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突如其來的預言
多年后,父親仍然常常想起那個午后。暖風熏人,陽光慵懶地從天井斜射下來,照得堂前一片明晃晃的,父親飯后照例坐到了大間門口的竹椅子上。不一會兒,對面的雨生阿叔也半斤黃酒下肚,一邊齜牙一邊摸索著煙卷,微醺地跨出門來。隨著椅子發(fā)出筋骨松動的呻吟,兩人一左一右地倚在了堂前的廊柱下,像兩尊門神。父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頭就開始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地會起了周公,身子歪斜著,間或傳來一兩聲像風刮過瓶口般悠長的呼嚕聲。阿叔無意識地鼓搗了幾下墻角旮旯里的農具,就開始抽著煙卷看著天井里的日影發(fā)呆。微風混合著村莊的氣息一陣陣吹過來,像一件穿舊了的白竹布衫子,綿軟松泛的觸感讓每個毛孔都舒暢開來。整個宅子陷入一種恬謐的寧靜中,像一個巨大的果凍,父親和阿叔就是那兩顆果粒,被一層卡拉膠膠著在一個杯底,渾然成了一個整體。
臺門口傳來一陣稍嫌拖沓的腳步聲,一個瘦削的老頭頂著一顆灰白的頭顱跨過門檻,沿著天井的夾道慢騰騰地走進來,反剪著雙手左瞄右看。在廊下站定,才把目光投向廊柱下的兩人。父親迷盹地睜開眼,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人。老頭對著父親嘿然一笑,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莊稼人進門就是客,常有走村串鄉(xiāng)小商販毫無預警地闖入。父親怔愣過后便拉過一條椅子,招呼他坐下。老頭在堂前轉悠了一圈,便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順手將一只破舊的黑色人造革拎包往腳下一撂,架起了二郎腿。接過父親端給他的茶,又開始對著宅子東張西望,不時地看看父親和又看看阿叔。末了忽然轉頭對阿叔神秘地一笑:“這房子你也吃得消住么?”阿叔莫名地看著老頭:“怎么了,這里我都快住了20年了,有啥吃不消的?”老頭嘆息著搖搖頭,再次嘀咕了一句:“這房子“大”了,我看你是勿大吃得消。”再問,老頭只是一副莫測的表情,再不多言。轉而和父親易經八卦、風水相面地聊了一大通,喝了一肚子茶水后就拍拍屁股走了。阿叔雖然滿腹狐疑,卻也沒怎么往心里去,只當是個招徠生意的術士的無稽之談。父親看了看阿叔卻轉開了心思。
我家這座老院子是清朝時期建的,有兩百年歷史了。是太曾祖母胼手胝足掙下的,這個早年守寡的婦人,驕傲堅韌了一輩子,嘔心瀝血地留下這么份家業(yè),也等于是撐起了一個門戶。按說這個宅子放在別處那是毫不起眼的,但在這個幾百來戶的小村落就算得上是望族了,當然這份光鮮還得益于耕讀傳家的家風。宅子一脈單傳,人丁單薄。祖父飽讀詩書,才賦極高,醫(yī)卜星相都有涉獵,說不上才富五車,尚可稱得上博學過人。尤擅書法,一筆行草名揚鄉(xiāng)里。早年也曾在村里開課授學。雖然祖父于我只是生命源頭的一個符號,但在村里幾位耄耋老翁心中乃是大神級的人物。不止一次,他們癟著一張沒牙的嘴,神情激動地妄圖引領我沿著他們蜿蜒的皺紋去看看那些泛黃的山河歲月。后來戰(zhàn)亂蜂起,祖父意外去世,彼時父親尚未成年。再后來,因著祖上留下的少許田產,在這個落后的小山村,我家矮中取長地評上了地主。而祖父曾經當過保長的經歷也使父親的一生吃盡了苦頭。父親在歷次運動中都是夾著尾巴做人,養(yǎng)成了他既謹小慎微又恃才傲物的矛盾個性。運動一來,誰都可以對他踩上幾腳。那一年,一場大火吞噬了村頭康佬家的兩間草房,他那做民兵連長的兒子目標明確地搬進了我家祖屋。那時候民兵連長是多威風的人物啊,父親敢有異議么?搬進來后就此落地生根,再不提遷出。
四合院的宅子呈左右對稱結構,雨強雨生兄弟倆堂而皇之地占據了西廂的一半邊。父親卑微地站在堂前望著天井上方的天空,天井是正方形的,天空也是正方形的,這完整的正方形轉眼間就被粗暴地割裂成了三塊,失守的悲哀和痛楚侵蝕著父親的心,并在此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形成一個心結。父親想起幼年時,祖父常常看著坐在膝蓋上的父親嘆息:“阿坤,你將來是不要我的家產的。”祖父說這話時,表情惆悵而悲憫,他大概篤信父親的命理中沒有承祖業(yè)的福分。由此父親常常對我慨嘆:“你爺爺一直以為我將來是個要敗光祖業(yè)的蕩子,再想不到的卻是世事變遷導致如此。”
門庭更易是件大事,它不僅是人物和空間的物理改變,改變的還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這就像往口腔里突然植入了幾顆牙齒,不同的是,不勞而獲的竊喜完全掩蓋了入侵者的羞愧、不適等一切情緒,欣欣然開始咀嚼新生活。而作為“口腔”內的原主,對于這些突然的闖入者,就不見得如何悅納了,磨合期的鈍痛時不時刺激著父親。并且,這種刺激就像坐蹺蹺板一樣,一頭越是安然越是氣昂另一頭就越是郁悶越是低落。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不管當初“植入”的手段多么粗暴和立不住腳,“牙齒”們像打樁一樣在這里扎了根,并且日漸契合,儼然成了同氣連枝的一部分。單根獨苗的父親,忽然有了毫無血緣關聯(lián)的兄弟,“阿叔”這個稱呼在長期同一屋檐下共處,
叫出了一種相濡以沫的親情。但是他們時不時表現(xiàn)出的那份得意和自如,又長成了新的骨刺,隱隱地硌痛著父親的神經。更何況阿嬸蘇云彪悍的性情,就更如一枚作祟的蛀牙,常令人感覺一種青筋暴突的無奈和隱痛。不管過去多少年,在父親心中,龐貝古城的湮滅,樓蘭古城的消逝,美國世貿大廈的分崩離析,都遠沒有祖宅的分裂更讓他哀痛和悲傷,這份情感更伴生著他早年失怙后遍嘗磨難的痛楚。老屋日漸蒼老和頹敗,屋門和樓板遲滯得嘎嘎直響,像一聲聲被濃痰堵塞的蒼老咳嗽。但仍是父親心中的的圣殿,守護的責任是深深植入他骨髓里的。
如今,陌生老頭的讖語,像一粒石子,“咚”地一聲砸進了人的心湖,在雨生阿叔心中蕩起一層懵懵懂懂的漣漪,而篤信風水命理的父親卻無可抑制地產生了無限的聯(lián)想。
彼時,五十剛出頭的雨生阿叔健碩得像后門山的青松。每天上砩石礦打礦石。傍晚,扛著鐵鍬從臺門口跨進來,及膝的黑色雨靴敲擊著青石板,步伐堅實而有力。暮色映著沾滿礦泥的衣衫,有時候臉頰和顴骨也喜感地涂上了泥巴,就像一名西塘街頭滿身顏料的行為藝術表演者,有著一種穩(wěn)固的動感。
日子是一本天書,就這么一頁頁翻過去,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將面對什么。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后的一天,健壯的雨生阿叔深埋在體內的危機,終于以久咳不愈的形式引爆開來,肺癌晚期的判決徹底摧毀了他的生機。那個午后老頭的話語再次襲上心頭,我不知道那個老頭真的是不是窺破了命運的先機,只忽然敬畏地想:人,與天地,與萬物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不一定是智者才能發(fā)現(xiàn)。“這房子你吃得消住么?”——像句神秘的預言,詭異地指向了一個人的命運。好端端的雨生阿叔忽然就無法再承受生命之重,倒在了預言之下。
美男的花樣往事
雨生阿叔是村里公認的美男。而我對于這個認知卻是從他穿的一條褲子上開始的。那條嗶嘰褲藏青中微微泛白,剛洗過有些縮水,穿在身上卻顯得更貼身。我坐在堂前,看著阿叔繃著兩條修長筆直的腿走過來,褲管微微拂動,帶起一陣流風。《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美感是瞬間的直覺。一個照面,寶玉見黛玉驚為天人,可見這一剎那的視覺效果極其震撼。就如此刻,套著嗶嘰褲的兩條長腿緩緩走來的鏡頭,像個大特寫,瞬間完成了對我美感的啟蒙。我歪著頭懵懂地看著,突然就冒出一句:阿叔,你穿這褲子咋這么好看呢?阿叔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是你媽做的呢,都穿了幾年了。”那時候新衣新褲一般是過年過節(jié)或者走親戚的時候穿穿,通常時候都是壓在箱底的。大概這嗶嘰褲確實有幾個年頭了,就得以偶爾農休的時候在阿叔身上亮相了。我當時模糊地想,我媽替人縫過那么多衣褲,我咋就從來沒有覺著別人穿著有這么好看的姿態(tài)呢。明顯地,從阿叔漫不經心的回答中我覺得他是絲毫沒有身為美男的自覺的。倒是我母親跨出門來接了口:“你阿叔是有名的美男子,穿著當然好看羅。”接著又開始笑哈哈地打趣:“想當年你老周伯伯的女兒天天追著不放呢。”
阿叔不自在地一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阿嫂你還要拿出來說笑。”我一聽,連忙問:“是經常給我糖吃的那個老周伯伯嗎?”村代銷店里的老周伯伯是我童年里最喜歡的人物之一,他是甘霖鎮(zhèn)上人,長得一張白凈綿軟的圓臉,很是慈祥可親。每次父親差我去打醬油老酒,買油鹽醬醋,老周伯伯總是笑瞇瞇地摸摸我的頭,從貨架上的那個大大的玻璃瓶里摸出幾粒糖塊遞給我,有時候是一個蛋黃餅或者馬蹄酥。那種香甜幸福的滋味一直彌漫了我的整個童年。可惜,后來老周伯伯年歲大了,回了甘霖鎮(zhèn),代銷店里換了一個馬臉的男人。就再也沒有人從那個高高的木柜臺后面笑瞇瞇地請我吃免費的糖果、糕餅了。這個慈愛的長者一直是我封存在心底最甜美溫暖的記憶。老周伯伯的獨生女兒我沒有見過,只是偶爾從父母的嘆息中得知似乎神經稍微有點不正常。
褲子事件像一根鉤子無意中勾出了阿叔的花樣往事,在我媽和阿嬸的調侃中我也聽了個大概。阿叔原來還有一個老婆,前妻叫蘇君,長得文靜溫柔,雖然愛使些小性子,但是我姑婆在世時常夸她會體貼人,是個懂事理兒的。可惜,生孩子時難產而死。阿叔成了鰥夫。雖然父母早逝,家貧,但他英俊的外表、隨和的性子還是很深受姑娘們青睞。但喜歡歸喜歡,也未見有哪個姑娘敢于做出跳脫的行徑。而老周伯伯獨生女兒就不同了,若是忽略神經有些不正常這點,白凈秀麗的周姑娘倒是遠近一枝花。周姑娘毫無顧忌地迷戀上了雨生,因隨父客居,加上平時也干不了啥事兒,便整天瘋狂地追著阿叔跑。一旦阿叔下地回來,周姑娘就黏著他,影子一樣跟進跟出。她也不懂如何照料人,但是阿叔要燒飯,她會主動坐到灶前幫助燒火。阿叔開始吃飯喝酒,她會幫著端菜倒酒,然后坐到對面,雙手托腮,半張著嘴,兩眼癡癡地盯著阿叔的臉,一瞬不瞬,那眼神生生地像是長出了無數的鉤子。末了,總是深情地慨嘆一句:“雨生,你的眼睛好漂亮,為了這雙眼睛我愿意把我的終身托付給你。”滿目的波光瀲滟,滿身滿心的都是歡喜。都說愛情使人變成瘋子,這會兒花癡居然也變成了詩人。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得上演好幾回。雖說病態(tài)使周姑娘表白充滿一種荒誕的喜感,但是這種喜悅和鄭重又是單純直白得令人心疼。對于這樣一個毫無攻擊性的弱者,我母親每每見了都對其充滿同情和憐憫。而阿叔溫和的性子也注定做不出狠厲的驅逐動作,最多選擇無視。周姑娘便日日樂此不疲地往我家院子里跑。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阿叔家里便來了個“田螺姑娘”。小姨子蘇云趁著假期來探望姐夫了。彼時,初中剛畢業(yè)的蘇云靦腆、寡言。她不聲不響地幫雨生打理起家務,雨生勞作后回家,不再是清鍋冷灶,熱湯熱水立馬端上桌。蘇云坐在阿叔對面,安靜地扒飯,偶爾抬頭瞄一眼對面的人,立即又羞怯地低下頭。大概雨生那雙眼睛實在太迷人了,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對著姐夫上心了。父母來叫了幾次,她死活不肯回家,堅定地表示要代替死去的姐姐照顧姐夫。父母拗不過,雖覺得兩人年歲差距大了些,但是對這個女婿的品貌還是滿意的,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兩人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當時,蘇云大膽的行為著實驚艷了村人,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投到這個稚嫩的新媳婦身上的目光都意味深長。
這種過往,我當然是不知情的。偶爾,應時即景時候,我母親不免會翻出往事打趣蘇云。她每次都會著重強調蘇云當年坐在灶前嫻靜羞澀的小模樣。我向來很佩服母親的語言表達能力,但關于這事兒,不管她講得如何繪聲繪色,我卻怎么也無法把眼前的這個我稱之為“阿嬸”的女人和那個“水蓮花一樣嬌羞”的女孩等同起來。
歲月真是一把腌臜人的殺豬刀。
劈柴和紅燒肉
四合院的院落,雖是對稱的結構,生活卻是不能復制,也不會對稱。固然有同在屋檐下的相融性,但也有關門閉戶的私密性,還有一種隔岸觀火的戲劇性。
西廂雖是住了兩戶人家,但雨強早年就當兵去了外地,他的一間廂房一間灶房都是閑置著的,被幾個本家兄弟堆了柴火和什物。所以在這個屋檐下我記事起就只住了我們和雨生阿叔兩家。我家姐弟兩個,他家姐弟三個。階梯狀排列的一群孩子里我是老大,但我和弟弟因為在父母身邊的日子較短,所以院子生活的記憶不是很多。等我回到村子讀小學的時候,阿嬸蘇云的彪悍已經是小有名氣了。
蘇云是那種無理戰(zhàn)三分,得理不饒人的人。她最大的能耐是罵架,罵起老公和孩子,口里蹦出的臟詞兒連篇累牘可以半天不重樣。她最不喜二女兒,小丫幾乎每天挨罵。蘇云辱罵起來,惡狠狠地,聲音尖利,語氣特別兇,遣詞惡毒。那聲音,簡直就像一場場災難,刀子一樣,聲聲在人心尖上劃過,讓人抽搐不已。這一刻,蘇云完全沒有母性的慈愛。長期耳濡目染,即便是現(xiàn)在,有時候急了,我腦子里也會不自覺地蹦出蘇云當年的“罵架文”,可見環(huán)境熏陶的力量。都說嚴父慈母,但三個孩子都跟父親貼心。她似乎不懂得教育孩子,不像我父母,氣急了索性拿下板壁上的“家法”揍一頓——當然這種時候極少,細細的竹梢甩在身上,腿上手臂上瞬間凸起道道紅痕,像壓花一樣,看著疹人,但不傷人,讓你酣暢淋漓地痛一次哭一次也就做了記性。蘇云往往一邊嘴里亂七八糟地叫罵著,一邊繞著天井老鷹捉小雞般追得孩子團團跑。跑著跑著拎起手邊的東西劈頭蓋臉地砸過去,棒槌、掃把、劈柴、破球鞋甚至是鐮刀,逮到什么是什么。每天搞得雞飛狗跳,孩子完全當成鬧劇,一邊嬉笑著和她跑圈玩,一邊做鬼臉挑釁幾下。有時候繃不住了,她就會叉著腰站在那里哈哈大笑。真砸到孩子的雖然不多,但有時候來串門或來父親處就醫(yī)的人剛踏進臺門,冷不丁飛來一物,難免會傷及無辜。更多的是砸在我家板壁上,“咚”地一聲巨響,震得板壁上掛著的東西稀里嘩啦直往下掉。對此,我母親老是勸她:“孩子要好好管教,要講道理,不要動輒打罵,真調皮得不行,竹梢甩幾下,又能做記性又傷不了人,你這樣亂砸亂甩,萬一磕碰到可不得了。”蘇云毫不在意,嘻笑著,照舊我行我素。俗話說,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有一次阿金閃避不及,劈柴擦著額頭飛過,霎時鮮血直淋,豁開的口子縫了好幾針。蘇云嚇白了臉,總算消停了幾天。
蘇云不光跟孩子鬧,對丈夫也總是橫鼻子豎眼的。或許是因年齡差距,再加上阿叔本身性格溫軟,蘇云被慣得益發(fā)囂張。那個時候大多生活條件都不好,尋常菜譜,極少見葷腥,能割點肉打打牙祭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兒。阿叔打礦石,井下作業(yè)干的是重體力活。每晚頂個藤編的頭盔回家,渾身上下泥猴似地,儼然是個苦大仇深的包身工。有一日,阿叔回來得比往常早,鐵鍬柄頭晃蕩著一塊條肉。阿叔瘦削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腳步也似乎輕快許多。
蘇云不在家,阿叔進門后就興沖沖地開始忙碌起來。不一會兒,紅燒肉的香味伴著柴火的特有煙火味溢出灶房,彌漫了整個堂前。仿佛一個個舞動的精靈,挑逗著人的味蕾。蘇云雙手插在褲兜里哼著小曲邁進門來,吸了吸鼻子:“你買了肉了?”阿叔興奮地招呼:“今天開工資,割了點肉,就快好了。”阿嬸幾步沖到灶臺前,一把揭開鍋。蒸騰的熱氣中,一塊塊油光呈亮的紅燒肉滋滋地冒著香味,煞是誘人。阿叔一邊退著灶里的柴火,一邊仰著頭笑瞇瞇地說:“嘗嘗,味道不錯呢。”蘇云板著臉:“爛肚腸的,就知道食祭。”把手中的鍋蓋一扔,笨重的杉木鍋蓋震得灶臺一顫,紅燒肉仍然在鍋中歡快地抖動著身軀。她一把撈起水缸蓋上的水竹棍,恨恨地將一大罐冷水劈頭蓋臉澆到那鍋肉上。“刺啦”一聲,鐵鍋停止了興奮的叫囂,已收好汁水的紅燒肉一下子慘白了臉,像死尸一樣漂浮在油光粼粼的水面上。阿叔的笑意僵在臉上。
這還沒完,蘇云轉身一屁股坐到竹圈椅上,開始數落,縱向上溯阿叔祖宗三代,橫向由紅燒肉事件引申樁樁件件陳芝麻爛谷子雞毛蒜皮的大小事件。高潮處還伴隨著雙手的擊打聲,像唱戲文的鑼鼓韻腳。阿叔萎靡地坐在灶前,偶爾咕噥一句,卻是引來更大的怒罵狂潮。我母親實在聽不下去了走進去勸解:“這樣子在做重體力活的人,適當將補是應該的。”阿叔趁機申訴:“砩石礦粉塵多,和我一起在做的小歪佬、自大佬家里都是隔十天半月就割點肉,油脂吃點對身體有好處。”阿嬸怒目一瞪:“你有介許多鈔票好爛肚腸嗎,我氣起來就倒泔水桶里喂豬,讓你吃個屁。”這場怒潮持續(xù)到夜幕降臨,一鍋肉到底是舍不得進泔水桶,端上桌,孩子們個個吃得興高采烈,阿叔大概只沾了沾嘴皮子。這以后,我父親就老是趁著蘇云回娘家或走親戚時,慫恿阿叔燒點好菜好飯打打牙祭。其實那時候所謂的好菜飯,也不過是有時候炒個雞蛋下下酒,或者燒一頓豆腐咸菜炒年糕,好一點的時候能撒點肉絲在里面。
光線黯淡的灶間,阿叔坐在長條凳上,佝著腰,抿口酒夾筷菜,將一餐飯的時間拉得隨性而悠長。每當這個時候,兩頰酡紅的阿叔臉上掛著一絲笑,像個單純的孩子。
掛在心尖的自行車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輛“永久”“鳳凰”牌的自行車對于中國家庭而言,意味著一種“奢侈”的代步方式,是非常時髦的事情。先是我家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父親在操場上斜著身子大呼小叫地試了兩次后,死也不肯摸車擺子了。母親一米五六、七的嬌小個子硬是買了28寸的,雄心萬丈的設想中大概想把自行車當大客車用,承擔起各種載人載貨的運輸功用。父親一罷工,28寸就顯得的龐大而笨重,屢遭我的嫌棄。
不久,阿叔他們也買了一輛。三角檔、書報架都用玻璃絲密密匝匝地纏繞起來,輪胎的鋼絲圈擦得锃光瓦亮。一開始根本舍不得往上面擱重物。騎了一年多后,蘇云才讓阿叔騎著到十里路外的礦山上班。但嚴禁捎人,偶爾捎同事回村,蘇云一旦知道,阿叔準被罵個狗血淋頭。但是,有的人天性綿軟,對別人的請求說不出拒絕,哪怕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阿叔就是這樣的人,明知道蘇云的咒罵會肉骨頭燉粥一樣咕嚕個整晚,碰到要捎的人,他仍是好脾氣地捎上就走,所以阿叔人緣極好。
人對任何工具的駕馭,無論是生疏時的笨拙還是圓熟時的輕心,總難免出些失誤。無論自行車多么被珍視,仍是無可避免留下蹭、刮的傷痕。這樣的擦痕落在蘇云的眼里,就仿佛用擦絲器在她心尖上擦過,心疼得她渾身冒煙。
一天傍晚,我正在操場上跳皮筋。忽然村口的香樟樹下呼啦啦跑過來幾個人,嘴里咋咋呼呼地叫喚著。我一把卷起橡皮筋,就沖去湊熱鬧。就聽到幾個人在說,雨生騎著車子摔下了板石灣的洋橋,已經送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了,有人急著去通知蘇云。我站在人群中,聽著大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述,被自己想象出來的畫面驚嚇得渾身冰涼。
夜色漸漸籠罩大地,村莊里的燈火次第亮起。我一直豎著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終于,臺門口傳來一聲巨響。我們連忙跑到堂前,蘇云氣沖沖地推著車子進來了。阿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纏著白繃帶的腦袋滲著血絲,在夜色中尤為刺眼。父母一邊相幫著拉桌端凳,一邊說些貼己話安慰。母親一疊聲地慶幸:“還好,還好,受點皮肉傷脫脫小晦氣。”蘇云的反應永遠是出人意料,她氣急敗壞地將瘸了前輪鋼圈的自行車朝著板壁狠狠一扔,瞪圓了雙眼,指著阿叔吼:“殺頭鬼,眼睛長在褲襠里的,你咋不摔死?自行車摔破寧可人摔傷!”
母親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說:“有啥東西能抵得過人值錢呀,人沒事兒就是萬幸呀。”阿叔氣得嘴唇發(fā)抖:“全死了讓你一個人活著。”蘇云陰著一張臉進去燒飯,鍋碗瓢盆摔得噼啪響。阿叔疲累地靠墻坐著,擦傷的臉頰在暈黃的燈光下投出一片陰影,整個人透著一種隱忍的憂傷。三個孩子瑟縮在墻角,目若驚鹿。大丫替父親端來一杯茶,阿叔長長地嘆了口氣。
負傷的阿叔不得不在家里休息,少了下礦賺的零工收入,蘇云更是焦灼而憤恨,阿叔越發(fā)沉默而隱忍。我正牙痛,突然覺得,阿叔就像一顆悲催的齲齒,哪怕再小心翼翼,也繞不過唇舌的糾纏,哪怕和食物的關系再緊張,也拒絕不了生活的咀嚼和吞咽,這種痛感完全超出了病灶部位,由末梢神經過電般傳遍了全身,似心尖都會戰(zhàn)果。
桃之夭夭
有段時候我十分迷戀畫畫,在色彩和線條構筑的世界里奔跑撒歡,快樂得如同穿梭的云雀。我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著,這種沉迷一度夸大了我的自信,點燃了我內心的火焰,讓我變得熱血沸騰、異想天開。我先是臨摹墻上的年畫,記得當時最喜歡徐渭的水墨蕉石圖和一幅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的工筆。后來偶爾得了一本世界名畫的掛歷,便如獲至寶,之后拼命收集,直到現(xiàn)在老家還收藏滿滿一大箱子的掛歷。這些精美的印刷品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扇神秘的窗,我至今懷念當時臨摹的那種專注和投入,那種陶醉和迷狂。當時,我特別珍視的還有一本《陳子奮白描花卉冊》,那是表哥遠道寄過來的,里面品類繁多的花卉像姿態(tài)各異的美人,素凈的線條帶著一種凜冽的美,直直地襲人心底,將我的青蔥歲月勾勒得絢爛妖嬈。
濃烈的、閃亮的、魅人的畫面,把一顆孩子的心擄掠了,在我的心上架起了一座云梯。令人意外的是,蘇云是我年少畫家夢忠實的擁躉者。我將涂鴉的畫作糊滿了她家的墻,蘇云每次都很高興很仔細地端詳一番,評判哪里像或者不像。每當這時,我看到她的雙眼燃燒著熱情興奮的火焰,像梵高的向日葵,完全不同于她平時的尖利和刻薄。這無形之中大大地激勵了我,也使我一下子和她親近起來。
蘇云玩起來很瘋。每次表姐她們來,蘇云就興高采烈地開始張羅。冬天,她會鼓搗著拿出一塊簟篥,豎起來圍在堂前,像屏風,然后埋個破鐵鍋燒起炭火,里面拋幾塊番薯、玉米、年糕之類,烤得金黃噴香。天井里雪花飛舞,爐底炭火正旺,木炭和食物的香氣氤氳出一個溫暖的世界;大家圍爐閑話,高興起來唱唱越劇。一次,父親在鑊里煮了一大塊肉,臨時匆匆出診,囑咐我和表姐看住柴火。我們漫不經心地應著,結果蘇云在堂前一叫,就跑去玩拉大頂、倒豎蜻蜓,完全忘記了這茬兒。父親剛跨進臺門就聞到一股焦糊味,沖到灶臺前揭開鍋一看,頓時火冒三丈,肉粘連在鑊底成了黑炭,連鑊里的竹蒸架也焦黑了一圈,正滋滋地冒著煙。父親肉痛得大發(fā)雷霆,驚得我一連幾天躲著父親走。盛怒之余,父親更覺得蘇云的行為不著調。
平心而論,蘇云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雖然在我們眼里,她是個長輩,其實那時她還不到三十歲。早婚的后果常常使她沒有為人妻為人母的自覺,過了青春期的迷戀,婚姻變成了禁錮自由的枷鎖。她很愛美,裝著木柵欄的窗臺上擺了個鏡盒,里面有零碎的鐵絲發(fā)夾等什物,旁邊的墻上訂了塊長條木板做成的儲物架,放著幾個瓶瓶罐罐,有粉紅色的珍珠霜、白色的雅霜、百雀羚雪花膏等,雖說只是些廉價的護膚品,她卻寶貝得很。我常見她拿了瓶子去村店或小販那里挑珍珠霜,一搽,渾身飄著一種甜膩的香。后來換成了霞飛,帶美白的那種。她每天對著這個簡陋的“梳妝臺”,仔細地涂抹,將臉拍得又白又亮。屋里光線暗,她搽完后會拿下柱子上掛的那面塑料邊框的圓鏡,走到天井邊左右照照。她還有一瓶生發(fā)油,抹一點在頭發(fā)上,油光蹭亮。有時候把頭發(fā)往后梳,露出光潔的額頭,有時候又留出前劉海,沾了油的發(fā)絲帶著齒痕一根根精神地垂在額前,像一張簾。
山區(qū)的農婦除了幾季茶葉時要趕,平時較之平原地區(qū)要空閑得多。哪怕雙搶時節(jié),因為水田不多,也用不著起早貪黑、晨昏顛倒。農村缺乏娛樂設施,除了幾個閑不住的女人,一年四季都在山里扒拉,大多數人不是拿點針線活串門拉家常,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將。幾個朝南向陽的臺門便成了眾人的坐堂,男人喝著大泡茶抽著煙,和女人開一些葷玩笑。蘇云愛湊熱鬧,她其實是個聰明的人,干活又利落。有時候會手上掛個毛線籃子串門,有時候什么也不帶,替人家?guī)忘c順手活兒。在別人淺薄的感激和夸贊中,將一日光陰打發(fā)得越發(fā)滋味悠長。
一個秋夜,我們剛睡下不久。突然,臺門處傳來一陣嘈雜聲,正待細聽,又傳來嘩啦一聲巨響。連忙起身察看,只見對面燈火通明,阿叔臉色鐵青地坐在椅子上,胸口急劇起伏,全身像風中的落葉不停地顫栗,臉上有一道抓傷,衣服也撕破了一角,桌子側翻著,地上是碗的碎片,剩菜的汁水流了一地。阿叔向來是個溫柔的男人,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他。蘇云依著門框站著,兩手插在褲兜里,臉色青白交錯。抬頭瞥了我們一眼,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隨即又梗著脖子指著阿叔叫囂:“你想做烏龜我不攔你,別冤枉人,你砸呀,砸呀,有本事你砸爛人家的門不去修。”蘇云眼光怨毒,像把刀子,狠狠地扎向阿叔。
阿叔一聽,氣得更是渾身直哆嗦,罵了聲:“賤婦。”一把抓起熱水瓶,狠狠地往蘇云的腳下砸去。蘇云跳著腳,像灶腳那只蟑螂。熱水瓶爆裂開來,碎片濺了一地。
我們都莫名其妙,父親連忙進去勸架,阿叔像只困獸一樣癱坐著,雙眼赤紅,臉上是除了憤怒還有一種絕望的哀傷。蘇云嘴里罵罵咧咧,滿臉的不屑和怨恨。鵬叔聞訊趕來。鵬叔和阿叔素來交好,是個耿直火爆的人。他憤怒地盯了蘇云一眼,那眼光像看一堆狗屎,充滿了鄙夷和厭惡。蘇云在他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閉了嘴,陰郁著臉把頭扭向了一邊。鵬叔也不好說什么,只能不停地安撫著阿叔,講了一晚上蒼白的廢話,猶如隔靴搔癢。
第二天一件桃色新聞迅速流傳開了——雨生昨晚上砸爛了樟根家的門。事件的經過被目擊者繪聲繪色地一次次描述,人們的講述、猜測、議論匯成了一股傳播的暗流席卷了整個村莊。好事者帶著曖昧的心理,不厭其煩地還原著所謂的真相:晚上9點多光景,雨生悄悄來到樟根家的院子(一說是守候已久)。院子大門緊閉,隱隱有人聲。雨生聽了會兒墻角,遂開始拍門。院內瞬間人聲俱滅,雨生惶急,開始邊拍門邊大喊。里面人仍默不作聲拒不開門,雨生一怒之下操起豬圈邊的鋤頭砸開門沖了進去。此時,響聲驚動了左鄰右舍,雨生沖進去后只看見室內燈光瑩然,蘇云和樟根對坐聊天。面對氣勢洶洶的闖入者,室內兩人迅速結成同盟,雨生無論武力還是言語都被打擊得毫無還手之力。情勢逆轉,雨生的一切行為變成了疑心病者的無理取鬧。更倒霉的是,樟根的岳母聞訊匆匆趕來了。樟根是個倒插門女婿,老婆頂了父親的職到縣城吃商品糧,成了典型的周末夫妻。岳父母住在老臺門里,小院平時就成了樟根一人的天下。老太太是出了名的精明刁鉆,雖然氣得五內俱焚,但再怎么生氣都要胳膊肘朝里拐。她瞥了一眼現(xiàn)場的三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珠一轉,把臉朝向人群,開始桑罵槐起來:“哪個天殺的挑撥是非?壞人名節(jié)不得好死。”圍觀的人群立馬汗毛直豎,她隨即轉頭疾言厲色地訓斥起雨生:“你個耳根子軟的慫蛋,別人三言兩語一挑唆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我家樟根啥樣的人你不清楚?虧你們介許多年朋友,你和你媳婦撒氣,老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怎地禍害到人家門上來?”一番話不僅堵了觀眾的口,還將自家女婿撇得干干凈凈,眾人不禁嘆服。老太又臉色一變,一把揪過雨生的衣襟:“看我們上門是女婿好欺負?還砸上門來了,告訴你,今兒個你怎么砸的怎么修理好,不然我老太婆跟你沒完。”得了,老太三板斧劈下,雨生臉色發(fā)紫。雖然氣得快爆炸了,但是現(xiàn)場已經對他不利,他又是缺少血性的人,一口氣憋得再也說不出話。圍觀者紛紛搖頭嘆息,都同情地看著雨生。本以為,雨生當得一回煞氣奔涌的“宋江”,到最后生生被逼成了“武大郎”。捉奸是個技術活,沖動絕對是魔鬼。
阿叔憋屈地坐了一日一夜。整個人胡子拉碴,亂發(fā)像雞窩,仿佛瞬間老了十歲,目光疲憊而荒涼。不吃不喝地,任別人如何開解他只是呆滯著。鵬叔一直守候著他。果然,第二天后半夜當阿叔將褲帶甩上村口的那棵烏櫧樹脖子的時候,鵬叔及時地砍斷了帶子。陰森森的烏櫧樹林里傳出阿叔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令人毛骨悚然。鵬叔撫著阿叔的脊背久久無語。后來鵬叔有一次痛心地對我父親說:“老話說,田種勿著苦一季,老婆討勿著苦一世,雨生這輩子算是傷在這內眷手里了,早年間我曾悄悄地從后門山的一棵老松樹下帶回了他,想不到內眷勿做記性。”
風波漸漸平息下去,軟弱的阿叔屈辱地去修理了大門。這段時間里阿叔消瘦得厲害,兩個顴骨都高高地凸了出來,一套舊咔嘰布衣褲套在身上空蕩蕩的。蘇云在家安靜地窩了一段時間,進出門都低了頭,沉默不語,院子里難得地清凈下來。但人的修復力總是強得超過自己的想象,不久,日子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張愛玲說:“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和阿叔不計自尊地維持著婚姻的圓滿不同,蘇云算是拿捏住了阿叔的軟肋;偷情是一劑毒藥,令人上癮,讓她一次次罔顧婚姻和道義,沉醉在肉欲的狂歡中,村子里腌臜的風聲刮得隱晦而熱烈,卻再沒掀起一場風暴。至于阿叔心底是否成了一道鈍刀子割肉的傷,就不得而知了。
雨生五十歲上死于肺癌。在遭受了無法逆轉的疾病的凌虐后,終于從淪陷中拔出了身體——以死亡的形式,雖然這個過程并不輕松。解脫了出來的還有這樁倒霉的婚姻對他的凌遲。“名人死了,與他在一起的回憶都成了財富。”雨生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漢子,歲月像收割莊稼一樣一茬一茬地收割著生命,他像村莊里的許多個熟悉的面孔一樣,消失就再也看不見了,誰還記得誰活著時的模樣呢。只留下一張黑白遺像,像一張過期的單程車票被寂寞地遺棄在滿是灰塵的板壁上。五十歲的容顏有八十歲的蒼涼,眼睛依然漂亮,泛出羊羔一樣懦弱溫馴的光。
雨生去世后,他的兒子又完成了新一輪遷移,將家落戶到了三十多里外的另一個村落,去尋找人生的下一個出口。西廂重新空了,沒有了炊煙的浣洗,就如同了沒有呼吸。每次回老家,看到那里關門落鎖蛛網板結,我都會靜默很久。是屋子庇護了人的靈魂還是人給了屋子靈魂?同在這個屋檐下,于我們——它是一部祖籍之秘,暗藏了融入血脈的遺傳密碼。于雨生——它像一道梁,雨生一家就像偶爾間筑巢的燕子,來了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