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0年代末,我們東廂村人僅有的一點文化生活就是去西霍莊看電影。兩個村相隔不過一條大壕溝,我們在溝東,他們在溝西,論條件,我們村要好一點,至少機(jī)井比他們多,光棍比他們少。可誰能想到,就那樣一個破村子竟攤上了好事——縣上將一臺上海產(chǎn)8.75mm黑白電影機(jī)獎給了他們。據(jù)說是縣放映隊替換下的,都能當(dāng)破爛賣了,可西霍莊人卻像從孫悟空得了定海神珍,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這就嚴(yán)重傷害了我們東廂人的自尊心,每次去西霍莊看電影,看著他們牛逼哄哄的樣兒,真恨不得對他們村所有的生物、微生物施暴,包括天上飛的家巴雀、墻頭上落的灰鴿子、地上竄的紅螞蟻、水桶里游的小蟲蟲。
最讓人氣憤的是,有一次他們竟公然把放映場地改在了小學(xué)校,還在校門口臨時設(shè)了售票處,向包括我們東廂村人在內(nèi)的所有外村人賣票,一張一毛五分錢,這不明擺著欺侮人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東廂村人心中積攢了幾萬年的怒氣終于火山一樣噴發(fā)了,憤怒的人們排山倒海地?fù)硐蛐W(xué)校的大門,將那扇木板門砸了個稀巴爛,還打倒了幾個把門的家伙,但我們村也因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幾個領(lǐng)頭漢子被聞風(fēng)趕來的警察“咔嚓”“咔嚓”一銬,推上車帶走了。這一事件當(dāng)時轟動了全縣。
盼星星,盼月亮,我們終于盼來了自己村莊放電影的一天。
這個消息駕著巨大的羽翼,在村子的上空盤旋著,讓我們每一個人仿佛看到了七仙女衣裙上的飄帶,剎那間,小小的東廂村成了幸福的海洋,歡樂的海洋,沸騰的海洋。還沒等天黑下來,人們就攜兒帶女,呼親喚友,從自家的窯院匯向大隊門前的場地上。雪白的幕布早掛了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扯在兩棵老楊樹的樹干間,其中一根的半腰上拴了個黑方匣子——那是電影里人們說話的喇叭。我們坐在越來越擁擠的場地上,眼巴巴地盯著幕布,等著天黑下來,等著放映員入場。坐在我身邊的窩囊廢門大柱脖子扭過來扭過去地盯著場外看,不時嘟噥一句,“咋放電影的同志還不來呀。”
我也懶得告訴他。其實我早知道放電影的人一時半會兒來不了的,他們還在我家喝燒酒吃大肥肉呢。
“晚上你可要多做幾個菜,讓縣上下來的領(lǐng)導(dǎo)吃好喝好。”中午我回家吃飯時,就聽我爹跟我娘說了這事。原來,縣上給我們村派下一個工作隊,總共兩個人,隊長叫許國強(qiáng),是縣文化局的第一副局長;隊員叫小周,文化局的一個小干事。那副局長正好分管縣放映隊,他下來駐村蹲點,便從放映隊抽調(diào)了一臺電影機(jī),又讓小周學(xué)會了操作,聽說以后天天給我們村放電影。下午放學(xué)后,我回了家一看,炕桌上早擠了七八個菜,最中間是一盤香噴噴的大肥肉,不用說,這是我娘忙了一個下午的成果。沒多久,我爹領(lǐng)著兩個人回來了,一個四十來歲,戴著副黑框近視眼鏡,穿一身藍(lán)的卡中山裝,左上方的衣袋里插著兩支鋼筆,一看就是個大干部,我爹一口一個“許局長”地叫他。中年人擺擺手說,“老王,以后就不要這么叫我了,我來你們村不是當(dāng)官的,是搞社會主義教育的,從今天起我就和你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以后你就叫我許同志好了。”我爹愣怔了一下,“這不好吧。”那人微微一笑,“有什么不好的?我說好就好。”我爹見許同志很認(rèn)真,便說,“那好,以后我就叫你‘許同志’了。”另一個二十出頭,滿臉青春痘,我爹叫他“小周”,估計就是那個姓周的小干事了。他們一進(jìn)門,我被我爹大手一劃拉掃下了炕,在地上吃了點就出來了。
月亮掛上場地東邊的柳樹梢時,我爹才陪著許同志和小周進(jìn)了場子。
“都讓開點,”我爹撥開擋在前面的人們,一個勁地吆喝,“我們不進(jìn)去,你們能看成個電影?”
看得出我爹和許同志喝了不少酒,老遠(yuǎn)就聞到了他們的臭皮囊上散出的“二鍋頭”的味道。滿臉疙瘩的小周身上倒是清清爽爽的,可能一點酒都沒喝,但他的動作也太慢了,他慢騰騰地走到場地中間那張桌子前,慢騰騰地打開一個木箱子,然后慢騰騰地把機(jī)器架好,慢騰騰地開始調(diào)鏡頭,老半天,片門里忽然射出一道晃眼的光柱,那光柱像喝醉了酒似的,忽而飛到天上,忽而又插到地下,忽而射向樹頭,忽而又飛向了旁邊的房頂,往復(fù)了幾次,才打到了影幕上。之后,他開始掛片子,動作依然慢騰騰的,似乎在有意考驗我們東廂村人的耐心,看看他們一著急會不會猛然撲上來掐死他。就在我們的神經(jīng)快要崩潰的時候,假演開始了。假演就是正式開演前放的新聞紀(jì)錄片。那道光柱像一柄長劍,洞穿了夜幕,成群的小蟲子就在這光柱里飛呀飛的,當(dāng)然還纏繞著男人們嘴里噴出的煙霧。
假演之后,我們本以為馬上就要放片子了,然而只見電影機(jī)上的照明燈一亮,我爹從光亮里站了起來,他拿起一個黑驢樣兒的話筒,清了清嗓子,然后羅哩羅嗦、嗚哩哇啦地講了開來。我爹是我們東廂村的支書,他要說話誰都沒辦法,他好像逮住了機(jī)會,整整破嗓子講了半個小時。要是換在別的場合,早有人打口哨跺腳學(xué)狼嚎了,可那天晚上大家卻聽得出奇的認(rèn)真,一個個抻著脖子扎愣著耳朵聽,還時不時地用左手拍一下右手,或者用右手打一下左手,報以持久熱烈的掌聲。我爹的講話就連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也不敢恭維,他是個大老粗,卻偏偏喜歡賣弄幾句文詞,這就讓他的發(fā)言成了老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他一會兒講到當(dāng)前國際國內(nèi)的大好形勢,一會兒又講到我們東廂村的夏鋤夏澆不可放松,繞了九九八十一個彎,才觸到了問題的核心,才說到了放電影,說到了許同志。
“社員群眾們,有句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大家想一想,我們?yōu)樯恫挥迷倥艿酵獯蹇措娪傲耍俊闭f到這里,我爹忽然把手指向他身旁坐著的戴眼鏡的許同志,“就是因為許局長來了,不,是許同志來了!大家都好好看看,這位就是許同志,順便說一句,許同志是來我們村搞社會主義教育的,大家鼓掌歡迎!”
在大家的掌聲中,許同志站起身來,矜持地沖著我們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然后一屁股坐下了。
“許同志了不起啊,他給我們村辦了件天大的好事,實事。”我爹掃了一眼場上的觀眾,接著說下去,“從此以后,我們東廂村人去西霍莊村看電影的歷史將一去不復(fù)返,受西霍莊人窩囊氣的時代結(jié)束了。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咱他媽的看幾場就看幾場,想放啥片就放啥片!”說到這里,他像電影里的革命導(dǎo)師列寧同志一樣揮了揮手。
我爹話音剛落,全場立刻一片歡騰,掌聲如雷。我覺得人們手拍得特別賣勁,連我都把手掌拍疼了,誰都知道在場的有不少西霍莊人,我們這么鼓掌就是要?dú)鈿馑麄儭?/p>
那天晚上放的是國產(chǎn)片《黑三角》,不知你看過這部電影沒有,看了后又有什么感受,是不是覺得很過癮,反正我當(dāng)時是給鎮(zhèn)住了。當(dāng)偵察英雄石巖同志終于查清那個長得狐貍精似的于秋蘭是個無辜的受害者,而賣冰棍的于黃氏才是個隱藏得很深很深的陰險狡猾的狗特務(wù)時,我差點沒歡呼起來。你能想到嗎,坐在我身邊的門大柱竟然跟我一樣激動得熱淚盈眶,渾身亂抖。其實前幾天,我們就在西霍莊蹭著看過這部片子了,可我總覺得我們東廂村放的《黑三角》要比他們西霍莊的《黑三角》好,不知要好幾千倍。西霍莊那個破電影機(jī)啊,不是錯格,就是跳片,他們牛逼什么呀?現(xiàn)在我們東廂村也放電影了,他們西霍莊人還不得孫子似地立在場邊看?
但是,好像沒怎么看,電影就放完了。我們真希望再放個片子啊,幾乎每一個人都還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可是,電影機(jī)的照明燈“嘩”地一下亮了。我們看到滿臉疙瘩的小周已經(jīng)開始站起來收拾東西了,大家只好也站起來,磨磨蹭蹭地向場子外走。門大柱好像還沉浸在電影故事里,邊走邊跟我這個小屁孩討論著電影里的一些情節(jié)。怎么說呢,門大柱是個不折不扣的窩囊廢,但就這么個人,卻娶了個花一樣的女人。她叫趙秀芹,可以說是我們村最好看的女人。這個故事有好多情節(jié)都和這個女人有關(guān),后面我會慢慢提及。
“好險啊,110機(jī)密差點讓郎井田拿走了。”門大柱說。
“那是那是,”盡管我很瞧不起這個門大柱,可還是很樂意和他討論一下電影情節(jié),“他可是于黃氏的主子,那個貓頭鷹也真夠狡猾,怎么也不肯把銅蛤蟆交給他。”
“郎井田沒有接頭信物啊,”門大柱兩只小眼睛瞪得溜圓,“其實那些狗特務(wù)都挺狡猾的,要不是他們兩個狗咬狗,石巖可能就拿不到銅蛤蟆了。”
“怎么會拿不到呢?”我想起了我們語文老師的話,“狐貍再狡猾也逃不出獵人的手心,拿不到還演什么?啊,拿不到你說還演什么?”
“也是啊,小三你說得對。”門大柱嘿嘿笑了笑,兩只手臂朝天一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也不知明天會演啥片子,你爹知道不?要是還能放個反特片就好了。”
“我爹哪會知道,”我搖了搖頭,“這得問許同志,演啥片子都是他說了算,他是工作隊長呢。”
“你爹是支書,他去說說,許同志還能不聽?”
“那我就跟我爹說說吧。”
“小三你可得說話算數(shù),”門大柱討好地看著我,“可得讓你爹求求許同志,明天說啥也得再放部反特片。”
“好了好了,”我沖他揮了揮手,好像我就是我爹,東廂村的大事小事都?xì)w我管。“這事我知道了,沒問題的,明天,許同志說不準(zhǔn)還要在我家吃飯,到時就是我爹不說,我也會說的。你就等著明天看反特片吧。”這么說著,我很想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頭拍一拍,就像許同志把手放在我爹的肩頭,可是門大柱高得像棵樹,我怎么也夠不著。
2
第二天,許同志并沒有到我家吃飯,以后幾天他也再沒來過我家。我問我爹這究竟怎么回事。
“許同志是個好干部啊,”我爹笑笑說,“他希望能遵守下鄉(xiāng)紀(jì)律,到群眾中家去吃派飯,和我們東廂村的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跟群眾打成一片。”
“那,你就不是群眾了?”我問。
“當(dāng)然不是,”我爹想都沒想就說,“我是支部書記,書記是管群眾的,懂了吧?”
那些日子,我看到許同志每天都到群眾家去吃派飯,今天王三家,明天李四家,看樣子很高興。在誰家吃過飯,他總要留下一點錢,三毛或五毛,不管那家人怎么推辭,他都會強(qiáng)調(diào)這是紀(jì)律,不留不行,然后就滿面春風(fēng)地出來了。可有一天中午,許同志從趙二娃家出來后,卻眉頭緊鎖,滿臉凝重之色,好像遇上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天中午許同志去趙二娃家吃飯時,那個婆娘因為男人拉化肥還沒回來,加上還有個吃奶的孩子,就有點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以致于孩子把屎拉在了炕頭上也不知曉。許同志走進(jìn)當(dāng)院時,婆娘才發(fā)現(xiàn)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亟待解決,可這時候打掃戰(zhàn)場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不解決吧,肯定會壞了許同志的胃口,讓趙二娃知道了還不得把她打死?也是急中生智,婆娘順手抓起一個大銅盆扣在了上面。收拾完后,許同志剛好也進(jìn)了家門,婆娘松口氣,笑語相迎,將他請到了炕上。這頓飯本來吃得很愉快,許同志用手帕抹抹嘴,就要出門,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趙二娃回來了。許同志只得重又坐下來,微笑著問起了生產(chǎn)上的一些細(xì)節(jié)。趙二娃覺得這個縣上下來的干部一點沒架子,很感動,問他吃好了沒有。許同志說,吃好了吃好了。趙二娃忽然發(fā)現(xiàn)了炕上扣著的銅盆,就責(zé)備婆娘,你這女人忘性真是大,怎么還扣著個菜不端上去?婆娘臉色頓時大變,支支吾吾地不知說什么好。趙二娃瞪了婆娘一眼,讓她快端上去,怎么也得讓許同志嘗一嘗。婆娘只是眼直直地看著男人,并不動彈。趙二娃好像生了氣,一伸手揭起了盆子,立刻有一種怪異的氣味撲面而來。看到這一幕,許同志胃口立刻翻騰起來,“哇”地吐了一地。
后來,許同志再下戶吃派飯,就覺得胃口不舒服,想吐。我爹怕許同志把身體搞垮影響了工作,勸他不要再吃派飯了。許同志搖搖頭說,這怎么能行,吃派飯是工作紀(jì)律。我爹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撐下去還怎么工作?上邊要問起這件事,我替你擔(dān)著,你就放心好了。許同志想了半天,說,那就太謝謝你了。我爹見許同志同意了,就讓人在大隊后院收拾出兩間房子,改造成了伙房。一開始,我爹讓栓鎖家的給許同志做飯,說你別看栓鎖家的長得像個男同志,可她在公社食堂當(dāng)過炊事員,侍候過張書記李主任他們好幾個領(lǐng)導(dǎo),手藝很不錯呢。許同志說好好好,可吃了幾天,他就再說不出一個好了。不管栓鎖家的怎么變著法子在菜案上搞創(chuàng)新,許同志的眉頭始終緊鎖著,就好像解放全人類的重任都壓在了他一個人的肩頭。我們每天放學(xué)的時候,常常看見許同志一臉凝重地走向村供銷社的門市部,出來時懷里便揣著一大堆掛面餅干。栓鎖家的為此很內(nèi)疚,那張倭瓜臉越發(fā)難看了,有一天終于沉不住氣了,當(dāng)著我爹的面訴了一通苦,此后便再也不去伙房做飯了。我爹沒辦法,又讓來米家的上崗,并叮囑她千萬多變幾個花樣,把飯菜弄得可口點,讓許同志滿意,讓我們東廂村的群眾放心。可是,來米家的也侍候不了許同志——我們發(fā)現(xiàn)許同志臉色更加凝重了,每到吃飯時,他就離開大隊院在村子里四處轉(zhuǎn)悠,好像一進(jìn)了伙房,就會被拖到案板上剁成肉泥。這樣過了沒幾天,來米家的也挺不住了,抹著淚也離開了伙房。于是,許同志的吃飯問題成了我們東廂村人最掛心的事,他樂不起來,誰也樂不起來,擔(dān)心他突然卷鋪蓋走人,那村里就放不成電影了。
趙秀芹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走進(jìn)大隊后院的,可以說,她是受命于危難之際。但是,我們東廂村人都替這個女人捏了把冷汗,同時也覺得我爹此舉很不明智,他怎么能把趙秀芹推上這么重要的崗位?那是給誰做飯呀,是給把電影帶進(jìn)我們東廂村的許同志啊。誰都知道趙秀芹廚藝不怎樣,侍候一個門大柱她都有點勉強(qiáng),讓這樣一個女人給縣上下來的許同志做飯合適嗎?然而,許同志臉上生動的笑容告訴我們:趙秀芹是完全稱職的,合格的,當(dāng)之無愧的。這讓我們村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許同志這究竟是怎么了?難道他跟門大柱吃飯一個檔次?那些日子,整個東廂村都在議論這件事。
“許同志怎么會不滿意呢,”我們年輕英俊的語文老師對胖乎乎的數(shù)學(xué)老師說,趙秀芹那可是‘秀色可餐’啊。”
這話正好撞到了我的耳朵,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么一個新奇的詞匯,我一點都不懂它什么意思,問一下語文老師吧,又怕被他臭罵一頓。那天給他打掃宿舍時,我終于得了個機(jī)會,偷偷翻開他書架上那本翻得都毛了邊的詞典,那個詞條立刻火焰似的在我眼前燃燒起來。語文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在“秀色可餐”四個字下邊重重地劃了條紅線,看起來非常醒目。詞典這樣解釋:秀色可餐,指女子容貌非常美好,讓人忘掉饑餓。趙秀芹是我們村最好看的女人沒錯,可她怎么能讓人忘掉饑餓呢?
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肚子餓得嘰哩咕嚕叫,忽然靈機(jī)一動,怎么不去看一眼趙秀芹呢?看了她,說不準(zhǔn)我還真能忘掉饑餓呢。于是,我走進(jìn)了大隊后院,立在伙房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趙秀芹一開始以為我是來玩耍的,并沒在意,還在灶前忙乎著,后來一轉(zhuǎn)身,見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愣了一愣,忽然憋不住地笑了。
“小三你這是怎么啦?”趙秀芹笑吟吟地說,“不回家吃飯老盯著我干啥?”
“不干啥,就是想看看你。”我繼續(xù)鍥而不舍地盯著她看,等待著那種“可餐”的感覺突然降臨。
“小三你究竟怎么了?”趙秀芹又“撲哧”一聲笑了。
趙秀芹說的是普通話,聲音很好聽,就像話匣子里的播音員。她不是我們本地人,聽說老家是東北的,幾年前跟著她娘一路討飯到了我們東廂村,進(jìn)村沒多久,她娘就得了一種怪病死了。趙秀芹哭得死去活來的,也沒個主意,門大柱人老實厚道,幫著找了條溝挖了個窯窯把她娘埋了,又把她留在家里住下。不久,趙秀芹就嫁給了門大柱,二人過起了日子。趙秀芹剛到我們村時,蓬頭垢面,穿著破爛,沒一點引人之處,嫁給門大柱后,吃了半年黃糕炒雞蛋,竟出落得水靈靈光鮮鮮的,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個美人坯子。不少后生看了就眼饞,后悔當(dāng)初沒及時下手,讓門大柱攤上了好事。
“聽說多看你一眼能忘掉饑餓,真有這事嗎?”我問。
趙秀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都彎下了腰。
“你笑什么?這有什么可笑的。”
“小三你腦瓜里凈裝了些怪念頭。”趙秀芹搖搖頭說,“真要看了我能忘掉饑餓,那咱村人也不用種糧食了。”
我不信,還那么直直地盯著她看,可看了半天,肚子依然餓得嘰哩咕嚕叫,這讓我徹底喪失了信心。看來,我們語文老師是在騙人,詞典也在騙人。什么秀色可餐,完全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不過,我也不是什么收獲都沒有,這一次我是真把趙秀芹看夠了,她確實是我們東廂村最好看的女人。你看她,白里透紅的臉蛋,水靈靈的大眼睛,飽滿紅潤的嘴唇,鼓得像小山包似的胸脯,簡直無可挑剔,可以印成年畫大批發(fā)行了。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她要比《小花》里的何翠姑好看得多!《小花》這部電影你看過嗎?對了,就是“妹妹找哥淚花流”那部片子。《小花》在我們東廂村放過后,村里的后生幾乎都發(fā)瘋了,走到哪里都哼哼著“妹妹找哥淚花流”。片子里有兩個好看的女人,一個叫何翠姑,一個叫小花,我們村的年輕人都被她們迷得神魂顛倒。有幾次,我看到他們在街頭因為她倆誰更漂亮一些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甚至大打出手,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那么干仗一點都不值。何翠姑和趙小花都不如趙秀芹漂亮。假如趙秀芹去拍電影,我敢打保票,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成為一個大名星的。
我正要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趙秀芹時,一抬眼看到許同志走進(jìn)了大隊后院,他準(zhǔn)時過來吃飯了。
趙秀芹看了我一眼,“小三快回去吃飯吧,別讓你爹等急了。”
“這孩子好面熟呀,好像在哪里見過。”許同志說。
“這是王支書家的小三,”趙秀芹笑了笑又說,“許同志你知道嗎,今天他是專門跑來看我的,說是看看我可以忘掉饑餓。”
許同志愣了一愣,忽然憋不住地大笑起來:“這孩子有意思,有意思,不過你也確實是秀色可餐呀。”
“瞧你說的,我有那么好看嗎?”趙秀芹紅著臉說。
“當(dāng)然有,”許同志又扭過頭看著我說,“你是對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聽聽這話,多酸呀,虧他也說得出口!可許同志就這么說了,而且是當(dāng)著我的面說的,他可能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哼,這也未免狗眼看人低了吧,誰不知道他這是在向趙秀芹獻(xiàn)殷勤?他說話時,目光始終熱辣辣地停留在趙秀芹的胸脯上,這讓我覺得他很流氓。趙秀芹邊說話邊端菜,桌子上就多了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肉片,一盤大燴菜,我看了一眼,強(qiáng)忍著不讓涎水流下來。可許同志呢,這么香的飯菜他看都不看一眼,目光依然停留在趙秀芹的胸脯上——他一定覺得趙秀芹“秀色可餐”,忘掉饑餓了。
“看夠了沒有?”好像后背上長著眼睛,許同志忽然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看夠就回去吧,你還沒長大呢,是不是?”
趙秀芹便“咯咯咯”地笑。
3
你千萬別笑我。
這么跟你說吧,那時候我除了不開念書的竅,別的事都開竅。用我們語文老師的話說,小三這孩子腦袋瓜不錯,就是把心思用錯了地方。這話是他對我爹講的,他這么做顯然是為了討好我爹。他對我爹說,這個問題應(yīng)該引起您的重視了。我爹謝過語文老師,把他送出門,便開始解下皮帶教訓(xùn)我,一邊打一邊問我以后還操不操閑心了?我說我再也不啦——是的,我的嘴頭再硬也硬不過我爹的皮帶。我聲淚俱下地向他保證,從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但是雨過地皮干,沒幾天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們語文老師對我這個“問題學(xué)生”頭疼不已,恨鐵不成鋼地說,是不是因為你爹當(dāng)了個支書,你就不打算好好學(xué)習(xí)了?你想過沒有,他要是下了臺,你怎么辦?我想都沒想就說,他下了臺我上,當(dāng)個支書有什么難的?我這么一說,語文老師的嘴立刻張成了“O”型,他蹙眉皺臉地?fù)u搖頭,再搖搖頭。
自從發(fā)現(xiàn)許同志有意討好門大柱的老婆之后,我就開始關(guān)注他們了。我總覺得許同志在這件事上有點不大對勁,他可是縣上下來的干部,是文化局的第一副局長,這么一個重要角色為何要討好一個村婦?我想了很久很久,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許同志一定有求于趙秀芹的。這就像我討好我爹,是為了少挨幾皮帶,也像我們東廂村人討好他許同志,是為了多看幾場電影。那么許同志究竟想和趙秀芹做什么?肯定不光是想把目光停留在她胸脯上吧,那他還想干什么?
這個問題真把我難住了,不管怎么想,我就是想不明白。
那天黃昏電影還沒開演,我忽然又想起了許同志,我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于是偷偷溜進(jìn)了大隊后院。看門的三成老漢別看對別的小孩兇得像條惡狗,誰想進(jìn)去肯定得受些呵斥,對我卻一直很友好,總是笑瞇瞇地跟我說話,有時還會從衣袋里掏個糖塊塞給我。這就讓我內(nèi)心里升起了一種優(yōu)越感,盼著我爹把官做得大些,再大些,他要是當(dāng)了公社書記,那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公社大院,他要是當(dāng)了縣委書記,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縣委大院,他要是當(dāng)了省委書記,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省委大院,他要是當(dāng)了國務(wù)院總理,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中南海,他要是當(dāng)了聯(lián)合國秘書長,我就可以自由地出入紐約洛杉磯,可我爹卻不爭氣得很,巴掌大個東廂村就把他搞得焦頭爛額。他常常唉聲嘆氣地對我娘說,“這個破支書啥時才能當(dāng)?shù)筋^?”他就這點出息。
但是我一進(jìn)了里面,一看到許同志就后悔死了。
我發(fā)現(xiàn)了他天大的機(jī)密!
我一直想發(fā)現(xiàn)些什么,可真正發(fā)現(xiàn)了心里又非常難過。是這樣的,我看到許同志吃趙秀芹的嘴了,也許是吃得太投入,他們連有人進(jìn)來也沒察覺到。我是從伙房的窗口看到這一幕的,他們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像被膠粘住了。許同志背對著窗口,雙臂把趙秀芹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我只看到趙秀芹極小一部分身體,就是說她身體的大部分都被許同志的胸和兩只手臂裹住了。看到這個鏡頭,我本該鞋底抹油,溜之乎也,可我沒有離開,不光沒離開,還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動了幾步,這一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更多的機(jī)密。我看到許同志像一頭貪吃的豬啃著趙秀芹的嘴唇,啃著我們東廂村最好看的女人。那紅艷艷的嘴唇原本是屬于門大柱的,這會兒卻被許同志無所顧忌地享受著,這讓我不能不為門大柱傷心。
我真想大喝一聲:“住嘴!”
可是我沒有,我呆呆地看了許久,又偷偷地溜出來了。
三成老漢笑瞇瞇地問我:“玩好了?”
“好個屁!”我沒好氣地說。
那老狗立刻瓷在那里,老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到底了,我向大隊院門前的場地走去。那里早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了。
放電影的小周在對著幕布試鏡頭,門大柱也在一邊跟著瞎忙乎。我知道他早就夾著個小凳子來了,他把小凳子放在場子前邊,叮囑一個小孩子照看著,自己就跑到電影機(jī)前去了。他幫著小周拉電線,掛幕布,抬箱子,滿臉傻乎乎的笑。
“真是個泥頭!”我心里罵了一句。
我們東廂村人把老婆被偷的男人叫“泥頭”。
我盯著門大柱,真想沖上去照著他的屁股猛踹一腳,讓他去管管自己的媳婦。我心里想,門大柱呀門大柱,那么個秀色可餐的女人你不好好看著,還有心思看電影?人家放電影你忙什么,啊,你不是泥頭是什么?門大柱并不曉得我心里想什么,還是那么無可救藥地跟著忙乎。后來電影開演了,他才縮著個腦袋擠進(jìn)了場子,跟我們這些小屁孩擠在一起看。他一邊看電影,一邊一支接一支地抽那種七分錢一包的“勤儉”煙,他像一個大煙囪吞云吐霧,嗆得我直咳嗽,真想抓一塊臭泥巴糊住他的嘴。后來他也咳起來,可能是煙抽得太多了吧。我以為他的嘴這下該閑著了,可是沒有,他一伸手又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炒得香噴噴的大黃豆,扔到嘴里慢慢地嚼,饞得我直流口水。
我捅了他一下,伸出手說:“你一個人獨(dú)享啊,也不懂給我掏一把?”
“我也只裝了幾小把啊。”門大柱搖搖頭說。
“真是個小氣鬼,”我看了他一眼,“這豆子是誰給你炒的?總不會是你老婆吧?”
“偏偏還真是我老婆給炒的,咋啦?”
“你老婆還有功夫給你炒豆子?”
“那當(dāng)然,我老婆對我好著呢,半下午她就給我炒了一鍋豆子,她讓我晚上看片子時多吃豆子少抽煙,她說抽煙對身體沒一點好處。呵呵,小三,你說我老婆多疼我啊。等你長大了,也娶個跟我老婆一樣好的女人,是不?”
“天吶,你老婆對你這么好?”
“那當(dāng)然,”門大柱又往嘴里扔了顆大黃豆,“我老婆不對我好,對誰好?對你?”
“當(dāng)然不可能對我,可是他對許同志好呀。”這話說出后,我忽然覺得出了一身冷汗。
誰知門大柱卻笑了。“應(yīng)該的,我老婆就該對許同志好。”
“你老婆為啥得對許同志好?”我真想唾他一口。
“這還不簡單?人家是個好干部,他要是不進(jìn)村,我就看不上電影。”門大柱看了我一眼又說,“不光我看不上,你也看不上,咱們一村人都他媽的看不上,明白了吧。”說罷,他那兩只綠豆似的小眼睛又移向了幕布。
“真是個泥頭!”我心里罵道,“瞧瞧你這德性,你這樣的人不當(dāng)泥頭,誰當(dāng)?”
這時候,不知誰往我腳下扔了半截?zé)燁^,一閃一閃的,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煙氣呢。我看了門大柱一眼,驀地把它撿起來,一伸手塞到他衣領(lǐng)里去了。然后,暗笑著繼續(xù)看電影。你瞧那個門大柱,他竟然毫無所覺,直到烤焦的皮肉和破布味彌漫了全場,他才炮仗似地彈起來,“媽呀老子”地日操開來。日罵過后,他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幕布看了。
唉,這個泥頭啊,我真是拿他沒一點辦法。
4
你絕對想不到,有個人比我還生門大柱的氣。假如說我只想照著門大柱的屁股猛踢一腳,或者往他衣領(lǐng)里塞顆煙頭,那這個人就想把門大柱翻個四蹄朝天,一根繩子綁了,一塊一塊地缷掉他的骨頭,割下他的肉,剁成肉餡包餃子,或者干脆往他身上澆一桶氣油,讓他粉身碎骨、體無完膚了。
這個人叫張生,是門大柱的同學(xué)。
我們語文老師說,戲里有個風(fēng)流才子也叫張生。那出戲叫《西廂記》。我問過我們語文老師,我說西廂是不是跟我們東廂一樣,也是個村子?語文老師哈哈大笑,說,不是不是,西廂指的是西廂房,才子張生本來是去普救寺看景的,但是發(fā)現(xiàn)來這里上香的富家小姐崔鶯鶯貌比西施,便借宿在寺院的西廂房,只為了多看她一眼。我便心里感嘆,看來這張生真是風(fēng)流才子,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們東廂村的張生為啥也叫張生,是因為他也是個風(fēng)流才子嗎?應(yīng)該說,這個人長得也算周正,濃眉大眼,鼻梁高挺,面孔白皙,可他眉不能傳情,目不含秋水,也不會和女人們打情罵俏,這能說風(fēng)流嗎?說他是才子,也頂多算半個,他只勉強(qiáng)念了個高中,一不會作詩,二不會編對聯(lián),這能叫才子嗎?但我們都知道張生不安分,他那顆大腦袋里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想法,那些想法一旦雜草似的冒出來,常常令我們瞠目結(jié)舌。他還自費(fèi)訂了一份《中國科技報》,這讓我們東廂村人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好像他家的錢多得沒處花了,不訂那張擦屁股紙就不行。更讓人吃驚的是,他還按照報紙教他的辦法,折騰生產(chǎn)隊的玉米田。我爹這個大老粗竟也支持他,拿出二畝地讓他搞試驗,說張生你就放開膽子折騰吧,真要像你說的一畝地能打兩千斤玉米,那就算放了顆衛(wèi)星。
張生恨不得把門大柱剁成肉餡,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在他們的友好關(guān)系破裂前,我認(rèn)為張生還是非常關(guān)心門大柱的,他們畢竟是同學(xué),從小一塊光屁股玩大的。比如有一天晚上,我們東廂村仍在放那部《黑三角》——你別笑,那時候我們實在看不到新片子,制片廠也生產(chǎn)不出那么多新片子。我們語文老師說,這就叫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與落后的生產(chǎn)力之間的矛盾。所以,盡管那部片子快放爛了,我們東廂村人依然熱情不減,可不可以這么說,我們東廂村干部群眾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太旺盛了?我們不放過電影里的一個鏡頭,一句臺詞,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畫面。你看,當(dāng)那個長著一雙三角眼的于黃氏推著冰棍車出場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你再看,坐在我身旁的門大柱,竟然可笑地伸出了手,我真不知道他伸出手想干什么,是要掐死那個女特務(wù)嗎?然而,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張生彎著腰挪蹭過來了,盡管彎著腰,他的影子還是勢不可擋地投到了幕布上,于是就有人憤怒地叫起來,坐下,坐下!張生只好蹲下來,但他龐大的體積又阻擋了我們的視線,引來了又一陣譴責(zé)聲。
門大柱更是怒不可遏:“張生你不好好看電影,擠過來干啥?你想找抽?”
張生并不理會門大柱的責(zé)備,很平靜地說:“大柱你跟我出去一下。”
“我在看電影,為啥跟你出去?”門大柱眼睛睜得多大。
“真不好意思,”張生撓了撓頭皮說,“我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讓我跟你借一下你家的藥罐子。”
這下門大柱沒話說了。
我們東廂村人都知道趙秀芹是個不出磚的窯,婚后一直沒懷孕,連個耗子都懷不上,肚子平坦得像生產(chǎn)隊的大場面。門大柱雖然很聽趙秀芹的話,但在這件事上卻從不妥協(xié),隔三差五便領(lǐng)她去趟公社衛(wèi)生院,找那個“馬眼鏡”看病。每次從醫(yī)院回來,村里人便看到他們大包小包地拎著不少草藥。假如你見過門大柱門前的藥渣子山,你就會替我們的大草原擔(dān)憂,這樣吃下去,我們的草原還有沒有再生的希望?假如你見過門大柱家到處擺放的藥罐子,你就會為我們的陶瓷業(yè)高興,這樣發(fā)展下去,我們的陶瓷業(yè)何愁不振興?
“這個,”門大柱不樂意地?fù)u搖頭,“就不能等到明天嗎?”
“不行,我爹現(xiàn)在就等著用。”張生顯得很固執(zhí)。
門大柱嘆口氣,不情愿地站起來,彎著腰向外面走去。
張生也彎著腰向外面走去,于是影幕上出現(xiàn)了兩個巨大的黑影,抹去了可以看到的一切。
那時候于黃氏的女兒于秋蘭正在彈奏那首后來紅遍大江南北的歌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我敢說我們東廂村的很多后生都愛上了這個于秋蘭,她長得那么甜,那么清純,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他們的夢中情人。可是,張生和門大柱卻阻擋了他們的視線,他們不招罵那才叫怪呢。有人還拿起土塊投向他倆,我聽得張生和門大柱同時發(fā)出了慘叫,隨后兩個背影就倉皇消失了。
從這件事來看,張生根本沒有痛恨門大柱的理由,人家門大柱放棄看電影去給他爹拿藥罐子,他還會恩將仇報?誰不知道門大柱是個電影迷啊,讓他放棄看電影還不如捅他一刀。門大柱也就是看重他們的友情,才會忍痛割愛。我們后來才知道,張生問門大柱借藥罐只是個幌子,用我們語文老師的話說,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生一直跟著門大柱走到了他家門口,可他走到那里就停住了,他知道許同志就在門大柱家里。那些日子,張生警惕的目光像日本鬼子的探照燈到處搜索著,只等著許同志自投羅網(wǎng)。但許同志的警惕性也很高,甚至可以說這家伙太狡猾了,有點像《黑三角》里的于黃氏。然而,許同志日益增長的生理需求卻使他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是我們語文老師后來的評語),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可疑之處。那天晚上,張生發(fā)現(xiàn)許同志對于秋蘭沒有一點興趣,無精打采,哈欠連天,跟我爹說了句什么就出了場子。張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許同志的不對勁,《黑三角》里我公安戰(zhàn)士的偵察手段對他是一個潛移默化,他沒有多想就偷偷跟了上去。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趙秀芹也出了場子。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深更半夜,中途退場,這里面一定有什么機(jī)密。張生立刻激動起來,他的心像即將奔赴前線的戰(zhàn)馬,發(fā)出了陣陣嘶鳴。他跟著他們左轉(zhuǎn)右拐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這正是門大柱家的巷子,走進(jìn)巷子后許同志和趙秀芹就挨在一起了。他看到趙秀芹開了門,一閃身進(jìn)去了,許同志回過頭瞅了瞅,也溜進(jìn)去了,那樣子像一只偷食的貓。他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他在門大柱門前思考了很久,終于下決心揭開這個蓋子了。他要讓門大柱知道自己的老婆在偷人,他們是好朋友啊,他不管誰管?他希望門大柱能給趙秀芹一點顏色,就像武松對待潘金蓮,宋江對待閻婆惜。當(dāng)然,他更希望門大柱對許同志施加一點暴力,一把將他從被窩里揪出,手執(zhí)鋼鞭將奴打!
門大柱發(fā)現(xiàn)張生并沒有跟上來,回過頭來傻乎乎地說:“你咋不進(jìn)?”
“你去吧,”張生在黑暗里笑了笑,“我在這里等你。”
門大柱看了他一眼,進(jìn)去了。
張生盯著門大柱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就返回場子看電影了。
后來張生對我們東廂村人說,他當(dāng)時所以沒有跟進(jìn)去,是不愿讓門大柱太難堪。再遲鈍的人,也肯定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的媳婦在偷人。
我不知道張生是不是也戀著那個甜甜的于秋蘭,我想他那天晚上肯定心不在焉,眼睛盯著影幕,心思早飛向門大柱家,飛向那火熱的戰(zhàn)場。是的,張生在那一刻把門大柱的家想象成了彈藥紛飛、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按照他的推理,門大柱肯定會對許同志大打出手。
5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生從家里出來,匆匆往他的試驗田走去,他覺得田里有好多事等著自己去做。路過大隊門口,他卻鬼使神差地停住了,他沖著里面張望了很久,終于一咬牙走了進(jìn)去。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還惦記著趙秀芹和許同志的事。他想看看許同志有沒有給門大柱打得鼻青臉腫。悟出了這一點,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許同志又沒偷你老婆,這事你管得著么?可一踏進(jìn)大門,他就覺得自己陷進(jìn)了事件的深處,再也走不出來了。
這時候,許同志正站在他辦公室門前跟我爹他們幾個大隊干部說話,每天這個時間他們都要開個碰頭會。許同志也不知在說什么,他的右手像《黑三角》里的洪局長那樣揮舞著,劃出優(yōu)雅的弧線。我爹他們幾個則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像電影里的狗漢奸一樣低三下四的。張生不由得揉了揉眼窩,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那個說話的人是許同志嗎?他怎么還完好無缺地站在這里?按照他的想象,許同志現(xiàn)在應(yīng)該像電影里的傷員一樣,痛苦地躺在衛(wèi)生所的病床上,頭部纏著一圈圈血跡斑斑的紗布,只露出一雙無奈的眼睛。但是現(xiàn)在看,許同志不僅沒有倒下去,身體的各個部件反而膏了油似地空前的靈活。張生就納悶了,他立在那里,挖地三尺地望著許同志,不明白這究竟怎么回事。他還繞到許同志身后觀察了一番,綜合分析的結(jié)果是,這個人真的安然無恙。很自然地,張生的舉動引起了許同志和我爹的注意。許同志不再講話了,看看張生,又看看我爹,好像在問這個人是誰,他這是怎么了,腦袋瓜沒出故障吧?
我爹也不明白張生怎么了,他沖著張生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二、二爺,”張生愣了一愣,走到了我爹跟前,他臉漲得通紅,吭吭哧哧地說,“二爺您有事?”
我爹在他們兄弟中間排行第二,他的輩分在村里很高,東廂村人不是叫他二爺就是叫他二叔。我想,這可能是沖著他是支書才這么叫的。村里有個叫六十四的老漢,輩分也很高,連我爹也差他一輩,可人們見了他,仍然沒大沒小地叫他六十四,他活到八十歲叫他六十四,活到九十九歲依然叫他六十四,可能活到五百歲人們?nèi)匀粫兴摹?/p>
我爹冷冷一笑:“你倒問起我來啦?你鬼鬼祟祟地干啥?”
“我,我沒干啥。”張生紅漲著臉說。
“沒干啥?沒干啥你鬼頭鬼腦的?”我爹又問,“這幾天試驗田搞得怎樣了?過幾天縣上的領(lǐng)導(dǎo)要到我們村觀摩檢查了。”
“試驗田?誰的試驗田?”
我爹真想撲上去踢他一腳:“你這究竟怎么了?沒中魔吧?”
“不錯,”張生終于清醒過來,“這幾天苗兒長得正旺。”
我爹不耐煩地?fù)]了揮手:“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搞試驗也不能這樣走火入魔。”
張生得了救似地要離開了。
“你等一等,先別走。”許同志忽然叫住了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爹,“他是誰,干什么的?”
“他叫張生,”我爹笑了笑,“我跟你提過的呀,他就是搞科學(xué)種田的那個張生。”
許同志盯著張生看了好大一陣子,忽然大笑起來,他一定在想,這個形容猥瑣賊眉鼠眼的人如果也搞得了科學(xué)種田,那么我們東廂村科學(xué)的春天什么時候才能來呢?即便提前來了,也一定是萬木蕭條,陰風(fēng)瑟瑟吧?許同志的笑爆發(fā)力很強(qiáng),沖擊力很強(qiáng),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的豪邁。你若是在場,一定會被他感染,一定會和我一起,和我們的語文老師一起,情不自禁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勢不可擋地,放聲朗誦起我們剛剛學(xué)過的那首《我的自白書》:
“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
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
這就是我——
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自白,
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在許同志的笑聲中,張生的身體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了,像衰朽的蔣家王朝一樣不堪一擊,他看了許同志一眼,肚子里忽然泛上了一句話,這句話像剛揭開蓋子的新鮮的啤酒泡沫一樣沖向了他的嗓子眼,可他卻閉上了嘴,將它又咽回了肚子。
我爹和許同志看著張生面色慘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大隊院。
許同志說:“這個人沒病吧?”
“能有啥病,搞科學(xué)種田就得有這股癡迷勁兒。”我爹又陪著笑說。
許同志搖了搖頭:“我怎么覺得他像是從瘋?cè)嗽号艹鰜淼摹!?/p>
這些話張生肯定都聽到了,他肚子里那句話又泛了上來,可他終于沒有讓它沖出去。
張生肚子里的那句話是:“我操你媽!”
6
縣上的領(lǐng)導(dǎo)下來觀摩的前一天,張生發(fā)現(xiàn)他那兩塊玉米試驗田給拔了一大片,就像一塊好好的毯子給人剪了幾個窟窿。張生只看了一眼,就頭暈?zāi)垦#@可是他幾年的心血呀。他愣愣地立在那里,想,一定要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這可是破壞生產(chǎn),破壞科研的惡行啊。等他神志稍為清醒了一點時,他看到有個人從地頭那邊站起來了,看來這家伙光顧了作案,還沒有來得及逃走。他血往腦門上一涌,嘶啞地喊了一聲,便向那邊奔去。讓他納悶的是,那個該死的家伙看到他漸漸逼近,竟然沒有半點逃走的意思,像一棵臨危不懼的樹等待著狂風(fēng)暴雨的到來。他忽然明白過來了,那個人是有意等著他。
張生一時瓷在了那里,他想這里面肯定有什么陰謀,她為什么沒有逃走?這時,他已經(jīng)看清那是個女人了。可能你已經(jīng)猜出來她是誰了,沒錯,她是我們東廂村最好看的女人趙秀芹。確認(rèn)了這一點,張生臉一下變得慘白,他盯著這個秀色可餐的女人,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到趙秀芹手里還攥著一把玉米苗,嘴角掛著輕蔑的笑。
“你,”張生聽得自己的聲音非常虛弱,好像作案的不是趙秀芹,不是門大柱的媳婦,而是他自己。“嫂子你怎么能這樣呢?”
“住嘴,誰是你嫂子?”趙秀芹說著將手中那把秧苗摔到了他臉上,“你個咸吃蘿卜淡操心的家伙!”
張生覺得肚子里詞匯洶涌,正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可不知為什么,他竟然又一次失語了。他就那樣呆呆地立在那里,看著她揚(yáng)長而去。他看到她沒有生育過的身段依然那么苗條。
張生在那一刻感到了深深的失望,甚至有點絕望。他終于明白過來了,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徹底完了,無可救藥了。
后來,我爹來了。
我爹走進(jìn)試驗田時,張生還瓷在那里,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見他傻站在那里,我爹一瞪眼說:“明天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就要下來了,你還發(fā)啥呆呢?我問你,簡介牌做好了沒有?”
“啥簡介牌?為啥要做簡介牌?”張生木木地說。
“你個沒用的東西,為啥做簡介牌?上邊不是要來觀摩嗎?不做個牌子,人家知道你這是搞試驗嗎?知道你是怎么搞的嗎?啊?”
張生這才清醒過來,他像溺水的人爬住了救命的稻草,臉上顯露出了一點生機(jī)。他看著我爹,指著試驗田里扔得亂七八糟的秧苗,說:“看看,二爺您看看。”
我爹這才發(fā)現(xiàn)試驗田遭人破壞了。他蹲下來,撿起一棵秧苗看看,又撿起一棵看看,嘴里不停地“唉喲”“唉喲”地叫,像是喝湯時不小心燙傷了嘴巴。
“是趙秀芹干的,她剛剛逃走。”張生說。
“趙秀芹?”我爹勃然大怒,“這個賤逼,好大的膽子!”
“是,”張生說,“她色膽包天。”
“真是她干的?”我爹又問。
“是她,”張生說,“我親眼看見的,她拔了苗,理直氣壯地從我眼皮底下走了。”
“賤逼,賤逼,真是個賤逼!”
我爹甩下這句話,又看了張生一眼,然后倔倔地往村中的方向去了。可能你也曉得了,他是回去興師問罪的。你一定能想象出我爹走進(jìn)大隊后院的情景,他像一個一觸即發(fā)的炸藥包。可是進(jìn)去后,他忽然怔在了那里,他發(fā)現(xiàn)許同志也在后院,在幫著趙秀芹擇菜呢。兩個人親密地蹲在伙房門口,腳下是兩堆菠菜,一堆是擇好的,一堆是揀出來的爛菜葉。趙秀芹眼皮有點紅腫,顯然剛剛哭過,看到我爹來了,她目光里流露出一絲不安。許同志則表情平靜,看不出一點不自然,好像這是在他自己的家,身邊是他的老婆。我爹反倒尷尬起來,似乎是不小心闖進(jìn)了一對小夫妻的臥室,看到了不該看的事。
“老王你有事?”許同志慢慢抬起頭來,審視地看著我爹。
“這個嘛,”我爹看了趙秀芹一眼,遲疑地說,“我來,是想找秀芹談?wù)劇!?/p>
“是該談?wù)劻耍痹S同志接過我爹的話說,“秀芹是個好同志,對不對?你看她多盡職啊,我們是該考慮一下她的問題了。”
我爹傻愣愣地立在那里,半天也沒想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對了老王,”許同志忽然記起了什么,“你們村現(xiàn)任的那個婦聯(lián)主任叫什么來著?”
“張改梅。”
“哦,我見過她的,有五十多了吧?”
“沒錯,五十六了。”
“哦喲喲,比我想的還要大?這個年紀(jì),再占這個位子不合適吧?”
“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我們東廂村的婦女工作沒有一點生機(jī),”許同志說,“這與我們村的大好形勢格格不入,我覺得應(yīng)該有個新起色,你說是不是?”
“是是。”
“怎么才能有個新起色呢?”
“許同志,你的意思是……”
“我嘛,意思很明確。”許同志說,“我替你物色了個好苗苗,我覺得我們村的婦女工作要想搞上去,非她莫屬。”
“好苗苗?”我爹傻愣愣地看著許同志,“誰?”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許同志把目光轉(zhuǎn)向趙秀芹,“我看秀芹同志就挺合適的嘛,過幾天,我們開個會研究一下吧。”
“可是……”我爹頭搖得撥浪鼓似地。
“沒有那么多‘可是’,老王你就不要多說了。”
我爹本來想跟許同志說說趙秀芹破壞生產(chǎn)的事,一看許同志這態(tài)度,知道再說什么也沒用了,一扭頭出了大隊后院。
中午我回家吃飯時,聽得我爹對我媽說,壞事了,許同志把門大柱的媳婦搞上了。我媽搖搖頭說,不可能吧,許同志多好一個人呀。我爹搖搖頭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媽說,許同志的媳婦多好呀,上次她進(jìn)村時我見過的,要模樣有模樣要人品有人品,許同志怎么能看上趙秀芹呢。我爹說,家花沒有野花香嘛,下午我一看他們的樣子,就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我媽的臉就拉下來,沒好氣地說,啥家花沒有野花香,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爹知道說錯了,趕緊解釋說,我是說許同志嘛,在我看來,還是家花好,野花哪有家花香。我媽臉色這才又泛過來,老半天說,那你打算怎么辦?我爹搖搖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怕是誰也管不了啦。
我本來想跟他們說說許同志和趙秀芹親嘴的事,又怕我爹用皮帶抽我,就裝聾作啞不作聲了。
我們還沒吃完飯,張生就來了。
我爹也沒理他,還在扒拉碗里的飯。張生小心地看著我爹,一直等到我爹把碗放下了,才出了聲。
“二爺,那事你看咋處理?”
“啥事?”我爹裝糊涂。
“就是拔苗的事啊,”張生吃驚地看著我爹。
“哦,你說這事啊。”我爹笑了笑,“你真認(rèn)為是趙秀芹干的?”
“是她干的,我親眼看到的。”
“你,你就沒看走了眼?我想你肯定是看錯了。”
張生肯定沒想到我爹會這么說,臉一下漲得通紅,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過了老半天,他說:“二爺,您不相信我?”
我爹擺了擺手說:“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明天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就下來觀摩了,你去準(zhǔn)備那事吧。”
張生又站了半天,想說什么,又不知怎么說,終于輕飄飄地走了,像一根雞毛。
7
幾天后,趙秀芹真的當(dāng)上了我們東廂村的婦聯(lián)主任。
現(xiàn)在想來,趙秀芹當(dāng)婦聯(lián)主任那幾年,正是我們村文化生活搞得最紅火的幾年。毫無疑問,她做那個婦聯(lián)主任是稱職的,合格的,當(dāng)之無愧的。順便說一句,趙秀芹離開伙房之后,栓鎖家的重又上崗了,走進(jìn)了大隊后院。這一次,不知是她找到了感覺,還是許同志不像原來那么挑剔了,反正她是在伙房站住了腳跟,許同志也很少再去供銷社買掛面餅干什么的去了。許同志對我爹夸贊說,不錯嘛,這個栓鎖家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嘛,以前我怎么沒嘗出來呢?我爹什么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趙秀芹任職后,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了革命工作之中,她像一只擰緊了發(fā)條的鐘擺,不知疲倦地夜以日地工作著,為我們村的文化事業(yè)奉獻(xiàn)著自己。大隊的廣播站就是她牽頭建起的,當(dāng)然,這里面也融進(jìn)了許同志的大量心血和汗水。你想,我們村多窮啊,哪里有錢買器材,要不是人家許同志幫忙,趙秀芹就算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幾個釘子。許同志真是個熱心人,他從縣上搞來了一批小話匣,讓電工分裝到村里每一戶村民的窗前。電工為討好我爹,一下給我家裝了兩個,一個裝在了窯洞內(nèi)的窗戶上,一個裝在了窯洞外的窗戶上,每次話匣子一開,我們家就莊嚴(yán)得成了圣母殿。我爹很珍惜這兩個東西,怕外面那個給雨淋壞了,自己動手把它接到了別一個窯洞。這樣,趙秀芹一開始播音,我家就顯得異常熱鬧。當(dāng)然,有時候也要插播許同志的講話,我爹的講話。
“東廂村大隊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播音。這次節(jié)目的主要內(nèi)容是,國家大事,市縣消息,東廂村新聞。”
說起來,趙秀芹普通話講得也確實好,夠味,音調(diào)捉得準(zhǔn),聲音也甜,比我們語文老師強(qiáng)多了。我們語文老師只有在朗誦課文時才講幾句,跟趙秀芹比起來,土得簡直掉渣了。應(yīng)該說,我的普通話啟蒙老師就是趙秀芹,我學(xué)著她的腔調(diào)說話,念課文。我覺得普通話講起來很洋氣,有氣勢,它使我一下子成了一個城市人,文明人。有時我在街上跟人說話,也用普通話。我們東廂村人聽了便笑,說小三你這家伙陰陽怪氣的,一個二流子。
趙秀芹還在村里組織了個婦女宣傳隊,排節(jié)目,演小戲。她們演“三句半”這樣的節(jié)目最拿手,排了好多,比如《粉碎‘四人幫’》、《三中全會就是好》、《夸夸科學(xué)種田》等。作為村中的婦聯(lián)主任,趙秀芹當(dāng)然也是演員了,對這類小節(jié)目,她也學(xué)著說我們東廂村的土話,她是外鄉(xiāng)人,說起來當(dāng)然不地道,甚至讓人覺得有點滑稽。她們演過一個小節(jié)目,叫《計劃生育好》,有幾句是這樣說的:
甲:說起早拉扯。
乙:我可受了驚。
丙:一年生兩胎。
趙秀芹:麻煩。
甲:大的哭小的哼。
乙:有時還給你出毛病。
丙:一年沒過好光景。
趙秀芹:頭疼……
我聽說這些節(jié)目的底本大多是許同志編寫的。那些日子,許同志一遍遍地改本子,改一遍讓趙秀芹念一遍,直到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的臉上才露出滿意的微笑。許同志的辦公室成了宣傳隊的活動室,我去大隊院玩耍,常聽到里面?zhèn)鞒鰦D女同志們的說唱聲。有時偷偷溜進(jìn)去,會發(fā)現(xiàn)一堆女人中,許同志和趙秀芹頭頂頭,腿碰腿,忘我而緊張地工作著,像電影里的革命戰(zhàn)友。
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張生有時也偷偷溜進(jìn)大隊院看一看,他像電影里的狗特務(wù),神色慌張,生怕給逮了似的。有一次,我剛從許同志辦公室出來,張生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貓也似的,霍地把我拉到了一邊。
“他們在里面干啥?”張生問。
“還能干啥,唱戲唄。”我說。
“只是唱?”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張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小三你這家伙不說實話。”
“你想知道什么?”
“那個姓許的在干啥?”
“不知道,”我搖搖頭。
“你要錢不?”張生忽然說。
“錢?”
“對,有了錢你就可以買東西。”
“當(dāng)然要啦。”
“想要錢那就告訴我,那個姓許的在里面干啥。”
“許同志教她們唱戲呢。”
“告訴我,他有沒有對趙秀芹做些啥?”
“有,好像他們挨得很緊。”
“很緊?知道了。”
“那,錢呢?”
張生很爽快地給了我兩角錢。想想又說,以后你給我盯著他點,我會給你錢的。他說得理直氣壯,好像我是他的奴隸。不,我不是他的奴隸,我是他那兩角錢的奴隸。真的,我實在抵制不住那兩角錢的誘惑。那一次,我坦然地收受了張生的賄賂,迫不及待地自投羅網(wǎng),成了個可恥的貪腐分子。以后,我又多次接受賄賂,為他提供了一些大大小小或重要不重要的情報。
“小三,”有一天,張生嘴貼著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說了一些話。“我想托你辦件事,事成后,決不虧待你,明白嗎?”
“我不敢給你提供情報了,讓我爹知道了,會把我吊在樹上抽死的。”
“這次的錢很好掙,”張生說,“你只要對門大柱說句話就行。”
“說啥?”
“你就說,門大柱,你媳婦跟許同志睡覺呢。”
“這話我可不敢說。”
“你就這么點膽子?給你六毛錢,敢不敢?”
“不敢,”我搖了搖頭。
“那就七毛,”張生說,“你總不會對這么多錢有意見吧?”
“那拉勾吧,”我一咬牙說。
張生拉了拉我的手,先付了我三毛五分錢。
“余下的一半,事成之后給你,明白嗎?”
那天晚上看電影時,我本來不想挨著門大柱坐,可想想張生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擠到他前邊去了。坐下后,我發(fā)現(xiàn)門大柱身邊有個人眼巴巴地盯著我——是張生!我好久沒見張生跟門大柱坐一起看電影了,他們好像惱了很久,大有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勢。可現(xiàn)在,張生卻在跟門大柱套近乎了,他拔了支煙給了他的老同學(xué)。
“我有,”門大柱不肯接張生遞過來的煙,“我也裝著呢。”
“這個牌子比你的好,抽吧。”
門大柱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接了那支煙:“你怎么也來看電影啦?”
“我怎么就不能看電影?”張生笑了笑。
后來電影就開演了,放的是《苦惱人的笑》。我坐在前邊,感到張生熱辣辣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的后腦勺,這使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苦惱人。我不知該如何對門大柱說那句話,說出后他又會怎樣?會不會狠狠揍我一頓?這么遲疑著,張生早幾次伸出手捅我的后背,他是在提醒我,你這家伙怎么還不開口?還到底想不想掙錢了?可我真不知該怎么說。中間換片時,張生等得不耐煩了,他把手從張生背后伸向我,暗暗捏了我一下。我知道不開口不行了,就是給門大柱打死,我也得說了,誰讓我拿了人家的錢呢?不是說拿了人家手軟,吃了人家嘴短嗎。我艱難地扭過頭,覺得脖子好像生了銹,發(fā)出艱澀的聲響。
“老門,”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聽說你、你媳婦跟那個許同志睡、睡覺呢。”
說話時,我的臉上堆滿了笑,好像不是在對門大柱說什么難聽的話,而是在表揚(yáng)他。說完之后,我就把頭扭向影幕,縮著脖子,心跳如鼓。我等著門大柱一把將我揪起,左右開弓給上我十幾個巴掌,或者把我拉出去,交給我爹處理,這更是我不愿看到的結(jié)局。但卻一直沒什么動靜——我扭過頭來,發(fā)現(xiàn)他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幕布呢。我又去看張生,正撞上了他惡狠狠的目光,他就像《黑三角》里的“貓頭鷹”。電影快要放完時,張生又一次把手伸向我,我知道再不說,胳膊肯定得給他嘎吧吧擰斷。
“老門,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呢。”我說。
“小三你說啥?”門大柱一愣。
“就別裝聾作啞了,”張生忍不住插話說,“小三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呢。”
“我沒跟你說,”門大柱瞪了張生一眼,又把臉轉(zhuǎn)向我,“小三你剛才到底說啥來著?”
“人們說你媳婦和許同志睡覺,”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地縫里冒出來的。
“滾,滾……你媽的。”門大柱咆哮起來。
“大柱你也別生氣,”張生笑了笑,“睡就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放屁,”門大柱說,“你再挑撥也沒用。”
張生嘴張了張,又合上了。我猜他肯定是想說,你這個泥頭!可他什么也沒說,搖了搖頭,站起身朝場子外走去。電影還沒散,他那么走出去,自然又招來一片罵聲。可他好像沒聽到,就那么直直地走了。后來張生對我說:“這個門大柱啊,我真是拿他沒一點辦法了。”
“換了你咋辦?”我說。
“我咋辦?”張生冷冷一笑,把手劈了下去,“劁了那狗日的。”
8
張生后來找上我家的門,對我爹說,二爺,有個事想跟您反映一下。我爹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事快說,有屁快放。可能你也聽出來了,我爹的口氣很生硬,一點都不友好——他過去是很看重張生的,現(xiàn)在,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張生才不管我爹耐不耐煩,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二爺,我看我們東廂村日后就甭放電影了,看得憋氣。”
“張生你說啥?”我爹眼睛睜得有多大,他盯著張生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來,你隔著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一浪高過一浪。
“日后甭放電影,那你讓咱村人干啥?”我爹止住了笑,“張生啊張生,我真不知道你腦子里都裝了些啥貨,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啥?你他媽的真是不識好歹、不識輕重、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想干啥,就是覺得這電影看得窩囊。”張生說。
“不想看就甭看,”我爹眼瞪得像兩個銅鈴鐺,“你不看也沒人抬著轎子請你出來,你可以在家睡大覺呀。”
“您真不知道趙秀芹的事?”張生一跺腳說,“您以為那個姓許的僅僅給門大柱戴了頂綠帽子?不,他給我們一村人都戴、戴了。”說到這里,言語變得結(jié)巴起來。
我爹吃驚地望著張生,一張嘴張得像城門洞,右邊那只手不自覺地摸著頭頂,好像那上面真的扣了頂沉甸甸的綠帽子。張生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身體虛弱地晃了一晃,仿佛那句話是中華鱘龐大的卵子,從肚子里一掏出來,身體就失去了分量。他一邊努力將身子站穩(wěn),一邊察看著我爹的臉色,似一只膽怯的企鵝等待著暴風(fēng)雨的到來。
“屌話!”我爹果然咆哮起來,“你他媽的啥邏輯呀。”
張生身子一顫,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爹點著張生的鼻子又說:“你又沒女人,想戴綠帽子也戴不上!”
“我就認(rèn)為那姓許的給我們一村人戴了綠帽子!”張生說,“這可是個大問題,二爺您再好好想想。”
“想個屁!”我爹說。
張生望著我爹,老半天嘴里才嘣出兩個字:“好好。”
然后,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出了門,他在院子里又回過頭來看了我爹一眼,他的目光變得陰沉沉的,你要是看了,就會覺得嚴(yán)冬已經(jīng)來臨。
現(xiàn)在想來,張生后來去干那件事,最初的想法可能就是在這一刻萌生的。無疑,他把許同志從趙秀芹被窩里揪出那件事,是1979年我們東廂村可以載入村史的大事。遺憾的是,這條新聞的可信度受到了村人多方面的質(zhì)疑,有人甚至認(rèn)為這是條假新聞。你想啊,目擊者除了當(dāng)事人之外,只有張生自己,他有沒有編撰誰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當(dāng)我們東廂村的男女老少——包括門大柱——抻著脖子看那部叫《喜盈門》的電影時,張生孤身一人闖進(jìn)了門大柱的院子。張生對這幾間房子太熟悉了,東屋是客廳兼臥室,西屋堆放雜物,堂屋是糧倉兼過道。張生在東屋窗臺下聽了很久,然后輕輕地?fù)荛_了堂屋的門,接著又移向東屋,東屋的門虛掩著,這使他暢通無阻地走進(jìn)了暴風(fēng)雨的中心。他推開手電筒的開關(guān),讓雪亮的光束準(zhǔn)確地指向了炕上那對狗男女,于是,那種淫穢不堪的場景清晰地凸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作為女主角的趙秀芹驚恐地尖叫了一聲,推開了仍在她身上辛勤勞作的許同志,一扯被子蒙住了臉。呆若木雞的許同志好像也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爬到炕角去摸自己的褲頭。但在慌亂中,他的動作笨拙而徒勞,什么也沒摸到,這讓張生差點笑出聲來。后來,張生失去了繼續(xù)看下去的耐心,他覺得這場戲該收場了,于是他一探手拉亮了電燈,然后又把那只手移向許同志的耳朵,猛地一用力,將他從炕上揪了下來。
“是你?!”許同志在眩目的燈光下,終于看清降落在他面前的“天兵天將”是張生了,他哆哆嗦嗦地說,“你究竟想干什么?”
張生冷冷一笑,模仿著許同志的聲調(diào)說:“你說我想干什么?”
“讓我先穿上褲子,好不好?”許同志可憐巴巴地說。
“做下丑事還想穿褲子?你想我會答應(yīng)你嗎?”
“想要什么你盡管說,錢,還是糧票?”
張生哈哈一笑,就像許同志的那次朗笑一樣,他的笑同樣充滿了革命英雄主義的豪邁,如果你那天在場,一定會和我,和我們的語文老師一起,情不自禁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勢不可擋地,放聲朗誦我們剛剛學(xué)過的那首《我的自白書》:
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
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
這就是我——
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自白,
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在張生的笑聲中,許同志的身體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了,轟轟烈烈地不可遏制地哆嗦起來,牙齒也發(fā)出錯亂的磕碰聲。
許同志面無血色地盯著張生:“你,真、真像個魔鬼!”
張生的笑聲又一次飛揚(yáng)起來。
“你,你真不放過我?”許同志虛弱地說。
“你想我會放過你嗎?做你媽的美夢去吧!”張生的嗓門抬高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請吧許同志,跟我到大隊走一趟。”說著,他鉗著許同志的耳朵往外拽。許同志殺豬般的嚎叫聲,給這個夜晚增添了幾分恐怖。那時候,我們東廂村的男女老少正沉浸在電影《喜盈門》的情節(jié)中,為仁文媳婦的不孝感嘆著。
“張生你真的別亂來,”許同志乞求道,“我給你錢,糧票,手表也歸你,這還不行嗎?”
說著,他顫顫地去摘手腕上那塊明晃晃的表。東廂村人都知道許同志那塊表是不折不扣的瑞士貨,少說也值八百塊錢,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天文數(shù)字。假如張生拿了那塊表,他很可能會成為我們村的首富,娶個媳婦是不成問題的。要是他再收下許同志的錢和糧票,那他無疑會成為我們村的比爾·蓋茨。可是,張生毫不所動,“呸”地唾了許同志一口,便拽著他出門。
誰能想到,后來的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許同志溜走了——這個結(jié)局自然很讓人失望。許同志究竟怎么溜走的?張生的說法是,本來他就要拽著許同志走出門檻了,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只枕頭飛蝶似的突然從他背后襲來,準(zhǔn)確無誤地砸到了他的后腦殼上。他一愣怔,手一松,許同志就泥鰍似地從他的掌握中滑走了。“趙秀芹對那個許流氓真是死心塌地了,”對張生的這一說法,我們東廂村人一千個不相信,一萬個不同意,大家的智商還沒有低到那么可憐的地步。趙秀芹既然都驚得魂飛魄散了,又怎么能想到從后面偷襲?那她不成了一個足智多謀的女英雄?
后來就演繹出一個新版本,人們都說這是我們語文老師的創(chuàng)意。對此我不便去作深入的考證,但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那個版本肯定非他莫屬,因為他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風(fēng)流才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流氓。你想,他既然認(rèn)為趙秀芹“秀色可餐”,他什么干不出來?他不過是一個無權(quán)無位的語文老師,可他的流氓本性已經(jīng)暴露無遺,比如說,每到快要放學(xué)時,他依然要把一節(jié)課上得像萬里長城一樣,綿延不絕,一拖再拖,而他的目光呢,不是很執(zhí)著地停留在我們班上那幾個稍有點姿色的女生臉上嗎?他讓我們的肚子發(fā)動了一場又一場饑餓的戰(zhàn)爭,而他卻在“飽餐秀色”,這不是流氓本性又是什么?再往深處想,假如我們語文老師也在縣文化局當(dāng)個什么副局長,也管著個什么電影隊,那他不是比許同志更會干出一些很流氓的事情嗎?
好了,閑話少說,書歸正傳。
這個新版本是:張生鉗著許同志的耳朵出門時,聽得趙秀芹忽然出了聲,“張生你等等。”
張生本能地回過頭來,結(jié)果他看到了一具一絲不掛充滿誘惑的身體,他只看了一眼就差點暈倒了。趙秀芹可能也是狗急跳墻了,全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沒見過天日沒有娶妻生子的年輕男人,還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說軟話。“張生求求你了,你讓許同志穿上衣服吧,他可是縣上的干部,不能讓他失了身份。”趙秀芹越這么說,張生被電擊的時間越長,眩暈的程度越劇烈,后來呢,他終于克制不住了,手一松,許同志便泥鰍似地滑掉了。此時,許同志還沒有穿衣服,所以他在慌亂中是裸奔到街上去的,他白胖的身體穿行在夜色里,像神話里性感的大白鯨。
這個版本顯然也有一些可供推敲之處,比如,趙秀芹真的會那么一絲不掛地面對張生?比如,許同志真的是裸奔到街上的?再比如,張生就那么經(jīng)不住考驗,不堪一擊?
這件事最終成了一個謎。
因為,一年后張生就從我們東廂村徹底消失了。
9
假如張生所述事實確鑿,假如許同志和趙秀芹的流氓事件成立,那這次捉奸行動之后,張生就再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了。你想,許同志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城里人,他的智商絕不比我們東廂村任何一個人低,他怎么會重蹈覆轍呢?我們語文老師說,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可憐的張生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暗夜中徘徊著,他警惕的目光狗一樣跟蹤著許同志和趙秀芹,可他一無所獲。
張生失望了。
有一天早晨,他失魂落魄地來到我家,現(xiàn)在想來,那是他最后一次登我家的門。我爹一見他進(jìn)來就頭大了,他對我媽說了一句“你就說我出村了”,就貓著腰從東屋溜到了西屋。不久前,就是張生的那次捉奸行動失敗之后,我爹就按照許同志的指示,收回了張生的試驗田,打發(fā)他回隊里勞動去了。做出這個決定后,我爹又有點心虛,他知道張生不是個省油燈,萬一跑來問他要個說法怎么辦。為此,他東躲西藏,只要張生一出現(xiàn)在大隊院,他就會逃之夭夭。張生在辦公室找不到我爹,就找到我家來了。我爹溜到西屋后,張生并不相信東廂村的一把手不在家,他對我媽說:“您讓我二爺出來吧,我知道他沒出這個院子。”
說完,就拉了個凳子坐下來,一副不見黃河不死心的樣子。他從早晨一直等到傍晚,抽過的煙頭扔了一地。我媽一眼一眼剜他,巴不得他就那么坐化了,然后弄副擔(dān)架將他抬出去,好讓我爹過來吃飯。可這個張生還真有耐性,不管我媽如何摔盆打碗,指桑罵槐,他竟然連泡尿都不出去撒,巋然不動,守株待兔。到最后,我爹不得不出來了。當(dāng)然,我爹是假裝從外面回來的。
“你來找我?”我爹板著臉說。
“是。”
“啥事?”
“就是那個許流氓的事。”
“許同志怎么了?”
“二爺您就別裝糊涂了,這么大的事啊,他給我們一村人都戴了綠帽子呢。”張生牙一咬一咬地,“也是我那天大意了,要不然的話,那頭騷驢還能在村子里轉(zhuǎn)悠?”
“你這后生啊,你讓我怎么說你呢。”我爹重重地嘆了口氣,“你沒聽說嘛,捉賊拿贓,捉奸捉雙,你空口無憑,誰會相信?”
“我的眼睛就是證據(jù)。”
“你看了不該看的事,你這雙眼就沒用,還不如瞎了呢。”
“二爺您說啥?”張生一下瓷在那里。
“我說你操那么多閑心干啥?連我這個當(dāng)支書的,對他們的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倒好,跑到人家房子里看戲去了。你說你這雙眼不該瞎掉?”
“瞎是瞎不掉的,”說話時,張生那兩只眼睛噴出了熱辣辣的火焰,好像要將我爹和這個世界燒成灰燼,“除非你摳掉它們。”
說罷,他一甩門,騰騰騰地走了。
張生這一次離開我家后,我就很少見到他了,我們東廂村人也很少看見他了。他憤怒的身影一次次出現(xiàn)在公社大院,出現(xiàn)在縣城的各個重要機(jī)關(guān),于是很多人都知道我們東廂村出了個上訪專業(yè)戶。我爹為這事沒少挨罵,今天給公社的張書記罵一次,明天給縣上的李主任訓(xùn)一回,說他沒有工作能力,連個告狀的都攔不住。我爹滿肚子的苦水不知往哪兒倒,其實他幾次帶著干糧滿世界地尋找張生,但今天把那家伙領(lǐng)回,明天他就又跑了。我爹沒辦法,只得讓民兵把他看管起來,可是這人也真有能耐,竟然半夜里從后窗爬出去逃了。說實話,我爹都恨不得扒了他家的房子,可這個瘋子早把房子賣了,換成了上訪的盤纏路費(fèi)。就是說,他不給我爹任何機(jī)會。
那次張生攀窗逃走后,有三個多月我們沒他半點消息。有人說他死了,在路上讓拉貨車撞成了幾段,尸體也拉去火化了。我爹嘆了口氣,說死了也好,也好。就要讓會計注銷他的戶口,誰知這家伙竟然奇跡般地回到了村莊。他顯得異常興奮,逢人就說,縣上馬上就要下人了。他原以為人們會像庫爾班大爺見到毛主席一樣,像人民群眾歡迎抗美援朝歸來的最可愛的人一樣,像老鼠愛大米一樣,向他投去景仰的愛戴的目光。可是,大家盯著他那破破爛爛臭氣熏天的衣衫,盯著他那雜亂無章野草叢生的頭發(fā),盯著他那張污垢層疊銹跡斑斑的臉盤,本來溫暖的表情立刻降到了冰點,像遇到了瘟神和“非典”,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逃走了。而我們東廂村的蒼蠅則像嗅到了什么芬芳的氣息,成群結(jié)隊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像電影里的敢死隊一樣,前赴后繼,一次又一次地?zé)崃业負(fù)肀4饲榇司埃審埳荒懿话俑薪患靼姿⒎俏覀儢|廂村最可愛的人。
縣上的調(diào)查組果然開進(jìn)了我們東廂村,雷打不動地駐扎下來,走東家訪西家,展開了耐心細(xì)致的調(diào)查,但查來查去卻毫無結(jié)果。趙秀芹矢口否認(rèn)有這事,說這完全是張生那個瘋子往她頭上扣屎盆子,她配合許同志做工作有什么過錯?她希望調(diào)查組從愛護(hù)婦女干部的角度出發(fā),給她一個說法,還她一個清白。那些人又去做門大柱的工作,但不管怎么問,這個窩囊廢始終一聲不吭。我爹他們也不配合,說這是沒影子的事,是那個瘋子栽臟陷害。調(diào)查組的人大為尷尬,和張生談了半天,讓他以后不要信口開河,如此下去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許同志依然留在我們東廂村,依然在大街上談笑風(fēng)生,依然和趙秀芹在一起談工作。
我爹害怕張生再去上訪,惹出麻煩來,考慮到他已賣了房子,無家可歸,和許同志商量了一下,讓他住進(jìn)了村里的幸福院。應(yīng)該說,我們村幸福院的條件還是可以的,幾個孤寡老人每人一間房子,還派備有專門的炊事員。張生住進(jìn)那里本該知足了,安安靜靜享受幸福的生活,可是,他卻在屋子里霍霍地磨刀。我見過那把刀,刀刃鋒利,寒光閃閃,也不知他是從哪兒搞來的。幸福院的老頭們害怕了,紛紛找到我爹,嚷嚷著要搬出去:
“你讓一個拿著刀的瘋子住進(jìn)來,還讓不讓我們睡個安穩(wěn)覺了?”
我爹只得走進(jìn)幸福院,問張生:“你究竟想干啥?”
“這你還不明白?”張生木然地看了我爹一眼,“我想劁了那個公驢呀,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再禍害我們東廂村的婦女?看他還敢不敢給我們一村人戴綠帽子?”
“狗屁邏輯,你再這樣下去,我一準(zhǔn)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愛咋就咋,我奉陪到底!”張生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
10
許同志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他在猶豫了很久之后,終于決定見見張生。他讓我爹把那個滿身臭氣的家伙叫到了辦公室。我爹不明白許同志為什么要這樣做,躲還躲不及呢,你倒要把他叫來?許同志卻一副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樣子,他說沒事的,我們當(dāng)干部的還能怕群眾?怕,還怎么做工作?我爹說,他不是個一般群眾,他是個發(fā)了瘋的群眾,是茅坑里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許同志搖搖頭,說我就不相信改造不了他。我爹一看他鐵了心,就把張生叫來了。
“威脅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是不是?”許同志和藹地看著張生,“你三番五次地嚇唬我,我都忍了,原諒你了。同志,你要知道我來你們東廂村是搞工作的,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yùn)動的,不是來跟誰慪氣的,你應(yīng)該理解我,支持我!”
張生不吭聲,一雙目光陰郁地盯著許同志。
我爹在一旁看了都覺得膽寒。
“你該干點正事,是不是?不要這樣游手好閑,是不是?”許同志繼續(xù)說服教育張生,“如果你肯悔改的話,那二畝試驗田仍歸你管理,好不好?”
“悔改?我又沒犯錯,憑啥要悔改?憑啥聽你的?”張生冷冷一笑,“倒是你,對我們東廂村的人民群眾犯下了大錯,你要是還識點好歹,就盡早滾出去,聽到了嗎?”
“瘋子,”許同志搖搖頭,“你真是不可理喻,你也不想想在對誰說這樣的話?你讓我滾,你有這個權(quán)力嗎?”說完,他又一次放聲大笑起來,但張生這次并沒有在他的笑聲中像魔鬼的宮殿一樣動搖。
“你不滾,我就閹了你!”張生幾乎吼起來。
許同志顫顫地說:“瘋子,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再讓我看到你!”
張生輕蔑地看了許同志一眼,然后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昂首挺胸地出了大隊院。
也不知怎么了,那些天的晚上我們竟然連著可以看上兩部電影,有時甚至是三部。這自然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東廂村人沒有不高興沒有不拍手稱快的理由。我們發(fā)現(xiàn)許同志破天荒地也坐在場子里,他的身邊一頭是我那當(dāng)支書的爹,一頭是我們村的主任,還有我們村的其他干部,比如治保主任、保管員、民兵連長、團(tuán)支部書記等等,一干人都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他的周圍。可我們沒有在他身邊看到趙秀芹,她可是班子成員、婦聯(lián)主任呀,這真的很讓我們失望。趙秀芹到哪里去了?我找啊找,終于在門大柱身邊看到了她,原來她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自家男人身邊,夫妻倆像《喜盈門》里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仁武和水蓮。這很好,我覺得這真的很好,知錯便改就是好同志啊。
可張生卻認(rèn)為這有什么好,他又在我們東廂村人頭上潑了一瓢涼水,他說這一切都是假相,這是那個許流氓在玩瞞天過海之計,他在蒙騙我們東廂村善良的群眾呢。張生信誓旦旦地對我們說了一件事,他說他有幾次親眼看見那個許流氓騎自行車帶著趙秀芹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那對狗男女肯定是跑進(jìn)城里鬼混去了。”
“狗改不了吃屎,他們跑進(jìn)城還能干出啥好事來?”
“讓他們混吧,總有一天我會城里逮到他們的,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他們跑了。我要把他們送到公安局去。”
許同志可能也聽到了什么,他又一次讓我爹把張生叫到辦公室,嚴(yán)厲地批評了這個不識抬舉的家伙。東廂村的人都知道許同志十分儒雅,對待同志像春天一般溫暖,他批評人教育人從來都不吐一個臟字,總是循循善誘,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但是他根本沒法說服張生,這使他明白自己又一次犯了對牛彈琴的錯誤。聽我爹說,那次張生走后,許同志狠狠地?fù)u了搖頭,他說老王你說得對,這真是茅坑里的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我爹想要說些什么安慰他,他揮了揮手,說老王你去吧,讓我靜一會兒。他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半天沒有出門,也不知關(guān)在里面想什么。那天傍晚,許同志終于走出了辦公室,他對一直守在門外擔(dān)心他出什么事的我爹說:“算了,這電影以后還是別放了。”
“為啥不放電影了?”我爹老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不為啥,你馬上通知今晚不放電影了。”
“就因為那個瘋子?”
“你這人怎么這么羅嗦?趕快執(zhí)行吧。”許同志又揮了揮手。
“這可不是個小事,你讓我咋向一村的群眾解釋?”
“你就說這是我的意思,是我讓你這么做的。”
那天晚上,我們東廂村真的沒放電影。人們在場子里等了半天,終于失望了,煩躁不安唉聲嘆氣地回去了。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偶爾的幾聲狗吠讓我們感到夜晚的漫長和無聊。我們不明白許同志怎么就不讓放電影了,我們?nèi)找嬖鲩L的文化需求受到了嚴(yán)重的挫傷,很多人在枯寂的夜色里坐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我們東廂村人又去西霍莊看電影了。
西霍莊人聽說我們東廂村人來了,本來要放兩部電影,結(jié)果只放了一部就散了場。你看看,西霍莊人就這樣打擊我們,就這么坑人!我們真想砸了他們的電影機(jī),可這次再沒人敢動手了,以身試法的滋味我們東廂村人也不是沒有嘗過。我們都在反思,許同志為什么就不讓放電影了,這到底是為什么?要是東廂村還放電影,我們又哪里用得著受這窩囊氣?
不久,我們就知道許同志不讓放電影,都是因為那個張生干的好事。假如說我們沒在本村看過電影那也就算了,問題是我們已經(jīng)嘗到了甜頭,已經(jīng)揚(yáng)眉吐氣了好多個夜晚,可現(xiàn)在,張生卻將我們推入了黑暗的深淵。張生啊張生,你這不知好歹的家伙,就算許同志把趙秀芹睡了,睡的又不是你家的女人,管你屁事呀。可是你呢,非要說他給我們一村人戴了綠帽子,這什么狗屁邏輯呀。于是大家紛紛闖進(jìn)幸福院,當(dāng)面斥責(zé)張生:“你這個瘋子,為啥要攪了大家的好事?你不喜歡看電影,我們喜歡呀。你為啥要威脅人家許同志,人家許同志給咱村放電影有什么錯呢?你得罪了許同志,一村人還不得跟著倒霉?”
張生坐在幸福院的炕頭上,無聲地接受著人們的聲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藏在炕角下的那把劁豬刀,一把搶過,扔到了茅坑里。
張生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在人們的口水里茍延殘喘。
憤怒的人們又找到我爹,要求給予張生嚴(yán)厲的經(jīng)濟(jì)處罰,讓他掏錢給我們東廂村人雇電影。他們說:“不給他點顏色不行了,這小子再不老實,就讓他滾出幸福院。”
我爹覺得民憤難平,馬上召開支委會,通過了給予張生罰款二百元的決定。這一消息真是大快人心,人們都夸我爹是個好支書。
那幾天,我們看到張生灰頭土臉的,像一只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又過了幾天,許同志終于答應(yīng)放電影了。
我們東廂村于是又過年似的熱鬧起來。
11
禮拜天,我和幾個小屁孩在大隊門前玩放電影。
我當(dāng)放映員,幾個小屁孩扮電影里的人,當(dāng)然都是自己配音了。這是我們那時候常玩的游戲。比如,我說今天演《黑三角》,他們就開始準(zhǔn)備了。我說開始了,某個小屁孩就假裝推著手推車上來了。比如我學(xué)著《地雷戰(zhàn)》里的民兵舉起了土槍,某個被瞄準(zhǔn)的小屁孩就“啊”地叫一聲倒下了,像電影里給打得丟盔棄甲的鬼子兵。比如,我說我們過河吧,大家就挽起了褲腿,嘴里發(fā)出“嘩嘩”的水聲。
那天我們正玩得起勁,張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停下來,沖我招招手,讓我過去一下。盡管我早就知道他那把劁豬刀讓人砸了,可心里還是怕得要命,擔(dān)心他冷不防從屁股后再摸出一把來。他看出了我的猶豫,再次沖我招了招手,意思是你過來也得過來,不過來也得過來。伙伴們朝我擠擠眼睛,突然一窩蜂似地散了。我不敢跑,我知道我要是跑了,他也會追上把我揪回去。我只是把兩腿夾得緊緊的,不想讓他閹了我。
“我只讓你做件小事,”張生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耳朵,“你進(jìn)大隊院看看那個許流氓在干啥,聽明白了嗎?”
我不敢動彈,只覺得一陣尿急。
“聽話,去吧。”他又摸了一下我的耳朵,口氣毋容置疑。
我再不敢說什么要錢的話了,聽話地往大隊院走去。
里面靜悄悄的,三成老漢看了我一眼,又把腦袋縮回去了。我走到許同志辦公室窗前看了看,沒人,又走到我爹辦公室前看了看,也沒人。我就要離開時,聽得電影房里傳出幾聲女人的笑,心不由得慌慌地跳了起來。電影房拉著窗簾,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知道里面放著電影機(jī),電影片,倒片機(jī),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放電影的小周就住在里面,也不知他這會兒在干什么,他的房子里怎么會有女人的笑聲?
我怔了一怔跑出了大隊院。
張生迎過來:“你肯定發(fā)現(xiàn)了啥吧,你的臉色不對勁。”
“那里,”我指了指電影房,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里好像有啥機(jī)密。”
張生哦了一聲,丟下我往大隊院奔去了。
張生闖進(jìn)去時,滿臉疙瘩的小周正和一個女的親嘴呢,那是我們東廂村的姑娘王月英,他們大概在搞對象吧。看到張生猛地闖進(jìn)來,王月英立刻推開了壓在她嘴上的嘴,“媽呀”叫了一聲,奔向了外面。她跑到大院門口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羞成了一塊紅布。
“我們沒做什么呀,你闖進(jìn)來干么?”小周終于反應(yīng)過來。
“你干得還不夠嗎?”張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跟那個許流氓一樣不要臉。”
“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文明?進(jìn)來也不敲一下門?我放過的電影你都白看了?”
“我是沒你文明,你看你親得多有滋味呀,你比電影都親得像。”
“這你管得著嗎?我想親就親。”
“你還有臉說這話?你回去了會娶她嗎?你敢說你真想娶她嗎?”
“你怎么這樣問,我們是在談戀愛呀,難道談戀愛就非得結(jié)婚?電影里不是有好多人談戀愛都沒談成嗎?”
“你甭電影電影的,我跟你說眼下,你在拐騙我們東廂村的姑娘。”
“真是不可理喻,難怪許同志說你是個瘋子呢。”
“你們都不是好鳥,姓許的給我們一村人戴了綠帽子,你小子也想啊,是不是?你們最好都給我滾出去!”
“狗屁邏輯,我也叫給你們一村人戴綠帽子啊?再說我憑什么聽你的,許同志讓我走我就走,你算老幾?不就一個瘋子嗎,一個什么都不會干,只會管閑事的瘋子嗎?”
“你真不滾?”
“不滾怎么了?”
“那我就砸了你這些東西!”
“你敢?”
“你敢搞我們東廂村的姑娘,我就敢砸你的電影機(jī)。”
“那你就砸吧,你動手呀。”
“你當(dāng)我不敢?”張生一彎腰,猛然抓起了裝片子的鐵盒,“咣當(dāng)”一聲摔在了地上。電影片從盒子里跳出來,在電影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歪倒在了地上。
“你膽子不小啊,有種你撕呀,你把片子撕了。”小周又說。
“撕就撕,你以為我不敢?”張生又彎下腰撿起了電影片,揪出一截撕了,又揪出一截撕了。他臉色鐵青,身子打擺似地顫抖著,頭腦完全失去了理智。
張生這邊折騰著,許同志和我爹不知什么時候立在了他身后,也不知他們怎么得到消息的。
“他,這個瘋子在搞破壞。”小周哭喪著臉說。
“你這個瘋子,簡直無法無天啦。”許同志一拍桌子,“不給你點教訓(xùn),你還不知馬王爺有幾只眼呢。”
“就算你是馬王爺,就算你有幾千只眼,我也要一只一只把它摳下來。”張生一跳一跳地說。
許同志扭過臉對放電影的小年青說:“快去,馬上報案!”
“是不是先查一查?”我爹遲疑了一下說。
“事實已清清楚楚擺在我們面前了,還查什么查?”許同志搖搖頭,“老王,我們再不能姑息養(yǎng)奸了。”
我爹就不再吭聲了。
許同志他們說話時,我偷偷溜進(jìn)了里邊,趁他們不注意撿起了一截電影片,飛快地跑了出來。
那個下午,我和幾個伙伴在家里玩起了放電影。我們把手電筒架在一張小桌子上,用一段鐵絲充當(dāng)喇叭線,放開了片子。那是《苦惱人的笑》里的幾個畫面,靠著手電光的照射,墻上還真模模糊糊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我們興奮得歡呼起來。我用普通話學(xué)著《苦惱人的笑》里的那個記者說:“黨不贊成你們,人民不贊成你們,你們必定要垮臺!”
按照電影的情節(jié),這句話講過后,就該有警車出場了。
伙伴們學(xué)著警車的聲音,“完了”“完了”地叫。
我憤怒地看了他們一眼,悲壯地走上了“警車”。
也就在那天下午,警車真的開進(jìn)了我們東廂村,幾個警察一下車,就直撲幸福院,咔嚓一下將張生銬了,帶上了警車。整個村莊的人都給驚動了,都跑出來看熱鬧,看著那個瘋子被拉出了村莊。
12
半個月后,張生才被我爹領(lǐng)回了村子。
這一次回來后,他好像安靜了許多,有兩個月,或三個月,我沒看見他走出幸福院半步。村子里的人一開始還念叨他幾句,過了幾天就不怎么提他了,再后來就好像把他忘了。我覺得大人們都很健忘,很絕情,再怎么說,這個瘋子也是為保護(hù)我們東廂村的姑娘才惹下事的。我常常跑到幸福院的門口,想看看他在里面做什么,可思來想去最終沒敢進(jìn)去。我不是怕張生,是怕我爹知道我和張生還攪和在一起。我給張生提供情報的事他已有所耳聞,他說你要再跟那個瘋子攪和在一起,老子就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那天下午,我們語文老師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