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只寬大的手掌壓在她胸前,忽地回想起昨晚的夢,自己的嗓子口被東西堵住了,喘不過氣來,她在夢里呼救,可是卻發不出聲音。她試著移動身子,讓自己掉到地板上,這樣,至少會有一個人看出異常,如果那時她還沒有斷氣,也許會被送去醫院——那是一個掙扎著想方設法讓自己活下去的夢。夢境清晰,有聲音,有氣息,連窗外的雨滴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一睜開眼,夢里的情狀像風一樣隱匿了,天花板,對面空白的墻壁,左側衣柜的移門,右側牡丹花窗簾。羅衫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醒了,還是依然在夢中。
試圖拿掉那只手,就是這只手的其中一個指頭,箭頭一樣指著她的鼻尖,刻薄的言語仿佛就從手指流淌出來,通過指頭直抵羅衫的心。這只手的力量太大了,它固執地壓著,五個指頭張開,像一個有力的巴掌。羅衫奮力撥拉掉它,翻身起床,從床頭繞半圈,進了洗手間。
記得他摔門出去時說,這個家……簡直是墳墓,我不想早早地把自己給葬了。程樹青每次轟轟烈烈出門,悄無聲息回來。
洗手池放滿水,清亮,溫吞,很適宜,羅衫把臉埋進水里。手相大師說,你的前世是在水里淹死的,看你面相掌紋,今生恐怕……前次碰到一個薩克斯老師,姓徐,上海過來,跟問羅衫是否愿意學薩克斯。羅衫疑惑地看著徐老師,徐老師很年輕,三十二三歲的樣子。“年輕人,你遇見中年婦女,都這么攛掇人家吹薩克斯的么?我沒那能耐。”徐老師笑笑,看著羅衫,玩笑中有恭敬,“你有這能耐。我聽你說話,藏了一窩子氣,怎么說呢?這跟肺活量沒有關系,跟你心里藏著的氣韻有關。”見羅衫呆呆地看著窗外,笑著說,你沒見上海那些女人家,都吹薩克斯,滿街滿弄的薩克斯風。羅衫聽著他這么說,忽地想起另一個上海男人,那個溫文爾雅的聲音,小羅同志——他第一次見到羅衫,這么稱呼。
玩笑之后,羅衫便真的開始留意起薩克斯來,路過琴行時,也問這問那的,粗淺了解樂器知識。二胡,鋼琴,手風琴,吉他,就是不問薩克斯。
羅衫第二次把臉浸到水里,卻又想起薩克斯來。薩克斯有幾首曲子,羅衫有意無意地熟悉了,有一首叫《回家》的,她能從頭到尾哼出來,這對于一個從事物理教學的老師來說,很不容易。夢里到底是什么堵住了我的氣管,讓我幾乎窒息呢?
程樹青進洗手間,見羅衫蒙著頭在水池,嘴角牽了牽要出門,忽然想到什么,轉過身子,彎下腰,雙手捏住羅衫的兩只腿。羅衫的身子忽然被凌空拎起,她兩手撐在水池邊沿,可是因為身子的重壓直直地逼迫過來,她的頭全部被水淹沒了,羅衫掙扎起來。
程樹青笑瞇瞇的看著羅衫在鏡子里的水池邊沿掙扎,羅衫反轉身子,打了程樹青一個耳光,程樹青很利落地回復了她一個。打在左側臉上,又是左側,羅衫捂住左臉,她想從鏡子里看看新鮮的耳光落在臉上,皮膚會有什么反應。她回轉身子,把臉湊近鏡子,除了滿臉的水漬,她看不出心里面的內容,倒是有幾個手指印子,可是因為有水的彌漫,也不太清晰了。
程樹青從后背抱起羅衫,羅衫的兩只手反過來抓程樹青的臉,她從來沒有夠到過他的臉,她曾經想過在他臉上留下幾條抓痕,至少他穿西裝戴領帶之后。羅衫的掙扎跟撕咬毫無作用,倒像是兩個人做愛前奏一樣,有了打情罵俏的含義。
程樹青總是反復強調,說幸虧當年你懷不上,哦,是我不能讓你懷上,這有什么關系呢?人就活一世,沒有子女有這么重要嗎?不見得吧,我們相互折磨還不夠嗎?非得讓第二代來折磨我們。到第三代,我們眼不明耳不聰,不看也罷——三代之后,誰誰誰的,都跟我們沒有關系了。我們只要過好這一世,這一世有什么呢?不就是我們這樣什么也不穿地睡在一起,然后做一點事情,然后吵吵架,再說說別人的故事,背后再被別人說說,也就那樣過了——通透的理論總是在羅衫拒絕行房事之前。然后,程樹青接著說,“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會吸干你的奶水,女人要是干癟,就像一片黃樹葉,就算還在枝頭,卻已經是舊光景。你看你看,幸虧你沒有機會奶孩子,要不然,你這身子有這樣飽滿?你也該知足了,那個時候你還抱怨我不能生兒女,什么膝下荒涼,真是幼稚。”程樹青每次夸贊羅衫的身體,總是拿自己的身體墊底。
程樹青依舊保持男人應該有的扎實,寬厚結實的肩膀,飽滿有力的胸膛,消瘦的下腹,飽脹的肌體。每一回他都直愣愣地要羅衫,羅衫厭棄這個身子,確切地說是厭棄這種生活方式。熱烈地給予之后,羅衫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自己的殼里。
在這個家里,男人女人都有過離去的經歷,而羅衫的出走,在程樹青看來荒誕不經。他睜大眼睛問,什么?愛情?你幾幾年出生的啊問這個?那你告訴我,什么是愛情。
羅衫有一次去了恩波橋頭,恩波橋頭是一個三角地帶,有一座萬歷年間造的石拱橋。因了那古樸的氣息,看相的,卜卦的,都拿《易經》來說事。小攤位次第排開去,小矮桌上攤開著各色用具,小木片,撲克牌,竹簽。羅衫猶豫地走著,便有一個婦女盯著她看,那婦女不像別的算命先生,喜歡招徠生意,她只是盯著羅衫看,直往羅衫心里看過去。待羅衫走過她的小方桌,婦女卻端出一杯茶來,輕輕地放到小方桌上,也不說話,待羅衫坐下,端起茶來時,那婦女才開口,“你那命脈里的線,盤根錯節,循環往復,你是走不出那根線的。”
羅衫一驚,吃驚的是婦人的話,也是那杯茶。確切地說,那茶不是茶,而是一杯冰水,細看,冰水里一朵粉色的桃花,正舒展著身子,那粉色在白色陶瓷杯壁的映襯下,有種說不出的潔凈,擔當得起冰清玉潔這樣的贊美。
羅衫端著杯子,一門心思看那桃花,手心里因為杯身透出的涼薄,漸漸地覺得這個春天也寒意陣陣。她放下杯子,看著婦人,婦人移過水杯,端起來,晃動一下,那朵桃花像活了一般從杯中跳出來,直愣愣掉在羅衫鞋子前。剛才在江邊沙灘走過,那細密的沙子底下,全都是淤泥,這些淤泥現在密密扎扎地黏在羅衫的棕色單皮靴子上,像無數欲說還休的心事。再細看,那朵桃花在春天的暖陽下,漸漸地變了顏色,粉色褪盡,只是慘白慘白,白得透明,像極了從花圈掉落的一朵紙花。羅衫慌不迭地起身逃離,卻只聽婦人在身后絮叨起來,像獨白,“有哪一朵桃花有過好命……”
心理醫生說,現代社會壓力大,像你先生這一行,更是如此。你想想,律師,原本是個黑白分明的職業,可是這個時代,要分清黑白,便會讓自己的人格分裂……你看不到他的痛苦。從診所出來,羅衫沖動著想給程樹青打電話,憐惜更多于同情。或者,在這個喧囂的人世,就像程樹青說的,簡直是荒漠。在這點上,羅衫覺得她跟程樹青之間是惺惺相惜的。單憑這份相似的情愫,她也應該跟他說說話。即便再也找不出恰當的言詞來淡化兩個人之間的怨怒,至少可以跟他說說在江里游泳者的可笑,瞧瞧這些螻蟻一般在水里沉浮的人。
翻到程樹青的名字,顯示“大叔”,那還是他們在戀愛時期的隱秘稱呼,程樹青喊她鈴鐺,羅衫喊程樹青大叔。羅衫看著大叔兩個字,只是覺得遙遠,多少年了?從二十二歲第一次在聚會上看到程樹青,到現在四十二歲,漫漫的時間居然已經過了二十年,真是可怖。按下數字,把手機襯到耳邊,卻聽到“滴”的一聲,電話未曾撥出去,卻是一個短信。
小羅同志。
是上海的老先生,奇怪的是,每次老先生短信過來,讓羅衫想到的卻是薩克斯老師。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羅衫給老先生回短信的時候,已經不用“老師”“老先生”這樣的稱呼,而是直接說內容。比如,他這樣一個短信:小羅同志,上海細雨綿綿,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像一個下定決心走路的人,一直要走到舊的上海去。
看得出他的文采,或者說稍稍有點做作的矯情的意趣,可是羅衫喜歡。在遠離上海的這個小鎮,這個有一條江的小鎮,即便你用多么有趣的雅致的文采來裝飾,終歸還是激進了些,到處是轟轟烈烈的聲音,缺乏安靜的力量。羅衫喜歡品味上海來的短信,回旋著薩克斯的味道。她回復:舊的上海里沒有小羅同志,不過小羅同志看得到舊時光里那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革命青年,正在抄寫文書。
有些玩笑的意味,羅衫喜歡自己用這樣稍稍俏皮的話來跟上海的老先生對話。沒想老先生卻又回復過來,說養了一盆草蘭,因為不知道她的習性,枯萎了。
羅衫便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學校要為退休老教師的教學論文召開研討會,后勤接待臨時缺人手,把羅衫借了去。分工的時候,羅衫負責到車站機場接回與會專家。
第二天,羅衫去了車站,車站旁邊是一個花圃市場,各種花草聚集在一起,在早春的風里熱烈地生長著。看時間還早,羅衫去看那些植物,綠蘿,長春藤,金邊吊蘭,再邊上一盆是草蘭,也是吊蘭的一種。沒有來由地,羅衫喜歡上了那盆草蘭,看它那翠綠的葉子,像一個被遺忘的山野女孩。羅衫跟店主咨詢如何養護,店主正跟顧客在探討一株大型植物的養護方法,半個月澆一次水,夏天不要暴曬,初冬給修剪葉子,這樣,你這盆綠寶年年都能長得茂盛——一盆綠寶五百八十塊錢,相比較于草蘭,那綠寶就是富貴,吊蘭是貧窮,世界大部分時間是由欺貧愛富之人組成,羅衫想。
羅衫付錢走人,迎面便跟一個男士碰上了,兩人笑笑,再笑笑,男士指指羅衫捧著的吊蘭,道,我也喜歡這草,不嬌貴,體貼人。像是靈感突現,兩人就在門口對視,片刻,都喊出了對方,小羅同志?劉老師?算是接到了站。
晚上,羅衫又做了一個夢——羅衫的夢就像她必須每天都洗臉一樣,似乎是習慣,是命里饑渴的某一處,必定要到了夜沉沉深的時候,拿一個不著調的夢來填充。這樣的日子,羅衫已經過得厭煩了,她有很多次離家,也想過早點結束那些夢境,確切地說,是結束自己的命,而她每一次萌發的要早早結束生命的念想,都被程樹青識破了,都被他用熱辣辣的身子給救活過來,某一個意義上說,他是她的救命之人。可是救命對于她來說,并非恩情,而是一如既往地在人世受盡欺凌,自己的欺凌。
夢里,羅衫跟程樹青像兩條蛇糾纏在一起,他們相親相愛,仿佛已經白頭到了老。醒來后,羅衫居然發現自己緊緊抱著程樹青,這讓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在他們的夫妻日常里,沒有這一出。
一次吃飯的時候,羅衫忽然回憶起那個夢來,一回憶便像身臨其境一般,嗓子口被什么堵住了,喘不過氣來。羅衫從飯碗里抬起頭來,問,你是不是也做夢了,夢里你要成全我?他只是攤開手,聳聳肩膀,開個玩笑都不行啊?看起來你真的老了。
程樹青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夾了一根土豆絲,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又喝一口,忽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這是在暗示我還是怎么的?我可不會成全你。”
關于成全,羅衫曾經跟程樹青提起過,那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對于未來有無限的期待,忽有一天,羅衫突然就爬上了窗臺,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嘗試一下,從高處往下看的那種驚心動魄。她靜靜地蹲著,手里拿一根棒棒糖,像孩童一般,看著十九樓下螞蟻一般匆忙來去的小人兒。忽地格格笑起來,她想起有個初三學生,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有一次,同學把羅衫堵在走廊上,問,老師,在上帝眼里,我們是不是一群螻蟻?
羅衫想了想,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孩子剛剛長出胡子,是青春勃發的那種,因為父母的開示,或者說《圣經》的浸潤,他早早地在思考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生我之前我是誰,死我之后我是準。孩子側身讓了開去,羅衫的手只得停在空中,她本想再摸摸孩子的頭,像很多大人跟孩子說的那樣:等你長大了,你自然會明白這一切。可是,孩子不給羅衫機會,孩子的眼睛緊盯著羅衫的眼睛,在你眼里,學生也是一群螻蟻,對不對?
羅衫倒不吃驚這樣的問話,孩子嘛,總是希望自己有驚濤駭浪標新立異的想法,可是,羅衫一下子真找不到合適的言詞來跟孩子對話。她想了想,從孩子身邊繞過去,“下去了,食堂飯菜都涼了。”
沒想到孩子卻一拍走廊欄桿,大聲地吼叫著,回答我!
羅衫已經下了兩個臺階,不得不停下來,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可是你在物理本子上寫的,忘了?走吧,吃飯去。
羅衫回憶著這些,一邊笑一邊吮吸著棒棒糖,程樹青就是這個時候進了房間,見此情景,先是哈哈笑起來,羅衫也跟著笑了,各笑各的。都像抑制不住的樣子,羅衫索性坐在窗臺上,這個飄窗是程樹青精心設計了給兒女備用的,沒曾想這輩子沒有一男半女跟自己在今生相會,飄窗倒成了程樹青心頭的一點不明真相的痛。此刻,他看著羅衫,拿起那只手來,伸出一個手指,指著羅衫,你就是這樣成心來作踐我的是不是?你在笑我生不出兒女是不是?
還沒等羅衫回過神來,程樹青卻撲過來,輕巧地拎起羅衫,羅衫的身子被倒掛過來,她不得不仰著頭看程樹青,不知什么時候,程樹青的眼淚落下來。一看到程樹青的眼淚,羅衫的身子疲軟下來,她不再掙扎,只幽幽地說,那你就成全了我吧,打開窗戶,把我丟下去,一了百了。
也就是說,在羅衫跟程樹青的語境里,“成全”這個詞匯是跟生命有關的,成全便是完結。而程樹青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便告誡羅衫,別指望我這輩子會成全你。意思是,我不會結束你的命。
期中考試結束后,學校組織一次外出考察的機會,羅衫本沒有機會參加,在眾多的同事中,她算是不求上進的那種,日子過得懵里懵懂,從來沒有被看好。可是羅衫多么期待一次外出,她去教導處找領導,磨了幾次,又承諾以后會多帶一個班的興趣小組,為校里增收,才獲得了這次難得的機會。
那天,她跟程樹青說起,程樹青說,我也要出去幾天,我們事務所有筆業務在煙臺,要是這個案子拿下來,我們可以另外再買一棟別墅了。羅衫驚訝地看著程樹青,煙臺嗎?你是說煙臺嗎?
羅衫便沒有去,他們學校組織的也是去煙臺,龐大的世界瞬間被兩個毫無關聯的出行計劃給縮小了。當初因為名額是羅衫要求來的,這會不去也得有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可是羅衫搜刮枯腸也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心一橫,大不了被教務處訓斥一番。
她騎了自行車,來到行政樓,忽愣愣飄來一縷音樂,像是從天外傳來一般,羅衫聽到一陣薩克斯管的聲音,在這個暮春的午后,仿佛在訴說著心事——都是人文的一廂情愿,羅衫搖搖頭準備離開。卻聽見了那個聲音,徐老師說,你不學薩克斯是資源浪費。她從窗玻璃看進去,徐老師正跟孩子們在練習。一問才知道是請來當老師的,因為五一勞動節要去慰問勞模,這所職業高中總被拉出去一支志愿者隊伍,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卻又前途渺茫。
羅衫下了樓梯,仿佛有了不去煙臺的理由,她站在階梯教室門口,看徐老師如何跟孩子們說話,內心涌上來一股暖意。徐老師不經意回過頭來,見是羅衫,趕緊打開一邊的門,出來,而羅衫卻像逃一樣,離開那棟樓房。
程樹青去了煙臺,這三天,羅衫索性換了課程,在家休息,她睡懶覺,做烘焙,偶爾也會從儲藏室里找出那管黑色的薩克斯來。這棟新買的別墅,不像之前的高樓,有個飄窗,別墅在兩座山之間,“都市里的詩意田園”。銷售廣告說。程樹青被那句話打動,主要是別墅不是高樓,沒有安全隱患——程樹青開解羅衫時,總是拿那次飄窗事件,說自己如何心疼羅衫,也許冥冥之中早已經有安排,他的不完整卻為了成就一個完整的羅衫,“我就不敢想象有個血糊糊的東西從你下面鉆出來。”這樣隱秘的話,當然是他們夜晚的耳語,羅衫有時會被感動一下,大部分時間處于麻木狀態。
薩克斯管锃亮,散發出高貴的氣質,羅衫調整一下手勢,忽然地,就吹全了幾個音符。再接著,一首稚嫩的曲子就流淌了出來,《回家》,那個上海來的薩克斯管徐老師說,上海都是這個調調,車站碼頭酒店街巷里弄,都是這個調頭。
短信提示音依舊會響起,是劉老師的,羅衫照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復。兩個人散淡的交流,片言只語中,羅衫嘗試著把上海的老先生串聯起了完整的人生——早年當兵,輾轉南北,上京城,下江南,幾番沉浮,曾經給京都高層當過貼身秘書,他的經歷像一本舊聞里的解密文章。他們的短信內容很簡樸,也說植物,也說動物。他素食,在部隊他養過豬,不吃豬肉。回家后,他養過幾乎所有家禽,因此不吃他們,天上飛的,他說,它們代替我在飛,我吃了他們的翅膀,我的翅膀也斷了。
他沒有吃過一粒藥丸,所有的病痛他都用植物來治療,這么說時,羅衫又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的三天公務。干凈的白色襯衫,外面一件淺灰色羊絨開衫,米色休閑長褲,深褐色休閑鞋,整個是干凈,整潔,看不出這個年齡習慣有的疲塌和萎縮。吃飯時,他也不刻意告訴人家素食,只是默默地吃飯,喝湯,說話不多。包括研討會上的發言,他顫抖的手拿著一疊稿子,一句一句地讀,偶爾把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移下來一點,以便眼光從眼鏡框上方看在座的。
他不像其他被邀請來的專家,把自己凌駕于工作人員之上。會議間隙,羅衫給房間每個老師送水果,有個專家嫌水果不好,蘋果是整個的,剛剛鑲上的牙齒怎么啃得動。羅衫解釋蘋果的營養價值,又說蘋果容易氧化,要是切片奉送,便不新鮮了。如此這般,專家就是不滿意。羅衫歉意地走出房間,窩了一肚子火,站在走廊猶豫之際,他出來了,問羅衫是否有蘋果,他很喜歡吃,又說了一通蘋果是老年人的良品,云云。這才疏散羅衫心頭的郁結。他用自己隨身帶的水果刀,削了皮,切了片,送到隔壁房間。兩個專家邊吃蘋果邊說話,臨了那專家便跟羅衫說抱歉,說自己累了,無端發脾氣,請羅衫諒解。
會議大多時候由客套組成,客套著接待,客套著發言,客套著送點小禮品。這一天,羅衫客套地要送走專家。到車站,他伸出手來,跟羅衫握手,羅衫居然感覺不到暮年老者的瘦骨嶙峋和堅硬。他的手跟一個充滿熱情的年輕人的手一樣,那一刻居然傳達給羅衫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客套,再客套。羅衫說,再見。
卻聽他說,下輩子再見……要來世才能見了。
羅衫愣住。
再見,羅衫重復。
下輩子再見……來世見。
程樹青離家去青島后第一個夜晚,她羅衫睡得安逸,夢境很長,有個心理咨詢師送給她一個本子,讓她記錄夢境,再分析,她在尋找案例。
應該不在煙臺,而是一個島國,有明確的國名,她跟同事等飛機,下雨了,她被遺落在酒店,可是大雨滂沱,她拎著行李走進雨中,只覺得千萬千萬的雨絲直愣愣地傾瀉下來,卻不曾淋濕她。她抬起頭看天,一把傘遮住了天空,藍色的晴天一樣的雨傘遮住了她的天空。她驚訝地看到一個男子,米色長風衣,煙灰色圍巾,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撐著傘。她說,你也回國嗎?
他笑笑,我送你過去。她撩起長裙,什么時候換的長裙呢?明明穿著牛仔褲的,怎么是長裙呢?驚異之余,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托著長裙下擺,他們腳步和諧,一步一步往前走。偶爾,她抬起頭來看他,他便笑笑,很快到了一處寬敞的有天花板的地帶。他收了傘,對他笑笑,要離開。她喊住他,你能給我打電話嗎?她從包里找出本子,撕下一張紙來,刷刷地寫了一長行字,自己卻一個也不認得,心里知道這是她的地址跟號碼。他收起來,捏在手心。她問,你的聯系方式能留給我嗎?他說我拿名片給你吧,卻回身去剛才的地方,她著急萬分。果然,同事在喊她,快走,快走,不要掉隊,坐不上飛機,就不能回家了。她被人流推搡著往前,頻頻回頭卻不見他,不見他。恍然想起他的傘還在她手里,卻見傘尖尖上一串串的雨水落下……
醒來的時候,聽到聲音,開門,見門邊一把傘,天藍色,雨水正順著傘尖尖滑落,在地上氤氳開來。羅衫驚愕不已。
手相大師說,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真正愛你,心疼你,把你當成寶貝,你只是獨自生長的一株草。
早餐的時候,短信響起來,打開,卻見一個年輕的身影,面龐清晰。小羅同志,遵你意發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我的中山裝時代,已經過去。
湯勺撲落落掉到地上,羅衫看著照片里的那個人,年輕,清爽,有著健康的體魄,羅衫拿眼睛幫照片里的他穿上米色休閑風衣,煙灰色圍巾,一把天藍色的雨傘……耳邊響起一陣薩克斯管的聲音,“上海都是這個調調,車站碼頭酒店街巷里弄,都是這個調頭。”徐老師說。
火車站,北站,羅衫在老先生描述過的城市里走著,春天的雨仿佛全都下在了上海,羅衫沒有聽到薩克斯,也似乎四周都與薩克斯在吹響。
現在,這株游離著的草來到那棟房子前,灰色的外墻,鋁合金窗戶,在迷蒙的春雨里,她看到了他,分明是他,他跟那盆翠綠的吊蘭在一起。年輕的面龐,看不出八十三歲的痕跡,一切都是新鮮的,充滿著勃勃生機。雨嘩啦啦地下著,仿佛一下子到了夏季,暴雨侵襲著,她想到自己的前世是被水淹死的,看到從窗上順流而下的雨水,有些恐懼。遠遠地站著,看他,隔著玻璃,恍若隔了一世,是前世。他們對視著,抑制不住,微笑著,她看到他對她招手,她迫不及待地要去見他。很多車在她面前過去,他們擋住了她的前路,冰冷地橫亙在他們之間。她翻過柵欄,縱身一躍,她的身姿如此輕盈,仿佛在大學體操隊時,曼妙而完美。
在樓梯口,一副簡易擔架從他面前經過,她讓開去,站在一邊,只有一頭白發,雪白雪白,像窗外的雪一樣。她認得這一頭白發,曾經在小鎮那個花草的鋪子里,這頭白發引來了注目,她曾經跟這頭白發說過再見,而這頭白發卻說,下輩子見……來世見。是來世了?還是前世?她發出低低的像是被蒙住了的沉悶的聲音,甚至來不及喊出他的名字。
她蹲在樓梯口,把頭埋在胳膊彎里。程樹青電話過來,就像每一次床笫之間的甜言蜜語,情意綿綿,羅衫,我想見你,你在哪。你不要再離開我,你知道我愛你……
嘈雜的樓梯安靜下來,羅衫慢慢地沉浸到自己的情景中去,程樹青還在電話里絮叨,羅衫,別擔心我們會分開,只要活著,我們就得折磨,活著不就是折磨,不折磨跟死了一樣……羅衫你在哪?我從煙臺回來了,你也回來吧,我們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