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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

2015-04-29 00:00:00王咸
野草 2015年2期

一九九九年,舊歷年年底,偶然的機會我在上海的西郊買了一幢農(nóng)舍。那個地方叫大橋。大橋不是一座橋,而是一個村子。

房子坐落在村子的東頭,右邊是一個池塘。池塘邊上長著蘆葦。

房子的左邊是一家苗圃,大約有八十畝的面積。我喜歡站在家里的露臺上往這邊看。

苗圃的格局如同種地,一塊一塊很整齊。離我的房子最近的一塊種著鳳尾竹,從此向東,都是育苗棚,一年四季都蓋著塑料膜。下雨的時候,會把雨聲擴大幾倍;向北,種著白玉蘭樹。從白玉蘭向東種植著云南黃馨;向北,種著海棠。從海棠向東,有含笑,芬木,茶梅,紅葉樹;向北,是一大片月季……苗圃中間有一條南北向的路,我說的都是路這邊的苗木,路那邊,都支起了大棚,大棚里培育各種盆景。

苗圃里大都是苗兒,但在苗圃的中心有一棵巨樹,大約有五六米高。大樹分兩枝往上長,粗可合抱,像小人國里來了一個巨人一樣。這是一棵剛移栽不久的樹,樹頭截掉了,樹干和主枝還包著草繩,細枝都剪去了。單從外表看,很難分清它的品種。每次有客人來,我都會問:“猜猜這是一棵什么樹,猜出來了我把這棵樹送給你。”

沒有一個人能猜出來。我也不知道,問了苗圃的人才知是桂樹。那么粗的桂樹,至少有三百年的歷史了。

都說“人挪活,樹挪死”,這么大一棵桂樹,要是死了,真是非常可惜。

苗圃過去是另一個生產(chǎn)隊,名字叫東八圖。東八圖再過去就是蘇州河了,河水比市區(qū)要清一些,平緩地從西邊流過來向市區(qū)流去。有時候,看河水的表面又好像是向西流。阿米說是黃浦江漲潮的緣故。河兩邊稀稀疏疏地長著蘆葦。河上運載沙子和垃圾的機械船只來往頻繁。從我家的露臺上,可以看到船的篷頂,在房屋和樹木之間游移。如果是一只空船,就可以看到船的甲板,看到甲板上站著的人。

嗚嗚的沉悶而緩慢的船笛聲,不時地響起。

我第一次參加放生活動,就是在這兒的蘇州河里。那次放的是螺絲、鯽魚和泥鰍,出錢買這些的是一個家庭,他們給過世的父親過周年。放掉這些即將被成為盤中餐的生物,是為了積累功德,回饋給過世的人,使他輪回的時候有更好的命運。

我坐在一輛小昌河里從遵義路七彎八拐過來,下了車以為到了江蘇界了。那時這里的路還是土路,兩邊是金黃的稻田,空氣中是稻谷的香味。農(nóng)舍都是黑瓦白墻,家家都沒有院墻,敞開的院子很干凈,都有一口水井,頗有一點“畎畝交錯,雞犬相聞”的氣息。

2

池塘的左邊有三幢房子,是三兄弟造的,沿池塘南北方向次第坐落。第一幢是老五,他的房子造得最晚,房子還很新,墻裙是水泥抹的,墻壁都貼了水花石,但是二樓只有兩間,沒有配房,沒有院墻,現(xiàn)在他們一家還住著。第二幢,也就是我買的這一幢,是老大造的。據(jù)說老大曾是個廠長,房子造得很規(guī)整,三上三下的正房,一大間配房再加一小間儲藏室,而且有院墻。院墻是鏤空的,墻頭蓋了黑瓦,黑瓦呈人字形向兩邊展開。院門像一個變窄的亭子一樣,很講究。第三幢只有兩上兩下,配房倒有兩間,但是樓上的走廊和露臺都沒有護欄,水花石也只貼在了廊沿上,有幾處已經(jīng)脫落,露出里面的紅磚來。房子灰頭土臉的,風一吹,似乎到處在落土。這是老三的房子,按兄弟成家的早晚,這幢房子應該建得比我這幢晚,但是從破落的程度看,它似乎早蓋了十多年一樣。

到我們這兒,這兩幢房子已是第二次轉(zhuǎn)賣了。第一次,是賣給了一家姓董的阿姨,她一下子買了兩幢。她是城里人,不知為什么,兩年以后要把它們都賣掉。第二幢賣給了我,第三幢據(jù)說是一個從新疆回滬的男人。我廚房里放了很多舊家具,董阿姨說就是他寄放的。

新疆人沒有住在鄉(xiāng)下。董阿姨說他在北新涇開著一個理發(fā)店。等我準備正式搬進來住的時候,似乎沒有通知他,他就匆匆趕來了。這是典型的一個北方漢子,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年齡大約五十歲,但身體結(jié)實,走路生風,說話嗓門大,很豪爽的樣子,董阿姨說他是上海人,我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了。和他同來的一個人比他還要顯得身高馬大,說話走路完全是北方人的做派。

他問我:“您貴姓?”

我說:“我姓王。”

他又問:“您做什么工作?”

我說:“教書。”

“那您是知識分子了,王先生?”

我說:“我不算知識分子!您不要叫我先生。”

“教書先生,怎么不算知識分子,怎么說呢,事實就是。”

這“事實就是”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像蓋公章似的蓋在了我身上。

東西很快就搬光了。他們在后邊房子里說話,然后又出現(xiàn)在露臺上。我從后窗里看著他們對著苗圃指指點點。我突然想起我忘了問他姓什么了。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羽絨服的袖子上各有一道二指寬的黃顏色橫杠,像運動服一樣。這使他很精神,顯年輕。另外,我覺得他嘴巴有點突出,右下頜上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梨樹葉子那么大。他的樣子像個什么,我想了一下沒想出來。

“王先生,再見。”他說話的時候,還在我面前,說完,已經(jīng)走到前面的大路上了。又走了大約五十米的距離,他回頭時正看到我出現(xiàn)在陽臺上,還揚起胳膊跟我道別,好像剛才是在我家做客一樣。

董阿姨說他是一個“老單身”,從他的神氣上看略有相似,但從他的舉止言談上看,一點也看不出。

3

剛出校門不久,在城里還是租一室戶住,突然擁有了這么一大幢房子,還有點不適應,就像正做著辦家家游戲的孩子,一眨眼卻長成了大人要過正經(jīng)的日子了。有時候,站在墻根下,敲敲墻壁,忍不住想抱一下這幢房子。

房子共有八個房間,六間正房,兩間配房。正房每一間都有二十多平米。我們沒有農(nóng)具,也不存放糧食,家具也少,書又大部分送了人,房子里面空蕩蕩的。我們夫婦兩人,投身其中,仿佛入了廟宇一樣。這在冬天絕不是一件好事,鄉(xiāng)下本來比城里氣溫要低兩度,加上密封不好,房間大,我們點一個一千五百瓦的油汀就像沒點,始終覺著冷,總要瑟縮著身子才好,但即使這樣,我們還是愿意跑到露臺上去,空氣因為寒冷而顯得潔凈,天空澄澈,藍瑩瑩的,仿佛透明一般。因為沒有燈光,月光分外的明亮,照著天空下一片一片的黑瓦房頂,照著苗圃里各種各樣的花木。九點左右,村里的人差不多就休息了,偶爾有狗叫以外,村子幾乎沒有聲息,寂靜得就如同在山里。有時候,我在房間里看書,看到深夜,然后關了燈,從房間里出來,突然看到月光越過窗戶,安謐地鋪展在寬闊的走廊上,心里就如同讀了經(jīng)書一般的清涼。

老馬——就是后面的房主——不常來,但每次來,都做很多事。把房間打掃一下,把房子周圍的地開墾一片,種上雞毛菜,小青菜,米莧……然后,菜都變老了,他還沒有來。他來了,把一捆菜放在我的門口,說:“王先生,我種的菜,你來摘,老了也就不中用了。”有了他的邀請,我時不時地就去他的菜地摘,有時候摘青菜,有時候摘小蔥,因為是剛摘下來的,吃起來味道就不一樣,至少感覺是這樣的。

他來回都騎一輛八成新的山地車,車的三角架是紅色的,車座窄得像一個箭頭。騎車的時候,他像年輕人一樣,腰塌下去,也許他騎的速度并不快,但這個樣子使他的速度顯得很快。每次,他都是從小路來回,他說從這里到他的理發(fā)店大約有十多公里——他沒說到理發(fā)店,是說到他“住的地方”。他一直沒提起過他的工作。

天氣轉(zhuǎn)暖的時候,他偶爾也會住下來。村里還有幾戶是新疆回滬的,都是他在新疆時的朋友。他來了,一般不開火,或者到東場生產(chǎn)隊里的“唐師傅”家吃飯,或者到同隊的王阿姨家吃飯。晚上,他們一道來到他的露臺上坐,用很大的聲音聊天。他會說上海話,他們都會說上海話,但是,他們好像是在用說普通話的腔調(diào)來說上海話,個個嗓門大,說話好像是爭吵,一點也沒有吳儂軟語的味道了。雖然來上海已經(jīng)七八年了,對上海話還是聽不懂,他們談什么,我不得而知。但鄉(xiāng)下寂寞久了,聽到這么熱鬧的談話,心里還很高興。

客人走了,他就坐在陽臺上拉二胡,什么曲子都拉,《馬兒喲,你慢些走》,《二泉映月》,《我的中國心》,《掀起你的蓋頭來》……他的技法嫻熟,輕重緩急控制得好,好像是老走江湖的藝人一樣。我和阿米猜他在新疆時大概在某個兵團的文工團里干過。他不僅會拉二胡,有一天,他竟搬出一把吉他彈起來。我估計那是一把破吉他,他始終撥的是單弦,撥的曲子是《山楂樹》。

他平時主要還是拉二胡,吉他我就見他彈過一次。

鄉(xiāng)間的夜晚安靜,二胡的樂音顯得非常清亮。他一拉,常常一兩個小時,拉得夜涼如水。

次年三月里的一天,他在院子里鋪了一條磚路。我去感謝他,說每次都在他的菜地里摘菜。他說:“王先生,沒問題,盡管摘,你摘就是幫忙呢。”說著,又動手給我摘了一把米莧塞到我的手里。我看著他鋪的地磚,說:“你準備搬過來?”

他說:“不是,我表弟要從鄉(xiāng)下過來。他們在老家也是鄉(xiāng)下,我讓他過來,有這個房子住,隨便打打工,總比在家里強,你說呢?”

我心里微微一怔,我們兩家的房子相距只有一米,幾乎是緊挨著,從我的后窗都可以看到他的后窗里的風景了。假使來一個很鬧的人,再加上他的吹拉彈唱,豈不是會很鬧騰嗎?但擔心是心里擔心,嘴里面則說:“是的,是的,現(xiàn)在種地不劃算,種一畝賠一畝。”

4

不久,老馬的表弟真來了。老馬把他送過來,正好我在家,等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就走到他們的院子里去。老馬一見我就大聲地說:“王先生,今天休息啊。”我說:“對啊。”老馬指了指旁邊的表弟又說:“這就是我表弟,今天剛到。這是王先生。”表弟說:“啊,王先生好。”

表弟雖然是正宗的北方人,長得卻很單薄,個子大約在一米六六左右,皮膚黑黝黝的,但并不亮,神情也比較沉靜,聽你講話的時候,非常專注,五官都暫時停止了活動,聽完了,腦袋下意識地向后一仰,嘴里“啊”一聲,表示聽懂了,然后再說話。比如你說“吃了沒有”,他就會說:“啊,吃了。”聽你說的時候,他臉上一直有笑容,但這種笑容引而不發(fā),蓄在臉上,待“啊”的時候,才像獲得解放一樣,一下子在眉眼嘴角上蕩漾開來。這種笑容,使他看上去不大像農(nóng)民,倒有點像一位謙遜的鄉(xiāng)村教師。

表弟姓郭,四十多歲,一來就去上班了,大概工作在他來之前就找好了的。每天天不亮,就聽到后面有動靜了。阿米教中學,五點鐘起床上班,經(jīng)常能看到月亮。他比她起得還早,聽到他騎車離家的時候,我們還躺在床上。晚上,一般是在七點左右回來。有時候九點多鐘。聽到他停放自行車的聲音,我們覺得挺踏實。

老馬偶爾來一下,平時就表弟一個人住,上班的日子幾乎不在家吃飯,晚上也不吃,只在這里睡睡覺。輪休時把菜地搗鼓一下,還插枝種了兩行葡萄。

后面還是像往常一樣安靜,甚至比往常還顯得安靜一些。

5

四月份,就是春天了。

原來的房主在院子里的花壇里栽了一棵郁李,我搬來的時候,因為是冬天,只見光禿禿的一叢樹枝,現(xiàn)在,密密的花骨朵突然從樹枝上鉆了出來,隨時準備綻放。樹枝青紅青紅的,飽含汁液。

在房子前面和右面的菜地邊上,或者在路邊,在池塘邊,一種細小的藍色花最早開放。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好像是草一樣,冬天枯萎得什么也沒了,春天一到,它原來就在那里,好像還沒有發(fā)芽,花就開出來了。有的地方開一片或一堆,有的地方則開得零零星星的。打遠看甚至站著看,都是藍盈盈的一片,只有蹲下來,你才會看清一個個的花瓣——只有玉米粒大小,每一朵開四瓣,花瓣的邊緣呈藍色,中心則變得粉白,花蕊上的兩根須上各有一點黑。花瓣菲薄,沒有風吹它,也似乎在輕輕地顫動。

后面人家的房子周圍長出了好多向日葵,不知道什么時候撒的種子。郭大哥見我驚奇的樣子,就說要給我移栽兩棵,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只好作罷。

不記得我送了一件什么東西給他們,有一天早上,郭大哥突然跑到我的門前,叫道:“王先生。”

我跑出屋子,見他拎了一只水桶站在門口。

“王先生,我撈了一些河蚌——”他搖著水桶說。

我聽到嘩啦啦的聲音,但我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等我走近往桶里探頭一看,原來是河蚌,忙往后一縮說:“我不吃這個。”

“很好吃的。”他有些尷尬,辯解說。

“不是,我是說,我吃素,不吃肉的。”

“啊,是吧,呵呵。”他干笑了兩聲,不由自主地又說,“這個很好吃的。我們家鄉(xiāng)都吃。”一邊說,一邊提著水桶走掉了。

6

轉(zhuǎn)眼間,后院的向日葵長了一人高,花冠盤子大小,都是金黃的顏色。

郭大哥一個人過,除了上班,在家的時候就翻弄宅基周圍的地,那些地加起來統(tǒng)共不過三分吧,除了向日葵,他還種了豌豆、玉米、高梁,種了茄子、辣椒、卷心菜、青菜、南瓜,有一次我們一起數(shù),數(shù)出了十幾種,郭大哥很少見地露出了得意之色。每一種都長得旺旺的。他身體不強壯,但完全是一個莊稼里手的樣子,聽老馬講他在老家就是種地,那伺候這幾分地是小菜一碟了。有時候,我覺得青菜還遠遠沒有摘完,他就把它們翻下去了,翻完后平整,又撒上了其他種子。地里一根雜草都沒有。

我按一般人的心理推想,他突然到了上海,有房住,有工打,還能種種菜,心里肯定是如意的。

不久我這個推想就被印證了,郭大哥把他的的老婆孩子接來了。

那幾天,后面每天都很熱鬧,不停地有客人來,有附近村子里的,我還認識,有的是從城里或其他地方來的,我從來沒見過。有年輕人,完全是城里時髦的打扮。他們大多帶著一些東西來,什么臉盆啦,席子啊,舊凳子啦。老馬每天來,每天還走,常有一個女孩跟著他來去。女孩的年齡估摸就是二十左右,身材比較矮,一米五五左右,長得很清秀,臉色白凈,頭發(fā)扎成一根辮子搭在后面,剛剛過肩。她好像來了以后就呆在屋子里,不大出門,也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她和老馬每人騎一輛自行車,有時候傍晚就走了,有時候吃了晚飯再走,悄莫聲息的。

幾天以后,后面來人就少了,慢慢沒有人來了,老馬也不來了。

后面又安靜下來。但也不像以前那么安靜了。三個人的談話不多,常聽到的就是女主人叫孩子吃飯的聲音。不過,他們多了一個收音機,時常開著,評書、歌曲、新聞、廣告等一路聽下來。從收音機的聲響判斷,大概是一臺小型半導體,不會超過課本的體積,聲音不算大。開著窗能聽到,關上就不大聽見了。

很快,小男孩穿上了當?shù)匦W的校服,開始上學了。每天早晨就在村里的路邊上等一輛很破的中巴車,里邊坐滿了背書包的小學生。他的娘一直陪著他等,把他送走以后才回來。

郭大哥照常上班,只是每天晚上都是回家吃飯了。有時候,他回來晚,就會聽到小孩說:“爸爸怎么還不回來,餓死我了。”

后面院子里也有一口井,之前都是用水桶打水,村里的人都是用水桶打水。家人來了之后,井上突然多了一個壓井水的裝置。井邊一圈用水泥抹了一塊水泥地。

女的經(jīng)常蹲在井邊洗衣服,他們好像有洗不完的衣服。聽他們的朋友叫她“小蘭”,但姓什么不知道。“小蘭”是怎么寫的也不知道。后來熟了,我們叫她大嫂。她叫“小蘭”,如果是按她的個頭來說,倒是很相符的,有一米五多一點。跟郭大哥的單薄相比,她倒顯得很壯實,可以說是敦實。她的臉色紅潤,表情卻淡漠,像有滿腹心事一樣。她不喜與人講話,講話的時候也不大看人,講起話來又直來直去。有一次她在露臺上打兒子,打了好長時間,反復地就說一句話:“你氣死我了。”

她的兒子顯然是個倔種,不管怎么打,嘴里老是說“就不、就不”,而且站在一個地方,躲閃的樣子也不做。

他既然上了學,年齡肯定在八歲左右,個頭也比較小,好像五六歲的樣子,但是身體也像母親一樣結(jié)實,表情嚴肅,甚至有些深沉,像媽媽一樣不愛說話。他好像明白見了熟人要打招呼的禮節(jié),所以,如果他看到我站在門口,就不會走過來。他寧可再回去,或者繞道走。如果他放學回來,恰逢我站在門口,他會走著走著,即將要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疾奔而去,那樣子好像我知道他曾經(jīng)做過的一件令他抬不起頭的事兒一樣。 要是他爸爸讓他給我送菜來,他就在門口輕聲地喊“叔叔”,輕得像一個女孩子。其實,我經(jīng)常聽到他在后面尖叫:“媽媽,給我拿紙來。”每一個字都要拖很長的音,聲音里含著怨恨,好像他媽媽忘記了他正在屙屎一樣。

剛來時,他很孤獨,常常一個人在附近閑逛,扒扒這里,戳戳那兒,蹲在地上看半天。不久,村里的幾個小孩開始和他接上了頭,而且好像做了山大王,因為那些孩子總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而不是他跟在其他人后面。

7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樓上看書。忽然聽到老馬的大嗓門響起,然后就斷斷續(xù)續(xù)地不停了,中間有大嫂的插話,不久大嫂的聲音也大起來了,接著就像吵架了,但自始至終,沒有聽到郭大哥的聲音,也許他說話了,但因為聲音低而消弭在了其他兩人的聲音中了。吵了好長時間,我只聽到老馬說的一句話,“你在這兒種種地多好,你根本不了解城里人多壞。”

我從樓上下來,從后窗里看到后面院子里停放著兩輛自行車。小男孩正蹲在他們家的東屋門前,一下一下地用小刀在一叢小葉黃楊旁邊挖坑。夕陽照在墻壁上,也照在他的臉上,他臉色很平靜。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從屋里走出來,就是那個扎著辮子的女孩,她走到小男孩的旁邊,也蹲下來,看著小男孩挖坑,表情很和藹。她開始和小男孩說話,但小男孩一直沒有停下手上的活兒,我感覺那女孩在說:“你跟我到城里去吧。”小男孩搖搖頭說:“不。”女孩說:“我給你買一只手槍。”小男孩搖搖頭說:“不。”女孩說:“那你要什么?”男孩說:“都不要。”女孩笑了:“那你真是大傻瓜。”

房間里的吵聲漸漸地小了,老馬從屋里走出來,說了一句“你好好想想”的話,大嫂也從屋里出來了,手里卻端著一個煤球爐子。老馬走向自行車,女孩也站起來了,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小男孩則還在一刀一刀地挖,也不站起來送。兩個人推了自行車向外走,這時郭大哥也從屋里出來了,郭大哥說:“你們吃了飯再走吧?”老馬答非所問地說:“我過兩天再來。”然后兩個人跨上自行車走了。

果然,過了沒幾天,老馬又來了。他是下午來的,在這兒吃了晚飯,晚上又開始吵架,還是老馬和大嫂的爭吵聲。王阿姨夫婦也來了。這次我只聽到王阿姨的一句話:“好了好了,都別吵了,我說一句……”王阿姨說了什么,我也沒聽見,然后,吵架聲就戛然而止了。

后來就平靜了,郭大哥照常上班,也騎上了一輛山地車,每天早出晚歸。大嫂早上送兒子,然后就在家里忙,不停地洗衣服。有時候她到王阿姨家去坐坐,有時候王阿姨到她這兒來。王阿姨嗓門很大,有一次,我聽到她說:“小蘭,你可以喂幾只雞,吃雞蛋。”然后,后面就多了幾只雞,刮南風的時候,雞糞的味道就會飄過來。

八月份是上海最熱的季節(jié),連自來水管里出來的水都是熱的。老馬比平時來得勤了,那個扎辮子的女孩沒有跟他一起來。有時候,他來了會在這里住上兩天。他常常搬一個小鋼絲床架在二樓沒有圍欄的露臺上,上身穿一件短袖衫,有時候還會赤膊,下身穿一條寬大短褲,手揮一把蒲扇躺在上面。晚上他會教小孩拉二胡。他會對小孩說:“你聽這個啊。”然后他就拉一個曲子。這時候他拉的都是歡快活潑的曲子,很有點炫技的味道。拉完了就給小孩拉,小孩滿懷期望地接過來,可是一動弓弦,卻發(fā)出了嗤嗤啦啦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一跳,想把二胡還給老馬。老馬就會格格地笑起來。

他們在沒有圍欄的露臺上活動,我心里總感覺不踏實。

8

不知從那一天起,大嫂也開始去上班了。夫妻兩個一起走一起來,感覺好像是在一個廠子里上班。作息時間跟郭大哥以前一樣,也是早出晚歸。常常是我們吃完晚飯在路上散步時,看到他們一起騎著自行車回來。黑暗中,我們問他們:“回來了。”郭大哥就會說:“啊,呵呵,回來了。”“吃了沒有?”“啊,呵呵,還沒呢。”有郭大哥回答,大嫂就不說話,當自己也回答了。

小孩子好像是托后面的王阿姨照管了。但是,黃昏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他獨自一個蹲在他們家前的路邊,拿著一根樹條在地上抽打著,不時地抬眼瞟一下大路。

9

在鄉(xiāng)下,夏天最有意思的是可以在院子里吃飯。如果是六點左右吃的話,天還亮著,小米湯足夠稀的話,低頭就會看到藍天映在里面。村里人輕易不到屋里去,進院子就自然多了,透過院墻上的柵欄,看到你正在吃飯,就問一句:“今天吃什么啊?”邊問邊就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探頭,“啊,香菇青菜,黃瓜粉絲,一點肉也不吃啊?!”然后就會問:“魚吃不吃?”“雞蛋吃不吃?”“雞蛋要吃。”有的人說兩句就走了,有的人還會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們吃。如果有兩個人進來,他們就可以站在旁邊自顧自地聊天了。給他們搬凳子,是絕計不會坐的,即使你搬過來了,他們還是要站著說話,說著說著就走掉了。

10

十月份,后面鄰居家又來了一個成員,郭大哥說是她的岳母,年紀大約七十左右,穿著一身黑,上衣還是對襟的粗布衣衫。

老人額頭很方正,背比她的閨女和女婿挺得都直,看上去很硬朗。有一天,我看她一個人站在門口望天的時候,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棵香煙,一口一口很在行地吸著。看到我時,她好像不自覺地把拿煙的手往后一縮,但也就一縮,隨即又自如地把煙戳到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還從鼻孔里往外冒煙呢。

以前沒見過她抽煙,這次見了后,便經(jīng)常見她手里夾著香煙了。

這樣,小孩就不用到王阿姨家去了。如果下學以后,父母還沒有回來,他就和姥姥作伴,有時候,他搬一個矮凳子,端坐在上面,把二胡架在大腿上來回拉。而郭大哥夫婦即使回來再晚,也有現(xiàn)成的飯吃了。到這個時候,我覺得后院的生活變得很完滿了:老小能互相照應,當家人有活兒做。

郭大哥的岳母來的那個星期天,扎辮子的女孩又來了,還是和老馬一起來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白色的小紗巾,像系紅領巾一樣系著。當天便又走了。我正好碰上他們回去,我和老馬打招呼的時候,女孩的頭微微低著,專心致志地推著自行車。

11

第二年春天來的時候,我們買了一棵石榴樹、一棵桂花樹,買了五棵水蜜桃樹。石榴樹栽在院子里。院子是水泥地,我們倆借了一把錘子,一根鐵釬,鑿出了方圓一尺的一個洞,挖出石塊、石子,填上肥料,把石榴栽上。桂花樹種在院子的花壇里。桃樹兩棵種在院門前,兩棵種在水邊,一棵種在靠路的屋角上。桃樹只有大拇指那么粗,栽上澆水,澆了幾次水,桃花就開了,門前的兩棵最先開,然后是水邊的兩棵,再后來是屋角的一棵,仿佛是按照種植它們的順序開一樣。門前兩棵的花最多,但加起來也就是四五十朵,不像是桃花,倒像臘月的梅花。

這年三月份的時候,從云南來了一個小伙子,背著他厚厚的一部手稿,說是要找作家葉辛。葉辛沒有找到,身上的錢快用光了。第一天到上海就趕上了一場雨,他在雨中過了一夜。他來上海是想出書,然后再找個工作呆下來。等我知道他初中都沒畢業(yè)時,我覺得出書是不大可能的,找一份工作,端盤子洗碗,或者到工地上做小工倒有可能。可他一段時間跑下來,原本興沖沖的樣子不見了,兜里所剩無幾的錢也變成了中介費,還挨了一頓打。最后,小伙子很文氣地說:“上海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啊。”

我覺得郭大哥在工廠里做,肯定也是打工性質(zhì)。于是——我記得我是站在池塘邊和郭大哥說的,我說:“你現(xiàn)在做活的地方,還需不需要人手啊?”我記得郭大哥長長地沉思了一會兒說:“啊,好像不需要了。”空氣有點冷,我們還說了什么,不記得了,反正是我們兩個站在池塘邊,很閑地說了一段話,我還不自覺地站在云南小伙子的角度上羨慕起郭大哥來,他們一家人都來了上海,有房子住,小孩能上學,大人有活兒干,離鄉(xiāng)不背井。

12

實際上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郭大哥了,而且也沒有見到過郭大嫂,只見到祖孫倆。黃昏的時候,郭大哥的岳母會站在路邊,招呼小孫子吃飯。但是沒留意其中發(fā)生了什么變故,或者留意了,也沒往深處想。因此,等再一次見到他們時,也覺得如同剛見過不久。這已經(jīng)是四月初了,天氣比較暖和,但是乍暖還寒,郭大哥回來以后,一直就在家呆著。碰到鄰居,臉上還是笑模笑樣的,但走起路來,總是小心翼翼,好像衣兜里裝著雞蛋一樣,有胳膊總微微地架著,而且回來以后就一直呆在家里,沒再去上班。我和他碰過幾次面,但是都只打了個招呼,沒有聊天。

有一次,黃昏,我正好站在大路邊老五家門口,和老五夫婦說話,郭大哥一家從東邊走過來。郭大嫂提著一個水桶,走在最前面,他們的兒子拿著一根舊蘆葦走在當中,郭大哥披著一件淺白色的夾克衫,走在最后面。

郭大嫂走過來了,見到鄰居,她的表情也沒有多大變化,老五妻子探頭向桶里張望,一邊問道:“抓的什么啊?”郭大嫂把桶稍微傾斜一下,讓老五妻子看得容易一些,一邊有點訕笑地說:“癩蛤蟆。”一邊說一邊就走過去了,兒子也踢踢踏踏地走過去了。

等郭大哥走近了,老五妻子說:“你們抓的那個是什么?”

郭大哥站定了說:“呵呵,癩蛤蟆。”

“你們吃啊?”老五問。

“我不敢吃,是她吃。”郭大哥說。

“這一段時間怎么沒有見到你啊?”老五問。這一問,我倒醒悟了一樣,覺得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郭大哥說:“病了,在住院。”

“什么病啊?”

郭大哥說:“呵呵,肺癌。”

老五妻子說:“這個病要傳染的。”

郭大哥堅定地說: “不傳染,這個病不傳染,肺結(jié)核傳染。”

“那你現(xiàn)在不能工作了?”

“不能了,呵呵。”

我們一起往回走。我問怎么治的病,郭大哥說開刀了。他用左手認真地在右脅下找到一個位置,然后慢慢地一直劃到前胸,點了幾下再找到一個位置,說:“全打開了。”

他說話的時候笑瞇瞇的,好像在講一件很自豪的事情似的。

以我對肺癌的了解,如果醫(yī)生對癌癥病人開刀的話,說明病還沒有到晚期。

“現(xiàn)在在做化療嗎?”

“剛剛做完一個療程,等恢復一段時間,再去做。”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的頭,他立刻領會了,說:“已經(jīng)開始掉頭發(fā)了,呵呵。”

晚上,我和阿米說了,阿米吃驚地啊了一聲。

13

第二天,吃過晚飯,阿米和我提著一袋蘋果,揣上五百元錢到后面去。村后頭的王阿姨也在,她養(yǎng)的四條小狗圍繞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郭大哥還沒有吃飯。郭大哥的岳母和兒子都到樓上去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到他們家里來。房間里的墻壁只抹了石灰,沒有刷涂料,有的地方石灰也脫落了。屋里堆滿了舊家具,一番暫住的光景。郭大哥吩咐大嫂給我們搬凳子,倒水,一切停當之后,我們就問起他得病的前后來。郭大哥說先是咳嗽,沒有注意,后來咳出了血。王阿姨接過話頭說:“那是五月份,是五月,小郭跑過來說,大姐,我咳嗽出血,我就領他到北新涇醫(yī)院里去,給的都是治咳嗽的藥。吃了也不管事,后來,我對小郭說,不行,到大醫(yī)院去吧。到那里一檢查,這才檢查出來。我當年的頭開刀,小郭你知道的,先拍片子,拍出來后,給一個實習醫(yī)生看,他說沒什么,你姐夫趕快請來一個老醫(yī)生,人家一看,就說趕快住院吧……整個頭都打開了。”

王阿姨用手扒拉開自己的頭發(fā),低著頭送到我們面前。

郭大哥笑瞇瞇地往前探了探身,點點頭。四只毛茸茸的哈巴狗不時地把前爪趴在在座者的膝蓋上。王阿姨徒勞地呵斥著。大嫂把郭大哥要吃的飯端上來,他沒有吃的意思,端坐著跟我們說話。我們都勸他把飯吃了,他才開始吃,一會兒就吃完了。他吃得很少。

大嫂說:“他沒病以前吃得就少,早上不吃飯就去干活。搬一上午麻袋,等到中午才能吃飯。”

郭大哥說:“早上吃不下。”

大嫂說:“他吃得都沒我多。能不生病嗎?”

郭大哥把上衣脫下一半,我們看到一條幾乎有一尺長的刀疤像蚯蚓一樣趴在身體的右邊。郭大哥說,“肋骨抽出了兩根。”

“現(xiàn)在還疼嗎?”

“現(xiàn)在還好,”郭大哥說著搖了搖右胳膊,笑了笑,“現(xiàn)在好多了。”

大嫂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到上海來呢,得了這么一個孬病。”

我安慰大嫂說:“這個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得的。”

大嫂說:“反正不如不來呢。”

王阿姨說:“小蘭,你不要這么講……我們闖新疆的人不信命,但是,去,你們煩死了。”

王阿姨招呼著一群小狗走了,然后我們也告辭,郭大哥和大嫂送出門外,阿米把五百元錢給大嫂,大嫂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后來明白了,拼命縮著手往后躲。郭大哥在旁邊也說:“你們掙錢不容易,早出晚歸的。我們心領了,心領了。”阿米嘴拙,只是硬塞。經(jīng)過一番撕扯,他們勉強收下了。

第二天,阿米去上班,我一個人呆在家里。剛吃過早飯,我正在樓上看書,聽到下面有人叫“王先生”,探頭一看,是郭大嫂站在院子里,捧著一大把菠菜。我下樓,接過菠菜,菠菜上還沾著露水。郭大嫂猶豫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把什么,就往我手里塞,嘴巴里說:“你們也不容易……”推托幾次,見郭大嫂態(tài)度堅決,我只好接下。

中午,見到郭大哥。郭大哥又說:“心領了,心領了。謝謝。”

14

有一天,我對郭大哥說:“得病不能怕。”

郭大哥呵呵一笑說:“我現(xiàn)在不怕了。”

我給郭大哥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四川有一個信佛的人,得了胃癌,每天他都對胃癌說,你不要來騷擾我了,我知道你是沒有實體的,我給你喂藥,你會非常痛苦的,結(jié)果,有一天,他突然吃下一大碗飯,到醫(yī)院里一檢查,癌細胞不見了。

這是一本傳記書上記載的真事,但我講得像故事一樣,“沒有實體”是什么意思,我沒辦法講清楚。

郭大哥笑瞇瞇地聽著。

15

郭大哥說他是河北吳橋人。

郭大哥說吳橋是雜技之鄉(xiāng),“農(nóng)忙的時候,就在家里干活;農(nóng)閑了,就拉個班子去演雜技。家家都會的。

“小孩一生下來就要練雜技,大人抱小孩都是用手掌抱,就這樣,用手托著,

“大人沒事兒,吃完飯坐在一起說話兒,一邊說一邊就扔小孩,你扔給我,我扔給你,沒事的。我不會我不會。”

16

人一生病就真正閑下來了。郭大哥手里拿一只小收音機,還沒有書大,慢悠悠地在路上散步。我早上去上班,碰到他在散步,下班回來,還能碰到他在散步。

他有時就在池塘邊上散,看著池塘里的魚游動,不知不覺停住腳,細細地打量,用手指著,對我說:“你看你看——有一條大魚”。順著他的指引,我就能看到一條魚的脊背,在水里靜靜地游弋。

池塘邊的蘆葦長起來了,第一窩小燕子也長大了。有一天黃昏,他指著池塘對面的蘆葦讓我看,我看不見什么,他說:“小燕子,看到了沒有?”有五六只小燕子齊刷刷地落在一根蘆葦上,蘆葦被壓彎了,都快壓到水里去了,顫巍巍的,不時地有一只站不穩(wěn),撲棱一下翅膀,其他的也只好跟著它撲棱一下,好重新立在蘆葦上。

“他們就在這里過夜嗎?”

“這肯定是第一窩小燕子,老燕子把它們趕出來了,因為老燕子還要抱一窩,它們還沒造好自己的窩呢。”

有時在苗圃里散步,他告訴我,苗圃里有野兔子,還有黃鼠狼。“你知道黃鼠狼是怎么拉雞的嗎?黃鼠狼那么小,雞那么大,它怎么把它拉走呢?

“它咬住雞的脖子,雞不就得使勁撲棱翅膀嗎,黃鼠狼就借雞的這個勁兒,把雞帶回自己的窩里。”

17

有一天,大約是郭大哥出院一個月左右,他突然問我:“王先生,現(xiàn)在火車票好不好買?”我說:“現(xiàn)在肯定是好買的。你要買嗎?”郭大哥說:“對,我岳母要走了。”“什么時候走?”“就這幾天吧。”“我兒子也走,跟他姥姥一起回去。”

說話第二天,我正好在家休息。早上吃過飯,我站在門口的路上閑望,郭大哥的岳母也正好站在他們院子前面的路上,站在這條小路上唯一的一棵水杉下面。老人吸著煙,面對著他們的院子。我一出來,她就看到了我,又回頭看院子,然后就猶豫著朝我這邊走過來,那樣子像是要跟人秘密接頭一樣。

走到一半,還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她就說:“你吃了沒?”

老人說的是河北土話,我是山東人,聽得一清二楚。我說:“我吃了。”一邊說一邊就走到我的跟前了,走到我的跟前還不停下來,徑直又向我的門口拐過去,但樣子明顯不是要到我的家里去。果然她到門口就停住了,沖我招招手。我走過去,跟她站在一起。這樣,從她剛才站的地方就看不到我們了。

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打量老人,她的牙齒幾乎掉光了,嘴唇往里凹陷著。

他王老師,你知道嗎,我過兩天就走了。你是個好人呢,你給他們五百塊錢,你們是好心。我那閨女傻,她覺得你們掙錢不容易,她就硬要還給你們。我有五個閨女,一個老兒子。這個是老五,沒心眼。兩個人都是稀里糊涂地過日子。我不跟他們過了,我家里一大家子人,他們都要我回去呢,家里的小孩沒人看呢。現(xiàn)在他們倆口子都不工作,我跟著他們喝西北風啊。我那女婿不行了,沒熬頭了,怕得跟什么似的,晚上都睡不著覺,又老想著睡,一會兒就睡倒了,喊起來,走一圈,回來又睡了。一個大老爺們兒,一點膽都沒有。飯也吃不下,這不,每天早上我閨女都到鎮(zhèn)上給他買牛奶喝,這不是糟蹋錢么。他王老師,你別看我是個女的,我很二虎的,我這個人有點二百五,我啥都不怕,你看我現(xiàn)在活得很硬朗吧,我跟你說,我得過乳腺癌的,要不是家里人讓我去看,我都不想看,費錢巴拉的,該死就死,不該死就活著,有啥好怕的。我也能吃也能喝。當初,我住院,有一個護士跟我說話,我聽不懂她說啥,就覺得她說得不是好氣兒,我把針頭拔下來就要出院,我就是不要命也不能受她的氣兒。后來,你猜怎么著,院長都出面了,院長給我說好話,他說護士不是沖著我,對我沒意見,但還是讓那個護士給我道歉。你看我就這么個二虎的人。我這身上開過好多次刀呢,我就沒怕過,得病,怕能行嗎,怕能治好病嗎?我這女婿沒熬頭了,快完了。我這閨女也不行,缺心眼,兩個人不會過日子。我不陪他們了,讓他們?nèi)ミ^吧。我把這個外孫帶走,孩子跟著他們也不行。過一段日子,他們還得到醫(yī)院里去化療。孩子就沒人看了。

你知道我女婿這病是從哪兒得的嗎?他這病是氣的。這事兒論起來我不該說,但我是個直腸子,心里憋不住事兒,這不我就給你講講,我看你是個口兒挺嚴的人,我說出來我這心里也好受。你知道老馬嗎?老馬老馬的,他跟我女婿啥關系呢?我這女婿的媽死得早,他媽死了以后,他爸又娶了一房 ,這新娶的一房就是老馬的媽。他們就是這么個關系。我怎么說他的病是氣的呢?他王老師你聽我說。我這女婿還有一個女兒,你見過沒有,長得不高,人挺秀氣。她來過的,來得不多。她到上海來兩年了,是那個老馬帶來的。她跟老馬學理發(fā),然后她又把她爸爸媽媽接過來了。他們兩口子一過來,才知道,他們的女兒跟了這個老馬了。這一個二十還不到,這一個已經(jīng)五十多了,再說,這輩分也不對呀,他們兩個不同意。但是,我這個女婿熊,他個子矮,打不過老馬,你看老馬五大三粗的,他怕他。他女兒也不表態(tài),我琢磨著,病就是從這兒落下的。現(xiàn)在弄成這個樣子,你說誰管啊?我這個人挺二虎的,我誰也不怕,可我也管不了呀,老了有屁用,我這就要走了,我也就能放點狠話了,我已經(jīng)給這個老馬說了,我說,我不管你是什么,還守著后面王阿姨,春兒他爸的病你得負責治,你要想甩手不管,我這條老命也不值錢了,我可跟你沒完。唉,我這個女婿熊,我的女兒也不頂事兒,要不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你說,他王老師,要去法院告他,你說法院能給處理嗎?

老人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郭大哥出現(xiàn)在水杉下面,他好像知道他的岳母在跟我說什么,遠遠地站著,沒有過來。過一會兒再看,水杉下面就沒有他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兒子出現(xiàn)在水杉下面,他扯起嗓子喊:“姥姥,吃飯了。”老人一邊答應著,一邊走到路上。小孩看到姥姥,又說了一聲:“吃飯了。”頭一低就跑回去了。

老人跟我招招手作別,并且又問了我一句:“你吃了沒?”

18

池塘邊的蘆葦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生長,桃樹上的葉子一天之間就布滿蚜蟲,剛才還是長著尾巴的小蝌蚪,轉(zhuǎn)眼就長出四條細長的腿兒來了。郭大哥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說桃樹不光生蚜蟲,還會生毛毛蟲。桃樹的毛毛蟲顏色有黃有青,非常鮮艷,身上的毛風一吹就飛,要是落到皮膚上,你的皮膚就會發(fā)紅,癢得難受。我栽的那棵石榴樹,郭大哥端詳了半天說,你這是一棵觀花的石榴,不結(jié)果的。我說,石榴樹好像是不生蟲子的。郭大哥說,生,生,但是這個石榴上生的蟲子不容易發(fā)現(xiàn)。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著說,大概有二指這么長,頭上兩個尖刺兒,顏色跟石榴樹皮的顏色一模一樣,它趴在樹枝上,要是不動的話,你就分辨不出來。一般是熱天生,現(xiàn)在也快了。他一邊說,一邊在樹枝間尋摸,突然,他很興奮地叫道,啊,有了,有了,已經(jīng)生了。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撥開樹葉,把一根樹枝凸顯出來。早上陽光很好,但是前面的房子擋住了,石榴樹處在陰影中。我和阿米辨認了半天,沒有看到蟲子。郭大哥用手一撥,樹皮突出的部分被撥到了一邊,這種蟲子和樹皮真是一模一樣的顏色,伏在上面,和樹枝渾然一體。郭大哥把它拿下來給我們看個仔細,然后,他走到路邊,把它扔到了路邊的蘆葦叢里——他知道我們“不殺生”。

不久,郭大哥去化療了。回來后,他說:“跟我一起住院的一個病友,已經(jīng)不在了。呵呵。”

他說話的時候還是笑瞇瞇的,一點也看不出“怕得跟什么似的”樣子。

我有一棵靈芝,是朋友從泰山帶來的,我不知道怎么吃,就送給郭大哥。郭大哥說:“你自己留著吃吧。”但終于接受了。

19

郭大哥采了一把馬蜂菜。

我說:“你采這個菜做什么,喂雞?”

郭大哥莊重地說:“不,我自己吃。”

我說:“這個也能吃呀?我們老家都是喂豬喂羊的。”

郭大哥說:“好吃的,本來這就是一味中藥,可以通腸,要是便秘,吃這個就管用。”

我也采來吃,味道有點像空心菜。我對他說:“挺好吃的。”他就很高興,說:“我現(xiàn)在就喜歡吃這個,其他的都吃不下去。”我說:“那你還是要多加一些營養(yǎng)。”

以后,郭大哥去地里采馬蜂菜,都會給我捎一份。有時候,我們還一起去采。有一天下午,郭大哥說:“蘇州河邊馬蜂菜可多了。”我說:“去采吧。”郭大哥說:“好啊。”我們拿了塑料袋,騎著自行車,向蘇州河邊騎去。我們散步到蘇州河邊也就是八九分鐘,騎車一眨眼就到了。

蘇州河邊是一片開闊的田地,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有兩塊荒地,里面就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馬蜂菜,還非常嫩。郭大哥連梗一起采,我只掐尖兒。所以,郭大哥一會兒就采滿了塑料袋,我采了半天才采了半袋。我看看菜地里的馬蜂菜都沒有尖兒了,就向河邊尋。

太陽明亮而柔和,照得蘇州河波光粼粼。就是因為隔著這條河,交通不便,雖然是大城市的郊區(qū),還特別像農(nóng)村。

蘇州河上,不時地駛過輪船。向東邊進城的船只滿載著貨物,船體深深地沒入水中,行得平穩(wěn)而緩慢。向西行駛的船只吃水很淺,船員站在高高的甲板上,有時是一個女的,用吊桶從河里打水,有時還會有一只小狗,在船上竄來竄去。 郭大哥饒有興致地看著輪船慢慢地駛離,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指尖兒沾滿了綠汁兒。

在他的左邊,我看到一座低矮的墳塋,長滿了野草。野草中插著一根細棍兒,棍兒頭上系著幾串雪白的紙錢,隨風輕輕地飄蕩著。

回去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一塊荒地,地里也長滿了馬蜂菜。郭大哥說,“嘿,下一次來摘這一塊。”

20

我在房子的右腳邊種了兩株南瓜,因為地勢高,長勢不好。不過秧子一天比一天長,也開花了,也結(jié)妞兒了,最后葉子多得把妞兒都遮住了,而且秧子都蔓延到了郭大哥的南瓜地里。我每次下班回來喜歡到瓜葉子里面翻一翻,看看南瓜長得怎么樣了。但是,本來結(jié)的幾個瓜妞卻一天一天黃了,只有一個還在長,葉子倒是在瘋狂地長。我左翻右翻,確實只有一個。

郭大哥有一天說:“南瓜秧子也可以吃呢,呵呵!”

我說:“南瓜秧子怎么吃啊?”

郭大哥說:“吃嫩尖兒。不過得把秧子上的絲抽出來。”

果然,有一天,郭大哥不知從那里摘了一小捆南瓜秧子,硬是分給我了一大把。我把它炒了,味道比馬蜂菜好吃,馬蜂菜有一股腥味兒。但南瓜秧子,就像青菜一樣,沒有怪味。后來,郭大哥說,南瓜秧子就是龍須菜,乾隆皇帝下江南指名要吃這個菜呢。但是,吃龍須菜,要拔絲,葉子上的絲縱橫密布,很難拔,比擇韭菜還麻煩。郭大哥說,這都是他小時候父親給他講的。

慢慢地我的那顆南瓜終于熟了,我們迫不及待地把它吃掉了。但是,有一天,郭大嫂送過來兩只南瓜,說是我們藤上結(jié)的。我們將信將疑,高興地接過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到后面玩,郭大嫂正在南瓜地里,她摘了兩只南瓜給我們,又說:“這都是你們藤上結(jié)的。”

最后一次郭大哥給我們南瓜的時候,沒有說是我們藤上結(jié)的。那是郭大哥在田野里散步發(fā)現(xiàn)的野南瓜。野南瓜長在一個大垃圾堆上,郭大哥摘了半蛇皮袋扛回來,給了我?guī)讉€。其中一個金黃的像個小蒲團似的的南瓜,我們一直留著,沒有吃。

21

還沒到到夏天的時候,郭大哥就在說了,在這兒化療,價錢太貴了,去一次就要化三千多塊錢。回家要便宜一些。但郭大哥遲遲沒有走,我猜想郭大哥是不想回去吧。

夏天天氣多變。

有一天中午,突然刮起了大風,然后,烏云密布,眨眼間天就黑了。接著豆大的雨點撲沓撲沓砸到地上,越下越緊,越下越大。但是,不久,風漸漸地停息了,天空又逐漸地明亮起來。雨沒有減小,但下得很平穩(wěn),仿佛要永遠下下去一樣。鄉(xiāng)野沉浸在雨聲中,遠處只看到漾漾的水汽。

我正在書房里看書,從后窗里看到郭大哥夫婦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二樓的走廊上。他們的走廊沒有圍欄,總給我一腳踏空的危險感。他們坐在那里,面對著東北方向。郭大哥坐在一只高凳子上,大嫂坐在一只矮凳子上。大嫂微微地靠著郭大哥,郭大哥則坐得筆直,雙手平放在雙膝上。大嫂盯著眼前落在露臺上的雨,郭大哥則眼望前方,望著很遠的地方。他們一直靜靜地坐著,看不出他們的嘴唇在動。我看了一段時間的書,抬起頭來,他們還是那樣坐著。等我第三次看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在那里,好像雕像一樣。

大雨整整下了一個下午。等雨住了,天快黑的時候,又晴了。太陽從西北方向出來,很快又隱到云里去了,但它強勁的光輝給還沒散盡的黑云鑲上了金邊,在云薄的地方,漏出一道道光芒。

郭大嫂做好了飯,我聽郭大哥高聲說:“搬到樓上去吃。”不久我就看到郭大哥一手托了小收音機慢慢地走上了樓。他把小收音機放在窗臺上,把一臺小桌子擺開,然后坐下,等著郭大嫂把飯菜端上來。

22

夏天,城里的氣溫要比鄉(xiāng)下低幾度,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老馬到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比以前多了。他來了,也不急著回去了,有時能住上幾天。等到太陽西移,房子把夕曬遮住了,陽臺上全是陰涼,老馬就把一張鋼絲床擺開在上面。他上身穿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條肥大的短褲,手搖一把蒲扇,或者坐在床上看苗圃,或者躺在床上專心地搖蒲扇。

晚上,他偶爾還會拉二胡。有一次,我聽到二胡聲,就從后窗里探看,郭大哥正坐在他的旁邊專心地聽著。

23

我總想向郭大哥推薦點什么,比如香功啊,郭林功啊什么的,但是我對此都是一竅不通,只是從書本上知道一些它們的作用,說了也沒什么影響力。后來,郭大哥終于要走了,我把他邀到我的書房里,打開調(diào)制解調(diào)器,在網(wǎng)上我給他看郭林功事跡。看了一會兒,郭大哥對郭林功好像有了興趣,或者怕拂了我的好意,記下了出售郭林功vcd的地址。另外,我又下載了一些有關郭林功的書面資料。下載完后,我開始把它們打印出來。我們一邊等打印,一邊聊天。

我說:“這些資料,你拿回去可以慢慢看。”

郭大哥說:“我識字不多的,呵呵!不過沒關系,我父親知識多,我可以問他。我父親是教師。”

我說:“我看你能看報紙的。”

郭大哥說:“大路上的字我還是認識的。我上學上到六年級。那時候,我父親在鄰縣教書。家里就我母親和我。我母親身體不好,早上,我都是做好飯再去上學,中午,還得趕回來做午飯,后來,就不上了。”

資料打好了,我把它們理理齊給郭大哥,郭大哥臨走還要了我的電話號碼。

24

七月在野

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這是《詩經(jīng)·幽風》“七月”一詩里的幾句。程俊英先生是這樣翻譯的:

七月蟋蟀野地鳴

八月屋檐底下唱

九月跳過房門檻

十月到我床下藏

《幽風》是幽地的詩歌,幽地在今陜西汾地,它的節(jié)氣跟江南的節(jié)氣有很大的差異,但是,蟋蟀由野到床的活動規(guī)律好像是一樣的。

蟋蟀到房間里來是因為天冷了,郭大哥回家是因為他們沒有錢了。幾千幾千的花錢,不要說是農(nóng)民了,就是城里人也花不起的吧。

郭大哥是十月份走的。郭大哥走的頭一天,我們?nèi)ジ鎰e。王阿姨夫婦也在,身邊跟著他們的幾條小狗。王阿姨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老伴站在通向外間的門廊下面,一會兒到里間來,一會兒又跑到外間去,照顧著那幾條狗。小狗歡快地跑來跑去,到處闖,闖到不該闖的地方,王阿姨的老伴就過去趕。大嫂給我們找凳子,郭大哥吩咐大嫂給我們倒水。

王阿姨指著一條狗說:“那條老狗最壞,帶它出來玩,過不了一會兒,它就想牽著你回去,你不回去,它還生氣呢。走開,一邊去。”

王阿姨的老伴站在門廊的陰影里說:“真是壞的,真是壞的。”

郭大哥說:“狗通人性啊,我們以前在家養(yǎng)了一條狗,后來,我們出來打工了,家里都沒人了,它也不走,父親來信說,它白天去找食,晚上就到門口守著。”

阿米問:“現(xiàn)在還在嗎?”

“現(xiàn)在沒了。”大嫂接話說。

當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郭大哥突然清了清嗓子,像作報告似的說道:“呵呵,我這次到上海來,雖然得了病,總的來說還是非常幸運,遇到的都是好鄰居,大姐幫我看病,給了很多照顧。還有王先生,聽說我病了,給我送來五百塊錢,這個錢我不能收,但這個心我是領了。后來還送來一棵靈芝,雖然我們是出門在外,可跟在家差不多,真的是非常感謝啊……”

王阿姨雙手在額前搖著,“快別說,快別說,我們沒照顧好你們。”

25

第二天下班回來,果然看到房門緊鎖著。那個晚上,覺得后面特別的安靜。

郭大哥一直沒有打電話來。

老馬也是過了一段時間才來的。但是,我們都沒有提起郭大哥。老馬走的時候又送來一抱菜。

二零零二年,過了春節(jié),我們從老家回來,老馬送來一袋紅棗。他說是郭大哥捎來的。阿米接的紅棗。那個扎辮子的女孩也過來了。阿米不知道那個女孩就是郭大哥的女兒,她也不知道郭大哥家的變故。她接了紅棗,但是沒有敢問郭大哥的病情。

紅棗非常甜,阿米說,還是北方的棗像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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