經濟生活各個領域快速的知識成長,使職業教育與培訓需要持續的發展。”另外,德國“聯邦職業教育研究所”主席H. Pütz教授亦肯定德國的職業教育體系,認為德國這種“在學習中工作,在工作中學習(Lernen und Arbeiten, Lernen in der Arbeit)”的精神,堪稱為世界典范。
四、德國職業教育體系的應對
盡管德國對于二元體制的職業教育頗為自豪,但是面對經濟全球化的壓力,德國還是進行了一些調整和改革。《教育、研究、革新——形塑未來》報告書提出了具體的改革思路,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一)修訂職業教育法規,促使職業教育更加彈性化
為促進職業教育的現代化與高流動率,德國政府根據1969年頒發的《聯邦職業教育法》以及1981年出臺的《職業教育促進法》,于2005 年發布了新的《聯邦職業教育法2005》,新法目的是希望青年人進入職場時,就已經具備基本的職業能力,可以應對職場不斷變化的要求。為應對未來國際化的趨勢,新法規定,即使學生在國外停留,只要可以提出培訓計劃,且不超過整個培訓學時的1/4,在國外的學習,仍然可計入職業教育的學時中,而不致于荒廢中斷。此外,通過職業教育法的改革,各州政府可以自行規劃職業學校以及職場實習的時間,開發適合的職業教育培訓課程,這賦予了地方政府更多權限,使得二元制職業教育,在學時、地點、培訓模式以及考試上具備了更多靈活性。
(二)調整考試制度,以提升人力素質
為提升學生素質,“考試制度”至關重要。近年來,德國在考試制度方面進行了改革:一是增加了“中期考試”,二是實現了畢業考試的彈性化。以巴登-符騰堡州的 Heinrich-Lanzschule I 職業學校為例,該校特別規劃了培訓游泳技術人員的專業科目,此專業科目的淘汰率高達50%。修習此專業科目的學生采用密集上課的方式,以兩周10~12 小時為一個單元,每單元結束5~6 周后學生再回校進行下一單元學習。每單元的成績一并算在總成績內,這樣學生對中期考試就比較重視,可防止學生“臨時抱佛腳”的心態。關于畢業考試,則通常在工會(Kammer,IHK)成立考試委員會,委員由三方人員(工會、企業及學校)專業代表組成,考試內容全國并不統一。此制度間接地對教師素質提出了要求,教師傳授給學生最新、最實用的知識,讓其學生有能力通過考試。至于畢業考試形式,則可以根據具體情況來定,例如商業學校畢業考試包括筆試、口試及口頭報告。研究顯示,企業對考試制度的改革多抱有肯定的態度。
(三)制定了“模塊化”的職業教育方案
為應對21世紀對人才的需求,德國制定了“模塊化”的職業教育方案,將整個職業教育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用一到兩年時間培養職業基礎能力;第二個階段則針對該項職業的專門能力進行訓練,這需要兩至三年時間。在第二階段,學校與提供實習的企業可以共同合作,主導該職業專業能力的培育方式。此外,第二階段應修讀的模塊數量因職業差異而有所不同。有的是從6個模塊中選3個,有的是從7個中選3個,有的是從8個中選擇4個。基于這樣的課程改革,學員從較小的學習范圍(Lerngebiet)變成范圍較大的學習領域(Lernfeld)。這樣的課程更具靈活性,以隨時面對變動的工作與職業結構。整個職業培訓的架構,如圖2所示。
圖2 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模塊
(四)輔導企業開拓更多的實習機會,完善實習環境
德國聯邦職業教育法規定參與二元制職業教育學生必須先取得企業的培訓合同,方能進入學校注冊及就讀二元制職業教育,因此學生若未能取得企業的培訓合同,則無法順利就讀。近年來趨勢顯示,學生參與二元制職業教育培訓的比例從1992年的62.8%緩慢下降至2004年的49.3%。根據2013年德國聯邦職業教育訓練署(BIBB)公布的報告,2011年全德各地共有56.58萬名學徒完成職業訓練,每名學徒在學校和企業接受職業訓練的教育成本估計1年高達1.5萬歐元。德國企業愿意培養專業人才,并投入巨額成本,因為高素質的人力是企業可持續經營的必要條件;同時,德國《聯邦職業教育法》第17條規定這是企業應盡的必要義務。這對企業而言,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因此接受學徒生的意愿也趨于保守。
從目前德國參與二元制職業教育的企業來看,90%以上均為公司人數在500人以上的企業。在中型企業中,提供實習崗位的企業比例未超過50%。BIBB 2010 年的報告指出,等待進入二元制職業教育的人數將近8萬人。究其原因固然有部分企業設定的門坎較高,以致未能如愿招足技術生,但主要還是提供雙軌職業教育的企業太少。BIBB做出了很多努力,試圖將二元制培訓機構從大企業轉向中小型企業,在新修訂的職業教育法中,第99條的內容指出“需創造出更多實習生的實習崗位來滿足年輕人的需求”。但2011年聯邦職業教育研究院的報告指出,約1/3的企業在技術實習生的招募方面感覺困難;約1/3的企業無法覓足所需求的人力,這在生產和加工以及服務部門尤其明顯。約一成左右的受訪者考慮減少技術生的名額,對此政府不能強制中型企業必須要提供實習機會給青年人,唯一的途徑則是通過宣傳和輔導的方式,讓中小企業了解接受實習生的過程和實習內容,并協助中小企業規劃培訓方式,以此來提高中小型企業招收實習生的意愿。
(五)打通職業教育和高等教育之間的轉換通道
BIBB負責人F. H. Esser指出,“建造一座堅固的職業教育與大學教育之間的橋梁,我們希望更多的專業技術人員不僅有意愿,而且能夠進入大學繼續學習”。由聯邦政府教育研究部資助,BIBB主持的一個名為“納入職業能力進入大學就讀(ANKOM)”計劃的目的,就是為具備專業資格者打開進入大學就讀的道路。根據聯邦統計局資料,以專業技術人員身份進入大學的比率,在2001年約占0.5%,而在2010年達到1.9%左右,增加了近4倍。總體來說,利用這個機會的職場工作者仍然為數甚少。在積極鼓勵專業技術人員進入大學進修的同時,也呼吁大學在開放與提供適當的課程上多加思考,使渠道更加暢通,從而讓有意愿者更方便進入大學。
五、對我國的啟示
目前,我國擁有職業院校1.36萬所,其中,高等職業院校1321所,在校生總人數達到2940萬人。我國政府希望在2020年之前將職業院校在校生人數提高到3830萬人,主要大幅增加高等職業教育人數。然而,與德國職業教育體系相比,我國學校制的職業教育培養模式在客觀上使學生遠離了生產一線。盡管學校安排了學生赴企業實習的環節,正如《光明日報》2014年7月21日署名文章所指出的,現在的“實習”等同于“放養”[7]。
綜合前文對德國二元制職業教育體系的分析,可以發現這一為世界許多國家欽羨的制度,不僅有著悠久的歷史、社會與文化背景,而且在長期演變過程中,更是不斷累積經驗、智慧。盡管在整個制度的實際運作中,企業及行業協會均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但各級政府機關在組織協調、支持、推動及督導等方面所作的努力亦不容忽視。尤其加上教育、培訓及考試、發證等多方面的密切配合,奠定了這一制度成功的基礎。
所以,我國的職業教育要借鑒德國的二元制模式,不是簡單地興辦或轉制幾所職業技術學院,必須要認清職業教育是一個全社會都需要重視的系統工程。如何在政府政策的指導和保障下,充分調動起企業參與的積極性和熱情,讓企業發揮主體作用是一個關鍵。哪些機構可以做學生實習中介,哪些機構具有進行學生教學實習的資質,學生的實習報酬該怎樣確定,用人單位是否可以以實習的名義免費使用學生,等等,這些都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本研究受到上海市教育發展基金會“陽光計劃”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