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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潭

2015-04-29 00:00:00趙斐虹
野草 2015年2期

2009年春天,我來到我的朋友夏燕在織里的別墅。夏燕說她要用天下最美味的魚頭款待我。一進門就聞到了濃郁的魚香。我循著香味找到廚房,推開門,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站在燃氣灶前,拿著一個湯匙舀了魚湯往嘴里送。

不久前,我和我丈夫帶著我們十三歲的兒子自駕游,路過織里,我悠閑而執著地尋找過夏燕的別墅。我想指著那幢房子,告訴我丈夫這就是當年我逃離家時想要長久住下去的地方。但是沒成功。我接近白癡級別的方向感哪,況且五年過去了,那一帶多了許多類似的建筑,當時寧靜的郊區成了繁華的商業中心。沒想過打夏燕的電話,久不聯系,打擾也得有個理由。

但我們路過了那個深潭——我確信就是那個,盡管原本野草雜生的小路已成為平坦的柏油路,山下建了一個偌大的停車場,潭邊東倒西歪的石頭也被修整一新,圍繞著深潭,布置著吊床、涼亭、石凳,還有燒烤架。

我小時候住在老臺門里,擠擠挨挨的十來戶人家。從睜開眼起,所有的舉動都暴露在別人的視線里。到吃飯的點,各種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勾引著我的饞蟲,但我們家的主菜永遠都是咸菜。爸媽吵個架,都得壓低著嗓門,關上門咬牙切齒地吵——他們干架不是借助語言,更多的是借助表情。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離。為了這,他們往狠勁里省錢。我十三歲那年春天,我們終于搬進了建在城墻上的商品房,那是小城最早的商品樓之一。城墻下是東前街,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我們剛剛逃離的老臺門。如今這條街是站街女的地盤,可當年,住的都是像我們這樣的家庭。

我很享受我能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沒事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盡管只有五平方米,放下一張一米寬的床,一張小書桌,幾個摞起來的箱子后,拖拉椅子都要小心碰撞。小我三歲的弟弟很不爽,他憎恨雪白的墻壁,憎恨磨石子地板,憎恨白色的抽水馬桶。他懷念老臺門里的那幫野小子。爸爸嚴禁我們回老臺門,以免讓那些鄰居們認為我們是在炫耀。我不得不跟著弟弟在城墻這一帶到處探險掘寶——得看著他,別讓他闖禍。我愿意享受一個人的私密空間,也不拒絕像個假小子那樣爬墻、攀折樹木、掏鳥窩。

我家的房子在城墻中間的那一段,城墻的一邊盡頭是樓梯,下去,是熱鬧的街道,轉個彎就又是東前街。另一邊盡頭是死胡同,那里有座廢棄的老房子,屋前雜草叢生,有一棵石榴樹,我和弟弟在這里消磨了大量的時間。正對我家樓道的入口還有一個窄窄的樓梯通向東前街。時不時的,一群八九歲的小孩子呼嘯著從這里跑上來,在石榴樹下廝殺一番,又萬馬奔騰地從另一個樓梯喧囂著離去。弟弟很快與他們混熟了,不再懷念老臺門里的野小子們。我不屑與小屁孩們為伍,獨自呆在家里,不過。我得不時地從廚房的窗口探出頭去察看,或者跑到他們跟前喝斥一番——我肩負著看管弟弟的重任呢。

有一天,我正在廚房煮面,是我和弟弟的午飯。忽然聽到弟弟大聲喊著“姐姐,姐姐”。我探出頭去,他正和四個小孩廝打在一起,驍勇的弟弟此刻只顧護著頭,喊著“姐姐”。我熱血賁張,立刻沖下樓,加入戰圈,來不及放下的筷子發揮了極大的威力,戳到哪,哪就一陣敖敖聲。他們往樓梯方向鼠竄,哭著喊著逃進了東前街,我們興奮地追過去。他們跑進了一個院子,有個小孩大聲喊著“××,快來。”兩個大一點的男孩子應聲而出。我拉著弟弟轉身就跑,但來不及了,混戰即刻開始,沒費多大勁,我和弟弟都被他們按倒在地上。

我被三個小屁孩摁在地上,最小的那個孩子用拳頭打我,疼痛倒是其次,令我難堪的是深深的恥辱感。我低低地怒吼,胡亂蹬著雙腿,只恨自己沒長出三頭六臂,沒機會學成絕世武功。

“滾開,滾開,都滾回自己家去!別到我的地盤來打架!”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然后是“噼噼啪啪”的幾聲響,是巴掌落在屁股上的聲音。“快跑”。一眨眼,那些小屁孩全都不見了蹤影。我爬起來,拉起罵罵咧咧的弟弟,邊拍打他身上的泥土,邊想著該說句什么話,才不失臉面,又表示了謝意。

“咦?還是個女的!”驚訝的聲音,“你真能打呀。”他甩了甩濕漉漉的手,往回走,先前,他蹲在家門口夾螺螄。

他的話惹惱了我,我的掌心里還留著一小截筷子——它的主體在混戰中折斷碎裂了。我不假思索地就把這一小截筷子朝他擲了過去,憤憤地說:“如果你妹妹被人欺負,你管不管?”他微微一側身,筷子擦著他手臂滑了下去,掉進浸著螺螄的臉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識到我有多過分,他剛剛替我們解了圍呀。他騰地站了起來。我一驚,拉起弟弟拔腳就跑,跨下臺階的時候,我絆了一下,驚恐地回頭看了一眼。

但,我本來就是女孩,他憑什么說“還是個女的”?

奔跑中,我記起了我的形象:短如板寸的頭發——那是媽媽的作品,圖省事圖涼快當然更圖省錢,她拿一個推子,刷刷刷地把我的頭發推成爸爸的樣子;黑色的短袖,灰色的過膝蓋的馬褲,踢踏著一雙臟兮兮的球鞋。我的另一套衣服是深咖啡色的短袖馬褲。夏天我就這兩套行頭。羞恥感襲擊了我。

他喚起了我的羞恥心,喚起了我對性別的認可。

我以前一定不止一次看見過他。或許在東前街的小店里,買油鹽時見過,或許滿街攆弟弟時,曾與他擦身而過,或許在電影院圖書館,曾與他共處一室,但,我再也不想見到他。整個暑假,我沒再踏入東前街一步,買包鹽,也寧愿繞個遠,去北直街的大有商店。

當我的頭發長到遮住半只耳朵的時候,夏天快過去了,眼看我就要變成初中生了。我久久地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那個討厭的自己,我扯著我的短發,恨不得立刻就長發及腰。我狠命地搓洗——一層一層地打肥皂,用手使勁搓,用板刷重重地刷我那兩件深色的短袖——洗破了就可以買新的了。

八月底,好歹纏著媽媽去了一趟理發店,剪了一個最流行的蘑菇頭。衣服一直洗不破,絕望的我從媽媽皮夾子里偷了十塊錢,買了一條布纖花裙子一雙白色涼鞋。媽媽的藤條落在我身上,抽得我的背脊青一根紫一根,但從此,我的衣服顏色柔和起來了。我下決心要做一個淑女,反正,我們搬了家,換了學區,新學校應該沒有討厭的老同學。

我在新學校見到了周建華,名字是后來知道的,當我看到他進了我要進的那個教室,我受到了驚嚇。不過,如果我知道他與我同一年級,這應該也是能夠預想到的。我能想象,排好座位,老師離開后,教室里的熱鬧勁:原本就認識的要聊聊暑假,陌生的急于認識新朋友——類似這樣的攀談會在教室的各個角落上演:

你家也在西后街吧。

我五年級參加籃球比賽時看到過你,你是鹿山小學的中鋒吧。

你和裘麗是表姐妹吧,我在裘麗家見過你,我住在裘麗家隔壁。

然后,男生女生迅速形成了自己的朋友圈。

我想象著,假若我和周建華是前后桌或者是隔著過道的斜對面——依據身高,我們肯定都得坐靠后的幾排,既然已成同班同學了,我們做“鄰居”是早晚的事,位置要一組一組輪換的呀,他一定會說你就是那天跟小屁孩們打架的家伙吧。我想,那個時候,我最好還是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后來,我真這么做了。

好像是不太一樣,那個人打份得像個男孩子。只是,長得可真像呀!

張曉紅也不像會打架的。

可我確定是同一個人。

我聽到他和他同桌嘀咕著。

那一陣子,我正著力扮著乖巧的小女生:上課坐得筆直,說話輕聲輕氣,前后桌東西掉地上,不聲不響地幫他們撿起來,有男生搶我東西,或者推我一下搡我一下,我也只是板了板臉。

十月份學校要開運動會,九月底,每個班級都開始入場式的隊列訓練。每天中午,全班同學都在體育委員的指揮下,在教學樓前的水泥通道上擺著手臂邁著步子喊著“一二一”。班主任不在的時候,隊列不怎么像樣,有偷懶不喊口令不擺手臂的,有嚼泡泡糖聊天談笑的,有前后排互相推搡斗嘴的。那天,排我后面的男生老踩我腳,踩一次說一句“對不起”。人家說對不起了,我似乎也無話可說,可他干嘛老踩我?

你是故意的吧?

他斜著眼睛看著我,嬉笑著不說話,那意思就是——是,你想怎么著?

走到教學樓前了,“全體向后轉”,隊伍稀稀拉拉地掉了個頭,我變成他后排,他和旁邊的同學笑得正開心,我照準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啪”的一聲,他雙膝著地跪在了地上。“哈哈哈——”很多人都開心地笑起來。他爬起來,向我撲過來,我趕緊跑,直奔樓上的辦公室,路過教室門口,看到一把掃帚靠在墻上,我順手操起掃帚,反身去追他,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跳下樓梯,我瘋了一樣,舉著掃帚滿操場地追打他。教學樓的走廓上擠滿了圍觀的同學。

從辦公室回來,我看到周建華坐在位置上笑吟吟地看著我——是早已明了一切的得意,他大聲問:“說吧,七月份你有沒有跟一幫男孩子打過架?”我一陣心虛,但很快就輕松了,反正再沒人把我當淑女,再添一樁又有什么關系?

“關你什么事?”我翻著眼皮昂然說道。

“我只是想知道,明明是我幫了你,你怎么還朝我扔東西?”教室里一片肅靜,所有的人都看著我——關于我打架的故事早傳得沸沸揚揚了。我惱恨交加,沖到他前面,想要掀翻他的課桌,推了幾下沒推動——他的身子整個地撲在課桌上了,嘴里喊著“不要扔書!不要扔書!”那時男生女生吵架,女生擅長摔男生的書。不過,我不屑做這種沒檔次的事,盡管我也扔過書——直接就把他的書包往窗口扔了下去。

從此,每天的必修課就是和周建華唇槍舌戰。我莽莽撞撞的,打翻盆水,摔個跤,穿反毛衣、拿錯東西是常有的事,這種時候,他笑得比誰都歡快大聲。害得我不得不時常注意他,好一發現他有點窘事,就逮住他,狠狠奚落一番。我們就算在教室里相安無事,放學路上也會起沖突。我們騎自行車上下學。有時,他哼著歌,從后面超上來,伸手拍我的肩膀。有時,他擦著我的車超過去,故意用他的后輪撞我的前輪。我氣不過,使勁踏車追,從來沒有追上過。眼看就追上了,一下子又被他甩開了距離,哎,我飛車的技術哪有他好!那種時候,我就像只被雜耍的猴子,明知就算追上了,也不能怎么樣,還是奮勇追著。也有倒過來的時候,他走路上學的時候——他和他媽媽共用一輛自行車,他媽媽上夜班的日子他才能騎車上學,碰上他,我會一邊減慢速度一邊回頭問他,要不要捎他一程。他跑上來,就在他可以跳上書包架時,我突然猛蹬幾下,又拉開一段距離。有時這樣追著追著就到校了。有時,他不追,我會拐進路邊某個小店,等他走到前面,我騎著車追上去,伸手推他一下再飛速離開。

我們已過了一群男女生若無其事一起玩的年齡。誰跟誰好上了的流言時常在同學間流傳,誰跟誰呢也沒個固定,明明今天說A和B,轉眼就成B和C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定位我和周建華的關系,仿佛只是同學,又仿佛是兄妹,可比兄妹又多了些什么。每天早晨醒來,我渴望看到他的身影,渴望會在上學路上遇上他,渴望一進教室就聽到他叫我“紅哥”。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周建華開始叫我“紅哥”,他說別人都叫你母老虎——是那次舉著掃帚追打后的收獲,紅哥雖然也不怎么好聽,但總比母老虎好吧。我似乎心懷愛慕,又夾雜著莫名的痛恨,更多的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而產生的滿足感興奮感。沒有人說我和他是一對。我們兩個總當著大家的面互相往狠里損,我常常像男孩子那樣說動手就動手。唉,我就是穿著長裙,鶯歌燕語地說話也還是個男人婆。況且,周建華還和隔壁班的一個女生成了謠傳中的一對。

他們說周建華談戀愛去了,一放學他和她就一起去學校對面的大壩上看風景,晚上還肩并肩軋馬路,從雙井埠頭軋到東前街,然后到西后街,再軋回雙井埠頭。我們嚷著鬧著說要在他們甜蜜的時候去嚇嚇他們。有天晚上,我和同班的月月去雙井埠頭閑逛,果然看到周建華和一個長發披肩的女生慢慢地從對面走過來,我們躲進一個小弄堂里,等他們過來了,我猛地跳出來,沖他們大喝一聲“嗨”,周建華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抓住女孩的手往后退,然后一個溫潤動聽的聲音響起:“哎喲,干嘛呀,你弄疼我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遲,踩著鈴聲跑進教室,一進教室,很多人都看著我笑,匆忙中我又出了洋相:外套穿反了,已長過耳根的頭發沒來得及梳理,一路頂著大風飛蹬自行車,此刻,亂蓬蓬的沖天豎著。我不緊不慢地把衣服穿正,用手指梳理好頭發——已經這樣了,也只能如此了。我聽到周建華大聲說:“張曉紅,怎么有你這樣的女生呀!十足的男人婆。”我窘迫極了,又羞又恨,想了想,徑直走到他面前,大聲問:“你昨晚在雙井埠頭干什么?”然后我嗲嗲地學著那個溫聲細語的聲音說,“哎喲,干嘛呀,你弄疼我了。”周建華的臉“刷”地紅到了耳根。月月在教室的另一邊適時地笑了起來,也陰陽怪氣地學了一句,“哎喲,干嘛呀,你弄疼我了。”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周建華的臉更紅了。在我們的交鋒中,我一直是那個處于弱勢的一方,他很容易就能激起我的怒火,讓我不由自主地處于一種口不擇言的失態中,繼而摔摔打打,潑婦的形象越來越深入人心。但從這天起,境遇變了,只要他惹惱了我,我就拿那個女生說事,敲打他。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女生的形象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嬌俏可愛,聲音柔美,長皮披肩。我多么羨慕她的一頭長發,盡管我覺得像她這么矮小的女生披著長發很難看。每天,她都會從我們教室門口經過,時不時,有人會沖著她的背影吹口哨,然后叫一聲“周建華”,我開心地和別人一道起著哄,心頭卻不由得漫過一種類似苦澀的滋味。

四月份的畢業考一結束,周建華就徹底從教室里消失了,之前,就經常請假照顧他得了直腸癌的媽媽,他父親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一個班注定只能十幾個考入重點高中,二十來個考入職業學校,剩下的就得失學,種田的種田,打工的打工。周建華干脆不參加中考,直接去工具廠當學徒了。他給我寫信,說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和王凡那個臭小子走得更近了?還說,你那點分也不是考高中的料,還是別浪費時間,浪費錢了。我把信讀了又讀,直到每個字都記住才撕碎,然后我回信:全班就你編排我和王凡,無聊不無聊?到六月底,你等著瞧!每個字都寫得大大的,用粗筆工工整整地勾勒過。信紙是硬硬的掛歷紙,我把它折成一只飛機,從他家窗口塞了進去。

當別人說我和周建華是一對的時候——一場為我出頭的架促成了關于我們的流言,他卻一個勁地說我和王凡怎樣怎樣。剛升入初三不久,一天中午,高一的一個女生帶著一個男生沖進我們教室,指著我說“就是她弄倒的。”然后,那個男生沖上來就揪住了我的衣領,喝斥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我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地尖叫著,掙扎著,可根本不著力。這時,周建華沖上來照著他的臉就“砰”的一拳,他的鼻子立刻開了花,他一松手,我留著長指甲的手就抓向了他的臉,撓出了一道道的痕!同仇敵愾的感覺是多么痛快!后來,老師把我們請走的時候,女生說我昨天放學時故意踢倒了她的自行車。我真記不得什么故意不故意。那時候,自行車整排整排摔倒是常有的事,我們從一排臥倒的自行車中設法拖出自己的車,然后恨恨地踢一下旁邊的那輛車,這算什么事呢?但因此打的一回架卻是如此奇妙。有好幾天,我們面對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在他沖上來的那一瞬間,有些東西悄悄改變了,只是,我們似乎沒法坦然面對。于是,他逮著機會就編排我和王凡,而我急于撇清和王凡沒什么。每當聽到他在后排喊“王凡,張曉紅”,就會有一股熱切的驚懼,如電擊一般傳遍全身,我憤怒極了,又委屈極了,然后是一番飽含著試探、表白、和解的唇槍舌戰。如此每天反復,又厭倦又興奮,卻又樂此不疲!

剩下的兩個月我憋著一口氣狠命學習,想偷懶時,想一想你那點分,就一點懶也不偷了。六月底,成績一出來,超出了錄取線十五分,班里排名第十,這是我初中階段最好的成績。

整個暑假輕松又得意,我們幾個女生一起打牌、看電影、騎著自行車到處閑逛,隔些天去一次周建華家,常玩的那幾個男生通常會聚在他家。我的順利升學成了常常被提起的神話,我們班考進了十四個,通常我的排名是在十七。那時,我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分開,可直到我一個人去了重點高中,才知道“缺失”究竟是什么感覺。我完全不適應高中生活,新學校里沒有人和我玩,太多的作業,太快的進度,我感覺跟不上。新學校的一切都讓我無比厭倦,我只想和我的老朋友們在一起。但是他們很快就有了新的朋友,誰都不屑理我了。周建華家是不能去了——他們都不在,我總不能一個人去吧?每天晚自習下課,我故意往他家門前經過,期待著偶遇,可遇上了又想怎樣?

有天晚上我沒去上晚自習,在東前街來來回回地走,我能看到樓上周建華房間里的燈光,也聽得到電視機的聲音,我站在他家屋前的樹下,橫了橫心,重重地拍打起他家的門。好像有什么東西掉落,粘到我頭發上。我聽到了他下樓的腳步聲,聽到了他拉亮樓下燈的聲音,我有些忐忑。門開了,他扶著門框,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了?”我窘住了,急急地說:“我來是想讓你幫我做些模型,空心的正方體、長方體,圓柱體,立體幾何我一點都不懂,空間感太差了。”他笑了笑,側身讓我進去,我跟著他上了嘎吱作響的木樓梯。窘態過去了,我又有膽量胡說八道了。

電視播著我們喜歡的籃球賽,我們看著看著就大呼小叫起來,跺著腳拍著桌子,安靜的間隙隔壁傳來幾聲咳嗽聲,是周建華的媽媽,我們立刻噤了聲。換了頻道,是唱歌的節目,唱完《水手》,唱《讀你》,然后是《水中花》、《驛動的心》,一首一首熟悉的歌,我們跟著一起輕輕地唱著,不時地互相看一眼又飛快地避開。他伸出手捋我的頭發,電視里羅大佑正在唱“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我感到一陣溫柔的悸動,甜蜜的感覺剎那間遍布全身,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敢看他。他把手伸到我眼前,攤開手掌給我看他捋下的東西,那是一小塊黑色的鳥糞。我低下頭,忽然覺得憂傷,鼻子酸酸的,我很想傾訴我種種的不順心,我想說我不去學校了,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你該回去了。”他說,“到晚自習下課時間了。”他站起來,拉開門,我只好站起來,站在黑乎乎的樓梯口——樓梯燈壞了,我說:“太暗了,我怕,樓梯太小了,危險。”話一說出口,我臉就紅了,上來的時候不也是這樣?我何曾怕過黑,何曾怕過危險?周建華沉默著拉起我的手,帶著我下了樓梯,送我走下當年我絆過一跤的臺階:“不送你了,走好。”那一會兒,我下定決心,我還是要和他們一起混。

我開始不時地吃過中飯去工具廠找周建華,他們下班遲,我到的時候,他才收工或者剛吃了飯,他陪我在廠區附近散步聊天,等他到了上班的點我才回學校。可有一天中午,傳達室的老頭不讓我進去了。我求他,他黑著臉不理我,后來打了電話,說過會兒來。我把自行車停在傳達室門口,自己坐到正對著廠的馬路對面——既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建華出來,又不用看見那個討厭的老頭。過了好久,快十二點半了,他們十二點半就要開工了呢,我才看到周建華的身影從車間里閃出來。我高興地跳起來,跑向他。但,不對,他板著臉,隔著工廠的鐵門質問道:“你來干什么?”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他。接著,他怒氣沖沖地繞過鐵門,走到我面前,罵道:“別這么不要臉,滾回你的學校!”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居然罵我“不要臉”!也許我聽錯了?傳達室的老頭站在門口,看著我們,他的神情讓我醒悟,周建華確實在罵我不要臉。震驚、憤怒、羞辱、委屈種種感情一時間全向我涌來,我“哇”地哭了出來,轉身狂奔起來。

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我在空曠的大街上發足狂奔,一邊哭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又滿心期望著周建華能追上來,他應該會追上來,就算不向我道歉,也會把自行車還我。跑到南橋,我累了,停下來靠著欄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著下面并不清澈的河水,努力平靜著自己的情緒。我覺得我的心碎了。

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而近地傳來,“紅哥。”依稀聽到有人這么叫著,我驚喜地轉過身——兩個少年拉著自行車,按著車鈴說笑著走過。我憤怒地看著他們,仿佛世上最惡毒的魔法在我眼前發生了。

夏燕開著奧迪A6來織里的車站接我。她是我在地方文聯工作時認識的,我從她那里拉來了一筆不小的廣告。她告訴我她也算得上有文學情結,讀書時寫過散文詩歌,我向她要了些她上學時寫的小文章在我們的內刊上發了。她的佰譽服裝廠廠區還只在剡城的時候,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她會在辦事的間隙順路來我辦公室坐個十來分鐘,有時,她買了新首飾新衣服興沖沖地跑來向我展示,總是轉眼間出現又轉眼間離開。我得承認,每天的十來分鐘對我產生了巨大影響。她隱隱地向我開啟了一扇門,一扇似乎是通向別樣生活的門。慢慢的,她把我卷入了她的生活,她的公司,她的家庭,她的朋友,我都有所了解。

像以往一樣,她又遲到了,她解釋說,她是等魚頭才等得遲到的,做魚頭的廚師是他們廠的“大內總管”——只有招待尊貴的客人才會請他來做一次的哦。說話間,用手敲著方向盤,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手鐲又換了——透明的綠色,柔和的色澤,與她一身淺綠色的套裙正相配。上次她戴的是金色的。我夸了她的手鐲,用她教我的那些術語,諸如色澤呀光感之類的,然后笑著領受了她的好意。

尊貴的客人這種提法讓我覺得有點好笑,我和她之間要說什么尊貴這類詞嗎?可鑒于當時我的狀況,我想夏燕是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誠意。我的生活出了一點意外,我向單位請了一年的長期病假,離開了家,離開了丈夫和兒子。我厭倦了我過慣的那種生活。沒完沒了的家務,不管怎么清洗,都油膩膩的廚房,不管怎么收拾,都亂糟糟的廚柜;了無趣味地讀稿,每個作者都是熟悉的,他們和我一樣,都在不斷地重復自己,卻永遠也不可以說出否定他們的話;越來越乏味的丈夫,除了睡覺吃飯,所有的時間都窩在電腦前,玩永遠也玩不完的游戲,關心與他八桿子都打不到邊的新聞。生活很安逸,但在半夜醒來的剎那,我無比恐慌——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有個聲音在撩撥著我——快快去追尋你想要的生活吧,你都三十五歲了,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

我來到了杭州,在山水賓館包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小,床和柜子之間的距離小得只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窗外是批發市場,一大早就開始喧嘩,前臺的兩個服務員操一口很不標準的普通話,打掃衛生的阿姨整天板著臉,她瞧我的眼神帶著探詢的好奇,但我對這一切都欣然接受——這讓我感覺我真的徹底變了,完成了擺脫婚姻禁錮那漫長而必要的旅程。遠離熟悉的人,讓我對這種探詢持一種異常寬容的態度。遠離家務,我感到陶醉。我不必做飯,每天早上去對面的永和豆漿吃新鮮的饅頭喝熱呼呼的豆漿,然后回來,燒水,泡茶,抽煙,坐在窄窄的電腦桌前寫上幾小時——寫作的間歇我有抽煙的習慣。小小的房間里很快就煙霧繚繞了。開了窗,有時帶著寒意的風往屋子里灌,逼得我裹上圍巾。我喜歡聞屋子里淡淡的煙味,那是我勤奮的氣息。我希望靠寫作維持生計。但我所寫的并不比我在原來的生活中寫得好,甚至沒比原來寫得更多。

到了晚飯的點,我會出去,找一家看上去順眼的飯館吃飯,然后到處逛逛或者去看場電影,到了周六傍晚會有一個男性朋友來看我。他是我離開家的直接原因,盡管我對他,對任何人都裝作不是這樣的。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試圖表現出無憂無慮獨立自主的態度。有時我們約會后我會覺得如此幸福,對未來美好的憧憬,還有安全感。可有時我會疑慮重重,對未來的不確定,我聽出他的言談之中有著對我拐彎抹角的警告。我會覺得我壓根不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不了解與他有關的一切,不了解我自己此刻的狀況。這樣的夜晚,我會感到恐懼,不是害怕失去什么,而是一種存在感的缺失。情感上的,寫作上的,生計上的,我都看不到希望——現實與我離家的初衷似乎在背道而馳。

在一次類似的情緒發作中,我給夏燕打了電話,得到了意想中的熱情邀請,她說:“來我這兒吧,織里的別墅大得很,如果你只是想寫作,那就給你一個房間。不過,最好還是幫我來做企業文化吧,我策劃辦一份廠報,正愁沒人呢。一月兩份報紙對你來說太簡單了,你有大量的時間寫作。你絕對自由,想走的話隨時都可以哦。哪怕不來工作,來玩一次也好呀。”一直以來,每當我說出厭倦,想換環境這樣的想法,都會得到夏燕的強烈認可,她鼓勵我去做想做的事——你真沒辦法了,還有我呢?只要我還開著公司,給你留個職位總會有的。有時我會設想,朋友變成上下級關系后的種種。一想到要叫她“夏總”,我就有種別扭感。在公司里,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哥哥都要叫她夏總。

車駛過鬧市區,視線變得開闊起來,遠處的山是連綿的綠色起伏,有成片紅色白色的花簇點綴著。“這里很美。”我說。

“從我家露臺上望出去,風景更好。”夏燕說,“像你這種長不大的文藝女青年,會喜歡這里的。”長不大的文藝女青年這個說法讓我不怎么舒服,是的,我是一直都這么說自己。我可以這么評論自己,但夏燕,作為我的準老板,她不應該這么評論她的員工——盡管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要留下來替她做企業文化。

自動鐵門緩緩地滑了開去,院子里玫瑰花怒放著,保姆迎出來從后備箱里取出我的行李。我跟著夏燕踏上臺階,濃郁的魚香吸引著我,我和夏燕一起走進了廚房,看到了正在品嘗魚湯的周建華。

“是你。”我們幾乎同時說道。我們笑了,我奔向他,他朝我走過來,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其實我更想重重地捶他幾拳,或者尖叫著擁抱一下。

夏燕的丈夫過來,催我們去餐廳坐下,夏燕對他說:“準能想到,他們居然認識!我們的總管和曉紅居然認識!這世界可真小呀!”

“我們是初中同學哦。”周建華說,“十七八年沒見了呢。”

“是呀,十七八年了,你的消息我是聽說過的,他們說你去過石家莊銷過領帶,和陳群一起開過貨車,后來回剡城去了快遞公司,說你干得不錯,老板都離不開你了。你現在怎么會在織里?居然還在夏燕的公司?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過來的?”我激動得一口氣說出了一大串話。

“先別說這么多了,坐下來慢慢聊。”夏燕說。保姆過來端起魚湯,我們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真巧啊!”大家感嘆著。我和周建華看著彼此,說著笑著。

晚餐的時候,我渾身都是快活勁兒。想到居然有可能和周建華成同事,我就興奮起來。我們會不會像當年那樣同仇敵愾地對待某人某事——我沉浸在他為我打架時的那種情緒里。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聊我們的過去,從飯桌移位到露臺,一直聊。呵,那段早就遠去的生活原來從未消失。

周建華記得的事情和我記憶中的并不完全相同。他記得我跟別人打架,記得我們在上下學路上的追逐,記得他幫我打架,記得幫我做過空心的長方體圓柱體,卻全然忘記了工具廠門口趕我走的那一幕,“怎么可能?”他說,“如果真有那事,也肯定是你自己耍脾氣跑的,那時候老被你欺負的,男同學都叫你母老虎哦。”

夏燕笑了:“我在想象曉紅母老虎的樣子,我認識的曉紅可一直都是淑女。”

“現在,她看上去像是個真正的淑女了,當年,也只是外強中干罷了。可看上去是真的兇啊。夏總,那時我是真的很喜歡和她玩的。我做夢都想不到會在你家看到她。”

事隔多年,他說出“喜歡”這個詞時,我仍感到一陣麻嗖嗖的快樂從我身上爬過。他說他做夢都想不到,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夏燕跟我說周總管時,我都沒想到要問一問總管的名字,即使問了,也未必會想到此周建華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周建華。

風把玫瑰花的香味吹送上來,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鳥叫,抬頭望天,星星很大很亮。我站起來,走到露臺邊,扶著欄桿,遠處的山在夜色里朦朧成淡黑的起伏的輪廓。夏燕跟過來,站到我旁邊,指著遠處某座山頭說:“那里有個潭,去的人不多,水很清,夏天時可以去游泳,你不會游,帶個救生圈,叫建華教你。我們去年常去。”周建華應聲走過來,夏燕往旁邊讓了一下,他站在了我們中間,他的身體斜靠在欄桿上,側過頭跟夏燕說話。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側影,過了十七八年,他似乎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是在夢里嗎?我想要觸碰他,想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胳膊或者肩膀上,但是夏燕在。周建華呢,他會不會覺得我的舉動很輕浮?認為我在暗示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可能性——可我只是想以此來確證一種存在感。時隔多年,我對他一無所知。對于男人這種動物,女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覺得失望。我想起我的那個男性朋友,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浪漫溫情,細膩體貼,甚至有些卑微。他愿意伏在地上幫我穿襪子,愿意學小狗叫逗我開心。可和夏燕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是夏燕介紹我們認識的,他就只是個對女士謙謙有禮的成功企業家,從不多看我一眼。我會忍不住猜測他有多少個像我這樣的紅顏知己。我厭棄自己見不得光,但我甚至不能表達這種情緒——我也有家呀——我們的處境是對等的。我的逃離打破了這種對等,現實卻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沉迷于情感漩渦中的是我,患得患失的也是我。

“我要去廠里了,你們再聊會兒。”周建華說。

“別,今天我們去,你們再聊會兒。”夏燕拉起她丈夫說,“曉紅,‘大內總管’很辛苦的,每天都是最后一個離廠,每個車間都要去看一下,檢查燈、機器的開關,還有門是否上鎖。”

他們走了,現在,我們單獨在一起了,反倒很拘束——我們都沉默著不說話。玫瑰花的芳香一陣一陣飄上來,我輕輕地咳了一下:“陳群現在怎么樣了?”那時候,他們就是鐵哥們,后來聽說的消息中,他們兩個也總在一起。

“來織里后,從前的朋友聯系就很少了。我離開前,他開著一家裝潢公司,現在應該還開著吧。別的同學,以前就聯系不多。”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感覺他不想談我們同學的現狀,或許他對他們的了解也不比我多多少吧。

他告訴我,前年他忽然又厭倦了在剡城生活,想再嘗嘗背井離鄉的滋味,也想試試能不能重新開始生活,他妻子有個同學在織里,于是他們就過來了,正巧夏燕的公司后勤部招人。幾乎沒費什么勁,新的生活就開始了。

“妻子長什么樣?”

“你認識她的,就是我家隔壁的裘麗。”我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瘦瘦小小流著鼻涕的小女孩形象,她比我們小好幾歲,我們一幫人去玩的時候,她追著我們喊:“建華哥哥,等等我。建華哥哥,等等我。”別提有多煩了,每次都是我去轟她走的。我只是輕輕地掐她的小臉,她就殺豬似的嚎叫起來,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們,除了周建華,我們一幫人都笑著叫她滾。印象中,她的皮膚白里透紅,漂亮得很。

“她不是個小孩子嗎?怎么能做你老婆?她還流鼻水嗎?”話一說出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都成孩子她媽了。”周建華笑著說,從西服口袋里取出皮夾,打開給我看他們的全家福,“如果你留下來,住公司宿舍,馬上就會見到她了,我們現在也住公司宿舍,前不久剛定了房子,年底才能拿鑰匙。”

我接過皮夾,照片中的裘麗溫柔地抿著嘴笑,頭發整齊地披在肩上,看上去一副柔弱惹人愛的模樣:“沒想到小丫頭長成美女了。”我感嘆道,“她見到我,不會高興的吧,她一定記恨我那時老掐她!”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她才多大,早忘記了吧。”周建華笑著說,我聽出他話里那一點點辯解的味,那應該是對自家人才會有的辯護。

他們的女兒真像周建華。我想到我的兒子了,三個月了,每次想到他,我就馬上禁止自己思考。有些痛苦,是我自找的,活該我去承受——那些關于男人,關于尋找自我,開創新生活的種種,有些痛苦,不是我愿意承受的——關于孩子,它不在我逃離前的預算中。我無法衡量自我與孩子之間哪個更重要,每次他打電話來問媽媽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都會陷入自責的痛苦中,偶爾我也會陷入思念他的深淵中——這也不在我的預想中。但,慢慢地,我在習慣沒有他的生活,我安慰自己,沒有我他也會長大,說不定沒我在他身邊嘮叨,他會覺得更自由更快樂。

終于說到我的現狀了,我提到我和丈夫分居了,前些日子一直住在杭州的一家賓館里,別的還好,就是想到八歲的兒子時我會難受。他揚了揚了眉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問為什么。夏燕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換環境就換環境好了,為什么要離開老公和孩子。厭倦工作說得過去,厭倦家里的那兩個人可說不過去。今天她并沒有問我感情問題,我想她是出于謹慎,或者不贊成。說不定她對我的隱私有所了解,我們總以為事情很秘密,但其實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無論如何,我肯定是要對夏燕說謊的,就像此刻,我已準備對周建華說謊一樣:我和我老公說不到一起,我們的感情已經破裂了,分開一段時間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誰料,他居然理解似地點點頭:“每個人做決定時都有他的理由,沒關系,紅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叫我“紅哥”,今晚他第一次叫我“紅哥”,我以為他忘記了這個稱呼。那幾年,只有他這么叫我,別人都叫我張曉紅,吵架時除外,那時他們叫我“母老虎”。我有些感動,我凝視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后,他起身拿起一個蘋果,削了皮,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手指無意間碰到了他的手,粗糙溫暖的質感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我一陣慌亂,就像一個從未觸碰過男人的少女那樣驚慌失措。我想要擁抱他。

夏燕他們回來了,和周建華談起公司的事,好像哪個車間又忘記關燈了,誰又把機器弄壞了,商討著換人是否合適。我聽夏燕談這些事的口氣,是我陌生的焦慮煩躁。在我眼中,她一直有著灑脫、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利索勁,嗯,她也并非每時每刻都能如此。我知道,這很正常。可我仍覺得窘迫,就好像我闖入了一個正有人在使用的衛生間。我想先離開,可此刻他們之間綿密的氣氛里容不得我打斷。我意識到,如果我留下來,也許就得常常面對這樣的夏燕。我踱到露臺的邊緣,望著遠處,風拂面而來,清新略帶涼意,我問自己,真要留下來嗎?

我留下來了。

我的房間在三樓,緊靠著露臺。房間的色調是我喜歡的柔和的藍色,墻紙櫥柜被子都是同一色系的。窗外有棵高過三樓的大樹,枝葉不時地拂到窗前。我多么喜歡它們呀。事實上,這么漂亮的房間,我只住了很少的幾晚。第二天,我就住到他們公司的宿舍房里。別墅離公司有點路,來去不方便。除非每天和夏燕同進同出,可有幾個員工愿意整天和老板在一起?

那晚,周建華也沒有回宿舍,因為第二天五點他就得送夏燕的丈夫去機場,別墅與宿舍來回得近一個小時,我們結束聊天就快十一點了。整個晚上,我都睡得不實,我的夢境單調而荒唐,伴隨著令人不安的莫名渴盼,我不斷地醒來,聽到山里的鳥兒在低低地嗚叫。風吹過樹葉敲打玻璃窗發出刷刷的聲音,讓我好幾次誤認為是敲門聲——有誰會我在半夜敲我的門——我在盼望誰呢?

“你大大咧咧的,周建華很謹慎,你有時不管不顧的,周建華很有分寸,剛好互補了。”送我回房間時,夏燕這么說。

夏燕說周建華是個謹慎的人,我感覺也是,他會克制自己。所以,他絕對不會在夜里來敲我的門。別墅似乎很大,但我的房間跟夏燕的房間就隔了一個樓梯,他住在一樓,他來我這兒必得先經過夏燕的門口。他不可能在他老板家里做這種事,太冒險了。不管怎樣都不可能——他如何能確定我要他來,就是我自己,我也不確定,到底想要什么。到目前為止,我都覺得我并不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也不是一個隨便的人。在我的記憶中,找不出關于他謹慎的事,我記得那時他對女友的體貼殷勤:等在車棚,替她停自行車,上好鎖;幫她背書包,拿衣服;雨天替她撐傘,大半的傘面都遮在她身上,自己的半個身子淋得濕漉漉的……他確實是個有分寸的人,那時,我們都窮追不舍地盯著彼此,一旦發現有什么能讓對方難堪的事立刻大聲嚷嚷起來,唯恐看熱鬧的不夠多,但那次我來例假弄臟了褲子而不自知,他悄悄地給我遞了一張紙條:快回家去換條褲子吧。我們出去玩,總捉弄我,可我真處于危險的境地時,他立刻成了保護者

清晨,院子里傳來一陣汽車馬達的聲音,我徹底醒了。令人不怎么愉快的清醒: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對這個男人了解多少?他又了解你多少?

五一節放假兩天,30號傍晚我坐著夏燕的車來到她的別墅。五月一號,有個韓國客戶要和我們——夏燕一家、周建華一家還有我一起過節,說好去水晶潭玩,就是我剛來織里的晚上,夏燕指給我看的那個潭。這些日子,我只在我的男性朋友不來看我的周六去她的別墅。身為員工,休息天時才暫時恢復朋友的身份,上班時間,我盡量不和夏燕正面接觸,她對待員工的那種態度不是我能接受的,另外,畢恭畢敬地叫她“夏總”也讓我有點不自在。當然,一切都會慢慢適應和習慣的。

關于我的這位男性朋友,我從不曾稱他為“情人”,我嫌“情人”這個叫法太惡心,我獨立自主的姿態撐得時間越長,“情人”兩字越讓我感覺難堪。我越來越懷疑,這個與我交往的男人,“情”在哪里?只有“性”是明擺在那兒,也許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女人”。有一次,我在夏燕別墅里見到他,是我拒絕他約會的周六晚上,這是我們確定關系后,我第一次說不。晚飯后,他突然從天而降。說有事在湖州,忽然想到夏燕在織里,就過來了。見到我,裝出很意外的樣子。我們一起品了他帶來的正宗的法國紅酒,借著酒勁,他夸我有勇氣,敢從旱澇保收的單位說走就走。他的重音落在說走就走這幾個字,我隱隱地聽出他的不滿——下午他在電話里說我都已從家里出發了,你怎么可以放我鴿子?我嗅到了一絲博弈的氣息,沒錯,就是博弈。我感到一陣厭倦。

結果,裘麗她們母女沒來,周建華解釋說,裘麗有個表妹中午要到織里,她們得在市區等她。我很高興今天不必再看見她們了,天天見她們,我有些膩歪。我這么說有點刻薄——這些天我在她家蹭了許多頓晚飯,我想聲明的是,我幾乎是被迫著蹭的。我的宿舍在他們家樓上,我一到家,裘麗就聽見了,除非我有本事做任何事情都不發出一點聲音,就帶著女兒欣欣上來叫我去吃飯。我能拒絕裘麗,但沒法拒絕欣欣。或許也不是沒法拒絕欣欣,而是我的胃不想拒絕,連續吃了數個月的飯店飯,吃到家常菜,確實讓我的腸胃很舒服。也許裘麗洞察了這點。

飯桌上,裘麗的嗲讓我不舒服,她跟周建華說話的時候,聲音柔柔的——她和我說話時可不是這種語調,和欣欣說話時也帶足了母親的威嚴。神情像少女——她確實比我小,但也就小個三四歲,至少也有三十歲了,還這么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樣。這世上的有些女人,一跟男人說話腔調就不自覺地變了,雙眼習慣性地拋媚眼。一個裝嫩做作的傻女人,我鄙夷地想。有一次,我幾乎就脫口說出了我對她的評介——在夏燕和周建華面前,幸好我臨時改口了,我說她是一個可愛的長不大的深愛老公的小女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說她“深愛老公”是對的。因為我注意到她跟別的男人說話時并沒那種語調那種神情,那其實是妻子對丈夫無條件無原則的熱愛。然后,我沮喪地想到,我從來都沒有對哪個男人有過這樣的愛,對我分居的丈夫,就是在剛結婚的時候,也沒這樣,對目前交往著的那個男性朋友,更是沒有。

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夏燕一家,我、周建華和韓國客戶。還是要開兩輛車,我上了夏燕的車,其實我更想坐周建華的車,但有時,我得避嫌。上班時間,我和周建華在一起。我和他的辦公室只隔了一道玻璃門,我在里間,他和另外幾個在外間,我就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他空下來的時候,我喜歡走出去跟他聊幾句,好幾次都被夏燕撞上我在和他聊天。另外,我也不喜歡陪韓國豬——私下里,我和周建華這樣稱呼夏燕的韓國客戶,長得胖,吃得多,而且真心有些蠢和貪。

水晶潭的水是真的清,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爍爍的水面似乎帶著暖暖的溫度。潭邊的石頭東倒西歪,造型各異,顯然還沒有被人為加工過,我一見就喜歡上了。我看到有一塊很大的石頭,底部尖尖的,上面卻是平坦的一大塊,我推了推,紋絲不動,就爬了上去,脫下外套,鋪在石面上,躺了下來。潭水在我腳下晃動,云在我頭頂飄浮,我仿佛懸在半空,一陣接一陣的眩暈襲來,但我卻覺得是如此的愜意和自由。

“張曉紅,你還是下來吧,你會摔下去的。”周建華喊道。

我用胳膊肘撐起身體,趴坐著沖他們擺擺手:“這里很舒服哦,要不,你們也一起來。”每人個都瞪著我,不說話。我得意地笑著又躺了下來。

周建華走過來,拍著石壁,說:“紅哥,你忘了你掉入天興潭的事了?這里的水可比天興潭深多了。我要陪大小姐去山上摘花,你若掉下去,沒人能救你了。”他這個大內總管,其實就是打雜的,什么事都得管,包括夏燕家里的一些事,比如去機場接夏燕的女兒,陪夏燕的父母看醫生,公司里的員工起了糾紛,也是周建華去調解。現在,夏燕十八歲的女兒要花——她家的別墅里有的是各種花,她偏還要去摘山上的野花,也是周建華去陪。

我爬下了石頭。

我怎會忘記我曾掉入天興潭呢。那還是冬天呢,水落石出的季節。水很淺,潭中間有一塊大石頭,我和月月在潭邊逛了會,覺得最舒服的應該是潭中間的那幾塊大石頭,水中有小石頭可通向那,我倆一前一后的踩著小石頭爬到大石頭上。坐那兒,沖岸邊喊話,好不得意。可回來的時候,到潭邊的最后一腳,我沒踩穩,滑了一下,然后整個人就摔入了潭里,起來又滑倒,再起來又滑倒,連續三次。我聽到岸邊他們的驚呼聲,我自己也在驚呼。最后,我終于站穩了,是周建華把我拉住的。我站在岸邊,狼狽地打著寒戰,全身都是水,徒勞地擰著衣服,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攤濕漉漉的水漬,棉衣毛衣里的水不停地流下來。同去的七個人,每個人貢獻出一件衣服或是褲子,我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坐在周建華的自行車后座踏上回家的路。我覺得我沒法騎車了,不僅僅是情緒,還有,我那么高,女生勻給我的褲子都短了一截,男生勻給我的衣服又太長,我只好把褲腰盡可能地往下拉,反正長長的衣服能遮住腰部。一路上,每個人都在調笑我。周建華說,我正低著頭系鞋帶的,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害得我鞋帶都沒系,原來這家伙居然摔下去了,真是好笑呀,花頭多的人就是這下場。有人說,周建華是故意看我掉下去,因為那時他就在岸邊,怎么就不拉我一下,第一次掉下去,可能來不及反應過來,第二次怎么就站著看我摔下去,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們圍坐在防潮墊上,聊著天等夏燕的女兒和周建華回來。午后的陽光曬下來,已有炙烤的感覺了,早上出發前,穿著薄毛衣還覺得冷。我們把墊子移到樹蔭下,昏昏沉沉的倦意襲來。夏燕夫婦他們跑到車上開了空調睡覺,讓韓國豬也去,他不愿意,說是這么好的大自然的空氣,舍不得浪費——他總說韓國空氣質量差,也許是實情,但真受不了他說這話時的優越語氣,仿佛呼息渾濁的空氣也值得讓人羨慕。不久他就靠著樹,耷拉著腦袋,睡過去了。我不想坐在他身邊,又不能自己睡著,我隨著樹蔭挪動身體,后來我終于在潭邊的找到一塊永遠也見不了陽光的石頭,坐下來玩手機。

四點左右,他們回來了,大小姐抱了一大捆紅的、黃的、白的、粉的各式叫不出名字的花歡天喜地的從山上跑下來了。終于可以回去了的事實讓我開心起來。以前,夏燕還在剡城的時候,我們也曾一起出去過,但似乎沒像這次這么乏味。

上了車,夏燕終于和我聊起了我的工作,我來了一個多月了,還沒拿出實質的成果。辦一份報紙,聽聽很容易,但可以用的稿件太少,基本就得我一個人寫,一期完了就得緊接著策劃另一期,我覺得兩個星期太快了,我討厭那樣被逼迫著寫稿。我說服夏燕改出雜志,一年四期,配合廠里四季的服裝,多放些圖片,廣告宣傳的效果也比報紙強吧。報紙拿到后很快就扔了,但雜志,總有些人會翻閱保存。最遲到中旬,以夏為主題的第一期我能拿出來了,圖片稿件基本已準備好,存在優盤上,就等夏燕審核了。然后,我驚叫起來了——我的包忘在水晶潭了,優盤也在包里。此刻,包里的其他東西,現金、證件都無關緊要,但我的優盤呀,說什么我都不愿意重來一次的。電腦上是存著,但辦公室的電腦趁放假拿去重裝系統了,誰敢保證重裝后的電腦資料沒丟失?

“哈,你呀,老是這樣!”夏燕笑著說。說話間,她猛踩了一個急剎,大小姐和我都撞到了前排,然后她猛打方向盤,她要在窄窄的山路上調頭了。大小姐噘起嘴,不高興地低聲嘟嚷著。她要趕著去參加六點半的派對。現在,四點半了,回到家她要洗個澡,還得化個妝,她早就在抱怨她媽媽開得慢了,盡管先前最不著急回去的是她。返回去拿,來回得四五十分鐘。山路很窄,夏燕已打死兩次方向了,還沒調好頭,這時,大小姐喊了起來:“不,媽媽,讓我下車,我坐建華叔叔的車回去,你叫他在前面停下等我。”五點有人會到夏燕的別墅來接韓國客戶,他們比我們先走了十來分鐘。夏燕拉起了手剎,轉過頭,笑吟吟地問我:“說吧,怎么辦?”

“大不了我一個人走回去拿唄。”我也笑著說。事到如今,我不難受,也沒疑問了,我打定主意要回去拿,包一定是落在那塊石頭上,也一定沒有人拿走它的,今天一整天除了我們還真沒其他人來過。

夏燕給周建華打電話,讓他回來,我和韓國客戶換了座位,她一邊調頭,一邊把頭探出窗戶大笑著對我說:“你們兩個,打初中起就是一對,現在給你們單獨相處的機會,可要好好把握哦。別著急回來,好好享受兩人世界吧。”

現在,我坐在周建華旁邊了,一個多月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在一起。有些東西慢慢地滲進我的內心,我對他充滿了渴望,像我曾經渴望的那樣,我渴望早早的在辦公室里看見他的身影,渴望他在忙碌的間歇會跑過來發幾句牢騷,渴望他主動提出幫我去買盒飯。我呢,洗碗時,順帶幫他的也洗了,倒水的時候,替他的杯子也續上一些,當然,辦公室里所有人的杯子我都逐一續過去。不管我多么渴望,我希望自己至少能表現得很有分寸。想到剛才夏燕說我們是一對我就感到開心——就像是青春期女孩子那種一頭熱的開心。我們一起讀書時常常說誰和誰是一對,那時說一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啊。現在,我還真覺得我們是一對——副駕駛室通常是妻子的位置。做妻子的想法讓我著迷,仿佛我從來沒有做過妻子似的。“這路上的風景好像更美了。”我說。我說的是我真實的感受,在夕陽的光照下,山巒比中午在明晃晃的太陽下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快立夏了,有些樹木的葉子已開始綠得能淌出汁水了。傍晚的風吹來,拂去了午后的炙熱。

“對,夏天傍晚來這里,感覺更好,氣溫要比市區低好幾度。晚飯后,到水晶潭游個泳,真是享受呀。”

“裘麗和欣欣也來游嗎?”

“她們一起來,但很少游,裘麗不喜歡穿泳衣,她很害羞,有外人在的時候,她不愿意換衣服。其實也沒多少外人,就夏總和公司里坐辦公室的幾個。”我想起裘麗結實飽滿的身體——她其實并不瘦小,但看起來總給人一種柔弱的感覺。偶爾周建華大點聲跟她說話,她就會露出受驚小鹿似的表情。一切都顯露無疑,她整個人的性格都暴露在你面前,帶著一種無辜的——對我來說也是討厭的力量。

他提到了欣欣,說她在學校里被欺負了不會還手,但也不想教她還手,因為,總是脾氣好的女孩子相對生活得幸福些。有生之年,他愿意為女兒做任何事情。我也想到了我的兒子,最近他很少給我打電話了。不管怎么說,他始終是我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我突然想要告訴他我生活中的矛盾、悲哀和需求,可我只說了一句:“我想兒子了。”我不安地察覺到我的語氣中居然略帶了些哽咽。

他看了我一眼,“嗯”了一下,沒有同情、安慰、鼓勵的話。也許,他覺得這樣的時候,不適宜談論我的孩子和丈夫,過去,我從不提,他也不問,就好像他們從不存在。裘麗和欣欣天天在眼前,聊與不聊,都沒什么不同。他按了一下喇叭,一只鳥慌張地從我們車窗前掠過——它剛剛在山路上悠閑地漫步。我注意到,路邊的樹上停歇著不少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它們的樣子和樹枝的樣子很接近,細細長長,灰灰的,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突然,周建華接連不斷地重重地按起了喇叭,“卟哧哧”很多鳥兒飛了出來,它們緊張地從一棵樹的樹梢飛到另一棵的樹梢。他大笑起來,就好像多年前,我們成功捉弄某個人后開心的樣子。我跟著笑了起來,車里充滿了快樂的氣氛。

包果然就在那塊石頭上,我把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全倒在石頭上,皮夾、鑰匙、紙巾、手機、一盒念慈菴枇杷膏,還有最重要的優盤:“什么都不少,連屁都沒少一個。”我沒心沒肺地爆著粗口,一邊把東西全放回去,然后,興奮地把包朝周建華扔去,“接住哦,我們回去嘍。”然而,不知怎么的,我一個趔趄,腳打滑,下意識地伸手抓石頭,我確實是碰到了石壁,但那里光溜溜的,冰冷光滑的質感滑過手掌,也許上面還有苔蘚之類的東西,總之,我的身體反而更往后傾斜了,然后,掉入了潭中。

“啊!”驚叫聲劃過我的耳膜,我自己的,還有周建華的。

我在水里撲騰,試圖站起來,但我的腳怎么也踩不到地面,恐懼、寒冷——此時,天色還是亮的,沒有樹蔭的地方也許還有幾抹垂死掙扎的夕照,潭中的水表面看起來好像還是溫的,但其實冷得徹骨,包裹著我。

也許我呼救了,也許沒有,但后來,我確實是安靜了。也許,我還清醒地意識到撲騰沒用。反正的確有那么一會兒,我在水里感到了平靜——是一種自知無法避免某事后的平靜,或者是一個認真思考過死亡的人面對突然到來的死神時的平靜——我無法確定。

但我終究還是回到了陸地,吐出了很多口水。我未曾失去意識,我一直是清醒的,我甚至看見周建華脫掉衣服,跳入水中,從后背托起我。但也許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此刻,我緊緊地緊緊地靠在周建華身上,滴著水的長發纏繞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我哭了起來。我本該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才是,為什么還感覺悲傷?我伸出手,用雙臂箍住了他的脖子,他安慰似的拍著我的背。慢慢的,我平靜下來了,感受到了他身體的力量——沒有多余贅肉的胸肌貼在我身上——早晨長跑,傍晚仰臥起坐鍛煉出來的身體。我感覺到腹肌那里的熱度,那兒在漸漸的堅硬起來。我們擁吻起來。我們的嘴唇彼此滑過,光滑而冰冷,他越來越緊地抱住我,擁抱的壓力讓我渾身發冷,因為新鮮的水從我的薄毛衣里被擠了出來。晚風吹來,我們都打了個寒戰。

“去換掉衣服吧,車上應該有可以穿的衣服。”他松開手,打開后備箱,找到了一件短袖T恤和半長褲,還有干毛巾,“去年夏天來這里游泳時就放著的,一直沒拿掉。”車是公司的,但大部分時候是他在開。他把T恤遞給我,又從地上撿起長褲和西裝,拉開車門,示意我到里面穿上它們。

我穿好衣服,用毛巾束好頭發,那樣就不會再弄濕干的衣服了。下了車,我看到他穿著襯衣和半長褲背對著我站著。我站定,深吸了口氣,走過去,用雙手從背后環住他。世界靜默無聲,我只聽到我們兩人“咚咚”的心跳聲。“我怎么可能故意的呢?我怎么舍得在這么冷的天讓你落水呢?”許多年前,在天興潭回來的路上,他故意落在大部隊的后面,小聲地跟我解釋。“舍不得”三個字讓曾讓我如此安心。就像現在,我也覺得無比安心。我苦苦尋找的不就是安心嗎?我多么害怕半夜醒來突然襲來的不安,伴隨著不安的還有綿綿無絕的虛無感。我們久久地擁抱著,不說話。我想,或許我從此能夠滿懷真愛地安定下來,平靜生活了。

天色暗了下來,沉沉的暮色襲裹了我們。

“回去吧。”他說。

車發動起來了,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他突然大聲說道:“紅哥,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他的語調急促而鄭重,好像擊打在牛皮鼓面上的鼓點,果斷中又帶著點歉意,“我的老丈人是被欣欣誤用安眠藥毒死的。”

啊!

“情況是這樣的。”他說,“那天,裘麗上班去了,我在家照顧生病的老丈人,可公司打來電話,當時我在申通快遞,有個快遞員和客戶吵架了,我只好趕去救火。我囑咐欣欣外公午覺醒來,就給他吃兩片維生素C,但我沒把藥片拿好。裘麗經常失眠,開了整瓶的安眠藥放在藥箱里。欣欣拿錯了藥,老丈人服了藥后還喝了酒,他嗜酒如命,就是生了病,也還常常背著我們偷偷喝酒。其實,我只離開了一個小時,回去,看到他還睡著,也多沒想,裘麗回來后,才發現不對勁。”

他沒有說,這是他的錯,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他也沒有說,裘麗責怪了他或者原諒了他。也沒有說,事情發生后,他們是如何面對的。

“欣欣不知道原因,外公死了,她哭得很傷心,我們跟她說外公是突發的心臟病,我們也是這樣跟丈母娘說的。那幾天丈母娘回西白山的娘家了,大雪封山,沒法出來,喪事辦好了她才回來。只是,我和裘麗再也沒法坦然地面對她。所以,”他艱難地繼續說道,“我們來到了織里。”

這件事把他們維系在一起,這樣的事情不是讓他們倆勞燕分飛,就是把他們捆綁在一起,一生一世。而我,只是一個貿然闖入的知情者。

“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質問道,“這不公平!”

他責備地看了我一眼:“唉,可這世上何曾有過公平?”語氣溫柔,可改變了責備的實質。

我應該了解老丈人對他的意義。當年,他曾提出資助周建華繼續上學,周建華拒絕后,又介紹他去工具廠上班。從小就開始的盤根錯節、千絲萬縷的恩情哪,嗯,當然最大的意義是他成了他的女婿。

“生活不容易呀!”他說,“我已沒勇氣再重新開始了。”

是的,生活對誰都是不容易的。很多年前,我們斗嘴的時候,他說你們這些城墻上的有錢人,他看到我們住了商品房,但看不到為買它,我們全家是如何往死里省錢。就像現在,他只看到我一帆風順的人生——考上大學,畢業后有份好工作,有個外人看來條件不錯的家——但我卻還在莫名其妙地折騰。也許,這世上誰都不能真正理解誰。

站在他的角度,我確實比他容易。我在夏燕這里拿和他差不多的薪水,但是他的工作量是我的數倍。夏燕說她的“大內主管”,除了沒文憑,其他都不差,她甚至很慶幸他沒文憑,否則一個能力這么強的大學生,這么點工資哪肯做那么多事。公平?想想他的人生,如果他能和我一樣正常升學,會怎樣?我們的人生會交錯在一起嗎?

不會,依然不會!他最初喜歡的,最后娶的都是那種看上去柔弱的類型,他的女兒將來也會成為別人溫柔的妻子。不管什么時候,他首先會想到要保護她們,而我這樣的,他覺得隨便扔在哪個地方,都能夠頑強地生活下去。

再說,我的自尊也不會允許我去纏他。

既然如此,那么,我還是認同他吧。于是,我清清嗓子,用一種了結某事的口吻說:“是呀,誰會愿意老是折騰呢?——你說,我們這樣子回去,夏燕會怎么笑話我們?”

果然,夏燕聽完解釋,笑得把飯噴出來了——她等著我們一起吃飯。她可著勁地嘲笑我。可是,不對,后來她不笑了,她說:“問題是,怎么會要那么長時間?”我想起了潭邊的擁抱,鈍痛瞬間遍布全身。我抓起桌上的煙,顫抖著點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我想輕松地開個玩笑的,結果卻成了一句哽咽。

第一期雜志出好,我就離開了夏燕的公司。在我們友誼漸漸淡化的歲月中,偶爾的聯系中我從來沒問起過周建華,也沒從她那兒得到過有關他的消息。

我主動和我的男性朋友分了手,回到了丈夫和孩子身邊。事情過去后,我意識到在尋找自我的需求下,隱隱的有一種不那么光彩的奢望——能在和我那位男性朋友的博弈中勝出,從而過上像夏燕那樣多金的生活。之前,我從未看清這一點。但,就算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手腕等到勝出的一天,生活也未必真像我之前想象的那么美好。

回文聯上班前,我嘗試著做了其他事,加盟玫琳凱,開了一陣子書吧。怎么說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是我失敗了。

2012年,我們進入了微信時代。我們幾個初中同學有個群,周建華有時會在群上說幾句,有一次,他抱怨要陪韓國豬吃飯——看來他還在夏燕的公司里。朋友圈中,他發的圖片不少,大多是關于欣欣的。但在其中,我看到一張照片,是傍晚時分的一個深潭,圖像模糊,水面黑乎乎的,很難與潭邊林立的石頭分清,他在下面寫著:水晶潭,水深三米,絕好的游泳地。但不會游泳者,小心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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