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趾高氣昂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到了老年在兒子面前泄下氣來,他變得木訥溫順、小心翼翼,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父親托人帶話來,說他想來看看兒子,問我同不同意。我沒有不同意的理。第二天,鎮政府的院子里就來了一個邊撿煙頭、邊找三樁的人。我把父親領到我的家。他斜依著門檻,卵包大的煙葉袋子耷拉在襠的上面。父親從破棉褲兜里掏出一把煙頭,把煙皮和煙屁股扔掉,煙末子都擠到那只卵袋里。父親不敢進門,用深陷下去的眼睛朝屋里望。我說:“小月媽不在家”。父親把手里的煙頭一下子扔掉,幾個踉蹌就到了客廳的中央,找準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給父親一支煙。父親狠狠地撕了它,塞在煙鍋里燒。父親老棉襖下干癟的胸脯在翕動著,不一會兒,滿屋子都是刺鼻的煙味兒和父親老朽的呼吸味兒。父親抽完了那鍋煙,仍然好久沒有動,枯坐著,像老家墻龕里的那尊枯瘦的泥佛。墻上的掛鐘轟響了十一下,父親開口說話了。因為十一點半鐘小月媽下班后,那時恐怕他不得不走。歷史曾反復地證實過這一點。
父親用吐煙的那口氣,從空癟的嘴里噴出一句話:“我胳膊腿一天比一天硬了,恐怕過不了這個冬天了。”我心一緊,看著從鼻孔和嘴那些孔洞往外噴煙不止的父親,鼻子一陣酸楚。父親嘆氣說:“人就像地里的一茬莊稼,老了天就會把他收走。上個月你大爺被收了去,可能快輪到我了。”父親說完話,嘴便長久地張在了那里,臉上的表情都塌坍掉,空留一個腐朽的眼眶在臉上守著。父親很少說這么長的話。我估計是父親收到了身體給他的某種提示。
父親用胳膊和腿相互支撐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父親說:“三樁,我走了。”他便真的走了。我留不住他。我送父親到鎮政府的門口,父親說:“分家里歸你的那棵槐樹,你抽空回去給我砍了,風干、備好,我可能快要用了。”我涌出了一臉眼淚。我給父親一百塊錢,父親用塑料紙包好,放進棉襖底下貼近胸口的衣袋里,然后用他用了一輩子的那個低頭佝背的姿勢走了。深秋時節的鉆天楊,撒下巴掌大的葉片,不一會,便把父親的身影埋葬掉。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在辦公室里看報紙。有人跑來說村里有人找我。我以為是父親又來了,催我要那棵樹。我把那張報紙看完,把收集來的幾支雜牌香煙裝到一只空煙盒里,拿去打發父親。我想父親一定是站在墻根底下,眼睛深深地朝我的方向望,當然手在不斷地剝煙頭。我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那么大的決心:一定要把父親這個滿地撿塑料紙和煙頭的習慣給改了。
到了院子里,才知道那個習慣在墻角眼巴巴等我的父親沒有了。一臉紅肉的我大哥站在那里,他喝了酒。大哥說:“三樁,咱爸沒有了。”我問他怎么沒有了。大哥說:“走了,死了。”
就像有預感一下子應驗那樣,我身體里有什么在坍塌。一股渾濁的旋風襲來,我打了個冷戰,這才看見大哥赤著雙腳站著,屁股后頭拖著條長長的麻繩。我說:“大哥到屋子里喝杯茶吧。”大哥說:“你快收拾東西回家吧,我還要到街上買酒買肉呢。咱們就這一個父親,活沒讓他活好,走一定要讓他走好呀!”
大哥推著自行車走了。我一臉淚水地站著。那個趕著牛羊行走在天地間的身影,在我頭腦里晃動著,而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
2
父親有很多種稱謂。父親是我們幾個孩子的叫法,村里人則喊他驢倌。
父親的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驢、羊。他幼時喪失雙親,八九歲便給地主李守財放羊,解放后給生產隊放羊。父親給生產隊放的羊,其實就是李守財家的那群羊,但羊和放羊人的身份都已經改變了。父親給生產隊放羊時,他搓了一根嶄新的羊鞭,在鞭頭扎了根紅布條子。時值暮春,到處都是野荊條的綠芽和蒲公英的黃花盤,豬耳朵草和爬根草鋪滿大地,父母秧和豌豆的藤蔓恣意爬伸。父親“咿呀咿呀”的歌聲里,沒有一個句子,但嘹亮得在幾里外的鄧樓村都能聽得見。
這是父親幸福生活的開始。
這時,父親吃的是包谷面、紅薯片和草窩頭。雖和羊住在一起,但房子卻是不漏風不漏雨,且想在身上蓋多少草,想在身下鋪多少草,就有那么多草。穿的是可以遮住大部分身體的兩層布的褲子和褂子,天冷的時候就朝兩層布間填塞上麥秸、臟棉花什么的。用父親的話說:這是以前不敢想的好生活。
父親放羊很賣力,羊也很給父親賣力,一個勁兒地生崽。沒有幾年,羊和父親住在一起便顯得擁擠。父親晚上睡著睡著就喘不過氣來,原來是被羊們壓在了身下。隊長請公社干部來視察養羊工作,殺了只羊。公社干部吃著喝著,父親蹲在墻根眼淚吧嗒地看著。公社干部一走,大隊干部便圍上來吃羊碎肉,村干部家屬便來啃骨頭,老百姓便抱著陶器來分湯。父親卻躲到一個聞不到羊腥的地方,眼淚到黑都沒有干。
不幾天,隊長便被叫到公社去了。隊長開小隊長會說:今天公社請我去開會,全公社這么多隊長就去我一個,八成是養羊干了個第一。誰知隊長晚上回來時,臉長得像霜打的茄子。他對等著慶功殺羊喝湯的小隊長們說:俺思想水平低,不知道養羊也是搞資本主義。當天晚上一伙人便把羊趕到食品站,再從畜牧站領了幾頭灰身長臉的驢回來。
村里的羊倌沒有了,多了一個驢倌來。驢倌和羊倌不同,羊說到底只算是一種牲畜,而驢卻是生產力,比人還金貴。所以驢倌在村里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官,準確地說是養驢的官,是“驢官”!你想整天和那么多的驢在一起,不僅管養驢還管派驢,那不是官是什么。比如說拉車、磨面什么的,如果驢倌不派驢,就全得靠人干。再者說,如到哪走親戚,別人問你是哪村的干什么的,你就說我是某某村養驢的官,那是一件多么體面的事。整天和隊長低頭不見抬頭見,知道明天村子里干什么活的人,當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百姓。
麻臉李有發,拾一捆焦黃噴香的煙葉給隊長,想當這個驢倌。隊長女人說:“有發人挺老實,就是嘴不爭氣,給地主李守財養馬那會兒,一個勁地偷飼料吃。”李井銀的老婆子袖子里塞了七八個雞蛋,偷偷摸摸地找隊長女人。可隊長說:“驢倌給誰也不給李井銀,解放前他還我的一串銅錢少了十個銅子兒。”隊長思來想去,決定讓我父親當驢倌。父親激動地直搓手,說:“就是拼上小命也要把驢養好,否則怎么能對得起隊長,大叔你呢?”
父親就別了羊舍,搬到驢屋里去住,開始了他的驢倌生涯。驢占了那屋子的四分之三,父親就驢屋里開拓了一角。從小就和牲畜混慣了的父親,對和驢共宿一屋格外興奮。除了驢身上叫父親打噴嚏的騷味和驢們半夜響亮的撒尿聲而外,父親覺得自己和驢子也沒有多大區別。
父親和驢這種牲畜的本性是大概相似的。都老實巴交,都沉默寡言,都偶爾有一點驢脾氣。父親和驢的溝通勝過與人的溝通,沒有多久父親和驢們便融成一伙,一家人似的,一天不見驢,父親便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父親一心撲在驢身上,早草晚水夜半料,一點都不馬虎,比后來對我母親還要好。
父親整天都蹲在驢肚子底下,猜驢的心思。想它們愛吃什么草,能吃多飽,喝水能喝多少,誰和誰的關系好,誰和誰配種好。父親當驢倌的第一年,毛驢們身強體壯,且新增丁四口。隊長來看驢時,父親正貼在驢肚子上聽動靜。隊長說:“你聽個啥?”父親說:“我在聽它肚子里的崽呢。”隊長指著四頭幼驢說:“驢倌,這都是你的功勞。”父親紅著臉說:“我沒幫什么忙,都是驢子的功勞。”隊長便笑,手掐著腰站在一群驢的前面,高傲得像個將軍。
驢在成長,父親也在成長;父親和驢一起成長。大概受驢們繁衍生息的啟發,父親對隊長說:“大叔,我想找個人給我一塊養驢。”隊長說:“明個叫五保戶老犁頭來吧。”父親說:“我不要老犁頭那樣的,我想找一個不是老犁頭那樣的。”隊長明白了,便扯著父親的破棉襖說:“你這一身爛衣服,一身驢尿味兒,還想找一個不一樣的,你就老犁頭那么一輩子吧。”
父親想看一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偷偷跑到隊長女人的屋子里照鏡子。鏡子里是一張老黃瓜臉,橫掃入鬢的眉毛,矮趴趴的鼻子,上與下厚薄不均、左與右不對稱的嘴皮子。父親覺得自己長得還像那么回事兒,該有的啥也不缺,一點不像隊長講的那個樣子。三隊小隊長李長燈啞巴兒子還能討到一個大水蘿卜樣的老婆呢?何況是自己,何況還是個驢倌!
隊長女人回屋梳頭,看見我父親在鏡子前美滋滋地站著。隊長女人把鏡片子從我父親手心里扣了下來,生怕給摔碎了。因為隊長女人的鏡子可是這方圓幾里地唯一的一塊玻璃鏡子,是隊長用一籃子雞蛋從公社書記女人那里換來的。
大約又過了幾年,父親用包谷面、地瓜干、高粱糙、麥麩、大量的榆樹葉和淮河雜草營養起來的身體,健康而有朝氣。父親濃稠如紅薯糊般的血里有著陳麥子爛谷子味兒的熱情。從皮下隆出成塊成塊的硬肉,使父親的身體開始變得堅實而富有彈性。父親夜半起床的那泡尿,可從月在中天一直尿到月已西沉,且流勢澎湃,震懾人心。
父親和驢混在一起,嘴臉也一個勁兒地沿著驢的輪廓生長。父親就用這幾年的時間,把臉形拉長,并固定下來,從此再也沒有改動過,這就是我們看到的父親的樣子。后來,我父親又固執把這一特點向下遺傳。二十年后,那個一看臉形就知道是驢倌傳人的我大哥,被女知青一腳踢開后,捧著鏡子看自己的長臉竟痛不欲生。
那幾年,村里流行穿藍的卡布的棉袍子。父親也想弄一件。父親對來驢棚里烤火的老犁頭說:“我明年就能穿上布袍子,里里外外都是頂新的的卡藍。”老犁頭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表示他很受刺激。父親從床底下搬出一只陶皮壇子,倒出了一大堆布票和分幣說:“我已攢了三年了,已經夠袍子的兩只袖子了。”老犁頭替我父親數了一下錢說:“頂多也不過夠列寧裝的兩個袖子,你猴年馬月能攢成一件袍子,還不如買酒喝算了。”
父親叫老犁頭拉著腰帶的一頭,自己拽著另一頭,把自己和那件棉襖綁緊。胸口雖露著嶙峋的肋骨,可夢里卻滿是穿著一件嶄新的長袍子在雪地里趕羊的情景。父親夢見:他穿著袍子在春天的草地上放驢和羊,奔跑時袍子便在風中飛揚而起,驢兒羊兒也都跟著奔跑,然后不知從哪來的一個丫頭跟他一起跑。她長及腰身的麻花辮子,就像父親的羊鞭那樣扎著紅布條子,屁顛屁顛的。父親拉住那個女孩;那女孩臉蛋羞得噴紅。父親問她:“你是哪個村的,叫什么名字?”那個女孩合上杏眼,厚嘴皮子動了幾動……“嘩兒嘩”的幾泡驢尿把父親的夢給沖散了。父親懊惱不已,抹掉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咬牙打了那頭驢。
不久后,父親那一壇子布票和紙幣被老犁頭偷去換了酒喝。父親覺得那藍布袍子及那個紅臉的女孩與自己的距離一下子遠了起來,連夢都夢不到了。那時驢棚里的一只母驢被牽到縣里放良種,一棚子的公驢嚎嚎大叫。父親也跟著嚎。嚎完后,父親到老犁頭那里要了一碗酒,張開大嘴,就朝下灌,酒還沒灌完呢,人就倒在了地上。然后是天昏地暗,天旋地轉,父親抹著鼻涕和眼淚睡去。聞訊而來的隊長說:驢倌真是個驢癡,竟為想念一頭驢悲傷若此。
村里人都以為父親是因驢而得的病。可那頭驢歸棚后,眾驢心傷痊愈,而父親卻沒有好起來。隊長來安慰父親,父親道出心思說:“你家的金根、銀柱都有媳婦了,我比他們大,我怎么沒有?”隊長善解人意地吐了一個字“呸”!又補充說:“你拿什么養媳婦?瞎了眼的才跟你。”父親不服氣說:“我老家屋前有榆樹,可春天吃葉,屋后有桑樹,可夏天吃果,我能隔三差五地摸條魚逮只兔,平時再兌換點糙米霉面爛黃豆什么的,到哪找這好的生活去?”
父親把自己與隊長家的金根、銀柱相比,除了自己窮了點,鋪地蓋草枕斷磚,一天三頓無飽飯而外,其他方面都不分高下。父親覺得窩氣,到十里外的河里,砸開冰塊,摸了幾條魚上來。父親把魚朝懷里一揣,便到李井亭爺家煮吃,真真實實地過了一下魚肉生活。
井亭爺是個土秀才,村子里就數他認字多,他能將報紙上的字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念下來。井亭爺非常喜愛父親,他對父親說,“樹彎骨頭硬,人窮意志堅,朱元璋小時候不丑不窮嗎,可他最后還得了江山,做了皇帝呢?”父親很受啟發,咬著魚骨頭發誓,要活出個人模狗樣來。
這一年臘八,父親到鄰近大隊借驢飼料。走到黃泥溝,看到縣里騎自行車看水利的干部,連人帶車都摔進了溝里。縣里干部的腳被扭了。父親把飼料袋子朝嘴里一咬,背著他跑了二十幾里路來到公社衛生院。把縣里干部交給了醫生后,父親敞開破夾襖,扇動肋骨,大口地喘起氣來。父親胸前像水洗一般,他的全身已被汗水濕透。
縣里干部摔得不重,醫師只是兩手一掰,脫臼的關節就合上了。這時縣里干部走過來,拍了拍我父親的肩膀說:“你是村里養驢的吧?”父親以為干部認識自己,很是驚惶。縣里干部說:“我聞你身上有一股驢味兒,你不是養驢的還能是干什么的?”縣里干部把身上的卡藍大衣脫了下來,披在我父親的身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謝謝你啦,回去吧。”父親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回去了,因為那件的卡藍大衣還披在身上呢。父親不敢想這件袍子就屬于自己了,激動得一腔話都說不出來,回家后一肚子尿都撒不出來。
父親回到了村子里,村里人驚奇得合不攏嘴。女人們奔走相告:“驢倌穿了件袍子,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卡布,比隊長的袍子還威呢!”這樣隊長和他的女人便來了,隊長沖著父親喊:“快脫掉”,拉著父親進了驢棚:“你在哪搞的?老實說是偷誰的?”父親把事情的經過前前后后地說了一遍,隊長怒氣消了起了妒氣,他對看熱鬧的人說:“都散吧,不就是一件袍子嗎?有什么好看的。”村里的女人說:“還沒有摸那料子軟不軟呢?”隊長說:“有什么摸的,回家摸男人去。”父親興奮地走到了棚子外,想解開袍子給大家看看,可半天卻解不開扣子。隊長女人過來幫忙,把父親袍子的紐扣全都解開了,露出了一個捉襟見骨的父親。
大家摸過布料后,都說驢倌有福氣,才十八歲就有了這么一件袍子,自己活了半輩子加起來也沒有穿過這么多的布。怎么這樣的好事就叫驢倌給趕上了?父親也覺得自己挺有福氣,想要什么就有了什么;一下子把這么多布料穿在身上的感覺,好得沒有法子說,比聽“東方紅,太陽升”還要高興。
父親就穿著這件袍子喂驢、背驢草。白天穿在身上,晚上就蓋在身上。時時刻刻,身不離袍,袍不離身。這一天,李井銀的婆子趕集回來說:“公社招待所的墻上有一塊大玻璃鏡子,大得整個人都能照進去。一街人都擠上去看,鏡子里都是人,真熱鬧。我在鏡子里看到一個半大婆子,穿得和我一樣的碎花襖子,可那鼻涕都拖到上嘴皮上,也不知道臟。”當天晚上,村里的姑娘們便洗了臉,抹了雪花膏,趕上二十幾里路去看。小伙子們喊我父親一道去看鏡子。父親穿了那袍子,紐扣從下扣到上,一個都不落,脖子被袍子的領子束得老長。
到了鏡子前,大家組織了一下輪流去看。到父親時,父親看見鏡子里有一張小白臉。父親以為那是自己呢,狂喜了一把,回頭時才發現身邊不知什么時候站著公社的青年書記。那張白臉是他的。父親在那張白臉的旁邊看到一張頭發上沾著麥草,眉毛潦草,小眼塌鼻的臉。父親一下子沒了看鏡子的興致了,耷拉著腦袋回了家。
回村時,父親在半路上被隊長攔住了。父親以為是誰攔路搶他的衣服呢,便狠命一腳把那人踹在了地上。剛要跑就聽隊長說:“別跑,驢倌,是我,你大叔。”隊長說:“我明天到公社開會,想借偷你的袍子穿,排場一下。”父親說,“啥時還我?”隊長說;“怕什么,回來就給。”隊長邊說邊將我父親的袍子脫了去,說是要趁夜拿回去散散驢尿味。父親追出一里地說:“開完會就給我。”隊長說:“少不了你的。”這樣父親便蓋著棉絮、麥草睡了一夜。當然睡的時間少,醒的時間多。
父親丟魂似的過了一天。天黑后便去隊長家要袍子,怕隊長不給,便用彈弓打了幾只山麻雀拎了去。到隊長家,可隊長開會還沒回來,父親便跑了幾里路到鄧樓莊的路上等。等星星、等月亮地等來了隊長,隊長卻說:“我明天還有個會,干脆你把我那件六成新的袍子拿去先穿著。天怪冷的,別凍著你。”就這樣,父親的袍子就成了隊長的袍子,隊長的袍子就成了父親的袍子了。
3
次年春末,各村給縣里送糧。縣里下了紅頭文件,要求每輛車配兩個人。隊長要求這兩個人一個是趕車的,一個是給驢喊號子的。趕車的人當然是隊長自己,喊號子的人卻未確定。為了體現社會主義的公平和隊長他本人的大公無私,隊長決定在全村搞一次喊號子比賽,誰的號子喊得最響,誰就和隊長一道去縣城交糧。
那天約好太陽有井亭爺一人高時,村里的壯士輪流站在大隊部前的土臺子上朝西喊,而隊長則站在五里外的破窯上聽。晌午時,隊長騎著驢回來了,問:“大伙都喊完了嗎?”眾人都說喊完了。隊長說“俺娘呀”是誰喊的。大伙都看我父親。于是我父親便和隊長一起去縣城送糧。隊長趕車,我父親坐在隊長的旁邊,給驢唱歌。
送糧車駛出村子,隊長便爬到糧車上睡覺去了,叫我父親什么時候到了代飯點,什么時候喊他。父親一邊駕著車子一邊唱著號子,到了鄧樓村時,車輪大的太陽從東天浮起,鄧樓村的草垛、房屋、莊稼地都是一片血艷艷的色兒。父親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然后父親就呆呆地碰見了我的母親。
那時,我母親正端著碗,站在一棵桃樹下喝稀飯。芋頭糊糊的稀飯,上面堆滿了咸菜梆子。母親眼睛從熱氣騰騰的稀飯碗上,毛撲撲地朝我父親的驢車看。父親也看見了我母親,見她臉蛋通紅,像糙紅薯皮似的,很好看。母親依著的那棵桃樹也正美著,正鼓著一樹羊奶頭那么大的花骨朵。父親呵停了驢,下車要水喝。
母親用刻了花紋的葫蘆瓢從陶胎大缸里舀了一大瓢冰碴水。父親“咕咚咕咚”地喝著,眼睛卻盯著我母親看。父親喝完了那瓢水后,直搓手說;“這葫蘆瓢真好看,上面向日葵花是你刻的?”母親說刻得不好。父親一個勁兒地說好看好看,說了有一袋煙的功夫,也不知道在說瓢好看還是在說我母親好看。母親臉紅透了,問父親:“要不要再來一瓢水了”。父親不好意思地跳上了驢車,對我母親說:“我去縣里送糧,回來再喝。”
趕了一天兩夜的路,驢車到了縣城。父親以前用最大的膽子想過縣城的樣子,可見到真正的縣城還是大吃一驚。縣城的路是黑色的油鋪的,房子上都是磚頭和瓦,怎么會有這么多磚頭這么多瓦呢?隊長從驢背上跳了下來,像中了機槍子彈似的那么活絡活絡胳膊腿。他指著身邊的房子說:“驢倌,好好看看,這就是縣城,和咱們村不一樣吧?你看這路平的,連一個麻子都沒有;這房子蓋的,四方四正的,一塊土都沒有;這人穿的,整條街人都穿列寧服,連一塊大補丁都沒有。”隊長抹掉眼角的眼屎,扶正了帽子,帶著父親去縣招待所吃飯。一路上,隊長又扶了幾下帽子。父親說:“大叔,就你這一頂帽子,到哪人都知道你是個隊長。”
食堂里放著三只大木桶,一桶是白菜粉絲,一桶是牛肉土豆,還有一桶是蘿卜燒肉。我父親便賴在桶邊不走,隊長咽口唾沫示意我父親要有耐心。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請,隊長一卷袖子和我父親各持一只比臉還大的食盆,沖了上去。兩人一人盛了一盆白菜粉絲,以豬吃食那么大的動靜給干了下去。接著盛了一盆牛肉土豆,又給干了下去。吃蘿卜燒肉時,父親說:“我肚子疼了,吃不下了。”隊長說:“活幾十年難得疼上一回兩回的,趕緊吧。”兩個人又埋頭拼命地吃了起來。
雪白的麥面饅頭上來時,隊長和我父親卻沒有福氣吃了。父親將自己左左右右地晃幾晃,上上下下地顛了幾顛,胃里仍沒有空出點地。趁人不在意,隊長命令我父親用大衣把一籠饅頭給包在懷里。然后隊長又擺出了隊長的樣子,說:“驢倌,交糧去。”可我父親卻撐得站不起來了。隊長便把我父親背到了驢車上。父親吐了一攤酸水說:“活這么些年,我就今天吃了一頓飽飯,沒想到吃飽飯比餓肚子還要難受。”
交了糧,縣里給村里發了兩塊錢。隊長想給女人帶點東西回去,便叫父親趕著驢車在縣城里轉。縣城路平坦,跑慣了土路的毛驢跑起來卻特別顛。街上有賣燒餅、麻花、油炸團子的,父親說:“帶幾張燒餅回去吧?”隊長說:“燒餅不就是麥面餅嗎,麥面誰沒吃過?要買就買點新鮮的。”
縣城就那么兩三道街,驢車一逛就是兩圈。隊長下了車,說:“什么破縣城,整條街上的東西都是我老婆吃過的。”父親趕忙把眼睛從一泡熱騰騰的驢屎上移開。隊長說:“干脆到百貨店買幾顆火石,打幾瓶煤油,弄幾條臭胰子回去吧。”父親便跟隊長進百貨店看新鮮。在百貨店里,隊長看到了一些盛在白瓷盤里的鴨蛋大小、圓滾滾、紅通通的果子。父親問隊長是什么。隊長說:“我去年在公社里看干部家小孩吃過這個,一咬一塊子,撲哧撲哧地響,嘴里直冒水兒,可是就是不知道叫什么。”父親說:“你看那果子前面有肚臍眼,后面還有屁股眼呢?”隊長狠狠拍一下腦門說:“我想起來了,那天書記女兒叫它叫‘屁果’來這。”
隊長決定要搞點“屁果”回去給女人嘗嘗。讓干部家屬吃的東西自己家人也能吃上。隊長裝成吃過這東西的樣子,捏著兩塊錢有恃無恐地走到售貨員的前面,大聲說:“給我來半個這個,‘屁果’。”那個白臉女人笑成了大紅臉,說:“不這么賣,是論斤賣。”父親插話說:“那就來四兩吧。”隊長擺闊說:“什么四兩,來半斤!”
于是便買了半斤屁果,一共三個。父親向隊長要了一個,用幾層布包了,塞在懷里捂著。回程時父親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跑了一天兩夜的路。到了鄧樓村,父親對隊長說:“我拉肚子去了,你先回去,別等我了。”父親在母親的村子里轉一圈,沒有見到我母親。便亮起嗓子唱起那段趕驢的調子。不一會兒,母親推開門,走了出來。母親的臉剛洗過,干干凈凈地紅著,麻花辮一直拖到屁股上。母親看著我父親傻乎乎地笑著,她那很厚的嘴唇和很白的牙齒,都很好看。父親慌得氣都喘不均了,他說,“我剛從縣里回來,我在縣里交糧呢。”母親仍沒有說話,用嘴咬著指甲。父親看見母親的指甲被用桃花瓣涂成了桃花色。
父親不知母親想什么,便說:“我去土窯里逮兔子,趕個巧,又看到你了。”母親說:“那你不去逮兔子,還愣在這里干什么。”父親說:“看到你我就不想逮兔子了,我想喝那天沒喝的那瓢水。”母親又用那只葫蘆瓢給父親舀了一瓢冰碴水。父親沒有喝水,而是從懷里掏出那個布包,遞給我母親,要換母親這個瓢。母親把那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見到那只果子,問父親從哪弄的,叫什么。父親說:“是我在縣城里買的,可不知怎么叫‘屁果’。我在縣城吃了幾個呢,好吃著呢,這個專門留給你吃的。”母親紅著臉,把那只果子塞到了棉褲的口袋里。
父親把那只葫蘆瓢揣到懷里,對我母親說:“我叫驢倌,是小李村養驢的官。”母親說:“我叫大蘭,是咱家里最大的丫頭。”父親說:“咱村有好幾百人家,就我一個養驢的官兒,我整天和隊長一起吃飯呢!”母親說;“俺比不上你吃公家飯的官。”父親說話時,手在袍子上瞎蹭著。我母親注意到他身上的袍子:“你才這么小就穿袍子了,我爺都六十幾了還沒有穿過呢。”父親說:“這是隊長的袍子,我們隊長穿的那件新袍子才是我的呢。”母親說:“俺們窮,比不上你。”母親轉身走進屋子里,關上門,從門縫里說:“俺還要帶妹妹呢。”父親說:“我過兩天還來逮兔子呢。”母親在屋里嗯了一下。
父親回村子里,看過了驢,便找人聊天。父親見人就說:“縣城的馬路可寬了,一并排能跑四架驢車;縣城的女人可俊了,都是白撲撲的臉;縣城的男人可威了,穿的不是列寧裝就是帶五角星紐扣的大袍子;縣城小孩可能了,兩個轱轆的自行車,能騎得滿街跑。”當然父親沒有忘掉說“屁果”,說那是一個圓滾滾的蛋兒,跟隊長大丫頭的臉蛋似的。井亭爺以前在縣城念過書,心想沒有叫“屁果”的呀?聽我父親噴著唾沫描述,長嘆一口氣說:“原來是蘋果呀!”
笑話傳開后,村里人便問我父親:“‘屁果’什么味兒?好吃么?學一學你是怎么啃‘屁果’的。”父親笑得把牙齒和舌頭都露了出來。有膽大的人問隊長“屁果”是怎么個啃法?隊長便拿出小本子,歪歪扭扭地記上:“某某上工時不干活,晚上扣掉一碗稀飯。”從此“屁果”一詞在村里久久沒人敢提起,直到土地承包到戶,隊長下臺才有人敢講。
這時父親身在驢棚,心早已在母親那兒了。白天,棚子里的驢被趕到地里干活去了,父親打掃完驢棚,便空落了。村里人也多已忙春種去了,偌大的村部院子里,就我父親和那個當伙夫的隊長小孩姨夫陳四貴,貓在墻根下曬太陽。身后的墻上刷著九個被雨水淋得缺胳膊斷腿的大字:“社會主義好,毛主席親。”我父親就站在“毛主席”三個字的下面用一只野雞跟隊長小孩姨夫換了兩張白面餅。那伙夫用肉乎乎的手拍打父親的胸口說:“你要對毛主席發誓,不要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父親把餅子在破被絮里藏了一夜,第二天便揣著它們去看我母親。我母親這幾天都在鄧樓村的路口挖野菜,路邊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可母親還是不愿意換地方。這天父親來了,要過母親的鏟子,蹲在地上就挖。母親說:“傻樣,這邊沒有了,換個地方吧。”父親便背著筐朝村西南的槐樹林子里走,母親一聲不吭地跟在父親的身后。
到了槐樹林子里,父親和母親就坐在開滿蒲公英的草毯上。母親把辮子纏在手指上,那紅布條扎的辮子很好看。父親蹲在溝畔上挖菜,母親看著父親。父親問:“大蘭,父母秧要么?”母親說:“要,父母秧根可甜哩,大妹愛吃。”父親又問:“野辣菜可要么?”母親說:“要,用鹽水浸了,我爺愛吃。”父親轉身問母親:“大蘭,你想吃什么?”母親想了一會兒,說:“我想吃麥面餅。”父親便把貼在胸口的麥面餅拿了出來。母親在棉褲上蹭了蹭手,雙手合攏把餅子捧了過去。
父親看著母親把那張餅吃完。母親吃完那張餅,眼淚便掉了下來。母親說:“我從來沒吃過純麥面餅,今天可算好好地嘗了一回面味。”父親便用他很粗的指頭給母親抹眼淚。父親說:“大蘭,跟我好,我一定讓你天天吃面。”母親又哭。父親說:“來我家,春天可吃上香噴噴的榆錢,夏天還可吃上甜滋滋的桑果呢?我還會逮兔子、摸魚、打山雀什么的,你想吃什么我弄什么給你吃。”母親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淚問我父親;“驢倌,我難看嗎?”父親說:“一點都不難看,是好看,很好看。”父親又說:“你不嫌我丑嗎?”母親撲哧地笑了,頭埋到了父親的懷里。
4
一年后,父親用兩瓶芋干酒、兩包紅糖和兩只咸大雁換來了我母親。那天,父親牽著驢走在前頭,引頸鼓腮,對天地高歌。母親坐在驢背上用紅布條扎了頭,剛絞了汗毛的臉紅得厲害。母親的臂上挽著一個布包。包里放著衣裳、花生、紅棗、鹽巴和鄧樓村的土,背上背著一只還沒有破開的葫蘆。
母親到了父親家,把花生散給看熱鬧的孩子,把鹽巴撒在煮著牛骨頭的大鍋里,把土撒在院子里,把葫蘆破開了,種子種在門前的菜園里。父親給端著瓢盆罐甕的親戚,每人盛了一碗牛骨頭湯。父親和母親的喜酒便算被吃過了。父親按照村里的慣例,把牛骨頭撈給隊長的女人,然后對隊長說:“大叔,給大蘭派個活吧;她雖小但什么都能干。”隊長說:“就叫這孩子到第二生產隊干活吧。”
母親那年十八歲,就這樣成了父親家的人,后來就成了我們的母親。
母親果然吃上了屋后的榆錢和屋前的桑果兒,吃上了天上飛的雁子和地上跑的兔子,卻唯獨沒有吃上父親說的那種雪白的面食。母親跟父親一起住在那間矮趴趴的土坯老屋里,蓋那件還剩四成新的袍子,吃生產隊一天三碗稀飯和五個青菜團子。可母親仍然很知足。這叫父親覺得很心安。
可以說是母親改變了父親的生命,讓他從牲畜堆里分離了出來,過上了人的這種生活。
父親和母親就用每天吃下去的大量野菜和少得可以數清有多少粒的糧食,搞起了偉大的創造。創造的結果,就是后來的我大哥,大樁。父親把這場創造比作是種莊稼。種子,不是很好的種子種下地后,要有豐肥的土壤才能出好苗兒。父親為了保證土壤的絕對肥力,把自己那份包谷面餅和芋干片子都給了我母親,自己餓得跑到地里吃草。
母親懷著大樁的那陣子,父親天天趴在母親的肚子上聽,像聽驢有什么崽那樣聽。父親邊聽邊說:“里面有絲絲縷縷的流水聲,叮叮咚咚的泉聲以及種子發芽的聲音。”那種有生命在母體里孕育的聲音,父親這驢倌當然能聽得懂。
父親用胡子扎了扎我母親說:“明天請隊長調你到一隊干活吧,幫我洗個驢草,拌個驢料、掃個驢糞什么的。”母親說:“一隊一天只給三個公分,三個公分只給一碗稀飯兩個團子,孩子恐怕吃不飽。”母親堅持到二隊干活,每天掙滿六個公分,晚上為大樁喝下滿滿兩大碗稀飯和吃下四個團子。就是為多喝一碗稀飯,多吃兩個團子,母親拼命地干活。后來,母親過早西游,不能說與此無關。
這年春末,父親說:“照著今年莊稼的長勢,年中一定給分二十來斤麥子,到時候都磨成白面粉兒,給你娘倆吃。”到了初夏,眼看要吃到嘴里的麥子,在一個多月的陰雨里全部發了芽。分麥子時,父親分得了十一斤芽小麥。母親把它背到小市上換了二十多斤粗糧。父親又沒讓母親吃上麥面餅。
當時,也有窮人和富人之分。家里有勞力的是富人,掙來的工分夠吃紅薯面餅的;沒有勞力的是窮人,掙來的工分只夠吃攙了一半紅薯面的草團子,再窮一點便只好跟著喝稀飯了。村里人比富,比誰家的日子過得好,就拿他們吃的是餅子還是團子作比。父親算是吃草團子那個層次上的人,不過生產隊的茅坑滿了,父親便去掏茅坑,這樣就能過上兩天吃紅薯面的富人生活。
每當父親吃上紅薯面的時候,父親都驕傲得像個隊長似的,因為能天天吃餅的,除了隊長一家、會計一家,便沒有其他人了。吃紅薯面餅的時候,父親把一工分一碗的稀飯滿滿來上一碗,幾張黑餅橫擔在碗沿上,從伙房一路昂首闊步地走到家,然后很紳士地放在母親的面前。母親便從床底下的壇子里摸出一碟咸菜、一碟醬豆,擺在小桌子上。父親非常豪氣地對母親說:“今天吃餅子,我在伙房吃過兩塊了,大蘭,你好好吃一頓吧!”母親便咯吱咯吱地咬了起來。父親說:“在娘家沒有吃過這么多餅子吧?”咽了一口唾沫又說,“隊長聽公社干部講,再過幾個月就是共產主義了,到那時,保準叫你吃上饃饃。”母親吃到剩兩塊餅子的時候,便說自己吃飽了。她知道父親根本沒有吃過那兩塊餅子,他在逞能呢。父親說你真的吃飽了。母親說真的吃飽了。父親便把兩張餅子疊在一起,中間夾滿了咸菜,把盤子里咸菜的湯汁與鹵水都倒進了稀飯碗里,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把所有軟的、硬的統統拿下。
大樁在咱媽的肚子里,老愛犯驢脾氣,整天在里面舞拳弄腳的。尤其是到夜半天黑,驢在打哈、打噴嚏、撒響尿、干嚎時,大哥必聞聲起舞。母親便疼得打滾。父親便隔著母親的肚皮,對我大哥喊話說:“別鬧了,再鬧我讓毛主席的紅小兵來抓你。”見我大哥不理睬,便哄他說:“我喊號子給你聽。”我大哥聽煩了,便又動彈了起來。父親便改唱起了小曲。什么“一大碗肉呀,一大碗蛋,吃得都是白面饃饃呀,喝得都是稠乎乎的飯。中午一頓酒兒,下午抽半天煙,夜上最好不過是殺只雞來解解饞。”大概,父親的理想就是這樣子吧。父親說;再過幾年就大塊吃肉,大碗吃飯,白面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母親將信將疑,咽著口水說:“都是假的吧?”
父親又用那個曲子填了一段新詞:柳彎彎的眉兒,水汪汪的眼,薄皮的小嘴唇兒真妖艷呀,真妖艷。母親一腳把父親踹到了床下。父親就坐在地上唱:臉也好,腳也小,十六歲的女孩兒盼郎找,等到一天郎來了……母親連忙去捂父親的嘴。父親摸出了一根火柴,擦著了,點亮油燈。父親說:“大蘭,你真好看。”母親吹了油燈說:“別費煤油了,咱家不比別人干部家。”父親便伸出粗糙的手去摸母親的臉。
我母親生大樁那天,一大早還和村里的女人一起,到黑泥溝拾柴禾。母親背一捆樹枝回來,到家門口,絆倒在樹樁上,我大哥便掉了下來。大樁剛被井亭小奶包好,母親便背著糧食去磨面了,跟沒事人似的。父親放驢回來,見母親沒有了肚子,才知道我母親已經把孩子生了下來。父親把母親抱到炕上,把用家里所有能蓋的都給母親蓋上,然后就趴在地上給炕燒火。母親說:“不就生個孩子嗎,不礙事。”父親說:“我還讓你多陪我活幾年呢。”
父親問母親想吃什么,母親說:“我娘家原來有個叫鄧五德的地主,他婆子坐月子的時候,吃了一水缸的雞蛋。”父親用布票換了幾十個雞蛋,早晨煮一個,晚上燉一個給母親吃。蛋被吃完了,就到了春天,父親便跑到走馬崗河岔的蘆葦叢里,撿野鴨蛋,到胡草地里找鵪鶉蛋。母親生大樁的那一年,吃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蛋也有一籃子。母親回娘家說自己坐月子時吃了一籃子蛋。鄧樓村的女人見我母親喂孩子時,奶水嘩嘩的,都羨慕不已,都說我母親找個會疼人的漢子,說自己嫁女兒時也要嫁給干部,哪怕他就是個養驢的官。
母親希望我大哥能有出息,給我大哥起了個名字叫“縣長”。父親說:“你這不是糟蹋人家縣長了嗎?俺兒子哪有縣長的派兒。”父親指著那根絆倒我母親的驢樁說:“就叫大樁吧。叫他一輩子和驢拴在一起,一輩子都有驢可拴。像我這樣,在村子里也當驢的官,比什么都強。”
這樣我大哥就叫了大樁。大樁周歲時,父親給他抓周。在篩子里放了雞蛋、鋼筆、糞把子和那根驢樁。我大哥一把就把那根驢樁拿在了手里。父親得意地大笑。村里人也都說不愧是驢倌的兒子。父親不無自豪地對母親說:“養驢這一行,我后繼有人了。等大樁長大后,我買幾頭驢給他喂,決不能虧了兒子。”母親悶了一會說:“我不信就生不出個當干部的娃來。”母親的愿望如果算是實現了的話,那個人應該就是現在在鎮里當文書的我了。
大樁三歲那年,隊里將這些年積累下來的物質分配到戶。父親分得一斗小麥,一簍蘿卜,一束高粱稈和幾捆麥秸稈,另外還有一件東西,很神圣,就是一張報紙。父親把麥子放在壇子里,把壇子用條片石壓好,放在了床底下。把蘿卜埋在院子里的墻角下,以備不時之需。把麥秸稈高高地束在了房梁上,留著冬天鋪床。報紙和布票包在一起,放到了箱子的底下。
父親見井亭爺架著眼鏡在家里看報紙,回到家后手癢癢,便把那塊藏在箱子底下的報紙拿出來看。母親笑他:“你也會看報紙?”父親說:“誰不會看報紙,不就是把報紙放在眼前,你盯著看就是嘍。”父親為了證明自己的確能看懂報紙,便喊我母親說;“大樁媽,你看這一行行字碼得多整齊,行中間還留著空當呢,就像咱們的花生行似的。”母親說:“這可比咱們的花生行齊整多了,橫看豎看都是一條線。咱種莊稼哪能種得這么細致呢?”母親光看報紙就是不懂啥意思,便問我父親:“你都看了半天了,也該給我講講報紙上印的是什么了。”父親的臉紅了,但卻嘴硬說:“報上沒講啥好的,都是國家大事,講你也聽不懂。”
不要說父親認不得報紙上的字,就是布票和錢上的字,父親也不認識。母親說:“你也去跟井亭爺學學認字。”父親便跑去學字去了。父親對井亭爺說:“我從小是吃羊奶長大的,羊就俺娘,第一個字就學‘羊’吧。”井亭爺便用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羊”字。指著它對父親說;“上面的兩點像羊的兩只角,中間一豎是羊的脊柱骨兒連著尾巴。”父親說:“那羊脊柱骨兩邊怎么都是三條腿呢?”井亭爺也不知道造字的人怎么把“羊”字的兩邊都造成了三條腿,便對父親說:“古時候的人就是這么編的。”
父親回家對我母親說:“我不去寫字了,字都是人編的。”父親用剔火棍在驢槽上寫了個“羊”字,叫母親過來看。他一副知識分子的樣子問我母親:這個字像什么?母親說:“像只蜈蚣。”父親樂不可支地說:“你這個文盲,這是‘羊’字,你怎么都看不出來。你看過就這么幾條腿的蜈蚣嗎?”
父親自個兒也創造了不少字。像什么“驢”、“大蘭”、“隊長”什么的。當然那些字只有父親自己才能認得。老屋的西墻上被父親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的字。母親說父親創造的“大蘭”那個字看上去像一個被框在家里的女人的樣子。把這些字連起來便成了父親的句子。比如大蘭什么時候過的門,什么時候生的大樁;哪頭驢什么時候配上的種,什么時候生的崽等,在那墻上都有記載,當然也只有父親才能看懂。
有一年,村里發救災面粉,一家一瓢。別的家主都在名單上劃圈,代表自己已經領過了,可父親覺得自己多少也認得兩個字,認得字當然算個讀書人。父親便拿起毛筆,寫起了自己的名字。臉繃了半天,眉頭皺了半天,手也抖了半天,才在紙上寫了畫出一個“驢”字,“倌”字寫不好,便老老實實地劃了個蛋。后來父親又被別人“驢蛋、驢蛋”地喊了一陣子。
父親對識字多的人,特別崇拜。按父親的崇拜順序,依次為井亭爺、興旺會計、隊長和一個看風水的老先生。父親在沒有搞清楚報紙的用途前,不無羨慕地對母親講:“你看隊長、會計家,屋子里所有的墻貼得都是報紙,報紙上盛滿了的字,看上去多雅。”母親跟著說:“咱家的墻上要是能貼那么多報紙就好了。”
父親用稀飯里的一塊紅薯,把那塊報紙粘在了門上,天天看,天天看不夠。春天就說那字碼得像油菜行子,夏天就說那字碼得棉花行子。但就是不知道上面寫的是啥。
這年,公社干部來我們村檢查挖溝建渠工作,隨便了解村伙房豬肉燒得香不香,牛肉爛不爛情況。有一位干部吃壞了肚子,要拉稀。當時有婦女同志在場,不能隨便。隊長便讓我父親帶那人到苦桃樹林子里去。干部蹲在那里問父親有紙沒有。父親以為干部是邊拉邊看呢,因為上次在縣城看城里人拉屎,就是邊拉邊看報紙,不像村里人只知道使勁和抽煙。父親忙說家里有一張,便一路小跑回了家,把門上的報紙給揭了下來。
報紙送給了干部,卻被他一把握在了手心里。父親心疼地說:“你不是看的嗎?”干部說是用來擦屁股的。父親說:“你不用苦桃樹葉子嗎?苦桃葉子又厚又軟,背面還帶絨毛呢,擦起來真快活。”干部說:“那么冬天沒有葉子呢?”父親說:“用高粱稈呀,從屁股底下一拉就成。不過高粱稈子算是上品了,如沒有,找根沒刺的棍子從下面一拉就行。”干部笑得都拉不下來了。父親說:“不信,你看茅坑邊的幾束高粱稈,那就是給人擦屁股用的。”
父親為失去那張報紙懊喪不已。為了安慰自己,父親對母親說:“你可知道報紙是干什么用的嗎?”母親憋了半天說:“是用來包糖的,要不就是卷煙的。”父親嚴肅地說:“不對,報紙天生就是給人擦屁股的。”母親不信。父親說,“你可真落后,你要到過縣城你就知道用報紙包東西是多么的不對。咱倆把別人當作擦屁股的紙,還當寶貝似的收了兩年呢!”父親、母親便摟在一起笑到了半夜。
5
六零年,春季旱災,秋季澇災。入冬后,村里的樹皮都被人給扒光吃了,到處都站著光腚的樹。父親門前的榆和屋后的桑也被人偷扒了皮。伙房的稀飯干脆省掉了包谷面,成為真真實實的水稀飯。我們村和鄧樓村都餓死了很多人。有一天村干部從李振毛家陸陸續續朝外抬了一天人。先死的是李振毛的爹媽,李振毛將他們背到亂崗上后,自己卻走不回來了,李振毛的老婆聞訊就哭,沒哭幾聲就哭不出聲了。到了晚上兩個孩子又沒了,這樣連抬的人都沒有了。我姥姥和小姨在這一年里也餓死了。被村干部用席子一卷,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次年的春天,人都和驢成了食性差不多的動物,滿地找草吃。豌豆剛結莢便被人偷個精光。隊長按照公社的安排,組織了個保糧隊。保糧隊每人拿著一根黑紅棍,半夜埋伏在莊稼地里,有人來偷莊稼,他們便沖上去將人按倒,帶回大隊部發落。被抓的人,在一根橫木頭上拴了一排,保糧隊員便用黑紅棍一個個地打,之后,還要被扣掉了一個月的口糧。因為不給飯吃,所以有的人啃一肚的土死了,有的人把冬天蓋在身上的棉被都吃了下去,結果硬是噎死了。我母親的膽子小,沒有偷糧食,所以平安地活了下來。
有一天,母親給大隊下紅薯溫床,吃了一肚子的臭哄哄的壞紅薯。又兜了幾只回來,給父親吃。父親舍不得,硬是逼著母親把那幾個壞紅薯也吃下了肚。到了晚上,母親便嘔吐不止。父親以為母親是吃壞紅薯中毒了,可到村衛生室一查,原來是母親在最困難的年份里,用她的土壤孕育了一棵新苗。那就是我二哥,二樁。
母親創造二樁時因條件所限,用的材料是少量的糧食和大量的樹葉、野菜。或許因為原料的粗劣,造成了二樁成人后整天犯頭暈的病;要不然就怪我父親不負責任種下的那粒品質不優良,顆粒不飽滿,活力不充沛的種子。
大概因為母親肚子里的二樁想吃肉,所以母親說自己特別想吃肉有一天,村里來了公社干部,伙房為干部準備了一碗豬肉。父親就站在干部的旁邊眼巴巴地看他吃。干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丟給了父親一塊肉。父親回家對母親吹:“今天我吃了一碗肉。”母親問父親:“肉香不香,膩不膩?”父親覺得吃一塊肉應該跟一碗肉差不多,就說:“香著呢,肥著呢,一點不膩,跟吃米糕似的。米糕你有沒有吃過?我就把那碗肉當米糕給吃了。”母親說:“你瞎吹,你別以為我沒吃過肉,不知道肉味哩。告你吃肉是什么樣的吧,吃一塊肉肥嘟嘟的,吃兩塊就膩了,吃三塊頭就暈了。你連膩都沒有膩,還說自己吃肉了。再說,如果你真有一碗肉,我不信你不會包幾塊回來給孩子吃。你八成又是看人吃肉哩。”父親為證明自己的確吃到了肉,便躥到屋頂上扯了一把胡草下來,挨個牙縫地剔,把上下兩排牙都找了個遍,才找出一條夾在牙縫里的肉絲兒。父親把那根肉絲挑在油燈前,用燈光放大了幾十倍,然后指著墻上的肉絲影子對母親說:“你看,這不是肉么?”
父親又有一回搞到了一塊肉,是隊長他們吃喝時,看我父親忙上忙下怪可憐的,便丟了一塊肉到父親的嘴里。父親忙把嘴一閉,含著肉就往家跑,還沒進門就喊我母親:“帶肉回來給你吃嘍。”一張嘴,那肉便一下子鉆到了父親的肚子里,想吐都吐不出來了。父親懊喪不已,恨自己不該含在嘴里,應該用衣服包回來才對。母親見父親空空地張著嘴,就說:“你別整天做夢吃肉了,肉不是咱們這些人吃的。”父親向母親的鼻子吹氣,叫母親聞有沒有肉味,以證實自己剛才真的叼了一塊回來。
母親在滿心歡喜地創作二樁的那幾個月里,父親走到了他人生最輝煌的時期。全縣牲口大檢查,縣里的干部到了我們村,問我父親:“村里養幾只驢,幾頭大驢幾頭小驢,幾頭公驢幾頭母驢,幾頭剛生過崽幾頭正帶窩?”父親對答如流。縣里干部以為父親是隨口編的呢,非叫父親帶他們到驢棚看看不可。到了驢棚,父親指著驢對干部說:誰是誰的老子,誰是誰的兒子,誰和誰是表兄妹,誰的肚子里有了誰的崽,誰愛吃什么草什么料,誰一天撒幾泡尿,愛隔幾個鐘頭撒一泡。縣里干部捧腹大笑,指著身邊的一頭驢問:“它今年多大?有什么特點沒有?”父親說:“它今年四歲半,嘴里有二顆壞牙。”縣里干部把手伸進驢嘴里一摸,果真有二顆壞牙,便說我父親把驢給養神了。
年末,父親養驢被評了個全縣第四名。公社干部送獎狀來,村里搞了些菜,借此大吃大喝。又是干部吃著,父親看著。等到大大小小干部都吃飽后,父親才被叫到桌子上吃飯。一桌子有十幾個大碗。父親拿起筷子就夾肥肉朝嘴里塞,可沒塞著幾塊就頭暈得想吐。父親跟喝醉了酒似的,覺得頭上的天在打轉。父親將一只白面大饃一掰兩瓣,將碗里的剩肉一股腦地夾了進去,然后跑回了家。當然是無比自豪地將肉獻給了我母親。母親為二樁吃下去幾片,其余的都塞到了大樁的嘴里。母親一輩子,像這樣一下子吃下去幾片肉的機會,并不多。
后來,母親就借助那幾片肉的力量,成功地生下了二樁。二樁落地時,一身黑黝黝的。父親說二樁是個驢胎。二樁便沒有辜負父親的這句話,一輩子都朝著這個方面去長:絡腮胡子,發達的下巴和發育不是很好的臉。有明顯的那個窮苦時代的痕跡。
二樁五歲時,得了頭暈的病,常常玩著玩著便昏倒在地。父親給二樁準備了一只篾條筐,如果二樁有一天真的不行了,父親便打算用這只筐把他背出去。有一次,二樁一下子昏過去三天三夜,第四天天一亮,父親便用那筐把二樁背到亂崗里扔了。母親不忍心,非要把二樁抱回來換一件干凈衣服。母親到亂崗里把二樁朝懷里一揣,二樁就醒了過來。二樁長大后,就因為此事記了父親的仇。
因為養驢,公社獎勵隊長一輛自行車。隊長決定給父親開個表彰會。會場就設在大隊部外的打谷場上。隊長說:“會場當然要有個會場的樣子,你看咱公社的大禮堂,高高的臺子,人朝上一站,便高人半身,蚊子趴在話筒上哼一下,整個禮堂都能聽見。”隊長叫村里幾十號人用包谷稈、高粱稈在打谷場上圍了一個圈子,叫我父親挑土墊了一個臺子。到開會那天,大隊干部把所有群眾都攆到這個圈子里。隊長就站在那臺子上,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便開始表揚我父親。說我父親整天不陪老婆陪驢睡啦,餓死也不吃驢飼料啦;說我父親知道哪頭驢懷得是誰的崽,哪頭驢幾點鐘吃草幾點鐘撒尿什么的。最后非要拉父親上臺給大伙亮個相。父親上臺后,先是一個勁兒地搓手,把手搓得差不多了,就朝臺下鞠了個躬,就連爬帶滾地下了臺。
那是父親一生中最光榮的一次。父親說:“毛主席多偉大,那天我就和毛主席一起成了大會的主角。”又說:“站在臺子上朝下看,好幾百口人黑壓壓的人頭,灰撲撲的臉盤,像向日葵一樣朝我傻看著。還有一個人沖我拍巴掌哩。”母親說:“那個人的手都拍腫了,你知道嗎?”父親說不知道。母親亮出自己紅腫的雙手。
這年夏天,隊長從公社拉回十幾袋東西,有白的硬塊,碾碎了像鹽末,有灰的顆粒,像羊屎蛋。村里人以為那白的是鹽,黑的是飼料呢,就有人把白的黑的朝嘴里塞,說是要先嘗嘗是什么味兒。隊長說:“這東西可不能隨便吃,比糧食還金貴呢,能生糧食。”這樣人們便想:比糧食還要金貴,那味道一定不錯,偷吃的人就更多了。可吃了便吐了,吐不盡便喝成瓢的水沖。僅一個下午,一只驢巢的積水,便被喝見了底。隊長坐在木頭上笑,說:“這不是糧食,這叫化肥。”
化肥就這么來到了我們村。先是一勺一勺地喂包谷苗。那包谷苗吃了化肥后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朝上躥,一夜就長出了半尺。到了秋天,原本干癟的包谷棒子一下子雄壯得像正在狀態的驢鞭。化肥被大豆吃了后,那大豆葉綠得可以滴油,一畝地的產量翻了二三翻,就收到了二百斤。
公社里組織糧食大生產比賽,叫各村把農業革命的成果拿上去評比。隊長把全村的包谷棒都集中到了打谷場上,叫全村的女人爬到里面撿。撿了最雄壯的一籮筐抬了上去。并配詞說:“社會主義就是好,包谷棒子賽驢屌”。評比中,包谷棒子是全公社最好的,可畝產量卻是最低的。隊長匯報的是每畝550斤,可別的村畝產都在1000斤以上。隊長不服說:“就是把包谷苗插在糞堆里,也達不到1000斤一畝呀。”領導批評說:“火箭都冒煙了,衛星都上天了,糧食產量不跟上去怎么行呢。”隊長被安排到鄰村學習種植,回來后將整麻袋的麥種都掀到地里,在地上厚厚地鋪了一層。據說這么種,來年小麥長得人睡在上面都不會倒。可第二年卻是顆粒無收。當然這時刮的不是自然風,而是一種叫浮夸風。
無論如何,野菜還是逐漸淡出了,包谷、紅薯、谷子和高粱成了主食,麥面也時常進入百姓的腸胃。在這些粗糙的糧食的滋養下,母親除了半夜的咳嗽外,身上的肉一天天地多了,人形胖了一些。母親的臉開始飄蕩著那種若有若無,時隱時現的紅,后顏色漸濃,成了可以捕捉到的、鮮潤的紅色,用父親的話講,像傍晚的紅云塊。
我已經記不清母親的樣子了,但我想母親那個樣子一定很好看。記憶里的母親骨架勻稱,拖一根麻花辮子。后來,我在父親的箱底翻出一張從宣傳畫上剪下來的畫片。畫片上就是一個在羊群里奔跑的女人,她背后的麻花辮子上扎著紅布條子,那紅布條在空中舞著,和身邊雪白的羊群形成強烈的對比。父親在沒了我母親后,常常捧著這幅圖片看,有時一看竟是一個下午。大概,母親就是圖中女人那個樣子吧?
6
吃飽不再是什么問題了,該說說吃飽以外的事了。我們村里有一條河流,它除了供人淘糧洗菜、涮碗漱盆、澆地飲牲口之外,另一個作用是給村里人提供一個天然的浴場。
這條河流晚上七點鐘到九點鐘屬于男人,九點以后屬于女人。河流屬于男人時,女人躲在家里閉門不出,男人則光著身子在河里撲騰,像生產隊下了一鍋水餃。河流屬于女人時,男人自然走開;女人則穿著衣服下去,在水里把衣服漂洗干凈,再穿著衣服上來,河面上波瀾不驚。
那晚母親忙完家里的活,快十一點鐘才下水,可巧伙房的陳四貴來網魚。母親便慌忙地從水里跑了上來。因為那晚的月亮很好,好得可以讓人清晰地看見河邊的幾叢黃花菜含苞待放。母親濕漉漉的,被月光打照成了一個霜人。
第二天打飯時,陳四貴拿眼掃我母親,把勺子沉到鍋底下,給母親盛一碗稠稀飯。母親對我父親講:“四貴給我盛了碗稠稀飯。”第二天母親又說:“四貴又給我盛一碗稠稀飯。”父親說:“四貴這人真不賴。”母親說:“可你碗里的飯咋那么稀呢?”父親說:“對呀,咱倆是一家子,怎么給你稠的,給我卻是稀的呢?”母親把自己的稀飯和父親的稀飯倒在一個盆里,攪均了,再分兩碗盛出來。就這么過了一個夏天。
到了秋天,母親在公主墳鋤豆地,陳四貴來地頭拾柴禾。母親鋤了一個下午,陳四貴便在地頭磨蹭了一個下午。到了天擦黑,陳四貴捏著笑臉地過來喊妹子。我母親輪起鋤頭就打過去。陳四貴一擔柴禾也不要了,野兔似的跑回了家。晚上,父親提了一瓶燒酒找陳四貴喝。陳四貴不知父親啥意思,膽戰心驚地從伙房里端出兩個小菜和幾個包谷面饃頭。兩個人就是喝酒,什么都沒有講。喝完后,父親回家對母親說:“沒事了”。還就真的沒事了。第二天母親和父親碗里都是稠稀飯。
這一年臘月,隊長自己想吃驢肉,便決定殺個驢順便給大家都開葷解饞。當然還要給每家再分幾根驢骨頭,好好過一個年。主意當然打到了那只老得什么都干不動的老種驢身上。驢雖是牲畜,但卻是生產工具,殺驢必須向上級打報告,等蓋了一摞子紅章下來,才能動刀。當然,有了這個想法,就等于邁出了第一步。
《殺驢的報告》便自然落到了會計李興旺身上。興旺會計一輩子腸胃不好,便結合自己的情況寫了個《殺驢的報告》:“領導你們好:吾村小李,一驢病矣,三餐未進,五天拉稀,服藥七劑,久治不愈。如不宰殺,恐殃他驢,集體生病,悔之晚矣!”隊長說寫得好,有體驗。叫我父親畫個圈,托送報紙的人給公社送了過去。
隊長在集體學習毛主席語錄時,把殺驢吃肉喝湯的消息放了出去。所以報告打上去,全村人都在等。臘八過了,臘月二十也過了,仍沒有消息。村里人問隊長:八成批不下來了吧?隊長說:誰說批下不來了,我這么大的一個隊長,還不能殺頭驢?都回去把盆和罐子刷干凈了,馬上就能喝驢湯了。
村里人便準備開了,把多年不用的壇子和甕都從床底下搬了出來。每家都準備了好幾個,恨不得把一鍋湯都給端了。隊長見狀說:“到時候,一家只許拿一件東西去。”村里人便把罐子收了起來,都準備了大肚量的盆。李現樹女人準備的是一只從李守財家分來了的洗衣服大木盆,能盛兩、三桶水。到了分湯那天,老女人便是頂著這只木盆去分湯的。
臘月二十八,隊長坐不住了,騎自行車到公社里問。公社里說:“我們已報了,正等著縣里的意見呢,縣里八成也批準了。”隊長回來說:“都批了,大家伙準備殺驢吧。”于是磨刀的磨刀,挑水的挑水,抱木頭的抱木頭,男女老少萬眾一心,驢便沒有不死的道理。殺驢并不是什么難題。于是,早上還是好好的一頭驢,到晚上,便骨肉分離。驢肉不知哪里去了,驢骨頭被放在一張可供七八個人洗澡的大鍋里煮著。幾百口人各持器物在院子里等,個個都興奮異常。各人將自己的器物和牙齒準備好了,只等隊長一聲令下。
晚上十二點,湯終于燒開了。陳四貴把整塊的生姜和成段的大蔥扔了進去,一股奇香便撲了出來。原本睡著的人也不睡了,坐著人也不坐了,蹲著的人也不蹲了,都翕著鼻子去聞,一院子里的鼻子都拼命地聞著驢湯。隊長高高地站在臺子上,像主席那樣,手朝下一揮,說:開鍋分湯。頓然幾百口人都沖鋒陷陣般地向前沖。先到鍋邊的人拿盆就舀,舀到的站在鍋邊就喝,舀不到的人便朝里擠,擠得鍋邊的人都趴到了鍋里。盆子掉到了鍋里的人,便卷著袖子下去摸,摸不到就兩手捧湯喝,有的人干脆就把頭伸到鍋里喝了起來。一院子都是男人嚎、女人叫和孩子哭。隊長怕鬧出人命,便抱了一塊石頭站到臺子上喊:“不要再搶,誰要再搶我就把這口鍋給砸了。”
人這才安靜下來,朝后挪了挪,鍋邊空出一道縫隙來。隊長叫一個小隊干部代替他站在高處,只要有人搶就把石頭扔到鍋里。隊長站到鍋邊,叫群眾把盆沿鍋一圈擺好,他朝每個盆里舀一勺湯。一鍋湯就這么地被平分了。有的是一家人一起把頭伸到盆里吸,有的是輪流地吸。湯被嘴唇吸出的巨大的聲音,這樣的聲音疊加起來,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
喝完湯后,隊長說:“不想喝二鍋湯的人,就回去睡覺吧。”當然沒有一個人走。于是抱木頭的又抱木頭,挑水的又去挑水,開始燒起了二鍋湯。這時剛才趴到湯鍋里的人、手插在鍋里摸盆的人,便開始疼了起來,在院子里鬼嚎。搶喝湯的人嘴里都起了水泡,張開大嘴等著家人朝里面吹氣,或者干脆從水溝里撈了塊冰含在嘴里,期待著第二鍋熱湯的到來。
第二天送報紙的來,見村里人都閉著嘴不說話,一問才知道都被昨天晚上的驢湯燙爛了嘴。李現樹女人看到郵遞員是一個騎自行車的,還以為是上面的干部,便拉住他評理,說昨晚上別人都喝到驢湯了,就自己沒喝到。隊長舀的那一勺湯,在盆邊晃了一下便沒有了,都被盆上的木頭給喝了,你說我虧不虧。那個送報紙的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一講,公社里便派了一輛馬車來,把隊長、會計以及殺驢的、燒火的、喝湯的拉了滿滿一車子人去。
到了公社,隊長說:“我去買包煙,過一會見到領導,好掏給他們抽。”公社里的人說:“你先到倉庫里等會,錢給我,我去給你買。”隊長說:“你看連煙都有人給我買。”剛吹完牛,便被關進了倉庫里。不一會,公社書記就來了:“李隊長,你昨天殺驢了?”隊長說:“殺了,今天來得急忘了帶,明天托人捎塊肉來嘗嘗。”書記說:“李隊長,我包庇不了你了,你可知道殺驢就是破壞生產力,就是破壞社會主義?”于是就有人把隊長一伙人都給綁了。隊長這才知道殺驢的確是犯罪不小。隊長問那個送煙來的干部說:“殺驢能給定多大罪”?干部說:“蹲個三年、五年都說不定。”隊長說:“我不干這個隊長了行嗎?”干部說:“除非你能讓驢活過來,其它都不行。”隊長把手里的煙抖落了一地,等干部走后,便嚎啕大哭起來,樣子比那頭被殺的老驢還可憐。隊長說:“沒想到我一個帶上千號人干活的隊長,還不如一頭老驢。”
街也游了,也批斗了,只待時日發送到白湖農場勞動改造。這一天,某位公社干部上廁所解手,看到夾在報紙里還沒人拆封的批示。公社書記來到倉庫里:“李隊長出來上車吧。”隊長便賴著不肯上車:“求求書記,你給說說好話吧。”書記說:“你啥也別說了,今天是送你們去家的。”隊長不信:“驢再老也是社會主義的驢呀,殺我也不該殺它呀!”書記說:“那驢殺的有理,殺的對。”隊長便蒙了,等知道真的是去家而不是去農場后,隊長語調一轉:“我們犯什么罪,不就是殺了頭老驢嗎?公社怎么給我們接來,就得怎么給我們送回去。別以為我這個隊長是白當的。”過了一會,有人催大伙上車,隊長對鄉親們說:“看我的面子,大家伙就上車吧。”
鄰村的一個驢倌,因為養死了一頭驢,真的被送到農場改造。白天搬石頭,晚上脖子上掛著罩子燈栽水稻,油燈的提子都勒到了肉里了。隊長對我父親講:“一定要把驢給養好,要對待驢子比對大樁媽還要好才行。”有人拿賄賂隊長那樣的煙葉子來賄賂我父親,要借一頭驢給他用一天,好讓他女兒騎著驢過門,被父親一口回絕。人家便說:你就一個養驢的,還真當自己是個多大的官呢。
驢整天吃喝拉撒著,像村里的寶貝似的被我父親給寵著。除了干那個事,什么都不干。村里人知道驢子是多么重要后,我父親便沾了驢的光,有了那么點地位。比如說村里集體吃飯,父親如沒去,就會有人說:“驢倌還沒來呢,等等驢倌。”父親覺得怪不得人都想當官呢,自己一個養驢的官,就有人在乎了。
這樣一來,父親吃肉的機會就多了起來,一個月就能吃上一回二回的。吃得好了,創造能力就強了。父親大概就是受那些營養充足的驢子的啟發,用與之類似的樸實而潦草的方式創造了我,三樁。后期又如法炮制了我的妹妹大鳳。
大鳳是母親生育的第四個孩子,也是母親生育的一個終點。生完大鳳,因為母親生育孩子的數量已經達到了獎勵的指標,村里獎給我母親兩斤豌豆和一尺布票。這是母親一生中受過的唯一一次獎勵,是社會主義對我母親生育能力的一次鼓勵與褒獎。
7
這時,生活明顯地好了。村里原本不會下蛋的雞都下了蛋,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都生了孩子。父親和母親原計劃再給我們創造一個四樁和一個二鳳,可這個計劃一直沒有完成。母親說:“吃得好了,反而出不來了。”當然母親這時已經咳嗽得很厲害了。父親說:“四樁和二鳳不愿意來,就算了,我們不是有過了三個樁和一個鳳了嗎?再說咱們有了四個就活了四個,這不比地主鄧五德家生了七個活了兩個好嗎?”母親生了四個就活了四個,沒有一個損失的,這是母親一輩子最驕傲的事了。
能吃飽了,日子便平坦了,時間便溜得快了。我記事時,我們一家人住在一間滿是裂縫的屋子里。我常常從裂縫里伸過手,去拽蹲在隔壁撒尿的大鳳的頭發。那時我們的屋子里有三張床,父親、母親帶大鳳一床,大哥一床,二哥和我一床。后來,因為一天晚上父親的床上有響動,我大哥說誰再蹬床誰就是混蛋,這樣大哥便被分到隔壁的屋子里睡了。
有一次,我們哥仨在父親的驢棚外開展撒尿比賽,誰的尿能從那堵矮墻上射過去,誰就是毛主席的紅小兵。結果我大哥二哥都成了紅小兵。我趴下來給兩個紅小兵騎了半天,以致于膝蓋都磨出了血。父親知道這件事后,在地上劃了一道杠叫我們重新比賽,結果我大哥、二哥又都輕松地尿過了杠。晚上,父親便把我二哥分到隔壁我大哥的床上睡了。
大概又過了二年。一天晚上我被尿憋醒,因怕冷不想起來。那天有月牙,我看見父親趴在母親身上說:“大蘭,你真好看。”我想:父親喊母親一直都喊大樁他媽,今天怎么喊大蘭了?想著想著,我又稀里糊涂地睡了。第二天吃早飯時,我因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便對正在盛飯,臉熱紅熱紅的母親說:“媽,你真好看。”母親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脖子根。父親正捧著的稀飯碗掉在地上摔碎了。父親也不吃飯了,坐在凳子上不說話,過了一會,便牽驢到水塘里飲水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以后,我常常半夜故意醒來,聽父親母親有沒有聲響,可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睡得死沉沉的,連一個鼾聲都沒有。在我懂事后,為這件事而深深悔恨,因為我的一句話,竟毀了父親和母親多年的睡眠。在母親沒有后,我和大鳳被攆到別的屋子里住了,父親便在那間屋子里不停地抽煙,有時一抽一夜。我很難過。
接著就發生了縮短人生命的兩件事。一次是上面來了一場運動,給了一村一個指標,要求非得識字的人才行。村里人原打算把這個指標給興旺會計,父親不服氣說:“井亭爺能文能武,文能讀書看報拉二胡,武能耕地種田趕大車,憑什么好事就給別人了。”隊長覺得父親講得有道德,便對大伙說:“這個指標非井亭叔莫屬,只有他才配。”
送走井亭爺那天,村里當著送光榮的樣子,給井亭爺放了一掛鞭炮。井亭小奶也以為是美事呢,炒了一籃子花生,見人就抓一把。可誰知道那是一個右派指標,誰又知道井亭爺竟是有去無回呢?
隊長在參加全縣批斗大會時,看到了井亭爺。井亭爺頭上戴著高帽子,跪在會場的一角。先上去幾個紅小兵,每人打了兩巴掌,然后再拎起來亮相。井亭爺正犯著關節炎,站不起來,便被綁在柱子上站著。隊長回來對父親說:你可把井亭這個好人給害苦了。父親聽隊長一說,便愣在那里了,明明是好事,可怎么就坑了井亭爺了呢?
井亭小奶托我父親把一包中藥和幾件換洗的衣服給井亭爺送去。父親喂飽了驢,把布包朝懷里一揣,就跑了去。趕了一夜的路,才見到井亭爺。井亭爺蜷在墻角,枯瘦如柴。父親眼淚汪汪地掏出了布包,撲通趴在地上,給井亭磕起了響頭。
沒幾天井亭爺便死在幾十里外霸王別姬的垓下村。井亭小奶拖著一條老命去姬哭霸王。興旺女人嘲諷我母親說:“多虧了你家的驢倌,要不然死的可就是我家興旺了。”誰能想到說話竟能害死人呢。父親把自己關在驢棚里,哭了幾天。出了驢棚后,父親便不愛說話了,連咳嗽、喘氣聲都很少聽到。也許父親覺得還是和驢處起來踏實一點,心安一點。
為了更好照顧驢,父親又重新搬到驢棚里住了。母親晚上咳嗽時,也沒有人給倒水了。一天晚上,母親竟咳出了血。大樁跑去告訴父親。父親抱著一抱驢夜草說:“不就鼻子淌血嗎?不礙事。”大哥說:“是咳嗽出來的血。”父親說:“那還不是一樣的”。
第二天,父親問母親有病嗎?母親抱著一只腌咸菜的缸,從屋子里出來說:“我沒病。”父親說:“我說你沒病嘛,可大樁這孩子非說你有病。一看你臉紅撲撲的,我就知道你沒病。你沒病,我就寬心了。大樁,以后別講你媽有病,叫我心里疼,你就講你媽沒病。”
冬天搬出去的咸菜缸,春天咸菜被吃完了,成了空缸,母親卻不能把空缸搬回屋了。叫我大哥跟她一起抬,抬到屋子里,母親便咳嗽不停。父親說:“大樁媽,你不是真的病了吧?”母親說:“我就是身體乏了一點,我沒病。”父親說:“沒病就好。不過有病可一定要治呀。”母親說:“我有病我還能不知道嗎?真的沒病。”母親走到盛水的大缸前,喝了一瓢涼水。父親才吐了一口氣說:“我該給驢飲水了”。
那一天,母親對父親講:“三樁連一件棉布衣服都沒有,我今天到地里多鋤一會,多掙一張布票回來,好給三樁做件襖子。”母親把鋤子扛在了肩膀上,把大鳳放在一只篾條筐里背著,把我在手里牽著。到了包谷地,母親怕我亂跑,就把我掛在地頭的樹上,把大鳳放在樹底下,叫我好好地看著大鳳。
母親就走進了那塊包谷地里,走了一截子,又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我記得當時母親很瘦,臉很紅,上面掛著汗珠。母親上午進的包谷地,可到了天上堆滿了血樣云塊的傍晚還沒回來。我對著包谷地喊“俺娘呀”,聲音被無邊無際的莊稼地吸了去,一點回聲都沒有。
天黑后,父親來了。他在包谷地離黑夜近的那一頭找到了我母親。母親倒在那里了,臉朝泥土趴著;身下壓著兩棵包谷苗子,地上咯出了一攤血。父親像狼一樣在那里嚎著,我和大鳳在地的這一頭嚎著。不一會,父親抱著母親從那塊包谷地里出來了。母親頭枕在父親的胳膊上,臉是慘白的,手朝下垂著,手指上沾滿泥土。夜很快就包圍了我們一家人。
父親灌下去很多酒,砍倒了那兩棵并列槐樹中的一棵。然后倒在后來屬于自己的那棵槐樹旁人事不醒。第二天早上,村里人就把母親放到了那棵槐樹里了。他們對天地灑幾杯水酒,為鬼神燒了幾疊紙錢,便把我母親送進了那塊包谷地。
是我大哥領著母親走到那塊包谷地的,二哥和我跟在母親的身后。長長的帶著淚珠的包谷葉子,像母親清涼的手臂在拍打著我們的身體。泥土因為剛被鋤弄過,松軟如一床被褥。我覺得母親睡在里面一定很舒服,要不然她怎么這么急著要睡到土里去呢?
父親醒過來后,母親已經被安放到泥土的深處。那個說話響亮、臉很紅、大腳板、總愛把我和大鳳一并抱在懷里的母親,成了土地上的一個包。父親怕母親在那里凍著,便抱了那件袍子在墳前燒。陪伴了父親二十幾年的袍子被燒出了那么多黑蝴蝶,在滿天滿地地飛。
大鳳問:“俺娘到哪去了。”我指著母親身上的那一堆土說;“娘睡到土里去了。”大鳳說:“什么時候才出來,我還想吸奶呢?”我說;“娘被那么多土壓著,恐怕不出來了。”大鳳便哭著去扒土。
大鳳被大樁抱回了家,我在那塊印滿了腳印的土地上站著。終于我找到了母親幾天前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腳印:那是一排有去無回的腳印,順著包谷墑一直伸到土地的深處。我沿著腳印找到了母親倒下的地方,看到了母親壓在土地上的人形,看到了兩棵倒下的包谷苗子和父親那天扣在泥土里的深深指印。
我在母親倒下去的地方坐著,那么松軟的泥土果真像一床被褥。我隔著泥土問母親,你怎么一個人到那么舒服的地方去呢?為什么不帶上我和大鳳呢?田地里靜得只有微風從包谷葉間拂過的聲音,像母親的呼吸聲。我就在那塊地上睡著了,我夢見自己又睡在了母親充滿汁水的胸膛上,后來大樁和二樁也來了,我們一起躺在地上,感受母親隔著土層傳上來的體溫。
大樁、二樁把墳地上的碎石子都撿到了口袋里。父親說:“大蘭,你不是沒人疼的。我們都想著你呢。”父親隔幾天便去陪著母親,一陪就是一個下午。父親邊陪母親講話,邊拔母親身邊的雜草。父親隔著土問母親:“大蘭,這棵是雙苗秧,你還要不?那么野辣菜,你還要么?你不是說用鹽水浸了就很好吃嗎?你愛吃麥面餅,我今個真的帶來了,你怎么不來吃呢?”
沒了我母親后,父親從食堂打回來一罐子稀飯,捧到家時,稀飯已潑濕了雙手,還剩下半罐。分稀碗時,父親把稀飯分成六碗。大樁說:“怎么多分了一碗。”父親說:“還有你娘呢?你娘就不吃了嗎?不怎么把你娘給忘了?”大樁說:“俺娘不是走了嗎?”父親霍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抄起屁股下的板凳就打大樁。大樁趴在墻上,把屁股撅給了父親。父親說:“誰說你娘走了,我昨晚還夢見她在鋤包谷呢?”
父親跑出去找母親,找到了那塊地,找到了母親的墳。父親回來后,把那碗稀飯都倒給了大樁。父親說:“你娘今天不回來吃了。”我們便低頭咬餅子,一聲不吭。屋子里一下子很靜,只有餅子被咬出來的聲音。
大樁、二樁像兩頭牛那樣喝稀飯,稀得可以當鏡子照的稀飯,不知怎么在他們的嘴里就發出了那么大的聲響。我們都在成長,所以我們需要吃更多的糧食;我們都很無知,只注意自己肚子被餓出來的疼,而忽略了父親心里的疼。
這年冬天,村食堂散了伙。父親從村里頂回來一口鐵鍋,朝家里的灶上一放,抓進去一把包谷面,倒進去半桶水,就蹲在灶前悶頭悶腦地燒起了稀飯。我看到灶膛里的火苗在父親的眼睛里閃動著,又順著父親臉上的輪廓朝下流淌。我不知道父親是想表達什么樣的感情。我想那一定是在想我的母親。
那頓飯燒的時間很長,從紅日西斜一直燒到天黑月出。稀飯終于被父親燒開了。父親打開了鍋蓋,水汽一下都撲了出來,幾乎把他推倒。大樁、二樁和我早蹲在桌子前敲起了碗,慶賀我們家第一鍋稀飯的燒開。大樁拿碗到鍋里舀,父親說還沒放堿呢。父親便拿著堿包去放堿。堿包剛撕開,就一下掉到了鍋里。父親就將那包堿給攪開了。開始分稀飯了,大樁、二樁撿了兩只大碗放在了臉前,待稀飯注入,便運氣猛吸。可剛含到嘴里便吐了出來,苦著臉問父親:“這稀飯是怎么比驢尿還難喝。”父親卻木木地喝掉了兩大碗。
大樁說:“要是咱媽在就好了。”父親一下子掉了很長的淚。父親把碗里、鍋里的稀飯都潑了,重新抓了包谷面,重新倒了水,重新燒了起來。待稀飯燒開時,我看見父親倚著門板,眼睛朝黑黝黝的夜里望得出神。
父親覺得他愧對母親的。一是因為父親沒有讓母親過上天天吃麥面餅子的幸福生活,二是因為父親忽略了母親的病情,以致于她早早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失掉了母親以后,愧疚的父親一下子跌入了老年。原先報的二胡學習班和拖拉機學習班,也不去上了。父親要么就傻坐著,要么就對驢抽煙,后來連飯都經常忘了吃,連驢都經常忘了喂。父親便在驢們的嘶叫聲里和隊長的責罵聲里,結束了輝煌的驢倌生涯。
家里的生活陷入了困頓,出于無奈,父親把大鳳給了遠房的一個親戚,從此大鳳便是別人家的女兒了。把大鳳送人的那天,大鳳死死地抱住父親的腿,哭著求父親把她留下來。父親硬是把大鳳的手給掰開,扭頭就走。到中午吃飯時,大鳳趴的那邊桌子沒有了人,大樁問大鳳這丫頭跑哪瘋去了,不回來了嗎?父親眼角有淚,他說:“大鳳不是咱家人了。唉,誰叫她有你們三個哥呢,誰叫她是女孩呢?”
分產到戶后,父親分到了一畝七分地。分地時,父親就坐在母親的墳旁,請隊長把我母親的墳分在屬于他的那份土地上。父親對著屬于母親的那堆土說:“大蘭,要是你在就好了,咱倆一共能分三畝四分地,你不是喜歡吃麥面嗎,我們都把它種上麥子。到冬天,就搟餅、捍面條換著樣子吃,咱天天都吃雪白的麥面。”父親把大樁、二樁和我的地集中了起來,以母親的墳為中心,一圈一圈地種起了莊稼。春天種包谷和花生,秋天油菜和小麥;一年四季我們都在母親的身邊勞動。這樣,一家人始終在一起,一個人都沒有少。
8
父親的前四十年就這么過去了,他人生所有的精彩就此翻過。而我們也以不同的方式長大成人,再以不同的原因相繼離開父親。
此后,父親三十年如一日地呆在村莊里,他不愿出門,偶爾到鎮里看病或者看我,也是看完即走,就是摸著黑夜也要趕回村莊。我每次留父親,父親都說:不行呀,家里離不開人呀。那空蕩蕩的家里連貓狗都沒有,還有什么離不開人的呢?后來,我想:也許是因為母親還長眠在村莊里,他們共同的青春還丟在村莊里,所以父親要回去看守。
父親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到母親的那塊地里去,有農活時干農活,實在無農活可干,父親就坐在地里抽煙,有時抽到天黑還不知道回家。有一年,我在那塊地里找到了父親。父親的身體已和身邊的泥土成了同一種顏色。父親神情木然,臉上的窟窿里有濃煙滾滾而出。父親像木頭一樣靜坐著,但肺卻發出很大的聲響。以前父親判斷一頭驢老得該不該殺,就是聽肺的聲音。父親不知會不會這么判斷自己。我要把父親從地上拉起來,讓他坐到筐上,父親不同意,他說:“你不懂,人到了我這個時候,坐在哪都沒有坐在地上舒服。”
父親吃飯通常只用一只碗,碗里盛著面疙瘩。我問父親:你想吃點啥我下次回來給你多買點。父親說:“我整天吃白面,還能想吃啥?你娘活的那會兒,一年也吃不上一回面疙瘩。”父親吃完那碗面疙瘩,到門前的樹上拽了幾片桑葉擦了擦碗,再把樹葉和從碗里擦出來的面一起放進了嘴里。吃完那碗飯,父親說:“要不你給我買些煙葉吧。”父親看了看老屋前后種著煙草和系在梁上的一布袋干煙葉說:“恐怕不夠抽一個冬天的了。”
最后一次回家,父親對我說:“這幾天晚上,我一閉眼就能見到你娘。你娘說,她在那冷,叫我過去給她焐腳呢。我說我也想給你焐腳呀,等我把家里的煙葉都抽完就過去。”我掉了眼淚。我知道這么多年來,父親只屬于母親的,只有母親才能給父親真正幸福。為了幸福,父親可能要到母親那里去了。我勸父親少抽點煙。父親說:“你就讓我多抽些吧,抽一口是一口了。”父親又說:“我若死了,你只要買一筐上好的煙葉子蓋在我的身上,再把我送到你娘的旁邊,我就知足了。”
我回到村莊時,村里人已經開始為父親忙碌了。我想父親真的是死了。從此這個世界上再過沒有那個愛對天地高歌,愛彎腰牽驢的人了。父親躺在那張他和我母親睡了一輩子的木床上。木床很大,所以父親看上去很瘦小。父親伸不直的身體和身上嶙峋的骨頭,使蓋在身上的被褥看上去凸凹不平。我喊父親。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灰塵已經落滿了他的額頭。
父親的屋子里有一張木床,一口用鐵絲箍住的破缸,一只用來煮藥的瓦罐,兩個樹樁板凳;墻上掛著一雙老棉鞋和幾束殷紅的高粱穗;灶上有陶瓷的鹽罐子和玻璃的油瓶;床頭有十幾個空藥瓶。父親屋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三十多年前母親在時置辦的;母親走后,屋子里多的便是那個煮中藥的瓦罐和那些深色的藥瓶。
鎮里要父親去火化,我給廣清叔四百塊錢和兩包煙,給廣才叔五十塊錢,請他去買最好的煙葉。拖拉機拉著我們和父親“突突”地去、又“突突”地回。去時好端端的父親,此刻卻成了大樁懷里抱著的一包灰。我們在那槐樹做的靈柩里鋪上了草紙、青灰、麥秸和大鳳買的毛毯,又撒了幾枚硬幣,讓窮了一輩子的父親有錢可枕。大樁把那包父親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靈柩的中央。我說:父親你要想我們了,就回來看看。然后把一筐煙葉嚴嚴實實地鋪在父親的身上,一點空隙都沒有留。
我們兄弟三人赤腳領著父親,幾個喝了酒的侄子抬著父親,把他一步步引向母親的身邊。棺木很沉,以致于他們不得十步一歇。我知道那是父親還舍不得我們哩。
父親、母親以及我們幾個兄弟住過的那間老屋,隨后就被大樁、二樁的媳婦請人給扒了。兩個女人因為分木頭不均,披頭散發地打了一架。父親下地后,大鳳過來說:“三哥,我要回家了,家里還有孩子和一窩不滿月的豬崽呢!”我說:“你去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反正咱爸咱媽都沒有了。”
雪就下了起來,很快就掩埋了父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痕跡。我在雪地里空空地站著,看那撲天蓋地壓來的雪,狠狠地一閉眼睛,把父親埋藏在了記憶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