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是逮爬蟬的時候了。有人逮爬蟬,就有人收爬蟬,于是道頭村的打麥場上就開起了爬蟬收購站。
早上起來,還沒下地,村民就把頭天晚上逮來的爬蟬送到收購站去。爬蟬爬蟬,就是在地里爬的蟬,爬蟬爬到樹上蛻了皮兒,就是蟬就是知了。知了渣多肉少,不好吃,一分錢一只也沒人要。想不讓爬蟬蛻皮兒,就得把它泡水里邊兒,早起賣爬蟬的人麻袋里滴滴答答的都是水。五分錢一只,收購站收了村民送來的爬蟬,還是倒在水里邊兒,于是打麥場里里外外的也是水。一只爬蟬,兩只爬蟬,三只爬蟬,一堆爬蟬,都在水里爬呀爬,黑壓壓的分不清誰和誰。妮兒就蹲在水盆邊上看爬蟬在水里爬呀爬。
妮兒是建國的小女兒,今年八歲,四歲的時候就沒娘了,那會兒妮兒姐正上初中。這一晃,妮兒也該上學了。一年前,妮兒就該上學了,可是妮兒沒去,因為沒錢,沒錢就沒法子上學。于是每天晚上,妮兒都跟建國去逮爬蟬,賣了爬蟬就有錢了。
從聽到第一聲知了到立秋,道頭村每晚都有人逮爬蟬,起先是娃兒逮著玩兒,用油炸了當零嘴。后來人就多了,除了娃兒,還有老人,還有年輕人。五分錢一只,有人不當回事兒,有人靠它吃飯。
每天晚飯后,拿上手電筒,妮兒就和建國出門去逮爬蟬了。爬蟬大多是在地上爬蟬洞里用手摳出來的,地上的爬蟬洞多,爬蟬也多。夜?jié)u漸深下去,天黑得爬蟬洞都看不清的時候,就用手電筒在樹上照,有從地里爬出來沒被逮走成功跑到樹上的,就被手電筒的光找到了。父女倆逮爬蟬通常要到一點兩點,以至于這些年妮兒都是在建國背上睡著的,一睡醒卻又是在自家炕上了,妮兒覺得這日子就像做夢。
建國說的,賣了爬蟬就給妮兒交學費。一年前建國就說過這話,誰曾想妮兒她婆生病了,跟妮兒她娘一個樣兒,心臟病。
妮兒還蹲在水盆邊上看爬蟬,這一盆兒的爬蟬連同盆兒都是她家的。昨兒晚上,妮兒和建國逮了這小半盆爬蟬,妮兒扳遍了手指頭也沒數清盆里邊兒到底有多少只。但妮兒知道,這是她逮的最多一次。有這么些爬蟬,她就一個人占著一個盆兒,不讓別家的爬蟬和自家的混一塊兒。有人說,妮兒真牛,有人說,建國真不要命了。
道頭村收爬蟬的是建國的小舅子永富,永富說,妮兒她婆不行了,啥時候過去一趟吧。妮兒就跟在建國屁股后邊兒去永富家了。
“妮兒,你弄啥哩?快點兒走。”建國在前邊喊話的檔兒,妮兒正蹲在樹下掘土,遠遠地落在建國后邊兒。妮兒有個習慣,走路的時候都往地上瞧,她能發(fā)現掉在地上的一個角幣,也能一眼看出爬蟬洞。看到角幣了,她就把角幣撿起來,看到爬蟬洞了,她就要把爬蟬挖出來。建國喊她了,妮兒就站起來向建國跑過去,跑到建國跟前,她把掛在手腕上的小布袋打開給建國看,里頭有只剛逮的爬蟬。“剛才那盆還給婆治病,這個給妮兒交學費。”妮兒跟建國說。建國就有點黯黯然了。
這天,當妮兒走到永富家的時候,有倆人正在鋸永富家的老桐樹。騎在桐樹上的那人砍完桐樹的枝椏,正用繩子把自己吊下來,樹下鋪了一地的殘枝碎葉。這桐樹是永富他爺種下的,好些個年頭了,妮兒打小就和永富家的兩個表哥在這樹下逮爬蟬在樹上夠爬蟬皮兒。
“你干啥哩,你賠我家的樹!”妮兒看見自家的樹被人糟蹋成這樣,瘋跑過去,拉扯吊著那人的繩子。
掛樹上那人被妮兒一驚,蹬拽著繩子又上了樹,“你個孬娃兒,扯個球,你婆要做棺材哩!”
“妮兒嗎,妮兒?”屋里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
“婆,婆,有人砍咱家樹了,婆,你快來看呀!”妮兒跑進屋里,去拉老人,想把老人從炕上拉下來,拉到院子里,給她撐腰,也給她的樹撐腰。
老人穿著月白色帶藍點兒的汗衫,系著一條大褲衩,背后墊著幾床褥子,半躺半坐在炕上,已經下不來炕了,臉色比妮兒上次見到的還黑點兒。老人就這樣躺在炕上,任憑妮兒拉她,拽她。
“妮兒,你弄錯了,是婆……”老人嗓子堵住了,用力地咳了好幾聲,終于咳出一口濃痰來,尋著炕邊的痰盂呸了一口,“是婆叫他們砍的。”
妮兒學著舅媽那樣,捋著老人的胸脯,給老人順心,“婆,你叫砍的?你砍樹干啥,樹生爬蟬哩,砍了樹就沒爬蟬了。”
“爬蟬還可以去其他地兒尋去,婆要用這木頭蓋新房子。”
“婆要蓋新房子了!婆要蓋啥樣的?”妮兒骨碌著小眼,“婆,咱蓋一個高房子中不中?俺姐說外面房子都這么高,有幾十層、幾百層哩!”妮兒撐開小手臂,比劃出很高的樣兒。
“房子蓋個幾百層干啥,盡胡扯,有那錢還不如蓋幾百間,多氣派,”建國剛從門外走進來,聽到妮兒吹牛,就說,“咱不蓋房子,你婆是逗你玩哩。”
“婆不蓋房子了?”妮兒有點失望。
“要蓋,要蓋的,婆聽妮兒的,婆就蓋幾百層的,你爸才誆你哩,”老人摸著妮兒的小腦袋,安慰妮兒,“妮兒出去玩會兒,婆和你爸說點事兒。”
道頭的清晨,當村民端著牙缸蹲在門口刷牙沾了滿嘴牙沫子的時候,天是清清涼涼的,水也是清清涼涼的,太陽一出來,天就熱了。妮兒剛從婆屋里跑出來,就被外頭的太陽刺到眼了,太陽刺得妮兒頭皮也麻麻的。
“妮兒,咋樣?還讓砍不?你說不讓砍咱可就真不砍了啊!”剛被妮兒嚇了一跳的砍樹人跟妮兒戲謔著,仍舊叉開兩腿坐著,和坐他對面的徒弟一前一后地拉鋸。鋸子咬進了樹里,拉著鋸子這邊這個身子往后一倒那個向前一撲,木屑就跟水一樣,從鋸齒上涌出一汪來。妮兒在旁邊看得入迷了。
陽光打在院子里,打在砍樹人和妮兒身上,打在木屑和樹葉上,有一浪一浪的腥熱。
妮兒正想著自己也拉幾下鋸子,這時,永富和他媳婦兒收完爬蟬蹬著三輪兒剛好進了院子。“妮兒,你爸哩?”永富問。
“爸爸!”妮兒就喊爸爸,“爸爸,爸爸!”
“咋了?”建國在屋里應。
“爸爸,舅回來了。”妮兒說。
永富回來了,后邊兒還跟著一個人。這人五十歲光景,推著自行車,挎?zhèn)€醫(yī)藥箱。妮兒認得這人,他是村里的土郎中,經常過來給婆看病。妮兒可喜歡他了,妮兒喜歡他是因為他專給人打針,妮兒喜歡看打針。他一來妮兒就又可以看他給婆打針了,打完針妮兒還有針筒兒玩。
“嫂子,今兒啥感覺?”郎中進門后問老人。
“心里邊兒堵得很,怕是不中用了。”老人捂著心口說。
郎中放下醫(yī)藥箱,拿出聽診器聽老人的心房。“二叔,俺娘咋樣,還能好不能?”建國問。
郎中沒說話,他把聽診器放回醫(yī)藥箱,然后將兩只手的大拇指摁在老人的大腿上,手放開后老人的腿上就出現了兩個凹槽,兩個凹槽在老人的腿上投下了兩片陰影。
發(fā)現腿上這個毛病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那時候老人身體雖然不舒服,但也沒認真當回事兒,年紀大了,準沒個頭疼腦熱身虛體乏的,更何況老人家的皮肉本來就松塌。直到一天老人睡醒下不了炕了,永富才終于說動老人去醫(yī)院。醫(yī)院說是心臟病,得動手術,在心上動手術。
“彈不起來了,以前還挺快的,現在老半天都彈不起來。”永富媳婦兒代郎中說,每次給老人擦身子,她都會學著郎中的樣兒摁兩下,摁下去就像摁到個爛瓜,手指頭就陷進去了。
“唉,彈不起來了,”郎中問永富,“真不打了?”
建國本來蹲在地上,看妮兒和她婆玩兒,聽到郎中的話,一個激靈站起來,“啥,不打了!”他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看著永富,又說,“不打了?”
永富不說話,永富媳婦兒也不說話,沒人說話。門外路過一片云,遮蔽了太陽遮蔽了天空,屋外剛才還在喧嘩的知了也被突來的驚擾唬得噤了聲。
“不打了,是我自個兒不要打的,打了心里邊兒更難受。”老人用手掌抹去了眼角的眵目糊,不知道是睡覺流出的眼屎,還是其它的什么東西,反正老人抹了一把眼睛,抹完后眼珠子還是渾濁的。
妮兒坐在婆的炕沿,先是盯著郎中摁下的兩個凹槽看,看著凹槽慢慢地消失了不見了,她仍舊還覺得上面還有兩片陰影,她用手指頭戳那個地方,先是輕輕的,戳了一下就看一眼婆,她看見婆看著她笑,就大起膽來,輕輕地摁兩下,婆還是看著她笑。她就學著郎中,用兩只手的大拇指一塊兒摁婆的大腿,連續(xù)摁下兩排拇指印兒。看著這神奇的拇指印兒,妮兒笑,老人也笑。老人笑,妮兒就笑得更加燦爛。
老人抹了一把眼睛后,臉色就變了,不笑了,妮兒就不敢摁老人的腿了。她就盯著那兩排拇指印兒看,一邊看一邊等著郎中打針。她覺得這拇指印兒真像地里的蘿卜坑,看多了更像母豬肚子底下的奶頭。等拇指印兒都不見了,等郎中背上醫(yī)藥箱走了,妮兒都沒看到打針。
“走了?”妮兒問,“他走了?”
“走了。”建國回答。
“他不給婆打針了?”
“不打了。”
“為啥不打了,為啥不給婆打針了?”
“針太貴了,咱打不起。”
妮兒還沒明白太貴是啥意思,但她知道郎中不給婆打針了。“婆,他不給你打針,妮兒去把他喊回來,妮兒非要他給你打針。”說完,妮兒就要去追那郎中。
“妮兒!”老人喊了一聲。
“妮兒!”建國也喊了一聲,建國速度快,一下子就把妮兒拉住了。
“為啥不給婆打針嘛,妮兒要他給婆打針!”妮兒在建國懷里亂踢亂蹬。
“娘唉,”永富捂著腦袋蹲下了,還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娘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就掛了兩串眼淚。永富媳婦兒勸著永富,自個兒也在一邊抽泣。
老人捂住臉,把頭埋進褥子里,啞著嗓子哭了。
變化太快,妮兒看得傻了,迷糊了,不動了。
有一點熱乎乎的東西滴到妮兒額上,流到鼻尖上,妮兒看著鼻尖上的那點東西,像水一樣剔透,就仰頭去看建國。她看見爸爸紅著眼,脖子跟上還懸著一滴眼淚。
“爸爸……嗚嗚……”妮兒哭了。
舅哭了,舅媽哭了,婆哭了,爸爸也哭了,妮兒嚇得哭了。妮兒哭了,大家都驚了,都愣了,就都不哭了,就都來哄妮兒。
“妮兒,你哭啥哩?”
“妮兒,不要哭,笑一個給婆看,婆喜歡看妮兒笑。”
“妮兒,妮兒不哭舅媽給你做好吃的。”
“娃兒他娘,去給妮兒炸點爬蟬,多炸點,給妮兒吃,妮兒吃了就不哭了。”
“中!妮兒,舅媽去給你炸爬蟬吃,妮兒不哭舅媽就給你炸很多很多爬蟬。”
滋啦啦地,油滋啦啦地響,那邊屋里永富媳婦兒開始炸爬蟬了。這邊屋里的人聞到油炸爬蟬的味兒,也是滋啦啦的。妮兒聽到滋啦啦的油炸聲,就不哭了,她用力擤了一下鼻子,就聞到了炸爬蟬的香味兒,香味也就滋啦啦地在她鼻子里躥。滋啦啦的香味漸漸地逼近了,妮兒就看見舅媽端著一海碗金黃的爬蟬過來了。
爬蟬這玩意兒,在夜里拿個手電筒地里樹下一照就是一堆一堆的,來的容易又好吃,道頭村人人都吃,都愛吃。妮兒也愛吃,但妮兒沒吃過這么多爬蟬,她逮的爬蟬都是要賣的,一海碗的油炸爬蟬妮兒還是第一次見著。
剛吃的時候,妮兒吃得很慢,一個爬蟬要咬上好幾口,吃進嘴里放在牙齒上仔仔細細地磨,磨碎了磨爛了才舍得往肚子里咽。越吃越饞就越吃越快了,吃著吃著妮兒捏起一個爬蟬就問婆,“婆,你說這爬蟬像不像娃娃兒?”
“你個孬娃兒!整天想啥哩!”老人說著用手指頭戳了一下妮兒的額頭。
“婆,你看嘛,你看它,姑婆家那個小子穿了新襖襖就是這樣……”
老人驚了一下,“你咋啥話都擱這兒瞎講!記著,這話不能講!”
妮兒說爬蟬像娃娃兒,這話真?zhèn)€在理兒,爬蟬肥嘟嘟的樣兒不就是一個滾圓的大胖小子嘛。其實爬蟬本來就是娃兒,是知了的娃兒,就像妮兒是她爸的娃兒是她婆的娃兒。妮兒長大老了變成她婆那樣,跟爬蟬變成知了是一個道理。
“她婆,”建國手里還幫妮兒端著爬蟬,眼神飄渺,沒看老人又不像看著妮兒,他支支吾吾地,“她婆,妮兒八歲了,她姐,您知道的……考上了,她娘又走得早,我……就一個人……”
“我知道,”老人肯定了建國的話,“我知道,”老人又重復了一遍,“唉,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永富也是,那兩個小子呀……”
“爸爸,”妮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去撿爬蟬皮兒,哥哥說撿滿一千只就送我鉛筆盒哩!快點兒,咱去撿爬蟬皮兒!”
“她婆,我和妮兒就先走了,時候不早了,也該下地了。”
“中,是該下地了。”老人就讓建國和妮兒回去了。妮兒也就跟著建國回家了。
吃完早飯,永富把爬蟬拉到縣里賣了,湊齊了錢就去給家里兩個小子交補課費。道頭村的日子還跟過去一樣,平平常常安安靜靜的。村里人有在地里干活的,也有出去扛包的,娃兒們在地里瘋跑,老人們在屋里搖著蒲扇嘮著嗑,女人們手里東忙活這個西忙活那個。
很快就到晚上了,晚上了,吃完晚飯,天就黑了。天黑了,月亮就出來了,月亮一出來,天就又亮了。再晚點,田里路邊樹底下,東一束西一束的手電筒光也出來了,爬蟬還躲在洞里吃泥。
“妮兒~妮兒~”
妮兒正在地里撿爬蟬皮兒,聽見婆喊她了,抬起頭真看見婆了,婆就站在妮兒家院子門口。
“婆,你咋來了?”妮兒也對著婆喊。
“婆的新房子蓋好了,妮兒想不想去看看?”
妮兒點點頭跑過去,老人就帶著妮兒去看新房子了。老人走得很快,妮兒在后面攆不上,妮兒就在后面追著問,“婆,你腿好了?”
追上老人的時候,妮兒突然看見那棵老桐樹了,她吃驚地用手指著桐樹給老人看,“今早不是砍了?”
“砍了?砍樹做啥,”老人說,“只要婆活著就沒人敢砍,婆要是沒了也得把它帶走。”
桐樹還在,那這就確確實實是舅舅家,妮兒繞著永富家一字兒排開的四間小平房轉了一圈又一圈,除了桐樹還立著外,啥新東西都沒瞅見。在路上的時候,她真以為會看見幾十層幾百層的高房子。
“婆沒蓋新房子呀,”妮兒問,“樹還都在哩,婆拿啥蓋新房子呀?”
“妮兒,你到樹底下抬頭往上邊兒看。”老人給妮兒出主意。
妮兒就跑到樹底下,抬起頭往樹上看,桐樹的樹冠里藏著一個通體油黑锃亮的匣子,像衣柜被掀翻了的模樣兒。這樣一個黑匣子,被桐樹的大樹冠嚴嚴實實裹著,要不是婆叫妮兒看,妮兒真就找不著。
“婆,你咋弄的?”妮兒正說著,樹上就落下來一團黑東西,落在妮兒腳邊上,碎成好幾瓣。妮兒抬腳撥弄了一下那些玩意兒,知了,都是知了,全身烏漆墨黑的,肯定是老知了,只有老得快死了的知了才黑成這樣。
妮兒又抬頭看婆的新房子,她盯著新房子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到地上撿了顆石子兒丟上去。轟的一下,新房子就散成了黑煙,籠罩了整棵桐樹。
“知了,知了……”滿世界都是知了的喧鬧聲。
“婆,婆?”妮兒嚇壞了,妮兒哭著叫婆,婆不見了。
“知了,知了……”滿世界都是知了的喧鬧聲。
妮兒一蹬腳一翻身,就從炕上掉下來了。眼前是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著,“婆……婆……”妮兒還在喚婆,她怕黑,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她不敢動,她怕一動就掉井里了,或者摔進溝里了。妮兒不知道該干啥,就坐在地上哭,一直喚婆。往常半夜睡醒的時候,妮兒是喊爸爸的。
“哎呦,咋了?”有人拉亮了屋里的電燈,“妮兒,咋了?”
妮兒才發(fā)現是在自個兒家里。
來人是建國的鄰居,妮兒平常喚她姑婆。“妮兒,咋了?姑婆在哩,睡醒了?”姑婆把妮兒抱回到炕上,邊輕輕拍著妮兒邊安慰,“啥聲兒?”姑婆尋著聲音找去,解開了妮兒手腕上的小布袋,一只新蛻了皮兒的黃頭知了在里邊叫喚。
“咦,瞧這弄的!”姑婆又看見盆里的爬蟬了,她趕緊舀了一勺水到盆里,盆里的爬蟬都漂起來了,爬蟬應該沉到水底去的,可爬蟬都漂起來了。水上漂著爬蟬,輕飄飄的樣兒,就像水上漂著的是爬蟬皮兒。
“姑婆,咋了?”妮兒問。
“孵出來了,晚了,都孵出來了,”姑婆的手在水盆底下摸著,看看有沒有沉在下邊兒的,可是她啥也沒撈到,“妮兒,你看,背上都裂了縫兒了。”姑婆在水面上撈起一把爬蟬給妮兒看。爬蟬背上裂了縫兒,空氣就進去了,空氣進去了,爬蟬就漂起來沉不下去了。
“姑婆,俺爸哩,俺爸去哪兒了?”身邊有人在,妮兒就安靜下來了,安靜下來后,她就發(fā)現爸爸不見了。
“你爸去你舅家了,你跟你爸逮爬蟬,逮著逮著就睡著了,你爸剛把你背回來,你舅媽就把他喊過去了,你爸還托我看著你。你瞧這弄得……”姑婆還在可惜那些爬蟬。
第二天清晨,打麥場上沒人收爬蟬了。頭一天,這是入夏來的頭一天,道頭村里的打麥場是干燥的。來賣爬蟬的人都在傳,說永富他娘沒了,昨兒晚上沒的,老人躺在炕上,手里邊兒握著個死知了。還有人說,哪是一只,永富他娘是被知了活活給埋了哩。
這天,道頭村出了一條新聞,那個永富,就是那個收爬蟬的,收了半輩子爬蟬,他娘叫知了勾了魂兒了!也是這天,道頭村賣爬蟬的人沒地兒賣爬蟬,帶回家養(yǎng)在水盆里。你說,永富家還收不收爬蟬了?人們路上碰見的時候這樣打招呼。
永富院子里,木匠架起工具要做棺材,可剛把木頭片成木板,他就停了,“這木頭不中,太濕,要不換現成的棺材板兒?”
“不中,俺娘就要這木頭,還在世就要砍樹就要做棺材,”永富說,“要不晾一天,明兒再來?”
送走了木匠,永富和建國見妮兒不知從哪搜羅來一堆死知了,還把死知了疊成了一個方塊兒。“妮兒,你這是弄啥哩?”建國說。
妮兒把小方塊上的一只知了拿下來,揀了只大點的放上去,“給婆蓋新房子哩。”
永富說:“送妮兒上學吧,妮兒都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