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走:找我開這個對話專欄的編輯斯繼東當時說,希望通過它能知道80后的作者們都在想什么。我想起李偉長在給你的《荒蕪城》寫書評的時候說:“如果要舉例描述80后文學的獨特性,我想應該就是周嘉寧小說這個樣子,無限向內,將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和體驗,用個人手記的方式呈現出來,不掩飾,不遮蓋,坦誠面對過往,真實地袒露自己。在書寫80后女性幽深而隱秘的內心世界這一點,同代的女作家沒人比周嘉寧做得更加出色的了,她持續的文學熱情、真誠的態度以及執著的寫作方式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說真實和袒露,是理解你的小說的兩個關鍵詞。你認同這段評價嗎?
周嘉寧:哈哈,這兩個詞其實差不多就是一個意思,大概就是指小說中作者個人痕跡很重,代入感也很強,時刻都能感覺到作者本人的映射。當然李偉長是用了比較婉轉的帶有修飾的說法了。我挺認同的,談論《荒蕪城》的話,格外認同。
走走:要是讓我來概括你的小說特點,我會提到兩點:內心描寫細膩;情緒碎片散漫真實。
周嘉寧:你不覺得情緒碎片漸漸漸漸變少了嘛……因為我的人格和作品挺統一的。我這一兩年里,漸漸變成了一個不太有情緒碎片的人。
走走:小說里喝酒的部分還是很多,喝酒后的女主人公出來的情緒比較碎片吧。你的創作好像大部分來自你的情感經歷,有關性和情、活著、靈魂本身。你自己也說過:“寫作的時候不一定是在寫自己,但是卻一定是在寫一個與自己有關的世界,哪怕這個世界成型于文字的時候,變成了一種你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模樣,變成了另一個時空里面的平行世界,但是其實你也能夠分明地感受到,在那個平行世界里,有一個與你一樣的人,她也在呼吸,你能夠聽到她呼吸的聲音。”
周嘉寧:什么……這是我說的嗎……
走走:嗯……你現在還認同嗎?是不是覺得自己不是分裂型人格……
周嘉寧:我的人格有種由內而外的統一,其實也挺無聊的。過去大部分的創作都是和自己有關,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在完成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這個過程直到現在才能說是做到差不多了。不斷地試探邊界,尋找可能的道路(找錯,然后回頭重找),我過去三年里的創作幾乎都是這個過程的映射。現在我對自己沒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了,挺高興的,接下來的人生中,可以暫時把“自我”擱置一下,聊聊世界。
走走:比如?世界的什么?你以前說過,你對政治之類的是不感興趣的。
周嘉寧:我不懂政治呀,國家觀念很弱,沒有地域感,而且當你說“你對政治之類的是不感興趣”時,我其實不太明白你所說的“政治”,或者大部分人所說的“政治”到底是指哪些事情。至于我所說的世界,我無法給出一個界限,或者進行分類,但是我可以舉個小小的例子。比如當我們談起“孤獨”,我曾經對“孤獨”本身很感興趣,對人如何與孤獨纏斗很感興趣。但是現在或許我想要談談是什么導致了這種孤獨,我希望孤獨是與世界連接在一起的,而不僅僅是個人的情緒。
走走:讓我想起你一個人在街上長跑的畫面……
周嘉寧:長跑可開心了,什么都不想。純粹的身體運動。
走走:2014年《收獲》推出80后專號(第四、五兩期以及長篇專號秋冬卷)后,我們編輯部有這么一個共同感受:年輕作家似乎只關心小我的世界,對社會性話題不太關注,說了大點就是對情懷沒啥糾結的。作為文藝青年讀物《鯉》的編輯部主任,你覺得你了解的80后作家是這樣的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周嘉寧:這個事情說起來有點過于復雜了。我覺得細究原因基本可以寫成論文了吧……我只能零散地講一些。大部分我身邊認識的80后作家都生活在大城市,而且出生就是在大城市,這部分人其實在中文寫作這件事情上并不占優勢。從小生活在上海,又是在互聯網時代長大的,基本上不能算作是生活在中國了……只能說是生活在一個中國夢的幻覺里。一些生活在幻覺里的人怎么談論國家情懷呢。
走走:既然你打算探索世界了,我們聊聊想象力這個問題吧。我覺得你少女時代的小說很有想象力,比如有一個小說寫鳥類從村子上空飛過,影子卻留在地上,于是整個村子都布滿了候鳥的影子,諸如此類。但是最近的這幾部作品都如此貼著身體肌膚,貼著你的生活,那么現實主義
周嘉寧:你說的是《女妖的眼睛》呀,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寫的是些什么了,也想不起來怎么會要寫這樣一個故事。我覺得空穴來風式的想象力挺沒意思的,其實后來還寫過一個自己很喜歡的叫《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寫一個被荒廢的城市,堆滿廢銅爛鐵,里面住著一群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突然有一天政府說要把城市改成綠化城市,于是年輕人們起來反抗,組成游擊小分隊什么的。那會兒我成天通宵打電腦槍戰游戲,還寫了很多巷戰…不過現在不會再這樣寫了,覺得也沒什么,就是不想寫那樣的東西了,覺得胡編亂造也挺沒勁的。不解決問題。
走走:你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呢?
周嘉寧:各種各樣唄。比如說我最近大概常常會說起女作家的困境。反正我過去的想象力是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失控的,是青春期的極度迷惘。
走走:現在或者以后,你想要的想象力是怎樣的?
周嘉寧:能把二維的人寫成三維的。
走走:有意思,你覺得三維的人是什么樣的?《密林中》的那些主人公,他們是三維的嗎?
周嘉寧:還不夠三維啊,有些人還不夠復雜,不夠微妙,那些情節也好,細節也好,還不足以支撐他們。
走走:嗯,我最近重新看了奧康納的短篇,覺得那種精準的微妙確實還很難達到。
周嘉寧:你在看她哪本啊?
走走:《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最喜歡里面《久久的寒意》那篇。
周嘉寧:噢噢,我最近因為重翻《好人難尋》,所以仔細地看了……她實在是教科書式的寫作啊。
走走:作為譯者,你好像是譯完一個作家,討厭一個作家……
周嘉寧:平時不太可能像做翻譯那樣去細讀一個作家的作品……我肯定不討厭奧康納,但是翻譯這本書確實引起了我對整體美國作家的一種厭煩……之前還剛剛翻了《熾焰燃燒》那位羅恩·拉什的短篇集,你知道那些美國南部的作家呀,特別符合你qq簽名的那句話——“有人看人作惡是惡人,有人看人作惡是迷途”。
走走:哈哈哈哈,這是我當下求之而不得的境界啊……
周嘉寧:這些作家就是對社會話題感興趣的。他們很多素材都是社會新聞里來的。然后窮鄉僻壤又特別容易出離奇的事情,放在他們的生活背景下,一切的惡行都顯得自然。
走走:嗯,關于“惡”這個問題,我下一次要和張悅然好好討論討論。說回來,你不覺得你的自我非常強悍嗎?翻譯的同時寫作,寫作的語言、節奏感卻不受翻譯的主觀客觀影響。
周嘉寧:我不會受影響的……我覺得翻譯是一種機械活動呀,絕對不消耗意志,不像寫作,寫作才是真正的創作啊,各種慘。
走走:我特別喜歡你最新發表在《收獲》2014長篇專號(秋冬卷)上的《密林中》,陽陽輸了愛情,也沒能贏下什么;她創造不了什么,但是她憤怒,揣著一顆不肯媚俗的心,被現實撞得狗血噴頭。某種文藝女青年顛沛流離活著的真實呈現,她們看不起這世界上已經存在的一切,但只能要么裝逼,要么遠離;她們覺得男作家們寫出來的不怎么樣,自己的也像是流水賬一樣瑣碎、不著調;年輕時還可以因為青春無敵翻個白眼不以為意,三十歲一過就再也得意不起來。這應該就是你上面說的“女作家的困境”吧?
周嘉寧:其實剛開始寫的時候,我和一個臺灣的編輯討論,我說我想寫一個寫小說的失敗者。然后他非常擔憂地說,你怎么寫呢,你自己成功了啊,你要寫一個失敗者的話,你會站在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去寫的。我首先的第一反應是,他怎么會覺得我成功了啊!但是接下來我確實陷入了一種迷惑,我對于失敗者到底抱有什么態度,是同情嗎,還是感覺自己是她們中的一員。女作家的困境簡單來說就是,男人天生連接世界,女人往往通過男人連接世界。我前段時間還在想呢,為什么女人寫的性都那么難看呀,膩膩歪歪的。后來自己寫《密林中》的時候,完全沒有寫性也是這個道理。
走走:你喜歡的男人寫的好看的性的范本是怎樣的?
周嘉寧:我作為記憶力差到沒邊的人……現在說不出好的范本……或許能說些討厭的范本……但是還是算了!
走走:你知道嗎?恰恰相反,我們很多編輯都覺得大部分中國男作家不會寫女人,不會寫性
周嘉寧:噢,我覺得國內男作家我找不出什么好樣本……國內只能找出差樣本……但是我覺得男人的這個態度我喜歡啊……他們寫不出你們編輯覺得好的性,是因為他們對于性這件事情根本不在乎啊。女人能夠寫得特別細致,是因為女人真的在乎性,在乎身體感受,在乎男人在性這件事情上的反應。女人可以通過寫性,寫出各種東西來。我好煩這個啊!
走走:那么你對于寫作的失敗者到底是怎樣定義的呢?抱有什么態度,是同情嗎,還是感覺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
周嘉寧:寫作的失敗者,我覺得一部分人毫無才華可言,還有一部分人空有才華。但是抱有什么態度我現在真的說不好,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導致《密林中》一定有一些至關重要的缺陷。我對陽陽這個主人公的態度游移了。第一稿的時候我毀滅了她所有作為寫作者的希望,沒有給與她任何出路,到了第二稿又心軟了……如果我能夠確定自己的態度,應該可以做得更準確的。
走走:《密林中》,和陽陽形成對比的是成功者藝術家大澍,他覺得別人怎么看待自己都是他媽的扯淡,只有自己爽了才是真的爽。同樣不想被這世界的無聊所束縛,為什么你筆下的女文藝青年們無法從生活中突圍?
周嘉寧:世界對男人和女人的定義不一樣。男人只要突圍生活,女人要突圍的不僅是生活。
走走:你以前和我說,她們會被瑣碎的生活擊垮,可是我覺得很簡單啊,找個阿姨就解決了……
周嘉寧:所以說呀,女人要突圍的不僅是生活呀!但是還要突圍什么我現在說不出來了呀。
還有你說的簡單,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你要想,一個文藝女青年,還是個失敗者,她請不起阿姨不是完蛋了嘛!那她如何變得有錢呢!
走走:寫軟文寫廣告……
周嘉寧:哎喲媽呀,你還是站在一個成功者的角度想問題的!缺乏各種女性成功者的樣本……比如說很多人會覺得想成為村上春樹這樣的作家,有錢,有品,始終在諾獎名單上徘徊,但是沒有哪個女作家那么令人羨慕吧!薩岡或許算是,但是寫得太沒勁了。寫得有勁的,又仿佛活成了男人,也好像哪里不對……
走走:我喜歡你的小說,雖然概括起來很無趣——現實主義作品——它們從來不提供什么關于社會和人生出路的明確結論,但你描寫的生活本身,因為真實,所以好過那些缺乏真情實感的技巧。
周嘉寧:我喜歡寫與日常生活保持了一點距離的日常生活。因為我本身對生活沒什么耐心,也不肯在生活上消耗時間。那一點距離還挺有意思的,就是這一點點距離讓我脫離了地域性。我是隨便在哪個大城市都能以常態生活下去的人,與外界的關聯其實是降到了很低,這種低關聯的生存狀態肯定會對寫作造成困難,但也有優勢。我對外界的索求降低以后,人變得更專注。
走走:你的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真的就像《荒蕪城》這樣一座城,她站在十字路口,看著人來人往,深深理解這個時代特有的迷惘和存在。
周嘉寧:嗯。有時候看看我的朋友圈,我周圍的大部分朋友都迷惘,但是親戚們卻都人生目標格外明確。真奇怪呀感覺。我說的迷惘不僅僅是生活的,到了一個年齡段以后,生活的迷惘基本都被消滅了,剩下更高級的迷惘……更無法解決的。所以也不會再去談論。
走走:我們主編程永新有次說,你的小說中要是能帶到點社會背景、時代變遷這樣的宏大敘事元素,就可以從“小我”走向“大我”了(大意),他補充說,現在很多年輕作者的缺點是沒有“我”,而你的缺點是“我”太多了……
周嘉寧:對的,我也覺得。我現在對這些“我”也覺得挺煩的。接下來我會有一點稍微的變化。不過我覺得整體說來,我是在寫這個時代一一魔都——這個名字我真是特別喜歡,完全符合我對上海的理解,都是泡沫和幻覺的,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與之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
走走:就最近這兩部長篇而言,你寫完后有什么遺憾沒有?
周嘉寧:《荒蕪城》我覺得是失敗的,因為它是情緒的產物,是我在極度迷惘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只為了修復情緒的問題,像是一種宣泄或者求救,所以現在我都不太好意思看,所以也沒什么遺憾,反正失敗了。《密林中》有遺憾,但是因為還沒出版,我或許還會再改一改。就像前面說的,一些人物依然是二維的,我應該再多花一些筆墨的。不過這些修改已經無法改變這個小說的全貌,就它的全貌而言,這個小說是我現在想要的樣子。
走走:《密林中》你覺得哪些人物寫得算是滿意的?
周嘉寧:陽陽挺滿意了,山丘也還行。大澍被我光輝化了……沒有寫出他的自私混蛋,藝術家的自私和混蛋其實特別有意思,也挺值得寫的。畢竟大部分男作家,都只是假裝的混蛋而已。
走走:我們主編程永新有次和我說,年輕的這批作家,大部分結構問題還沒解決。你上一個長篇《荒蕪城》,當時修改的主要也是結構,因為要跨越北京和上海兩座城市,要在時間里拉來拉去,但最后它呈現出的樣子,似乎仍然有些凌亂。我們可不可以把它歸結為,因為生活本身就是這么凌亂?
周嘉寧:其實還蠻想聽程老師具體聊聊結構問題的,寫長篇我的經驗有點弱,不像短篇是一種比較容易反復操練的東西。《荒蕪城》寫得亂一定還是因為技術不行,并且寫的時候過于宣泄情緒。我其實喜歡老老實實地寫,不在結構上耍花槍,所以《密林中》就按照正常時間順序寫了,沒有在結構上做任何糾結。
走走:有評論家說,從2012年開始,你的小說技巧和風格變得非常不一樣了
周嘉寧:差不多2011年開始陸續寫了些短篇……當時就是喜歡海明威,又看了不少美國人的短篇小說,所以受到挺多影響,感覺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東西。然后又在這個基礎上反復琢磨來琢磨去,寫了不少。我以前也寫過很多,但多半是無意識的寫作,我自己產生比較明確的寫作意識,大概就是2011年以后了吧。
走走:有意思,那么女性敘事風格的作者,喜歡那么男性敘事風格的作者……這些短篇后來出了集子《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是嗎?
周嘉寧:對的。說起來,我無法體會尋常女性所能體會到的生而為女性的快樂,與此同時,也無法以男人的方式思考。所以目前有點尷尬。
走走:你集子里的這些短篇,《夜晚在你周圍暗下來》、《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輕輕喘出一口氣》、《盡頭》……有點像耶茨、卡佛、海明威的混合體,特別是對話部分。
周嘉寧:其實對話是我最弱的環節……我覺得那是一種適合我原本語言風格的寫作,或許也適合我人格。刪除多余的部分。不僅是語言,各種多余的部分都想刪除。我這次出小說集的時候,又翻了幾篇最早的小說,里面的對話太詭異了,感覺就是兩個人在用書面語講話。但是我又無法接受日常對話,特別口語話的東西出現在我小說里會有違和感。所以很尷尬。我現在有時候會參考一些微信的聊天記錄,找到一個折中的方式。既不口語,也至少不會書面語到做作的地步。
走走:“海明威的短篇,庫切的長篇,這是兩個標桿,雖然很難達到,但至少要靠近。”據說這是你近兩年發展出的判斷標準,到了《密林中》,還加了一個奈保爾。這幾個作家好在哪里呢?敘述節制、觀察精準、情緒冷漠?
周嘉寧:奈保爾其實沒好好看,只是寫在小說里了而已……海明威對我來說像是最初的啟蒙老師,他像是教會我一種方法,讓我學會使用一種語言工具,而且對我來說真的還挺好用的。庫切……太聰明了……我喜歡聰明的作家,跟著他進入小說,直到在思維上跟不上,這個過程很爽。
走走:你的短篇,很多都涉及人的心與心之間距離的遙遠,它們甚至比長篇更用力,更讓人內心疼痛,比如《幻覺》,失戀的女孩離開自己的城市,寄住在陌生城市里并不熟悉的男人家中。她希望以性的方式從男人那里獲得安慰,暫時忘卻痛苦。但孤獨的男人因為長期獨居,也因為年齡漸長,喪失了身體的功能,他希望從女孩那里得到的,卻是心靈的陪伴與慰藉。
周嘉寧:我的這幾個短篇的寫作,還處于那樣一個人生階段,我渴望人和人的無限貼近,我一定要消除距離,因此導致了很多愚蠢的痛苦。現在不再那么想了,我根本不是一個能處理好近距離關系的人,距離才是最妥當的。對自我認知的完整真的可以避免人生消耗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走走:豆瓣上有篇關于這個小說集的評論我特別喜歡,那個讀者說,“事實上,我相信任何人的生活湊近了看,都是一場災難。我們都只是在‘一步一步地毀掉自己的生活’,因為我們最初對于生活的想象是完整的、平滑的、閃閃發光的。”
周嘉寧:嗯,這句話我也印象深刻。其實最初起這個名字,并不是一種消極的意思。所渭毀掉生活,是指我們并沒有選擇一條相對來說更好走的道路,現成的或者既定的道路。而是近乎故意,又出于本能地選擇了更困難的路。因此在一部分人看來,所有的困難、麻煩、痛苦都是自找的。
走走:讓我想起我很喜歡的那本英國作家毛姆的《刀鋒》,他在那部作品里引用了一句出自《奧義書》的格言: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周嘉寧:說起毛姆來,我很喜歡《刀鋒》,也喜歡《月亮與六便士》,但是我前幾天重新看了他的短篇集,差點想不起來我對他長篇小說的愛。因為那些短篇寫得真的很刻薄,又刻薄,又小心眼,又小聰明。盡管有很多人說,刻薄是一個作家寫作的好品質,尤其對于女作家來說,但是我真的很難認同這個。
走走:那你個人覺得,你自己寫作,想達到的好品質是什么?
周嘉寧:坦蕩、聰明、有意義。
走走:除了是個寫作者、譯者,你和張悅然還一起編了本文學雜志《鯉》,有一期你們做的是《曖昧》,而你筆下的主人公,對工作對感情,態度也大都曖昧,這其實和當下這個追求效率、速度的明確的世界,是很不一樣的。而且你筆下的曖昧,不是男人女人互相游戲心照不宣的那種低層次曖昧,而是一種非常抽離、無所謂的“鈍”。
周嘉寧:其實總結起來,都是距離造成的。一旦與外部保持距離以后,一切的“鈍”就很自然地存在了。我后來小說里的曖昧,其實就是不需要吧,不需要感情,也不投入感情。
走走:你有次訪談時說:“以前是表達自我,尋求精神的平衡和情感上的需要,現在的寫作是表達觀念,但已經沒有情感上的需要。”《荒蕪城》和《密林中》分別表達了什么觀念?作為你的編輯,我不是很認同你自己上面的那段表達哎。
周嘉寧:《荒蕪城》沒有表達任何觀念……單純的感情需要。但是《密林中》我的出發點確實是談論才華和成功的問題,不一定是表達觀念,但是想要通過小說來討論問題,里面不同的人物像是代表了我對待成功的不同看法。
走走:可能我不太認同的是你對情感決絕的撇清……
周嘉寧:我這句話一定是在寫完《密林中》以后說的……倒不是決絕的撇清,我覺得沒有那種強烈的需要了,因此可以客觀地面對情感,我覺得挺好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很有趣的,情感的層次也很多,強烈的情感會蒙蔽這些東西。
走走:你下一個長篇會以什么情緒或者說狀態為主題呢?《荒蕪城》寫的算是無聊吧?《密林中》是焦慮?
周嘉寧:下一個長篇會想寫一個外省青年。很難說情緒或者狀態怎么樣。我打算先寫幾個短篇練習一下,長篇還得再好好想想。
走走:練習什么?語言、狀態、人物?
周嘉寧:人物……我不是一直關注“我”嗎,所以我其實沒怎么好好寫過“他”。
走走:談談你寫小說時的焦慮感吧,這既是《密林中》一個很重要的主題,也是你一直做翻譯的一個動機:可以獲得內心平靜。
周嘉寧:有過非常焦慮的時候,大概就是從寫《密林中》前開始,貫穿整個《密林中》的寫作。因為心懷希望,感覺自己能寫出點什么,又很怕最后寫出來的是屎,不想成為失敗者,也不想受困于才華。寫作的人應該都是在這樣一個焦慮的循環過程中吧。我現在無法一天寫很多字了,多的時候一千多,少的時候幾百,還會反復刪除,這樣的過程聽著就挺煎熬的。所以翻譯幫我很好地維持住了日常的狀態,讓日常生活不至于坍塌。否則最怕的就是天暗下去的時候,感覺一天累得要死,卻一事無成。
走走:你覺得別人從你的小說里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們會怎樣?會用一種新的眼光看這個現實世界嗎?
周嘉寧:我覺得如果是那些和我相近世界觀的人,看了我的小說,可能會覺得我戳中他們心思。另外還有一些人,應對世界的方法非常積極,他們應該會覺得我寫得很糟……看完以后想罵我。不會有新的眼光產生吧,因為能感受到那些事實的人,原本就可以感受到。而且我不覺得那是一種悲觀、沮喪,那就是世界存在的一種常態之一。
走走:你這回答讓我想到你有一次開玩笑說起,喜歡你小說的人要么是女孩子,要么是CAY,不太會是直男(給你寫評論贊美你的那些直男例外,他們是專業讀者,哈哈)。我后來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女孩子和CAY相對直男來說可能比較細膩?他們喜歡你的小說,不是為了看到一個故事,是為了看到一種生活狀態。比如恍惚、焦慮、無所事事……和你遭遇過相同情緒、狀態的人,去讀它們會有很大的共鳴。我覺得很多年前你對自己的定義非常精準:“可以說就編故事而言我是失敗的,但是我覺得就講故事而言我是成功的。”
周嘉寧:我覺得講故事我講得也不夠好,我從小不是一個有耐心把故事講得津津有味的人,我每次都想用最簡單的辦法快點把故事講完…我對故事的態度一直不夠好,不過我最近聽了些我覺得好的好故事,我會想想作為一個沒有耐心的人,怎么樣把那些故事講好。(不要問我那是些什么故事…)
走走:很多評論家對你的小說語言印象很深,吳亮老師翻了翻你最新那本集子《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墨鏡也沒摘就說,“你的語言真冷”。你向來執著于小說的語言,以致“‘故事’可以退居其次,只要保住‘事件’這一底線”。珍妮特·溫特森的《寫在身體上》是你翻譯的,譯后記里你寫,“溫特森說的沒錯,‘我愛的是語言,敘事只是附帶而已’”,那么你喜歡的語言是怎樣的?
周嘉寧:我喜歡比我現在的語言更準確的語言。不喜歡金句,不喜歡比喻、修飾。其實溫特森的語言就是我不喜歡的一種語言……太復雜,太多意象,太像詩歌。我偏向于樸素的、冷靜的語言。所以或許會喜歡英語小說,多過法語小說或者日本小說……英文仿佛更容易做到簡單。
走走:你以前說過,你對語言的追求是一種技術性的東西,“因為我在意造句,用詞,詞的搭配,句子的排列,分段,甚至在面對著電腦屏幕打字的時候我注意著整篇文章的句子在形狀上的排列”。語言如果有技術可言,怎么培訓這種技術?
周嘉寧:寫短篇小說,并且不斷地修改。其他好像沒什么了,再多的閱讀也無法解決自己的語言問題吧。
走走:在我認識的作家中,你是罕見的喜歡運動的人,跑步練瑜伽打羽毛球,前不久還跑了“半馬”,這個是不是受到村上春樹的影響啊,覺得寫小說特別考驗耐力,所以先要從體能上提高?
周嘉寧:沒有呀,沒想那么多。大概就是對無聊的事情的忍受能力變得非常強大(這應該是寫小說和翻譯鍛煉出來的),而且也沒有其他興趣愛好。跑步是非常無聊的事情,但是身體的消耗能帶來情緒的平靜。而且我有一種與自己競爭似的好勝心,很想探索自己忍耐力的界限,或者體力的界限。
走走:我發現你幾個長篇的改動性特別大,從初稿到終稿。你寫小說的過程是怎樣的?
周嘉寧:長篇嘛,是這樣的,我心里發酵再久,還是必須寫一稿,只有在寫完很爛很糟糕的第一稿以后我才能真的理清思路。所以看起來我總是在修改,但其實只能說是,我的提綱打得比較完整。
走走:生活中的你不能算是一個慢性子吧,但你的小說,這么多年過去,仍然有一種緩慢的調子,你在寫作時是否有意識地對此進行過控制?
周嘉寧:生活里非常急躁,我大概把所有的耐心都用到了寫作上,導致我在其他方面隨時都會失去耐心。沒有做過控制,但是我的語言注定了一切,這種語言沒法寫出急躁的東西來。
走走:為什么我覺得你的小說總有一種追憶往事的姿態……
周嘉寧:因為每件事情都醞釀太久,就變成往事……哈哈。其實原因還是前面說到的,太多“我”,太多“我”的話往往會釀成這樣的后果。其實我記憶力很差的,記憶力差也算是寫作致命傷之一了。
走走:不會啊,我一直覺得,所有記憶都是虛構。
周嘉寧:我說的致命傷是指,學習效率會不高……比如說你吧,你常常能夠在和人說小說的時候,把情節復述出來,我絕對不行!我真的是因為記不清了!有時候別人問我為什么喜歡某個作家,我想舉個例子的,但是其實我就忘記了……
走走:那是因為我從小喜歡給別人講故事,練出來了……你從當年“新概念”比賽少年成名到現在,這么多年,你的寫作在往上走,但少年氣卻是一脈相承的。對,是一種少年氣,而不是少女氣。
周嘉寧:我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少年氣,但是我其實不知道之后會變成怎么樣。我認同現在的自己,我不知道沒有少年氣的自己,會不會特別討厭,但是我也不知道,以后變成一個少年氣的中年女性是不是也一樣很討厭……
走走:最后一個問題,我們來談談初心哈哈。你最開始寫小說,是基于一個什么理由啊?
周嘉寧:最開始是出于純粹的簡單的愛,甚至是出于快樂。哈哈。但是這個想法肯定變了,寫小說這件事情讓我喪失了在日常生活中獲得幸福的可能性,但是它的回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