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俄羅斯的東亞政策研究

張學昆

摘要：蘇聯解體后，俄羅斯的外交政策從向西方“一邊倒”轉為東西方平衡的“雙頭鷹外交”，東亞在其整體外交格局中的地位上升。俄羅斯東亞戰略的主要目標是要成為東亞大國，其政策主要受到兩方面因素的驅動和影響：一是基于對國際和地區均勢的追求，二是出于本國平衡發展的需要，以及對自身面臨威脅的認知。中俄關系是俄羅斯東亞政策的重心，同時它也積極發展與東亞其他行為體的關系。俄羅斯與東亞的關系在過去十多年里穩步提升，但也面臨著俄遠東地區開發困難重重、融入東亞經濟空間進展緩慢、國內意見分歧等諸多挑戰。在世界戰略重心東移的背景下，在當前因烏克蘭危機而使俄與歐關的地緣政治沖突激化的情勢下，俄羅斯將會進一步加強其整體外交政策中的東亞維度。

關鍵詞：俄羅斯；東亞；外交

中圖分類號：D851.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14）06-0041-07

俄羅斯地跨歐亞兩洲，三分之一的領土在歐洲，三分之二在亞洲，歷史上受東西方文明的雙重影響。俄羅斯的政治傳統異于西方國家，而其文化又顯然不同于亞洲國家。俄羅斯地理、歷史、文化的這種特殊性導致其身份認同至今仍是一個未能得到澄清的問題：東方，還是西方，抑或是獨立于東西方的歐亞，這不論對俄羅斯還是對世界來說都是一個難解的問題。這種特殊性使俄羅斯的國家發展戰略復雜化，并決定了它的外交政策須東西方兼顧。就當前的狀況和趨勢來看，在世界戰略重心東移的背景下，基于對國際和地區均勢的追求，以及出于對自身面臨威脅的認知，俄羅斯外交政策中的東亞維度不斷加強。

一、俄羅斯的外交政策目標和冷戰后其東亞政策的演進

有關俄羅斯外交政策核心目標的辯論根植于五個歷史因素之中。第一，俄羅斯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并且應受到應有的對待，這在俄羅斯是一個經久不變的信念。第二，國際政治是達爾文主義或霍布斯主義式的競爭，其中，“現實主義”和“新現實主義”的以國家為中心的權力政治是主導范式。第三，從三百年前的彼得大帝到今天的普京總統，俄羅斯持續面臨著追趕其對手的經濟、技術和軍事成就的挑戰。第四，如何追趕的戰略以俄羅斯的國家身份認同為基礎，并對這種身份認同有爭議的方面進行界定。俄羅斯的身份認同把國內經濟和政治秩序與外交政策的優先次序和取向聯系起來。第五，當今乃至兩百多年來的核心辯論圍繞著以下問題展開，西方的自由主義在多大程度上適合于俄羅斯，以及為了實現目標，俄羅斯與西方或其中某幾個特定的伙伴結盟的密切程度應該如何？以上因素是理解俄羅斯外交戰略的鑰匙。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制定同樣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其中最為核心的一點是，不管外交政策的具體取向如何、方式如何，最終的戰略目標就是要確保俄羅斯作為世界強國的地位，這是當今俄羅斯政治精英的高度共識，從葉利欽到普京再到梅德韋杰夫都始終如一。

蘇聯解體后，有關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取向問題，俄國內主要有三種不同的觀點：一是親西方的自由主義者主張以西方的市場經濟和自由民主作為模式，對俄經濟和政治體系進行重大改革，因此應與歐美保持緊密關系；二是大國均勢論者主張實行東西方平衡的“雙頭鷹外交”，通過加強與中國等東亞國家的關系來抵御美國的霸權，確保俄羅斯的大國地位；三是民族主義者主張加強獨聯體國家的經濟、政治和安全的一體化，保護俄羅斯的勢力范圍和戰略緩沖地帶。在俄羅斯的外交實踐中，這三種觀點都先后得到不同程度的體現。

在20世紀90年代前期，俄羅斯一度推行向西方“一邊倒”的外交政策，時任外交部長科濟列夫是該政策的堅定倡導者和執行者，他認為與歐美發展和保持友好關系對俄融入國際社會至關重要。親西方外交的實施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東亞在俄整體外交格局中的地位，再加上俄基于國力衰退在東亞實施戰略收縮，從而導致其在東亞的地位和影響力大幅下降。俄向西方“一邊倒”的外交政策目標很務實，不僅希望在政治上獲得西方的支持，而且還要謀求西方的經濟援助。然而，該政策在實踐中遭到挫敗，西方國家對俄許諾的支持和援助口惠而實不至，反而意圖乘俄羅斯衰落之機一勞永逸地弱化俄羅斯。北約東擴、波黑沖突和科索沃戰爭等事件又加劇了俄與西方之間的緊張關系和地緣政治沖突。在這種背景下，俄開始調整外交政策，加強東亞在其外交格局中的地位。1996年1月5日，葉利欽任命普里馬科夫取代親西方的科濟列夫擔任外交部長，這標志著俄親西方外交的正式結束。普里馬科夫力主實施東西方平衡的“雙頭鷹外交”，以在世界政治中平衡美國的單邊主義。他主張建立一個多極化的世界，俄在其中作為一個大國和一個有影響力的中心。1997年，葉利欽在會見菲律賓總統拉莫斯時指出：“俄羅斯不應只圍繞歐洲和西方轉，還應該發展與亞洲地區國家的合作。亞洲對俄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不僅因為俄羅斯有三分之二的領土在亞洲，還因為俄羅斯致力于參加這一地區的進程?！弊越Y束親西方外交以來，俄羅斯開始大力加強其外交政策中的東亞維度，拓展自身的外交空間，謀求東亞大國的地位。

1999年的最后一天，普京接替葉利欽擔任俄羅斯總統。普京上臺后，發出了“給我20年，還你一個奇跡般的俄羅斯”的豪邁宣言，矢志帶領俄羅斯走向復興。在普京領導下，俄羅斯設法結束了內部的政治和經濟危機，平息了國內的武裝沖突，俄羅斯的社會和經濟發展開始走上正軌。在普京的強國戰略下，俄羅斯的外交政策變得更為務實和平衡，其外交政策里的東亞維度顯著增長。普京在明確界定了俄在原蘇聯地區的戰略和利益后。一方面重啟同美國和西歐的關系，另一方面把東亞確立為其外交的優先方向之一，大力加強同中國等東亞國家的關系。梅德韋杰夫在2008--2012年期間擔任俄羅斯總統，他總體上繼承了普京的外交戰略，并提出了一個使俄羅斯國家現代化的議程，其中認為東亞是除歐盟、美國之外俄羅斯現代化可以獲取動力和靈感的又一來源。2008年7月，梅德韋杰夫簽署的《俄羅斯對外政策構想》強調：“要把東西伯利亞和遠東的發展與亞太地區快速增長的經濟，以及日益增強的一體化進程相結合，以此帶動俄這一地區乃至整個國家經濟的發展?！?012年5月8日，普京第三次就任俄羅斯聯邦總統，這無疑大大加強了俄羅斯外交政策的可預見性和連續性。2013年2月18日，俄羅斯公布了由普京總統批準的新版《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構想》，明確把中國和亞太地區確定為俄羅斯外交的一個優先方向。

二、俄羅斯東亞政策的動因

隨著經濟和軍事力量的迅速發展，東亞已經成為當今國際戰略重心之所在。以至于我們可以說，不在東亞地區扮演一定的角色和發揮影響力，那么這個國家就不能稱之為世界大國。俄羅斯歷來具有世界強國的抱負，蘇聯解體之后的俄羅斯雖然國力衰退，但抱負依舊。無論從地緣政治、國家安全和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東亞地區對俄羅斯的強國戰略都有著重要的影響。俄羅斯的東亞政策受到兩方面因素的驅動和影響：一是基于對國際和地區均勢的追求；二是出于對本國平衡發展的需要和對自身在東亞地區面臨威脅的認知。

（一）對國際和地區均勢的追求

所謂均勢，按照現實主義大師漢斯·摩根索的定義，是指“一個由多股自發力量所組成的系統處于一種均衡穩定狀態，當有外力或有內部原因從而導致該穩定狀態失衡，整個系統將會有恢復原有均衡或重塑新的均衡的趨勢”。這里要談論的是在國際體系和東亞地區兩個層次上，俄羅斯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一國的力量占有壓倒性的優勢而形成單極體系，如果出現均勢失衡的趨勢，俄羅斯將采取措施重塑均勢。

在國際體系的層面上，俄羅斯希望加強與東亞國家的關系，尤其是發展與中國的戰略協作，來共同抵御美國的霸權企圖，推動世界多極化的發展。冷戰后，國際格局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美國憑借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依靠其強大的軍事、經濟、技術優勢，開始全面構筑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新秩序。對正處于轉型時期的昔日爭霸對手俄羅斯，美國利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種手段對其施加影響，通過北約東擴和加強對獨聯體國家的滲透，不斷擠壓其戰略空間。美國的這些做法顯然帶有遏制俄重新崛起的目的，其結果只能是導致俄美之間的矛盾不斷加深和擴大。一些國家（比如格魯吉亞、烏克蘭等）在謀求與美國及歐盟建立更為緊密的政治、經濟和軍事聯系的同時，同俄的矛盾與摩擦增多，并表現出日益明顯的對俄離心傾向。面對美國的攻勢，俄羅斯一方面依靠自己的力量，設法同美國周旋；另一方面主動接近中國，謀求加強與中國的戰略協作，借助中國的政治影響力來制衡美國的霸權主義、單邊主義和干涉主義圖謀。中俄的戰略協作可以作為俄羅斯抵御西方壓力的重要手段，促使西方在北約東擴、敘利亞內戰、烏克蘭內亂等問題上顧及俄羅斯的利益。

在地區層次上，俄羅斯希望在東亞地區保持一種任何一國都不能占據壓倒性優勢的相對均衡狀態。然而，該地區的均勢自進入21世紀以來發生了很大變化并正在塑造全新的地緣政治，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中國的崛起；二是美國“重返亞太”（或稱“亞太再平衡戰略”）。首先，如果說之前日本是東亞經濟的領導者和投資的主要來源地，那么中國現在已經成長為東亞新的經濟中心和地區超級大國。中俄關系目前可謂處于歷史最好時期，兩國在各層面、全方位進行戰略協作，但俄羅斯并不希望過于依賴中國而影響其東亞政策的獨立性和自由度，而是在發展與中國關系的同時，試圖通過加強與印度、東南亞等亞太國家的關系來平衡中國在東亞地區的影響力。其次，美國宣稱要“重返亞太”是對中國崛起的一種回應，著手加強與亞太地區盟國的關系，以維護其在該地區的主導角色。在中國迅速崛起的背景下，俄羅斯在美國對外戰略中的定位已經發生一定程度的變化，美國視中國而非俄羅斯為首要戰略對手，從而導致美國對俄羅斯的關注度有所下降，這有助于俄羅斯加強在東亞地區的存在。對于美國“重返亞太”，俄羅斯可以作出靈活的應對，既可以保持“積極中立”，利用其作為力量平衡者的角色來影響俄美關系和俄中關系的走勢，實現國家利益的最大化，也可以通過深化與中國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來加強自身在亞太地區的存在，聯合中國共同制衡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同時，東亞其他國家也需要平衡與中美兩國的關系，它們對俄羅斯扮演“平衡手”角色的可能性表示歡迎。

（二）出于本國平衡發展的需要，以及對自身面臨威脅的認知

對均勢的追求是俄在東亞政策上的立場和政策基礎，出于本國平衡發展的需要以及對自身在東亞地區面臨威脅的認知，則賦予這種追求以具體的內容和目的性。俄在東亞對威脅的認知主要有以下幾方面：俄遠東地區的發展和安全問題、“中國威脅論”、與日本的領土爭端、朝核問題。

首先是俄羅斯遠東地區的發展和安全問題。俄羅斯的國土三分之二在亞洲，但其國家重心位于歐洲部分，這使得俄羅斯面臨著嚴重的地區發展不平衡的問題。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是尚未充分開發的自然資源寶庫，儲量豐富，種類繁多，但該地區存在著在經濟、人口和戰略上的薄弱性，俄羅斯深刻認識到這一點并對其深感憂慮。開發遠東地區以融入亞太經濟空間是俄羅斯東亞政策的主要內容之一。然而，盡管俄政府先后提出過開發遠東的一系列經濟計劃，并把該地區定位為俄羅斯通向太平洋的基地，但在實踐中一直沒有取得很大進展。當前，俄遠東地區正面臨著一系列嚴峻的問題：人口減少、去工業化、濫砍濫伐、官員腐敗、“黑市”貿易等。俄羅斯政府認為，無論是為了保證俄領土完整和國家安全，還是打造新的經濟增長點，以及為擴大俄羅斯在東亞的影響力之目的，俄政府都有必要更積極發展俄聯邦遠東地區，把發展遠東地區納入俄羅斯的東亞戰略布局中來。2009年底，俄政府出臺了《2025年前遠東和貝加爾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表明俄羅斯加快了融入亞太地區經濟空間的步伐。為迎接2012年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召開的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峰會，俄政府共投入210億美元來發展該地區的基礎設施，以期把符拉迪沃斯托克打造成“亞太地區政治和經濟中心”、“俄羅斯的東方首都”，向亞太國家展示俄羅斯的新貌和發展潛力。2012年5月普京再次當選為總統后，俄政府專門成立俄遠東發展部來負責該地區的發展，進一步提升該地區在俄羅斯國家戰略中的地位。

其次是“中國威脅論”的問題。由于受到地緣相鄰、歷史恩怨、經濟發展差距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俄中兩國在戰略互信方面還存在一些問題。在俄羅斯流傳著各種版本的“中國威脅論”，諸如“勢力范圍擠壓論”、“中國人口擴張論”、“中國領土威脅論”、“能源附庸論”等。中國的迅速崛起給俄羅斯帶來戰略上的憂慮和新的威脅認知，一些人對由此產生的中俄力量對比失衡進一步拉大感到恐懼，俄政界、企業界某些“精英”對中國發展存有戒心，認為中國人口膨脹和能源短缺是中國未來發展面臨的重大問題，而這兩大問題都直接涉及俄羅斯的安全利益。拿人口和移民問題來說，蘇聯解體后，俄羅斯遠東地區的人口減少為不到700萬，而且還呈逐年下降的趨勢；而與之毗鄰的中國北方地區人口超過1億，兩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人口落差。俄羅斯的一些人擔心中國向俄遠東地區大規模移民，擔心遠東地區被中國通過貿易和移民的方式變相吞并，認為中國是俄羅斯天然的敵人和不可回避的威脅。

另一個威脅認知是與日本的領土爭端及對朝核問題的關切。俄與日本存有北方四島（俄稱南千島群島）領土之爭，對日本軍國主義復蘇也保持警惕。由于經濟危機影響，日本出現新一輪民族主義，進而導致日本在有爭議領土問題上的立場更為強硬，俄對這種現象也很警惕。關于朝核問題，俄也高度關注，并積極介入朝核問題六方會談之中。俄與朝鮮是領土接壤的鄰國，一旦朝鮮政權垮臺或爆發核戰爭，朝鮮難民的大量涌入及核污染將對俄的國家安全造成嚴重的威脅。

三、俄與東亞主要國家的關系

（一）與中國的關系

中俄關系是俄羅斯東亞政策的重心所在。蘇聯解體后，中俄關系在經歷了短暫的低潮之后迅速升溫，穩定兩國漫長的共同邊界和對付共同的地緣政治對手是這一進程的推動因素。自1996年兩國確立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框架以來，中俄發展戰略協作已有十多年時間，成績斐然。相對來說，過去多年的主要任務是建立和完善雙邊關系的政治和法律基礎，搭建各領域合作的機制框架，確定有關合作的方向和規劃。近年來，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已經進入深化、細化合作的關鍵階段，雙方將追求更多具體的合作成果。當前，兩國關系的發展態勢良好；兩國的政治互信不斷加強；經貿關系步入正軌；在地區和國際事務中相互支持和配合；影響雙邊關系的邊界問題已經得到徹底解決；能源合作取得突破；兩國的軍事和安全合作向縱深發展；人文交流日益密切，兩國關系的社會基礎不斷夯實。可以說，當前的中俄關系正處于歷史最好的發展階段。

不管怎樣，中俄兩國都是大國，兩國的國家利益不可能是完全重合的。因此，盡管中俄關系比較成熟，兩國關系還是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普京在2012年總統競選期間所發表的《俄羅斯與變化中的世界》一文首先分析了中俄關系積極因素，繼而指出：“當然，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兩國關系什么問題也不存在。還存在一些小的摩擦。我們在第三國的商業利益并不總是一致，正在形成的貿易結構以及低水平的相互投資并不總是讓我們滿意。我們將關注來自中國的移民潮。”總的來看，在存在的問題中，有歷史積怨的問題（這一因素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但主要還是現實利益的問題，突出表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兩國的經貿關系大幅落后于兩國高水平的政治關系，貿易結構不平衡。盡管兩國的貿易額從上世紀90年代的30億～40億美元增加到2012年的890億美元，20多年間貿易額增長近25倍，但仍遠低于中美、中日、中韓的貿易水平。俄對華出口主要是能源、原材料、漁業產品和木材，而中國對俄出口的產品大多是機械和制成品，這使俄擔心淪為原料附庸。其次，俄對中國向俄遠東地區移民的擔憂。就俄的東亞政策來說，遠東地區是最重要的前沿基地，但俄在貝加爾湖以東地區只有約700萬人口，與中國相鄰地區超過1億的人口數量相比差距懸殊，俄擔心中國通過移民和貿易的方式控制俄遠東地區。再次，俄對中國崛起在心態上尚難以調適。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俄一直比中國強大，沙皇俄國曾在資本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浪潮中侵占兼并了中國北部和西部大片領土，后來蘇聯又以社會主義陣營的首領自居，視中國為小兄弟，歷史的原因造成俄羅斯人在中國人面前的優越感。而現在要首次面對落后于中國的局面，俄羅斯人一時還難以調適，產生了戰略上的憂慮和新的威脅認知。

（二）與日本的關系

俄羅斯認識到日本在東亞地區的重要性，改善俄日關系將有利于俄羅斯國家安全，也能為俄遠東地區發展創造良好外部條件。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發展與日本的關系一度居于俄羅斯東亞政策的首要地位。1991年4月戈爾巴喬夫訪問日本被認為是兩國關系中的一個突破，因為這次訪問開啟了俄日關系正?；男聲r代。1993年10月，葉利欽總統訪日，在同日本首相細川護熙會談后雙方共同發表了《東京宣言》，就解決北方四島（俄稱南千島群島）領土問題確認了以下三點：（1）莫斯科承認俄日間存在領土問題；（2）領土問題就是指北方四島；（3）作為蘇聯的法律繼承人，俄羅斯表示要遵守蘇聯所簽訂的一切協定。同時，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指導原則，即“立足于歷史和法律事實，以兩國間制定的各種文件及法律和正義為基礎加以解決”。這些進展使人們一度看到了兩國簽署和平條約和解決領土爭端的希望，然而這兩個棘手的問題最終因雙方誰也不肯做出實質性讓步而迄今未能解決，成為阻礙兩國關系發展的最大障礙。2003年，兩國簽署了一項共同行動計劃，旨在促進政治、經濟和文化關系的綜合發展。2005年，雙方又達成了另外的協議，給兩國的經濟合作增加了動力，日本的企業尤其是汽車企業得以進入俄市場。兩國的能源合作也取得進展，俄羅斯的東西伯利亞一太平洋輸油管道將向日本出口石油，日本在薩哈林2號項目的能源合作上也扮演了一個積極的角色，成為俄液化天然氣的一個主要消費者。日本目前是俄在東亞地區的第二大貿易伙伴，僅次于中國。

俄日關系能否在現有基礎上取得進一步的發展取決于雙方能否消除在領土問題上的分歧，如果不能在此問題上取得進展，那么兩國和平條約的簽署也就無從談起。俄羅斯強調南千島群島具有戰略意義，是俄羅斯領土不可分割的部分，表示只愿意與日本共同開發，而日本則將解決領土爭端問題與兩國簽署和平條約問題掛鉤。因此，從目前來看，要消除兩國關系中面臨的這兩大障礙仍遙遙無期。2010年梅德韋杰夫總統視察“北方四島”，這是俄國家元首首次視察俄日爭議島嶼，一度在日本國內激發了對俄羅斯的強烈批評。

（三）與朝鮮半島的關系

俄羅斯與朝鮮半島山水相連，俄羅斯現與北朝鮮有19公里的共同邊界。事實上，從19世紀下半葉沙俄擴張到太平洋沿岸開始，朝鮮半島作為東北亞地緣政治的核心，就一直在俄羅斯的東亞政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然而，冷戰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俄羅斯尋求從朝鮮脫身，俄朝關系急劇降溫，在1990年與韓國建交后，俄把重心放到與韓國發展經濟關系和技術合作，在對朝鮮半島的關系上呈現向韓國“一邊倒”的趨勢。韓國當前是俄羅斯在東亞的第三大貿易伙伴，僅次于中國和日本。普京上臺后，俄朝關系得到恢復和發展。2000年2月，俄朝簽署《友好睦鄰合作條約》，這一條約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取代了1961年蘇朝簽署的軍事同盟條約——《蘇朝友好合作互助條約》，確立了兩國關系新的原則基礎。

第二次朝核危機（2002-2006年）給俄羅斯提供了積極介入朝核問題的機會，它積極參與六方會談，與各國協調立場，多次在六方會談陷入困境時發揮對朝鮮的影響力和自己的特殊作用。俄羅斯認為參與六方會談是其作為東亞大國的地位得到外界承認的一種表現，以及展示了它有能力維持美國主導的東亞同盟體系與中國之間在該地區的平衡。2009年的第三次朝核試驗導致六方會談擱淺，這使俄失去了在東北亞發揮影響力的一個平臺，因此俄一直致力于恢復談判。俄還采取種種措施來提升它在朝鮮半島的地位，比如向朝鮮提供貸款和食品援助，提議建設俄朝韓三邊經濟項目，包括把西伯利亞大鐵路與韓國的鐵路基礎設施連接起來，建立從朝鮮通往韓國的輸電線路，覆蓋整個朝鮮半島的天然氣管道，等等。

（四）與東盟及其他主要多邊組織的關系

俄羅斯與東南亞國家在地理上相距較遠，從歷史上來看，雙方在經貿和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一直都比較少。冷戰時期，東南亞地區是蘇聯外交的一個薄弱環節。冷戰結束后，俄羅斯在東南亞地區的作用一度受到很大的質疑，因為它不再具備在該地區投射經濟和軍事力量的能力。然而，隨著俄羅斯外交政策的調整，俄越來越重視發展與東盟的關系，發展與東盟的合作是俄羅斯東亞政策的重點之一。1996年，俄羅斯成為東盟的對話伙伴，2004年加入了《東盟友好合作條約》。2005年12月，首屆俄羅斯一東盟峰會召開，俄羅斯總統普京親自出席，并簽署《俄羅斯與東盟雙邊協議》，開啟了全面對話的進程。雖然俄羅斯加強了與東盟在政治領域的合作，但目前雙方之間的貿易總額和投資總額很低，經貿關系總的來看仍大幅落后于政治合作的水平。

近年來，俄羅斯與東盟關系得到迅速發展，其原因可以從兩方面來看。從俄羅斯方面來看，發展與東盟的關系是俄羅斯東亞政策的重要內容，參與東南亞區域合作不但有利于推動俄經濟發展，而且更重要的是能確保俄在東亞的大國地位。從東盟方面來看，發展與俄羅斯的關系是其大國平衡戰略的需要。大國平衡外交一直是東盟奉行的重要外交政策，除了歡迎與美國、中國、日本的合作之外，也歡迎與印度、俄羅斯等大國的合作。東盟國家認為發展與俄羅斯的關系有助于平衡中、美、日對它們的影響，認為在東亞地區維持中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印度等主要大國之間的競爭關系對它們有利，有助于其經濟發展和政治獨立。反過來，東盟的這種期望與俄想要在東亞地區扮演“平衡手”角色的愿望可謂不謀而合。

在加強與東亞地區主要國家雙邊關系的同時，俄羅斯也積極加入該地區各種重要的多邊機構。冷戰結束后，俄努力融入亞太多邊合作，并很快加入了該地區一些重要的非政府論壇，比如1992年和1994年分別加入了太平洋經濟合作委員會（Pacific Economic Cooperation）和太平洋盆地經濟委員會（Pacific Basin Economic Council）。不過，俄申請加入亞太經合組織（APEC）的進程并不順利。一方面，在20世紀90年代，俄與亞太地區的經濟關系很薄弱，這與APEC對成員資格的要求不相稱；另一方面，APEC中的一些中小經濟體擔憂俄羅斯的加入會弱化它們的地位，加劇大國主導這個論壇的風險。直到1997年的溫哥華峰會，俄羅斯的申請才最終被批準。2005年，俄羅斯在吉隆坡召開的東亞峰會（EAS）成立大會上申請加入該組織，但當時未獲批準，直到2010年才與美國一道獲準加入東亞峰會。2010年，俄羅斯還加入了亞歐會議（ASEM）。俄羅斯試圖通過加入東亞地區各種各樣的多邊機構，來加快融入東亞經濟空間和參與建立地區安全機制。

四、俄羅斯東亞政策面臨的挑戰

俄羅斯的東亞政策在實踐中也面臨著不少挑戰。首先，遠東地區作為俄參與東亞區域一體化進程、融入亞太經濟空間的前沿基地，長期面臨著人口減少和經濟衰退的困境。俄羅斯缺乏足夠的資金來推動遠東地區的發展，并對該地區人口減少和經濟落后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感到擔憂。中、日等東亞大國是幫助俄開發遠東地區的潛在力量，但前景不確定。其次，雖然俄羅斯與東亞的關系在過去十多年里穩步提升，但雙方的聯系仍然很薄弱。目前，俄羅斯在東亞地區經濟中所占的份額很小，只占東亞地區出口總額的0.1%和進口的0.3%，這一比例僅高于蒙古和朝鮮。俄羅斯還是該地區少數幾個至今沒有簽署任何自貿協定的經濟體之一，凸顯了其在該地區經濟格局中的邊緣地位。再次，俄羅斯東亞政策成功與否還取決于能否得到東亞大國的支持。中國是俄在該地區主要的戰略伙伴，也是俄東亞政策的重心所在。中國支持俄參與東亞地區事務和融入東亞經濟空間，俄羅斯的介入有利于平衡東亞地區的戰略力量，對中國利大于弊。但俄羅斯與中國發展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同時又擔心淪為中國的原料和能源供應地、擔心中國會對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進行擴張。日本作為東亞的另一個主要大國，對通過發展與俄羅斯的關系來弱化中俄關系感興趣，但不大可能大力支持俄對東亞大國地位的追求，尤其是考慮到兩國還存在北方四島的領土爭議。美國是另一個在東亞地區有重要影響力的大國。在美俄兩國存在地緣政治利益交集的所有地區中，東亞地區是利益沖突最少和最能兼容的，而且俄美都對中國崛起可能引發的地緣政治不確定性存有擔憂，因此可以預料美國不會阻撓俄羅斯加強在東亞的存在。最后，對俄羅斯東亞政策的看法，在國內政策辯論中也存在分歧，尤其是在有關俄羅斯國家身份的定位問題上表現明顯。蘇聯解體后，盡管葉利欽、普京和梅德韋杰夫等三任領導人在外交政策的重點、方式和手段上存在一些差異，但共同的目標都是要恢復俄羅斯作為世界第一流強國的地位?？梢哉f，恢復俄羅斯的世界強國地位是俄羅斯政治精英的共識，但這個大國應當具有什么樣的身份特性和通過什么手段來實現這個目標，俄國內對這個問題尚未形成共識。比如說，是要通過融入西方的經濟、政治空間來實現強國戰略，還是要通過加強獨聯體國家的一體化、整合原蘇聯空間來實現抱負，抑或是通過東西兼顧的發展戰略來確保大國地位。

總的來看，俄與東亞的關系在過去十多年里穩步提升，俄已被普遍接受為該地區一個行為體，但它仍未發展成為東亞地區大國。可以預計，在世界戰略重心向亞太地區轉移的背景下，在當前因烏克蘭危機而使俄與歐美的地緣政治沖突激化的情勢下，出于對國際和地區均勢的追求，以及出于本國平衡發展的需要和對自身在東亞地區面臨威脅的認知，俄會越來越重視其東亞政策。

[責任編輯：孫連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