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救援隊

加德滿都，尼泊爾

如今回想起來，把旅店訂在一樓是安迪·弗雷澤（Andy Fraser）此生做出的最明智的一個決定，沒有之一。

4月25日，周六。到起床時間，弗雷澤躺在若科帕酒店的一張床上。這間普通的三層酒店位于尼泊爾首都—一加德滿都，一個擁有百萬人口的古老城市，與喜馬拉雅山緣接壤。弗雷澤，38歲，一個來自英國的荒野救援隊員，光頭，劍眉，體格魁梧。幾個星期前他剛來到加德滿都出差。這是一位真正的冒險家一他曾在倫敦急救中心見習，還在智利的一個鮭魚農場里當過英語老師，甚至用了6個月在贊比亞鄉下的一家診所里為當地人治療毒蛇咬傷。最近，他的生活有了些新變化，他與貝基（Becky）訂婚—一貝基的職業也是護理人員。但是他仍然不甚滿足，不惑之際，他決定要找到—份所謂“真正的工作”。

他在環球救援（GlobalRescue）找到了—份工作。這是一家提供災難救援服務的私營機構，此時恰逢喜馬拉雅山攀登旺季，于是他被派去了尼泊爾。這家公司的使命是“為熱愛探險的人們提供即時的災難救援服務和后勤保障”，令他們沒有太多后顧之憂。在過去的10年間，一大批大型公司、政府機構、狩獵者和戶外探險家紛紛成為它的顧客群，為公司帶來高額利潤。這家公司把分支開到了美國新罕布什爾州、馬薩諸塞州甚至是巴基斯坦、國等地。不僅如此，他們的員工素質很可能會令政府軍隊也自愧不如：200多名正式雇員中包括荒野醫護人員、前軍隊人員，甚至還有前特種部隊、海豹突擊隊成員。今年，尼泊爾分部跟往年—樣忙碌。每年春天，大批探險者奔赴喜馬拉雅山挑戰極限，有相當大比例是環球救援的客戶。僅在2013年和2014年之間，這家公司就救出了28名客戶，并把遇難的3人尸體遣送回國。

不過直到目前，一切看上去都靜悄悄的。大部分登山者還在喜馬拉雅標志性的幾個山峰：馬卡魯峰、洛子峰和珠穆朗瑪峰的低海拔地區適應環境。弗雷澤在加德滿都的工作正是為需要醫療救助或災難救援的客戶提供幫助。中午的時候，弗雷澤在Skype上與剛起床的貝基簡單聊了幾句，這對情侶互道早安。緊接著，弗雷澤的房間開始搖晃起來。震感持續而穩定，像平靜海面下暗流涌動的波濤。“天??！”弗雷澤跟他的未婚妻說，“我肯定碰上地震了。”沒過多久WiFi信號就斷了。他從床上跳下來，隨手扯上一件衣服向門外沖出去，逐間敲門，大聲喊著讓鄰居離開酒店。此時，地板突然翹起，墻也在搖搖晃晃，他預感這棟樓要塌了，全力沖刺從大門跑了出來。當他跑到草坪上，他繼續朝著窗戶尖叫：“快出來！”不斷有工作人員和賓客從酒店里跑出來，不過令他震驚的是若科帕酒店并沒有塌。

距離尼泊爾上一次地震已經過去很久了。上一次還是在1934年，8級地震強度之大，直接把加德滿都夷為平地。這次地震發生之前，地震學家已經多年向人們警告會有另一場地震，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破壞力——大量人口居住在加德滿都，基礎設施卻沒能跟上。在聯合國頒布的人類發展報告中，尼泊爾在187個國家中位列145位—一因此一些學者估計，如果發生一場8級地震，將會造成約10萬人死亡。事實上是78級——4月25日發生的這場地震比之前的任何預估都輕一些，但是由于震源較淺，造成地表強烈震動，地震發生的兩分鐘內相當于演繹了一段吉米.佩奇（JimmyPage）的獨奏。當地震終于停下來，弗雷澤聽到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他馬上用Line（一款免費通訊軟件）給他在曼谷的同事哈山.安德森（Hassan Anderson）發了一條短信：地震了。

曼谷，國

當安德森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這位45歲，同樣留著光頭，來自費城的急救人員以為弗雷澤在開玩笑。他當了近十年的海軍醫護兵，最近來到阿富汗，成為一名急救人員。他位于曼谷繁華的商業街上一棟高樓22層的一間寬闊明亮的辦公室里，這里是環球救援的泰國辦事處，這里有20位員工和一間配備醫療器械的房間。8張會議桌分列兩排，前方正對著一臺大電視，持續不間斷地播放著世界新聞。沒有—條新聞提及尼泊爾地震等字眼，于是安德森回復：“別扯了?！?/p>

很快，新聞里出現了地震的消息。與此同時，加德滿都的移動網絡崩潰了，數不清的電話蜂擁而至，Line也不能用了。恰好在這個時候，環球救援的電話響起來。優步（Uber），環球救援的一個客戶，正有三名雇員在加德滿都；另一個客戶——康泰納仕——《GQ》的母公司，也打了進來：旗下雜志《Glamour》外派了一位攀登者，正在喜馬拉雅山；另一個電話來自位于卡塔爾的弗吉尼亞聯邦大學，他們也有員工正在尼泊爾工作。兩位環球救援分析師開始通過他們之前關注的在珠峰的攀登者的推特篩選信息，但并沒有什么收獲。加德滿都的WiFi網絡已經斷了，移動通訊斷斷續續，只有衛星電話持續工作著。

截至下午7點15分，安德森總共接了10個電話。他一遍遍地重復同一套應對緊急救援的說辭：請耐心等待，一旦有進展我們會立刻通知。直到睡前，他的上司之一，營運主管史蒂夫.布萊特（Steve Bright），打電話來讓他馬上收拾行李—一前往加德滿都。

洛杉磯，加利福尼亞

環球救援的創始人兼CEO，前華爾街高管丹.理查茲（Dan Richards）周六一早就被很多語音郵件的提示音吵醒了。此時他正在洛杉磯度假，然而他在波士頓和新罕布什爾的團隊已經快瘋了。分析師最終確認至少有100多位客戶此時在尼泊爾，但是還沒有他們的詳細地址信息。珠峰上的攀登者正緩緩向山頂前進，他們可能分布在珠峰大本營（約17600英尺）、—號營地（19800英尺）和二號營地（1500英尺左右）這三個區域之間的任何一個地方。周六清晨，關于珠峰大本營發生致命崩的消息已經出現在媒體頭條。理查茲尚不清楚死者中是否有他們的客戶。他隨即聯系安全運營主管斯科特·休姆（Scott Hume）。休姆指示安全運營經理德魯·帕切（Drew Pache），這位美軍前特種部隊成員從新罕布什爾飛往加德滿都。理查茲十分關注弗雷澤的情況—一因為加德滿都仍余震不斷。

我們生活在一個講究效率的時代：當前往巴黎或雅加達的旅行者們可以在飛機降落前叫一輛優步代步時，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環球救援都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為什么我們不能雇傭私人武裝軍隊來確保我們的行程安全呢？當快捷性成為第—指標后，環球救援展現了它在數碼時代獨一無二的優勢—一在手機上點幾下，安全就有了保障。這正是這家公司的賣點——在一個不受控的環境里給予安全保障的承諾。但真相也許更復雜些?！熬拖袼械奶禊Z，”弗雷澤告訴我，“表面優雅，但在你看不見的水下區域，它們的腳瘋狂地擺動，推著它們前進?！?/p>

富有的探險者可以直接雇傭特種部隊或專業荒野救援隊作為安保，而且隨叫隨到，這本身就讓救援陷入了一種道德層面兩難的境地。開展環球救援的地方大多屬于貧困地區，物資缺乏；然而公司的商業模式就是優先給予資源和服務給他們的客戶。他們也會盡可能地幫助當地災民，但就像理查茲說的：“我們不是紅十字會這樣的慈善組織，我們沒有多余的能力幫助沒有付費的人?！?/p>

畢業于達特茅斯塔克商學院，理查茲在2004年創辦了環球救援。那時他作為托馬斯，維塞爾（ThomasWeisel）資本公司的一名私募股權顧問已經小有成就。他留意到這個有待填補的利基市場。那時，像國際SOS組織已經開始為大型公司的海外雇員提供風險評估服務，也有旅游保險公司允許客戶申請緊急疏散賠償和行李丟失賠償。當時像Medjenssist這樣的公司，會聯系國際醫院提供緊急醫療服務。但是沒有—家公司能夠火速把直升機和專業救援人員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理查茲在考察危機應急管理領域的投資機會時就意識到這些了?！爱斈阈募比绶俚負艽蚓仍娫挼臅r候，你當然希望他們能立刻現身?！彼f。

理查茲當即決定開始創業。他首先雇了5名有從軍經驗的醫護人員，與約翰霍普金斯急診科合作，為客戶提供遠程醫療咨詢，并與直升機公司聯系，還雇傭了一些現役或已退役的軍人。同時他開始與一些企業客戶簽約，對方繳納高額年費來獲取“緊急救援特權”等服務。美國國務院、美國宇航局（NASA）和優步都成為他的客戶，他的客戶群還包括一些出版公司比如國家地理和康泰納仕。一些《Outside》雜志供稿人，比如我自己，也簽訂了協議。過去的5年間，環球救援成為很多戶外探險者的安全后盾，他們當中很多人選擇了該公司的雙重保險項目。普通醫保的年費是329美元（約2090元人民幣），醫保附加安全服務的年費就升到了655美元（約4162元）。多數人并不需要這種保險，但是對于需要的人，緊急撤退服務已經囊括在年費中。美國登山俱樂部向所有會員提供一定限度的環球救援服務，如果你問他們有沒有聽過環球救援，很可能他們會向你展示一下他的會員卡。

理查茲一手把環球救援打造成了行業主宰者?！八某霈F改變了行業格局，擊敗了不少競爭者?！币晃毁Y深員工說。身為CEO的理查茲也以強烈的競爭意識和咄咄逼人的作風著稱。僅在2011年就有5名高管，包括兩名副總經理辭職。這兩名副總經理，一位是前美軍突擊隊成員湯姆.伯克納斯基（TomBochnowski），另—位是前海豹突擊隊成員泰德.穆爾納（TedMuhLner），他倆很快創立了自己的公司“紅點解決方案”（RedpointResolutions）與之抗衡。紅點決議的總部設在硅谷，提供包含救傷直升機運輸服務在內的旅游保險業務—一無論你是丟了一個包，還是一條腿。紅點也從環球救援挖走了不止一名雇員和客戶。伯克納斯基沒有直接評價前東家，而是委婉地提及了2011年兩家公司之間的違約訴訟。他說：“與上—份工作相比，這一次客戶服務是我們的重心。”

盡管競爭激烈，環球救援在過去幾年仍然經營得不錯。2012年，環球救援在伊斯蘭堡（巴基斯坦首都）和曼谷開設了新分支。會員只需撥打一個號碼，就可以聯系到任何一家分公司。運營這樣一家龐大的機構需要穩定的全球網絡承包商，還有迅速與無網絡覆蓋區域取得聯系的能力。在野外工作的員工一般使用DeLormelnReach，一款信息接收設備和一種能發射迷你無線網絡的衛星信號解調器。最近這家公司新開發了一款叫作GRID的應用，可以向客戶的手機發送實時安全預警。不過設備再先進，帕切，這位前特種部隊成員說，“最終都要取決于地面工作人員，依靠他們精準的判斷力，并根據所掌握的信息作出最佳決策?！?/p>

盧卡拉，尼泊爾

在尼泊爾，這個關鍵人物就是弗雷澤。他與酒店其他客人在草坪上度過了一個徹夜難眠的夜晚，期間余震不斷。他曾經一度很羨慕他的鄰居，一個美國人，可以在搖晃的余震中睡著。不過沒過多久，他看到一條細長的流浪狗走過來，抬起一條腿，尿在了美國人身上。

早上的時候，弗雷澤給曼谷辦事處發了一封SMS郵件，告訴他的上司他將飛往盧卡拉——85英里以東的一個小山城，也是多數喜馬拉雅山攀登者的起點。一位瑞典醫生莫妮卡.柏德曼.梅德（Monika Brodmann Maeder）恰好也在加德滿都，于是她陪弗雷澤一起登上了直升機。當他們從飛機里出來時，他們感到—種詭異的安靜。醫院被毀，一些志愿者護士在機場附近搭建起臨時分流病房，但此時還沒有一名傷者被運送過來。

他們迅速地商量出—套診療方案：弗雷澤負責給傷者做陜速的檢查，大拇指朝上表示傷者直接被送到護士那兒救治，大拇指朝下表示他們需要被送到梅德醫生那兒做詳細檢查。很陜，直升機運來了第—批傷者。脊椎骨折的，骨盆粉碎的……觸目驚心。一位頭部重傷的登山者下了直升機后，跌跌撞撞地走向直升機尾槳。來的大多數是四人座的小型直升機，偶爾也會有Mi-17那樣的大飛機?！懊看慰吹剿业男木汀?，”弗雷澤說，“因為我知道里面至少坐著20個人。”下午晚些時侯，他已經篩查了70多名需要做進—步治療的病人，他們當中大多數是尼泊爾當地人。沒有人知道有多少病人已經死了。他動身飛回加德滿都，因為是時候去做他真正的工作了。

加德滿都，尼泊爾

當弗雷澤降落到他與安德森約好見面的地點時，安德森剛好從曼谷回來，他在機場度過了一個極其混亂的下午。一下飛機，安德森立刻聯系了Uber的三名員工，他們當時在凱悅酒店外面草坪上露營。安德森團隊瀏覽了一遍他們的客戶名單?！私M成的登山隊當時在洛子峰（緊挨珠穆朗瑪峰），但是他們已經確認安全。另—位客戶是來自科羅拉多州的叫布拉德.約翰遜（BradJohnson）的登山者，他被困在馬卡魯峰上，他說自己除了脊椎有點兒疼之外—切都好。

環球救援的客戶似乎都幸運地避開了這場災難。沒有人的名字出現在珠峰大本營雪崩的18名傷亡名單中。但這不意味著救援之路就能一帆風順—一尼泊爾政府征用了國內所有的私人飛機，這樣的話環球救援就無法兌現它對客戶的承諾—一比如剛剛提到的傷了脊椎的約翰遜，環球救援得在他傷勢進一步惡化之前幫助他從馬卡魯峰上撤離下來。救援團隊隨身帶著一張電子表格，四欄分別是“險況不明”“確認安全”“正在營救”和“救援結束”。直到周一前，也就是4月27日，他們已經聯系上了49名客戶，并把他們妥善安置。并且沒有人需要醫療救助，畢竟他們都覺得自己的狀態還不錯。直到他們接到了來自一號營地的電話。

費爾法克斯郡，弗吉尼亞州

52歲的教育研究員凱西.麥克奈特在接到電話后的第一反應是：我的天，不會又來一次吧。此時她剛結束鐵人三項的訓練，準備回到位于費爾法克斯的家。路上她接到大伯的電話，電話那一頭告訴她尼泊爾發生了地震，新聞里已經有了珠峰大本營發生雪崩的報道。麥克奈特的丈夫帕特里克，49歲的喬治曼森大學心理學教授，正在第二次嘗試挑戰世界之巔。去年的時候，這位經驗豐富的登山者已經有了一次與雪崩擦肩而過的經歷。那時他剛返回珠峰大本營，而就在他返回的一小時前，一個半英里長的移動冰川，與珠峰大本營和—號營地接壤，引發了昆布冰川大面積雪崩。那次雪崩直接導致16名夏爾巴人死亡，并且2014年內從尼泊爾方向攀登珠峰的活動也被叫停?，F在他又選擇了跟去年一樣的同一家公司做攀登向導——Summit Climb，一家西雅圖的運動用品公司。

帕特里克的哥哥安慰凱西暫時不用過于驚謊。帕特里克身上帶著—個SPOT裝置，那是一種能向國際搜救網絡發送緊急信號的裝備。他已經把SPOT和他的博客、臉書及推特賬戶用一個名叫IfThisThen That的聯絡應用綁定在一起了。從美國東部時間凌晨3點17分開始，大約是雪崩暴發后的一小時，他已經連續發送了3個位置信息表明他已經被送到—號營地。很明顯，這些信息是發送給家人的。盡管凱西知道她的丈夫是環球救援的客戶，但她仍然感到坐立不安。尼泊爾時間下午l點27分的時候，也就是東部時間凌晨3點42分，Summit Climb的主管，55歲的丹，馬蘇爾（DanMazur）發了一條推特“下午l點的時候又有了—場余震！—號營地這兒太可怕了，三個方向都發生了雪崩”。半小時后，他又發了一條推特通報了他們在珠峰上的情況，這一次讓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因為他在結尾處寫著：請為所有人祈禱。

—號營地，珠穆朗瑪峰

Summit Climb所在的探險隊當天早晨從大本營出發，穿過昆布冰川行進。帕特里克所在的團隊有17人，在通過昆布冰川時他們的自我感覺都還不錯。但是，當他們到達—號營地（海拔19800英尺）的時候，他們還是被這片區域復雜的冰川地勢困住了。于是他們只好在珠峰東南方下面的區域扎營，兩面都是若隱若現的峭壁和倒懸著的巨大冰塔。

帕特里克與一名芬蘭隊友待在一個帳篷里，突然間，帳篷開始前后左右劇烈搖晃起來。帕特里克感到地殼仿佛在隆起，因為他正在一大片移動的冰面上，活動的冰川在他腳下數米的地方暗流涌動。作為向導的馬蘇爾驚聲尖叫：“拿上你們的冰斧！雪崩要來了！”他指導隊員們臉朝下趴在地上，把冰斧緊緊插在冰面上作支撐。緊接著，雪崩暴發了。一次、兩次、三次……撲面而來的是霧狀雪崩，大風驅動表層雪引起，所以并沒有帶來大規模致命性的巖石和冰塊襲擊。盡管如此，強勁的颶風仍然噴涌著穿過—號營地，伴隨著雪花和水汽，風速可達120海里。帕特里克，這位曾操縱船只與大風大浪搏斗的水手，也從沒見過如此急驟的狂風。風暴襲來的時候，他的頭朝著上坡的位置，強大的氣壓把他的下半身壓在冰斧上，積雪覆蓋在他的身上足有8英寸之厚。他趁著風暴間隙清理自己的呼吸道，繃緊身體，做好準備迎接搖搖欲墜的冰塔和可能突如其來的滑坡。當時的他相當肯定，他將在珠穆朗瑪峰結束自己這一生。

但是更大的雪崩并沒有發生，雪崩—停，馬蘇爾立即決定帶全隊搬到—號營地中心的位置，遠離危險的冰塔?！枲I地的中心建造在一系列的冰脊之上，馬蘇爾在地圖上挑選了一塊25英尺×50英尺（約105平方米）面積的區域。那個下午，他們經歷—波又—波的余震，來自地殼深處的聲音聽上去像齒輪碾壓產生的格嘰格嘰聲，這個時候差不多是馬蘇爾發出那條請求祈禱的推特的時間。

帕特里克第二天早上蘇醒過來，此時已是周日，太陽已經升起，遠處可見直升機朝著自己這個方向飛來。人們正在排隊登上駛離—號營地的第一班直升機。他從冰脊上看到有登山隊從二號營地（海拔19800英尺）往這邊走過來。當他打給凱西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尼泊爾的慘狀。凱西告訴他雪崩造成珠峰大本營里很多人喪生，加德滿都外的一些低洼地區被完全摧毀，帕特里克這才明白他們團隊的境遇。政府將會部署飛機前來救援，雪崩摧毀了返回大本營所必需的固定梯和繩子。不過他仍然告訴凱西不用擔心，他發現他們還有充足的食物和用于融雪的燃料，足夠維持一段時間。他心底甚至還抱著一絲希望：這次攀登或許能成功也說不定。

周日，—號營地狹窄的飛機跑道已然成為交通樞紐，繁忙程度可與拉瓜迪亞機場跑道比肩。不斷有直升機降落，往返輸送登山者下山。尼泊爾用于高海拔地區作業的直升機都被派去了昆布冰川區域。但是搭乘這些飛機的方式卻不怎么科學：要想進入直升機得靠攀登向導和駕駛員之間的關系，偶爾還得靠點兒武力。有幾名Summit Climb的隊員急于離開，因此江布.夏爾巴（Jangbu Sherpa），與馬蘇爾熟稔的一名員工，直接把他們推進了機艙。

身在西半球的凱西，麥克奈特，已經開始在心中盤算應急計劃了。周日晚上，她的丈夫再次打電話來。這一次，他們二人商量好給環球救援打電話尋求撤離援助。已經有150人從—號營地撤離，但是SummitClimb團隊沒能進入直升機，而風暴已經步步緊逼。凱西撥打環球救援的電話，聯系上了在曼谷的急救人員杰夫.溫斷坦（JeffWeinstein），他立即聯系了什里.哈里，庫克（Shree Hmi Kuikel），魚尾航空的營運經理。魚尾航空是環球救援在尼泊爾合作的六家航空公司之一。就在尼泊爾政府宣布已經控制了境內所有飛機的那天，庫克卻說他有辦法在第二天找到一架能夠飛往—號營地的直升機。那個晚上，溫斯坦在電話里與帕特里克說：“別擔心，我們都在。”帕特里克回憶道。

第二天，魚尾航空派遣了一架直升機從盧卡拉飛往一號營地。當飛行員抵達的時候，—號營地正籠罩在快速聚散的深厚云層之間。通過觀測天氣，他發現留給他的只有45分鐘。帕特里克掏出他身上的環球救援會員卡，沖著飛行員揮了揮，飛行員隨即向他豎起了大拇指。很快，帕特里克和溫斯坦飛向了天空。隨后的一個小時里，飛行員駕駛直升機往返大本營和一號營地，把SummitClimb剩余隊員成功轉移了出去。馬蘇爾讓隊員與夏爾巴人—起登機，因為他們無力支付救援費用而常常得不到及時救援。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了，把任何一個人留在此地都形同謀殺，因為他們已經是留在營地里的最后一批人。

到達大本營后，登山隊在這里度過了一晚。第二天，魚尾航空的飛行員分批把他們送到了盧卡拉。帕特里克和格里夫與一具尸體共同搭乘了直升機，那是一名尼泊爾當地人，在大本營那場雪崩中喪生。機艙里位置狹窄，他們只好坐在那具已經冰冷的尸體上。到達盧卡拉后，安德森去接了他們，隨后的幾天里他們就拿到了回家的車票。

“我對環球救援致以最高的敬意?！迸撂乩锟?麥克奈特跟我說?！拔沂遣皇强瓷先ハ駛€廣告代言人？不過無論年費有多高，接下來的每年我都會再付。因為我十分肯定我根本離不開它?！敝貫膮^里救援隊伍相互之間既有合作，又有競爭。國際搜救組織最先抵達，隨后是大型救援機構——美國救援（USAid）、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和紅十字會。這些組織的施救都是出于人道主義但并非是全無私心的，他們組織救援的同時也在搶奪一些資源：進入權、地方文化、酒店、直升機數量、公共宣傳等。這對環球救援這種盈利性的私人救援隊同樣適用。有一天溫斯坦偶然碰到了曾在環球救援工作，現在受雇于紅點的一位員工，兩個人一見如故。但在當時，尼泊爾境內私人直升機數量十分有限，而環球救援和紅點都迫切需要這些資源。災難發生后，兩家公司的表現都令人驚嘆，他們撤離了許多客戶，還有很多沒有支付任何費用的難民。環球救援免費將Summit Climb團隊里的夏爾巴人一起救出，同時紅點也向農村支援了外科急救醫生?！叭绻w機上還有空位，這些救援公司會盡可能地幫助救援?！杯h球救援前公關經理約翰.莫雷蒂（John Morerti）說。“如果能因此得到點兒宣傳就更好了。但是歸根結底他們是民營公司，他們沒有必要做政府該做的活兒?！?/p>

震后幾天，壞球救援團隊兵分兩路工作。溫斯坦，就是接到凱西.麥克奈特求助電話的那位急救人員，飛去尼泊爾盧卡拉地區配合安德森的工作，兩人著手迎接最后一批降落的客戶。同一時間，弗雷澤和帕切留在加德滿都隨時待命，以防有客戶緊急需要幫助。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我問他們二人是否考慮過前往重災區所在的村子幫忙，帕切回答我：“我們沒有裝備，也沒有被公司派往那邊，這超過了我們的工作范圍。”

弗雷澤說：“除了最開始出于人道主義提供的援助，我們的重心還是在我們會員身上。”他停頓了一下，然后說：“但是作為醫療人員和急救工作者，看到這—切在你眼前發生而你無能為力，是很沮喪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拜訪了尼泊爾dZi基金會主管本.埃爾斯（Ben Avers），這是尼泊爾一家專注于校園安全和福利問題的非營利組織。地震后第二，埃爾斯協助弗雷澤在盧卡拉給病人驗傷。埃爾斯十分尊敬弗雷澤，但是他對環球救援在尼泊爾救援行動中扮演的角色頗有微詞?！八麄儼阎鄙龣C都拿去救那些嚇壞了的游客，但卻忽略了更需要幫助的霍喀（Ghorka）地區的人們，那里當時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被艨κ钦鹬袇^，地震的摧毀程度相當于一場海嘯。環球救援有辦法獲得這些珍貴的資源并不在埃爾斯的意料之外?！敖疱X就是通行證，無論何時何地?！彼f，“我們還生活在封建社會?！?/p>

后來，我把他的想法反饋給理查茲。我向他再次拋出這個問題：如何評價環球救援在征用私人直升機進行救援這件事上的角色？“這很難說……”他說，“特別是當你被迫卷入一場可怕的大災禍，并且你還想控制形勢發展的時候。你很難去決定誰應該優先獲得珍稀資源。很難說在最初的36到48小時之間，其他難民就應該比登山隊更需要救助。任何試圖比較需求程度的問題都是兩難的，因為這些不能被量化?！?/p>

他還說：“能幫一個是一個，我們當然希望能救助更多人。但是面對客戶的時候，我們會全力以赴幫助他們?！?/p>

直到周日前，即5月3日，大多數登山者和探險者都離開了盧卡拉，當地的茶館和小旅店變得空空蕩蕩的。但是安德森還有—件事要做，完成后他才能回到位于曼谷的崗位上：他得搭乘一架直升機到馬卡魯峰去接約翰遜，他患有腰椎間盤突出。于是他在山區又多待了兩天。安德森迅速意識到這個傷員需要做CT檢查，很可能還需要進行手術。所有的癥狀表明他很可能是腦溢血。但是瑞士醫生告訴安德森，這位病人可能還得再等等。

“為什么？”安德森問。醫生說把他運往加德滿都的費用約3000美元（約19000元），但是這位病人無力負擔這筆費用，然而這是唯一的選擇。沒有直升機公司愿意做賠本生意。

“這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卑驳律S后告訴我他的感受，“僅僅是因為他沒辦法承擔這筆錢，他就會因此失去生命。在看過那么多富裕的人爭相搶奪航班資源之后，我一直在想‘他才是最需要盡快離開這兒的人，但是沒人知道，甚至無人關心’?！?/p>

這是一個行業難以突破的道德困境。環球救援無法向每個碰到的受災者提供無償的援助。就像理查茲說的那樣，環球救援不是紅十字會。但是，這段經歷深深地影響了安德森?！斑@真的很難抉擇。”他說，“我們可以利用自身的資源，我們想到那兒，盡可能地幫忙。”那位尼泊爾人在第二天終于被送到了加德滿都，他的家人說他活下來了。沒人知道他是否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無論是醫生還是安德森，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在尼泊爾工作結束后，弗雷澤遞交了他的辭職申請—一很大—部分是私人原因，因為他打算和貝基結婚，一起生活。他告訴我，合同期內他將繼續為環球救援工作，他十分感激公司能讓他參與尼泊爾地震營救工作，使他有機會在盧卡拉救助傷員?！拔以诃h球救援有過那樣一段難忘的經歷，我永遠不會忘記?！彼f。他還說打算問到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他將和貝基一起在那兒建立一個非營利組織，向當地居民無償提醫療救助。他已經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