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絲 娛樂時代的大集體

一批新的人氣偶像正在重構中國娛樂版圖，25歲的鹿晗是此股浪潮最重要的代表之一。他性格低調溫和，卻以過往難以想象的超高人氣宣示新世代的來臨。—項仍在不斷刷新的紀錄讓人認識到他對傳統造星工業的顛覆—一2014年，他的一條微博以上千萬條評論刨下吉尼斯世界紀錄，時隔一年，這一數據突破了一億條。

如此驚人的數據，是精心籌劃的產物，是集體運作的結晶，而其實施者，則是數以百萬計的鹿晗粉絲。這是過往時代難以出現的局面，具有無邊疆域的互聯網空間為粉絲的擴張和聚集提供了便利的土壤，借助社交網絡，散落各地的“鹿飯”們在線上集結為一個又一個團體，這些團體進一步聚合，構成了一個過去不曾出現過的體系龐大、分工細致、行動力極強的粉絲帝國。

日常生活中，他們情緒有別、性格各異，然而一旦他們在虛擬世界中聚集在一起，“鹿飯”便成為他們的唯—屬性，一次次充滿激情的集體行動中，他們形成了統一的價值觀和行事風格，呈現出極為相近的人格特質。為偶像利益，他們爆發出常人難以企及的行動力，與此同時，他們并非如一些人想象的那樣瘋狂、沖動而富有攻擊性。恰恰相反，在嚴格紀律的規訓之下，他們自覺約束言行，一切行動遵循指令，顯現出強烈的集體主義色彩。

《智族GQ》記者對“鹿飯”們進行長期跟訪，嘗試還原他們聚集發展的來龍去脈。這一年輕、狂熱而又略顯神秘的群體或許令人驚嘆，或許令人不解，但無論持何種態度，都無法否認，他們構成了一種前所未有而又耐人尋味的文化現象，其背后蘊含的豐富意味，或許比人們想象中更為深遠。

1 中分發型下一張精致的面龐，黑色外套里略顯瘦弱的身軀。—首名為《超級冠軍》的舞曲過后，25歲的鹿哈大口呼吸，汗珠不停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主持人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作休息。但舞臺下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卻—秒鐘也沒有停止，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

9月末的一個周五下午，這位過去—年里成為無數人氣排行榜冠軍的當紅偶像站在十幾米長的十字形白色舞臺上，數不清的粉絲填滿了場地的每—處空隙。每—個環節結束后，他都會向四個方向的看臺——致以90度彎腰鞠躬，生怕冷落了任何一個角落。

“我想問你—個問題。”主持人問：“這個問題好回答，也不好回答。粉絲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

“致愛！”為了讓鹿晗聽到自己，—位粉絲拼盡力氣搶答道。這是鹿晗新專輯里—首歌的名字。

“對，致愛。但我覺得也是互相影響的存在，互相影響對方朝更好的方向走。”鹿晗的表情有些羞澀。

在粉絲們幸福的尖叫聲中，他忍不住揮起手臂，情緒開始變得激動。“我們大家—起努力！正能量！致愛！”

“你們同意嗎？”主持人將話筒伸向看臺，原地轉身—周。

“同意！”

為了走進這間坐落在北京798藝術區隔壁的演播廳，上千名粉絲此前已經等待了鹿晗四五個小時。7年前，這個1990年出生的北京男孩赴韓國留學，在著名購物區明洞逛街時被SM娛樂公司星探發掘，簽約成為旗下練習生。2012年4月，SM推出12人男子偶像組合EXO誕生，鹿晗以主唱、領舞、門面擔當身份出道。而這個下午，業已單飛回國的鹿晗，正在舉行首張數字音樂專輯《Reloaded》的首唱會。

半個月前，這張數字專輯在QQ音樂上線預售，售價5元，—個個小時內，就賣出衢萬張。在場的粉絲們大都購買了不止一張，我接觸到的—位粉絲—次性買下了兩千張。

從收聽角度而言，買—張和買兩千張沒有任何區別。但她沒有絲毫猶豫。“必須要支持他。得讓路人知道，我們鹿飯有多么強大。雖然我—個人的力量是薄弱的，但我們大家一起努力的話，—定是很強大的。最起碼也要超過—百萬張。”

如她所愿，短短5天，專輯銷量突破百萬。

驚人銷量的映襯下，首唱會被粉絲們視作一場慶典，既為鹿晗，也為努力付出過的自己。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集體行動，所有粉絲們統—穿著印有鹿晗LOG0的白色T恤、黑色褲子。演播廳外的大堂里，擺放著20個近兩米高的花籃，這是49家粉絲應援站聯合起來為鹿晗送上的禮物。有粉絲從美國、歐洲專程飛來，韓、日、泰等亞洲國家的粉絲更是常見。

距離開場還有—個小時，粉絲們在場外排成了超過—百米的長龍。他們手持著黑色正方形燈牌，上面寫著—個頂著皇冠的“鹿”字，可以發出耀眼的黃色光芒。安保人員拉出—條長長的警戒線，以防沒有票的粉絲混入。

在警戒線外，我和幾個沒有票的女孩閑聊起來。她們爭先恐后地表達著對鹿晗的癡迷。她們來自不同的城市，此前的微博抽票中，和數以百萬計的大部分“鹿飯”一樣，她們都遺憾落選。但她們還是在網上聚在了—起，相約—起來北京看看，有人為此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其中一個女孩對我說：“說不定一會兒他會從這個門口進去呢？能遠遠地看他一眼，我們就很開心了。”

和通常的演唱會不同，這場首唱會的場地里沒有座位，事實上也并不需要——置身于聲嘶力竭的尖叫聲中，根本沒有人坐得住。十字形舞臺將場地分隔為四個區域，各區的粉絲們肩并肩地擠在一起。空氣因擁擠而悶熱，混雜著汗水的味道，不過，沒人顧得上在意這些。

在黑暗中等待了大約15分鐘后，場地的盡頭突然發出耀眼的白光。音樂聲轟隆隆地響起，鹿晗帶領著8名Dancer沖上舞臺。數不清的高舉的雙手擋住我盼況線，我拼命踮起腳尖，才在指縫間看到那張青澀而精致的面龐，上千雙如癡如醉的眼神全部聚集在他身上。我拿出手機拍下這狂熱的景象，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在我前方，十幾個身形瘦弱的女孩扛著鏡頭近半米長的單反相機，相比這些幾萬元的裝備，巴掌大的手機有些拿不出手。

隨后的一個多小時里，女孩們從不間斷的尖叫聲令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掃視周圍，除我之外，看不到一個男性。她們時而大笑，時而哭泣，盡管我總是捕捉不到她們情緒變化的原因，但心情卻不自覺地開始跟隨著她們一同起伏。身處這樣狂熱的氣氛中，人的情緒很難不被感染。

活動開始大約—個小時后，出現了一個粉絲們事先不曾預料的環節。兩個身著制服的人走上舞臺，手里拿著—份聲明書。

主持人介紹說，他們是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認證官，今天到這里來，是要宣布鹿晗打破了—項曾由他自己本人保持的紀錄。

“去年，鹿哈的一條微博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評論數高達—千三百一十六萬三千八百五十九條。”認證官說。

“—千多萬啊，各位！”主持人在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奮力提醒著：“請注意！這只是去年的數字！”

認證官繼續說道：

“一年之后，這—數據攀升到了——一億零二十五萬兩千六百零五條！”

全場沸騰，巨大的聲浪像是要將十幾米高的演播廳頂棚掀起。在我身旁，五六個面露稚氣的女孩雙臂顫抖著從衣服口袋里掏出紙巾，控制不住的淚水已經布滿了她們的臉龐。她們覺得這不僅是鹿晗的紀錄，也是鹿飯們的紀錄。

2 2014年11月初，財經作家吳曉波被評為百度數字資產榜“最具價值財經作家”，前往上海領獎。百度搜索市場部的工作人員到高鐵站接他，見面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吳老師，你知道鹿晗嗎？”吳曉波搖搖頭表示不知道，身為80后的對方說，我也不知道。

令吳曉波感到吃驚的是，經過百度進行的大數據測算，這個令他感到陌生的名字當晚以絕對優勢接過了“最具價值男星”的獎杯。當百度在新浪微博公布這個結果后，短短一周內，閱讀量達到了12億次。

前《ELLE》專題編輯呂彥妮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2014年10月，她和幾個朋友聚餐時，談起娛樂圈小鮮肉的話題，有人反復提到鹿晗。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的呂彥妮瀏覽了—會兒鹿晗的微博后，自己發了—條：“告訴我，為什么愛鹿晗。”

“他微博每條都有好幾萬條留言，我感覺特別好奇，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回憶說。

微博發出后，她的手機立即進入“爆炸”狀態，評論量迅速達到六七千條。由于長期從事明星報道，呂彥妮的微博上常會收到各路粉絲的留言，但她此前從未見過行動如此統一迅速的粉絲群。更令她意外的是，她的微博已經被轉得“鋪天蓋地”，但她和她的80后朋友們卻幾乎無人知道鹿晗是誰。“他紅得實在太快了，我感覺和他的粉絲們像是生活在兩個隔離開的世界里。”

“一種新的互聯網造星模式開始沖擊中國的娛樂經濟。”幾個月后，吳曉波將鹿晗寫進了自己的授課教案。他得出的結論是，過往的明星制造路徑是“演藝產品——大眾媒體關注一話題營銷”的三部曲，可是“鹿晗們”大大縮短了發酵的過程，他們首先是在社交媒體里實現精準粉絲的聚集，在形成了相當的粉絲群體后，再反向引爆于大眾媒體。

單條微博評論數突破一億條，就是這—模式最具有說服力的標志。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個難以用常理解釋的數字。紀錄達成之前，新浪微最多只能顯示9999萬條評論。在鹿飯們的反復呼吁下，微博甚至專門為此修改了系統后臺。

他們為什么喜歡鹿晗？為什么具備如此驚人的行動力？帶著這些疑問，我開始了和鹿飯們的接觸。

24歲的維尼是百度鹿騎吧的吧主，鹿騎是“鹿晗的騎士”的簡稱，雖然鹿騎吧的成員里沒有一個男生。“騎士的職責就是緊緊地守護他。”作為鹿飯圈中的重要人物，自2013年成為鹿飯后，維尼每天花費七八個小時關注鹿晗，直到現在。

她當時剛大學畢業，笑稱自己是在錯過了追星的“黃金年齡”后愛上了鹿哈。彼時，鹿晗還是韓國偶像組合EXO的成員。在12名成員中，她只喜歡鹿晗—人，用粉絲圈的術語來說，這叫作“唯飯”，而鹿晗則是她的“本命”。

她是在偶然看到EXO的一首MV后喜歡鹿晗的，“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但好看并不足以構成她長期追逐鹿晗的理由。在她眼中，關注—個明星和成為他的粉絲之間有著質的區別——只有為偶像持續付出過，才算得上真正的粉絲。不久之后，她將對鹿哈的喜愛上升到精神層面，將他視作指引人生方向的一盞明燈。“他非常正能量，為了夢想不停努力打拼。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就想跟著成為什么樣的人。”

從9月末到ll月初的—個多月間，我接觸了二三十位鹿飯。她們置身于龐大的粉絲集體中，一些具有相似性的情感得以不斷強化。與她們交談時，我常常會產生錯覺，似乎每次都在和同—個人聊天，因為很多回答非常—致。問她們喜歡鹿晗的原因，答案大多與維尼相近：先是被精致的面容吸引，進而為他的個性著迷。她們大都不假思索地提到幾介細節：“眼神非常純凈”、“謙虛、有禮貌”、“說得少、做得多”。

她們會把鹿晗的大多數特質都理解為優點。例如，鹿晗在錄制節目時總是躲在角落里，不愛說話，鹿飯會根據鹿晗的一貫表現將認為這是因為他“不喜歡出風頭，低調，無私，照顧隊友的感受，把機會讓給別人”。

曾有人對鹿晗微博的海量評論進行過大數據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鹿飯以90后、00后為主體，大部分是女生。這_度讓我感到疑惑，為什么被普遍認為更自我、更愿意張揚個性的90后，反倒會瘋狂迷戀—個看起來乖巧靦腆的清秀男孩？

長期從事粉絲心理研究的北京大學心理學博士李松蔚向我分析了其中的原因：“70后、80后成長的過程中—直受到主流文化的壓抑，因此他渴望挑戰對方，渴望反叛，要為積壓的情緒找—個出口，所以他喜歡的偶像要有很叛逆的個性，要猛、要酷。但是90后、00后不需要去挑戰誰，沒有很壓抑的情緒要釋放，他們生活在—個消解、解構、什么都無所謂的文化環境里，美好、積極、純粹的情緒反而是他們稀缺和渴望的。所以他們更愿意選擇—個看起來很干凈、很純凈的人作為偶像。”

我曾以為，粉絲喜歡偶像，就會想盡辦法爭取親眼見到偶像的機會，但維尼卻并非如此。她曾多次把這類機會讓給鹿騎吧的其他成員，因為“性格害羞，去人多的地方會犯尷尬癥”。相比于在現場為鹿晗搖旗吶喊，她更喜歡“默默支持”。

這種支持付出的不只是時間精力，還有真金白銀。關于鹿晗的周邊產品塞滿了她的柜子，“沒具體統計過，出什么就買什么。”9月鹿晗數字專輯上線，她和鹿騎吧的十幾個人_起買了—萬多張。鹿哈生日時，她召集大家_起給鹿晗買禮物，總共買了二十多件，耗資不菲，其中有幾樣東醍專門飛去德國買的，“因為國外東西比較便宜”。

“你為鹿晗付出了這么多，可是他可能完全不知道你為他做了什么。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報？”我問她。

“不會。我覺得如果你要回報的話，就不要選擇當一個粉絲，因為當粉絲注定是沒有回報的事情。”她覺得這是一種比“崇拜”、“欣賞”、“愛慕”更深刻、更高級的感情：“你沒進過飯圈你不懂。如果你的偶像有件特別厲害的事情，那事情就是掛在你自己身上的一個光環，你會覺得你在和他—起成長。”

重要的不是對方的回報，而是付出過程中的自我滿足。有句在鹿飯中廣為流傳的話可以概括維尼以及大部分鹿飯的心境：“如果你喜歡—個人，趁還來得及，就去為他做一些事。也許他并不能夠知道，但是你的心知道。”

在粉絲們心中，愛上偶像的那一刻起，他就成為了自己的—個化身。偶像一步步走向成功，也包含著自己的—份榮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是自己所理想的—個人，偶像恰恰填補了這個模糊的人影，讓影子變得真實，于是我們就向著這個人影去奔跑。”

李松蔚分析說，這正是粉絲生態得以存在的土壤：“世界太大，人與人的距離太遠，遠到每_點關系都彌足珍貴。我們內心深處的情感無處寄托，只好送給素不相識的偶像。把他捧到無限高，就好像我們自己也放大了—樣；幫他實現夢想，就好像我們自己的價值也實現了—樣。”

因此，當付出有可能為偶像增添光彩時，鹿飯們不遺余力。而鹿晗身處的生存環境正滿足了他們的訴求，在韓國的偶像養成體系中，粉絲從來不只是偶像的追隨者，而是造星工業不可缺少的—部分。在某些時候，粉絲的表現會直接影響偶像的命運發展。

在鹿飯們眼中，鹿晗身處競爭慘烈的韓娛圈內，不僅需要與其他藝人團體—.較高下，即使在組合內部同樣也面臨競爭。謙讓、不爭搶是鹿晗被鹿飯們喜歡的—大原因，而他越是表現出這樣的氣質，就越會激發起鹿飯的保護欲。

鹿飯們多次向我提起的一個事件是，EXO在韓國錄制過一檔節目，正式播出時鹿哈的鏡頭被全部剪掉。鹿飯們紛紛發出抗議，待EXO再次登上這檔節目時，節目組對此前的行為作出道歉，并大幅增加了鹿哈的特寫鏡頭。

類似的事件令鹿飯們死心塌地地相信，自己的付出和偶像的命運之間存在著牢不可破的聯系。為此他們在線上為鹿晗參加的人氣榜單進行投票，在線下去鹿晗的演出現場高舉帶有鹿晗標志的燈牌、手幅，這種被稱為“應援”的行為是粉絲圈里的核心關鍵詞，重點不在于她們看到鹿晗，而是要讓鹿晗看到她們。

他們無條件支持鹿晗的—切行動。2014年末，因長期高強度工作身體疲勞不適，鹿晗與SM解約。我所采訪的鹿飯們回憶起這件事時，都表示出絕對的支持。“我們只跟著鹿晗走，他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不管他做什么，我們都支持。”

2014年10月10日，鹿晗發布微博：“我回家了。”不久后，—個名為“離家七載，榮耀歸來：百萬粉絲歡迎鹿晗回家”的帖子出現在百度鹿晗吧，號召鹿飯們用最快速度回帖。149分鐘后，回帖數突破了一百萬。

3 10月最后—天的中午，北京五棵松耀萊影城，鹿晗主演的電影《我是證人》正在上演。對我而言，這是一次有著特殊感受的觀影經歷，因為身旁兩個女孩一直在小聲討論劇情，不時劇透。盡管這只是影片上映的第二天，但她們已經看了8遍。

但對她們而言，這一場仍然非來不可，因為這是百度鹿晗吧組織的包場，能帶給她們歸屬感。這種歸屬感并不只來自于這間影廳里的260名鹿飯——就在同一天，鹿晗吧31個分會組織的包場遍布全國幾十個城市，觀影人數超過萬人。

而這只是包場的—部分而已。鹿晗吧包場結束后，我走上影城二層，看到相鄰的兩個影廳前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這是兩家站子分別策劃的包場。去年10月，站子們聯合在—起發布“百站聲明”歡迎鹿晗回家，時隔—年，站子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兩百個。

這是過往時代難以想象的局面，具有無邊疆域的互聯網空間為粉絲的擴張和聚集提供了便利的土壤。借助貼吧、微博、QQ，天南海北的粉絲在線上集結為一個又一個團體。這些團體進一步集結，成為了一個體系龐大、分工細致、行動力極強的粉絲帝國。

相比于在茫茫人海中做—名投集體感的“散飯”，建立起—個站子會使—些鹿飯覺得自己是鹿晗事業版圖的—部分，而不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追隨者。她們甚至取代了—部分媒體的作用，成為鹿飯跟蹤鹿晗動態的直接窗口：一個作捕鹿工作室的站子每月7號推出視頻《京城捕鹿播報》；—個叫作作朝鹿的站子4年間全程跟拍鹿晗參加的現場活動；—個叫作MeetLu遇 見鹿晗的站子隨時悔鹿晗的新消息翻譯成中英韓日泰馬越俄西阿法德葡13個語種，和全球鹿飯同步分享鹿晗的最新動態。

身處這樣的集體中，鹿飯們日常生活中的孤獨感消失了，他們抱團取暖，相互感動。MeetLu的站長蛋糕有一天在QQ上給站子里的一個伊拉克大學生安排阿拉伯語翻譯任務，對方卻突然下線。“兩小時后他告訴我外面在打槍，為了安全他必須把電源關了。他說鹿晗就是他黑暗的生命中唯一的光芒，說得太讓人感動了。”

所有站子中，百度貼吧鹿晗吧規模最大，組織體系最為嚴密。每天，幾十萬名鹿飯到此簽到，對他們而言，這就和教徒們唱圣歌、做禱告—樣，成為每日必修的儀式。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百度貼吧就是低齡非主流人群的聚集地。但在鹿晗吧，行動整齊劃一，沒有亂七八糟的火星文，沒有空洞的灌水帖，沒有夸張的標題黨。所有的帖子采用統—格式的際題，像是發自同—人之手。

這有賴于以吧主辛迪為核心的管理團隊的嚴格治理。去年12月，前任吧主辭職，飯圈中頗有聲望的辛迪走馬上任。在此之前，她做過三個站子，管理站子的經驗成為她接任吧主的主要資本。“站子其實不分大小，關鍵看你是不是真心為鹿晗做事。你做得好，鹿飯自然會信任你、追隨你。”

辛迪回憶，上任之前，鹿飯群曾經經歷過散亂分歧的階段。“像春秋戰國—樣，各有各的意見。但是鹿晗回國了，鹿飯必須得擰成一股繩，鹿晗吧作為最大的鹿飯聚集地，有個好的管理團隊無比重要，在他回國的關鍵時刻得有人站出來承擔這個責任。”

她上任后的首要任務就是制定嚴格紀律來增強鹿飯的凝聚力。她對前任吧規進行了系統性的調整，耗時—個多月。“吧規是絕對不能有漏洞的。沒有一個規條在那兒，比如你覺得—個帖子不該發，但是吧規里沒說，你就沒法管理。”

辛迪調整后的吧規分為四大項、四十四條、六條補充，僅“刪帖相關規定”—項就細分為十九條。鹿晗吧現有24名“小吧主”，24小時不間斷值班，一旦發現觸及刪帖規定的帖子立即刪除。辛迪說，貼吧絕不能出現任何不利于鹿晗的信息。“看到不好的東西，飯群的情緒肯定受影響，可能就會造成動蕩。”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符合吧規的行為變得越來越少。紀律越嚴格，鹿飯們越覺得這里是一塊神圣不容玷污的領土，侵犯它就是侵犯自己。“畢竟這是一個支持鹿晗的組織，發負面，鹿飯都不會答應的。”辛迪說。很多時候不需要吧務親自動手懲罰，違規者就會在鹿飯們接連的斥責聲中自覺刪掉不合吧規的帖子。

在嚴格紀律的規訓下，無法適應的人漸漸淡出，留下來的活躍分子都是價值觀一致、愿意聽從指揮的人。

為了保證管理體系的正常運轉，貼吧管理團隊常常會進行招新。鹿晗吧存在著—套龐大細致的管理體系，從業務類型來分，有投票組、網宣組、資源組、外交組、暖帖組等12個小組，從地域來分，有31個分會，且每個分會內部還細分為若干個小組。每逢招新，鹿飯們總是興奮不已，除了有機會為偶像奉獻更多之外，越接近管理體系的上層，就越能了解到普通鹿飯難以第一時間知道的有關鹿晗的消息。對于鹿飯們來說，這是—種令人羨慕的特權。

但這并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每一個應征者都會經歷嚴格而漫長的考察，其中第一關，是要有足夠的愛，或者稱之為“忠誠度”。嬈嬈是鹿晗吧天津分會的副會長，她的主要職責就是“檢查入會資格”。—旦有人報名加入天津分會，她就會將對方的貼吧、微博ID所發的內容全部瀏覽一遍，確保他對鹿晗足夠熱愛，再經理層層審核，才能加入分會。

通過這一關后，應征者還要經過為期數月的實習期，表現優異才可轉正。管理團隊希望通過這個過程讓應征者明白，機會來之不易，你應為此感到榮耀，傾盡全力。

在通過嚴格格紀律塑造統一價值觀的同時，鹿晗吧管理團隊經常組織集體運動來提升鹿飯們的熱情。一場場的集體狂歡中，他們對鹿晗的熱愛一再強化。

這種熱愛具有不可動搖的唯一性——在飯圈中，常會出現一些頗具號召力的個體，被粉絲們稱為“大大”。但在鹿飯群中，“大大”并不被提倡。鹿晗吧精華區一個名為“教你做合格鹿飯”的帖子中，第一條守則就是“本命利益最大化”：“在鹿晗吧，鹿晗就是第—位。所有言行都必須以鹿晗為中心，你要時刻考慮他的利益。”

基于這一原則，鹿飯們自覺地拒絕對粉絲個人形象的追捧。在采訪中，幾乎每—個鹿飯都主動要求我寫作時不要突出他們的個人情況，一定要多寫鹿晗。

“我們永遠都是一個主旨，鹿家沒有其他大大，唯一的大大就是鹿晗。”不止—位鹿飯對我說：

“我們只聽、只信、只看鹿晗。”

4 只要是在北京舉行的與鹿晗有關的線下活動，一個名叫艾薇的年輕女生都要到場督導。在現實生活中，她是一個今年秋天剛剛踏入職場的互聯網產品經理，而在鹿飯的世界里，她是百度鹿晗吧總會長，負責統籌全國31個分會以及所有線下活動。

10月31日中午的《我是證人》鹿晗吧北京分會包場，她遇到一些麻煩。鹿哈吧為鼓勵鹿飯包場而特別定制的宣傳應援包，本應在開場前發給鹿飯們，但因為交通擁堵而沒有按時到達。

面對這一插曲，五百多名鹿飯沒有人表示不滿。不需要任何引導，他們就自覺地排成—條長龍，安靜地領票入場。人潮涌動的電影院中，她們顯得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遵守秩序。

接觸鹿飯們之前，我在新浪微博上看到一組廣為流傳的視頻，被冠名為“小學生世紀大戰”。時下兩大人氣濱唱組合的少年粉絲們展開激烈罵戰，用與年齡不相符的嚴肅語氣表達著對對方偶像的不屑。這組視頻引來了潮水般的嘲諷乃至辱罵，在批評者眼中，這恰好印證了他們對明星粉絲的印象：瘋狂、缺乏理智、富有攻擊性，這些特征可以用—個詞語加以概括：腦殘粉。

然而，我所接觸到的鹿飯們卻極少顯露出類似的氣質。這一度讓我困惑，她們高度趨同的個性中閃現出兩種似乎不太協調的特質——他們面對偶像時顯露出狂熱高漲的情緒，但與此同時，她們又經常能夠展現出謙遜、禮貌、謹言慎行的一面。

艾薇告訴我，這是過去幾年間大家—起—路走來的成果：“鹿飯們是在風風雨雨的洗禮中成長起來的，現在我們是非常有意識地維護自己的形象，也是維護鹿晗的形象。我們要讓人知道，我們是—群很正能量的人，我們不是腦殘。”

她們在日積月累中形成了明確統一的意識，一定要自覺約束言行，一切行動聽指揮，做一個乖巧自律的好粉絲，“絕不給鹿晗抹黑”。

如今，每逢鹿晗獲得曝光機會，鹿晗吧總會貼出一篇長長的引導文，提醒鹿飯注意言行，面對“黑酸”不要與之糾纏，“堅守素質文明底線”。他們覺得這并不是軟弱的忍讓，而是一種更有效的還擊。“無視就是最大的藐視。”鹿晗吧吧主辛迪語氣嚴肅地說，“那些黑鹿晗的人再沒有把事情搞清楚的情況下就誤解甚至跟風詆毀鹿晗，你越跟他吵他越會來勁，影響力反而越大，你就中了他的計了。”

一些呼吁理性自律的口號開始在鹿飯群中流傳，例如“粉絲行為偶像買單”、“別人傷害他—分，我就多愛他十分”、“愛的力量比恨大”、“坐在這個位子上，注定要承受各種各樣的傷害”。

但他們也并非對所有不友好的行為都置之不理。很多時候，他們采取一種不與對方發生正面沖突的方式進行回擊。鹿晗吧常常號召鹿飯對各大網站進行“凈化”——鹿飯們會集中反復搜索“鹿晗正能量”、“鹿晗實誠”、“鹿晗吉尼斯”等，把對鹿晗不利的關鍵詞擠下去，“為鹿晗守住一方凈土”。

即便是做對鹿哈形象有利的事，他們也百般留意，確保不出現負面效應。dear鹿愛心公益站的站長夏夏是個18歲的大一女孩，從高三起，她組織全國各地的鹿飯做了幾十場公益活動，但從不在現場花時間宣傳鹿晗是誰。“那樣會給人一種作秀的感覺，反而對鹿晗的形象不好。”

操作這篇文章時，《我是證人》正在上映期間，我問辛迪，會不會號召鹿飯去豆瓣打高分。“其實都會引導鹿飯多多支持，但也都不是盲目地做，否則一看就是粉絲刷出來的高分，特別水的話會讓路人反而反感。這樣的高分也沒意義我們是號召大家去各個平臺寫影評，協助口碑發酵，讓路人自己去發現電影的好。如果有人集中故意打低分，我們再及時去支援。”她說。

一次次集體行動中，鹿飯們的價值觀和行事風格變得越發統一，她們越來越主動約束自己的言行，否則就無法融入這個強大的集體。不合規矩的行為會被視為傷害整個鹿飯群體的形象，進而傷害鹿晗。在那篇“教你做合格鹿飯”的帖子中，作者問道：“為了幾句沖動之言，讓鹿晗來為你買單，讓鹿飯整體為你背黑鍋，值得嗎？”

作為鹿飯的管理者，辛迪將這種經過日復一日的引導所形成的統一化人格概括為“正能量”。“歸根結底，鹿晗是一個正能量的存在，他就像指明燈—樣，把光芒灑播給我們。所以我們也一定要做正能量的人。”

影片在一分—秒中走近結束的同時，艾薇帶領北京分會的女孩們在門外分秒不停地準備著應援包。當影廳內燈光亮起，鹿飯們依舊如入場排隊時—樣狀態平靜，無人離場，無人騷動，安靜有序地等候著指令。

大約5分鐘后，包括宣傳冊和紀念禮品在內的應援包終于傳遞到了每個人手上。艾薇走到銀幕前，抬高聲調：

“請大家打開應援包，取出手幅，把它舉過你們的頭頂！”

現場變成了一片黃色的海洋。

“讓我們一起高喊鹿晗吧北京分會的口號：華中京城，與鹿同行！”

“華中京城，與鹿同行！”

女孩們發出整齊響亮的呼喊，臉上掛滿了自豪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