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讓他們的心如此勇敢又如此懦弱？

一九七三年，埃及、敘利亞為收復失地，經(jīng)過周密準備之后，向以色列發(fā)動襲擊，開始了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又稱“贖罪日戰(zhàn)爭”、“齋月戰(zhàn)爭”）。兩家猶太人，雷娜一家和耶胡娣特一家住在離耶路撒冷不遠處的兩座小山上。這一年，雷娜的丈夫戰(zhàn)死，三個兒子尚在戰(zhàn)場。耶胡娣特帶著女兒阿赫萊特獨居。某天晚上，耶胡娣特帶著高燒的女兒來訪，想把女兒“賣”給雷娜。她認為這樣可以讓阿赫萊特騙過死亡天使的追捕。對于這樣的迷信說法，雷娜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是架不住耶胡娣特的軟磨硬泡。為了救孩子，雷娜象征性地給了耶胡娣特兩普魯特——一塊面包的價錢。但是孩子仍由耶胡娣特撫養(yǎng)。雷娜是這樣說的：“我把我的女兒借給你，直到她長大成人。”然后雷娜拿起槍，冒著生命危險去邊境尋找冰水給阿赫萊特洗身降溫。翌日，阿赫萊特奇跡般地康復。

一九八七年，雷娜的兩個兒子死于戰(zhàn)爭。

二〇〇〇年，雷娜的第三個兒子死于車禍。這個時候，他們居住的兩座山峰已經(jīng)建設(shè)成現(xiàn)代化都市。雷娜卻一無所有，她打算去跟耶胡娣特討要曾經(jīng)買來的女兒阿赫萊特。當然，已經(jīng)二十七歲的阿赫萊特對發(fā)生過的一切一無所知。耶胡娣特雖然有十個兒女，卻舍不得把阿赫萊特還給雷娜。她認為當年自己的行為只不過是種迷信，不能成為交換的契約。這樣事情就變得復雜。兩個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和生活中相互攙扶的女人只得走上法庭。雷娜旁征博引，用猶太教義說服了三個拉比。這場辯論非常精彩，讓我想起電影《聞香識女人》、《費城故事》、《律政俏佳人》亦或《一次別離》中的類似場景。最終雷娜得到了阿赫萊特。可阿赫萊特從心理上并不接受這位陌生的母親。一個夜晚，雷娜突發(fā)心臟病，阿赫萊特拒絕幫她叫救護車。她說，只有雷娜給她自由，她才會給雷娜自由。雷娜拒絕了阿赫萊特的交易。

二〇一一年，房產(chǎn)中介帶人看房子。他們看到雷娜坐在輪椅上，身后站著滿臉疲憊的中年女人。毫無疑問，中年女人就是阿赫萊特。房產(chǎn)中介說，不管房地產(chǎn)商開多高的價，雷娜都不肯賣掉自己的房子。他說：“什么樣的人才會有這種意志？還不是大地上的鹽。”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把這篇叫做《姐妹山》的短篇小說復述一遍，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內(nèi)森·英格蘭德的小說內(nèi)核無比復雜斑駁，你無法用一兩句話概括。從外部講，它有殘酷的戰(zhàn)爭，也有俗世的流離變遷；從內(nèi)部講，它有勇敢者粗糙卻從不絕望的心，也有對猶太教教義的梳理與質(zhì)疑。這個叫內(nèi)森·英格蘭德的美國作家文筆如此精煉準確，稍有不慎你就會錯過那些閃亮的細節(jié)。讀他的書很累，也很慶幸。我們現(xiàn)在很少遇到這般惜字如金的小說家。說實話，我甚至對這個陌生作家產(chǎn)生了某種獵奇心態(tài)，想窺知他更多的奇聞軼事。然而失望的是，我所能知道的只是小說集內(nèi)頁上的簡介：1970年生于紐約，在正統(tǒng)猶太人社區(qū)長大，畢業(yè)于紐約州立大學和愛荷華大學寫作中心，目前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2012年的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么》曾獲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

看來和辛格一樣，英格蘭德是位典型的猶太作家。世界上偉大的猶太作家燦若星辰，譬如堅硬的海涅，譬如羞澀的M·普魯斯特，譬如悲觀主義者卡夫卡，譬如敏感的茨威格，譬如憂傷的帕斯捷爾納克，譬如喜歡隱居的塞林格，譬如嚴肅的布羅茨基，譬如剛過世的人權(quán)斗士戈迪默，譬如冷峻的菲利普·羅斯……他們有的在“二戰(zhàn)”前辭世，有的則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成為歷史的親歷者和被傷害者。對戰(zhàn)后猶太作家而言，“二戰(zhàn)”期間的大屠殺不僅成為猶太人的種族災難，成為一種集體記憶，更成為猶太文學中一個鮮明且永恒的選題。縱觀猶太文學，不同時代的猶太作家都在其作品中對種族屠殺有著不同程度的表達和反思，從經(jīng)典作家艾薩克·辛格，到70年代作家喬納森·薩福蘭·福爾（代表作《了了》，《特別響，非常近》）莫不如此。可是，似乎還沒有一位猶太作家像內(nèi)森·英格蘭德這樣，對“大屠殺”和猶太教這兩塊構(gòu)建猶太人身份的基石進行過如此深刻、如此清醒的追問與呈現(xiàn)。喬納森·弗蘭琴對內(nèi)森·英格蘭德這本叫做《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么》的小說集曾如此評價：“道德謙恭和道德自信的一次成功的結(jié)合，既是一部文理細膩的喜劇，又是一部大尺度的悲劇。內(nèi)森·英格蘭德膽子夠大的。”

如果你讀完這部短篇小說集，就會明白為何喬納森說英格蘭德膽子夠大。在《日落營》中，英格蘭德顯示了內(nèi)斂到極致的殘忍：八位參加夏令營的老人們（個個年近八旬，有的老年癡呆，有的輕度中風，有的腦部淤血），一口咬定多利·福克曾經(jīng)是納粹集中營的守衛(wèi)。他們沒有證據(jù)證明多利·福克的身份，也沒有證據(jù)證明多利·福克殺害過集中營里的猶太人，可他們認為“旁觀者一樣有罪”，仍然策劃了一場謀殺，將多利·福克淹死在湖中，并造成他失足自殺的假相。殺戮過后，這群自以為是的老人們站在一起，注視著一群烏龜背著龜殼，帶著只有漫長時間才能染上的顏色爬下湖岸，一只接一只地消失在平靜無波的湖水里。這些殺人者曾經(jīng)是納粹集中營的受害者，而現(xiàn)在，他們將日落營變成了另外一個集中營。他們只是在審判他人，卻全然忘卻了審判自我。在這篇小說里，內(nèi)森·英格蘭德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猶太人的心理用上帝的視角進行了全方位的俯瞰和批判，同時對歷史和現(xiàn)實進行了一次冷靜關(guān)照。在閱讀過程中，我忍不住自問：是什么，讓這些猶太人的心如此固執(zhí)又如此“勇敢”？

在《送給年輕寡婦的免費水果》中，內(nèi)森·英格蘭德用貌似清閑的筆致和新穎的結(jié)構(gòu)講述了一個同樣殘忍的故事：水果商西米很敬佩教授坦德勒，每次教授來都會受到軍隊遺孀的待遇——免費水果。西米向兒子艾加講述了教授坦德勒的往事：他曾在一九五六年槍殺了四名正在吃飯的埃及軍人。西米對坦德勒的行為很憤怒，卻被坦德勒狠揍一頓。坦德勒認為，古今最大的差別就在于，上帝不再親自參戰(zhàn)了。坦德勒為何如此果斷勇敢？十三四歲的他逃出集中營后回到故鄉(xiāng)，受到奶媽阿努什卡一家款待。可阿努什卡怕坦德勒奪走財產(chǎn)，決定在他睡著后殺了他。偶然聽到消息的坦德勒先下手為強：朝阿努什卡一家每人開了一槍，包括那個剛剛兩歲的胖女嬰。“嬰兒是最難理解的，我承認。但這應該是留給哲學家的問題了。這是理論難題在血肉之軀上的體現(xiàn)。”西米的兒子艾加聽完故事的那一刻成了哲學家。他把水果堆成了金字塔，認真地思考著那些沉重的問題。如果能想出答案的話，艾加就會盡量用這些答案改善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不管這種改變有多么微不足道。

在這篇小說中，坦德勒的行為沒有被上升到教義的高度，他是否應該受到審判？他是否應該接受煉獄？內(nèi)森·英格蘭德什么都沒說，他只是給我們講了個事實。而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黑洞卻在剎那間形成：如果換成我們是坦德勒，我們會怎么做？我們是將五顆子彈射入曾經(jīng)的親人的身體，還是將一顆子彈射入自己的頭顱？

內(nèi)森·英格蘭德的小說主題如此犀利滯重，常讓人在閱讀過程中有種輕度的疲憊感，只有在《我們是怎樣為布魯姆一家報了仇》中，才能體味到片刻的輕松幽默，當然，這輕松幽默只是英格蘭德制造的假相而已：我們一幫猶太孩子常常受到一個反猶太男孩的欺辱，布魯姆家最小的兒子被他用內(nèi)褲掛在秋千的螺栓上，布魯姆夫人也被那個男孩襲擊。我們在俄羅斯猶太人鮑里斯的領(lǐng)導下開始練防身術(shù)：用紙戳眼睛割喉嚨，攜帶電路測試器當武器，鮑里斯甚至讓我們每人攜帶一把槍。我們練得如此刻苦，連牙齒矯正器都從嘴里飛了出去，可我們是如此懦弱，我們雖然知道惡霸不會長大成熟，到死都會心懷仇恨，可卻沒有勇氣直面反抗——我們甚至將布魯姆一家當成假想敵，用M—80步槍擊碎了布魯姆家的信箱，用輪胎砸布魯姆家的汽車，甚至用剃須膏在布魯姆家門口畫納粹黨的十字標志。在這些細節(jié)里，內(nèi)森·英格蘭德充分發(fā)揮了反諷的天才，將我們的劣根性描摹得華彩十足、逼真絕望，即便最后有人收拾了反猶太男孩，可我們深深知道，我們“被人追趕了兩千年，我們體內(nèi)沒有任何捕獵者的本能”。漫長的歲月里，我們還會遭遇如何的厄運和夢魘？而反猶太男孩是如何成為我們仇敵的？只是因為男孩母親不是猶太人，就被猶太學校的拉比趕出了學校。有果就有因。內(nèi)森·英格蘭德似乎什么都沒說，而事實是，內(nèi)森·英格蘭德什么都說了。

在我看來，內(nèi)森·英格蘭德就是一位神色滯重、間或幽默豁達的法醫(yī)，他將猶太人的民族習性和民族本性進行了血淋淋的、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有些炫技的解剖。在《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么》中，盡管戲仿卡佛的題目讓我們對他的故作輕浮有種輕度不信任感，可當你讀完時才會發(fā)覺，內(nèi)森·英格蘭德是位比卡佛更高明的小說家。小說從兩個初次見面的猶太男人（他們的老婆是閨蜜）關(guān)于宗教和世俗的爭辨開始，當兩對夫妻偷享起兒子私藏的大麻后，他們玩起一個叫作“假如我是安妮·弗蘭克”的游戲。女人扮演猶太人安妮·弗蘭克，男人扮演她們的非猶太丈夫。兩位丈夫會在大屠殺來臨之際藏匿他們的妻子嗎？沒人知道真正的選擇。他們就那么站著，“困在那間儲藏室里，不敢把門打開，不敢把鎖在里面的東西放出去。”

這就是內(nèi)森·英格蘭德，他不太關(guān)心猶太移民與本地跨文化的融合與沖突，他只關(guān)心什么是猶太人、猶太人為何是猶太人。如果說他是位偉大的猶太作家似乎為時尚早，那么無可爭辯的是，與中國同時代作家相較，他們的差距就是從海拉爾到三亞的距離。內(nèi)森·英格蘭德知道猶太民族為何如此勇敢，知道猶太民族為何如此懦弱，也知道如何用小說的形式將之鐫刻為永恒的風景。而我們雖然什么都知道，卻只能在螺螄殼里做道場。有哪位七零后作家對“文革”做過深入骨髓的書寫？有哪位七零作家對當下中國人的劣根性做過最徹底的解剖？沒有。科倫·麥凱恩評論這本小說集是“勇敢挑戰(zhàn)傳統(tǒng)之書。會讓一些人不安但必將永存。在英格蘭德手中，講故事成了一種具備個性力量的行為。”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對我們這代作家的一種微妙諷刺。

今日醒來，陽光籠住橘色窗簾。防盜窗上的茱萸早已干枯，伶仃瘦影隨風雪于簾布上瑟瑟搖曳。也許，我只能觀察到這些了。在我的世界里，風景只是風景，人也只能是人。這么想時，我只得將這本《當我們談論安妮·弗蘭克時我們談論什么》隨手扔到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