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雁聲聲哀鳴,蘆花滿地飛霜,過幾天,寒冬就要來了。
早上,葉建紅躲在被窩里睡回籠覺。最近,葉建紅就像他旁邊桌子上那臺上足了發(fā)條的鬧鐘,沒一刻停息下來。葉建紅個子長得小,母親送他上學,校方說啥也不要,非要等一年。結(jié)果,葉建紅九歲才上的學。三十多年后,葉建紅對兒子的解釋是,可能是你爺爺奶奶希望我長大了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吧,就給我起名叫建紅了。可那時,父母早不在人世許多年了。
父親,在葉建紅的腦海里只是個模糊的印像。他只記得,父親身材魁偉,說話高聲大嗓的,穿件過膝的藍色的棉大衣。父親的身影在夢境中出現(xiàn)過多次。每次,也沒有給他一個正臉。母親解釋說,你爸是怕嚇著你,才不讓你看到臉的。葉建紅清楚地記得,每到這時,母親就會扭過臉去,唉聲嘆氣個大半天。不過,那是幾年后的事了,此時,剛上學兩個多月的葉建紅,睡得正香。
經(jīng)過一年的等待,葉建紅的身材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可年紀到了,校方?jīng)]有理由再將他拒之門外。入學后,父母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不過,很快又被提了起來。原因是,葉建紅一百個數(shù)都不會查,筆也不會拿,這讓校方和執(zhí)教老師很為難。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老師提問,3加2等于幾,葉建紅回答,3加2得a。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老師氣得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更讓人著笑的是有一次上語文課,老師提問他“沒”怎么組詞,葉建紅搜腸刮肚了大半天,想起了鄰居老馮大爺常給人保媒拉線,就說,保媒的媒。樂得老師和同學們又前仰后和了一回。老師叫姚慧芝,長得清清秀秀,和葉建紅的母親是叔伯姐妹。姚慧芝對葉建紅的父母說,大姐,大姐夫,大外甥我是沒法教了,這也忒笨了。姚慧芝把他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說了,父母臊了個大紅臉,老師走后,把他好一頓數(shù)落。
那是個讓葉建紅難忘終生的夜晚。那一晚,葉建紅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道明天該怎么面對同學,老師,還有父母。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葉建紅才睡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邊放了一個長長的“子彈鏈”。說是子彈鏈,其實,不過是用秸稈瓤子串成的。葉建紅看過電影《董存瑞》,那些八路軍戰(zhàn)士們背的子彈袋里裝的就是這個。可那是迷糊日本鬼子的,這個又是做什么的呢?母親說,這是你爸連夜給你做的,你算數(shù)的時候?qū)嵲谒悴贿^來,就查著這個算。別說,這法子還真管用,葉建紅就是靠著這個,不但很快會查一百個數(shù)了,而且,算的比別的同學又快又準,只要老師提問他,一百以內(nèi)的加減法,他張嘴就來。很快,期末考試的時候,考了個全班第一。這著實讓老師同學們和父母刮目相看,姚慧芝說,葉建紅是沒開發(fā)好,沒想到,腦瓜兒還真靈。父母更是高興得不得了,父親還破天荒給他買了排骨來犒勞他。
這就是今天葉建紅得以踏踏實實睡個回籠覺的真正原因。在夢中,姚慧芝老師正往他脖子上系紅領(lǐng)巾呢,一邊系,旁邊的麥克風就傳來。同學們,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們的鮮血染成的。當時,每個班級,能佩戴上紅領(lǐng)巾被評為少先隊員的,不過三五個。老師告訴他說,葉建紅,你要好好努力,爭取第一批入隊。紅領(lǐng)巾被系在脖子上,葉建紅既光榮又高興,長了九歲半,還從沒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他終于可以在老師同學們面前揚眉吐氣了。不過,他有些不懂,紅領(lǐng)巾這明明是紅顏料染成的,怎么又成了烈士們的鮮血染成的呢?
朦朦朧朧中,葉建紅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這是一種刺耳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后,戛然而止。似乎仍然在朦朧中,母親說,警察同志,你們一定是誤會了。我丈夫怎么能殺人呢?一個非常嚴厲的聲音傳來,殺不殺人,不是由你,也不是由我們決定的。有人證明,你丈夫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葉建紅睜開了眼睛,才知道,入隊是在做夢,剛才是母親和屋里突然出現(xiàn)的幾個警察在分辯。葉建紅還沒聽清怎么回事,父親就被幾個警察推搡著,在警車刺耳的聲音中離開了他們。父親被帶走后,母親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啕,天殺的葉榮宗,你到底干了啥缺德事了?這叫我們娘幾個今后可咋活呀!
事后,葉建紅問母親,我爸犯了啥事被公安局抓走了,母親只是哭,沒吐出一個字。不久,葉建紅從馮大爺?shù)拇髢合眿D鳳蘭嬸子和后街“二和尚”的老婆“大老編”說話中無意間偷聽到了。
鳳蘭說:真的假的?
“大老編”說:我表哥就在公安局,那天,就是他領(lǐng)人抓的他,那還有假?柴國英報的案。
鳳蘭說:葉榮宗老實巴腳的,他能干這缺德事兒?
“大老編”說:蔫巴人,咕咚心,關(guān)鍵時候才較真。他想抵賴也不行,現(xiàn)場,有他的腳印和頭發(fā)。
鳳蘭說:那姚潤梅可是小鎮(zhèn)一枝花,那周茹要啥沒啥,葉榮宗咋能和她有勾搭呢?
“大老編”說:感情的事沒法兒說,情人眼里出西施,蛤蟆瞅綠豆,對眼兒!葉榮宗大高個兒,還會拉一手好聽的二胡,哪個女人不動心?
鳳蘭說:聽說周茹是被奸殺的,他倆要是好,葉榮宗咋能下這樣的狠手呢?
“大老編”說:說不好,男人就這樣,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唄!
二人還想往下說,看到了背著書包放學的葉建紅,這才把嘴閉上嘮別的去了。
姚潤梅是葉建紅的母親。
在葉建紅的印像里,母親和父親很般配。正如鳳蘭嬸子對她的評說那樣,母親的確是小鎮(zhèn)一枝花。在剛剛從童年邁向少年的葉建紅所認識的成年女性里,幾乎沒有一個能和母親媲美的。母親,溪水一般溫柔的性格,在葉建紅的記憶里,無論他做過什么,幾乎沒聽到過一句母親對他大聲的叱斥。她也長得很耐看,白白的臉,大大的眼,修長的身子,羊角辮,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葉建紅聽母親說,她的父母是下放到當?shù)氐摹拔迤叽筌姟保驗樵谖幕蟾锩性馐芊侨说恼勰ィ詈螅p雙投河自盡。葉建紅不知道啥叫“五七大軍”,也不怎么了解文化大革命,只聽母親說過,她和父親是高中的同班同學,父親會拉一手好聽的二胡,把她給吸引了。
父親的二胡的確拉得很棒。葉建紅記得清清楚楚,每天晚飯后,父親都會在院子里拉一段二胡,什么《二泉映月》、《苦菜花》,什么《茉莉花》、《天涯歌女》,什么《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葉建紅不知聽了多少遍了。葉建紅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大雪紛飛,滿地落銀,父親在院子里拉《天涯歌女》,母親穿著潔白的毛衣,扎著紅色的拉毛圍脖,隨著父親的曲調(diào),在雪地里翩翩起舞,一邊跳一邊唱:
……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哎呀哎呀郎呀
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哎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離分
……
當時,尚未上學瘦小枯干時常流著兩行鼻涕的葉建紅只知道父親拉的這首曲子很好聽,母親的舞姿很優(yōu)美,直到十五六年后,去小翠家,在火車上,從坐在對面的那位旅伴嘴里才知道,父親拉母親唱的那首曲子竟是有名的《天涯歌女》。那天,當著小翠的面,葉建紅的眼淚撲簌簌直落。小翠問他咋的了,他閉著眼睛不說,父親拉二胡母親伴舞的形像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可那時候,父親和母親早就過世多年了。
此時,在對一些物事尚處在懵懂階段的葉建紅幼小的心靈里,只知道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很好,母親這般優(yōu)秀,父親又怎能背叛母親呢?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該呀!那個周茹他也認識,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工作,對他也好,一見他就笑瞇瞇地摸著他的頭說這孩子懂事,母親領(lǐng)著他去理發(fā),周茹沒收過一分錢,說學雷鋒了。葉建紅到了學校,老師和同學見了他都繞著他走,竊竊私語著什么,不過,影影綽綽的,葉建紅還是聽清了,周茹被掐死在家里,下身赤裸,而兇手就是父親。葉建紅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在放學回來的路上,又聽到了“大老編”和鳳蘭嬸子的那番話,夯實了父親在他心中是兇手的想法。現(xiàn)場出現(xiàn)父親的腳印和毛發(fā),父親到那兒干什么?對父親痛恨欲絕的葉建紅回到家,把聽到的跟母親敘說,可母親仍然不相信兇手是父親。母親流著淚,目光堅定地說,你父親不是那樣的人,我了解他。
不久,母親去探視父親。
母親說:人是你殺的?
父親說:你怎么也相信是我殺的?我沒有!
母親說:那你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親說:那天,我去周茹那兒理發(fā),周茹對我說,她給我找了個教二胡的差事,每天晚上教她家鄰居的柴國英的閨女柴玲二胡,這事我不是跟你說過嘛。
母親說:這事我知道,接著說。
父親說:我教完了柴玲想回家,碰巧遇到周茹,她說讓我去她家坐會兒。我沒多想,就去了她家。當時,桌子上擺了幾個菜。周茹說,今天是她生日,問我能不能跟她一塊喝點兒。見我猶豫,周茹說,要不,把潤梅和幾個孩子也叫來,一塊兒吃吧!我說不用了,于是我們兩個就喝起酒來。周茹的丈夫去支援“三線”,離家四五年了,周茹喝著喝著就哭了起來。我就一個勁兒安慰。后來,周茹說,我最愛聽你的二胡,給我拉首曲子吧!于是,我就給周茹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周茹說不行,非讓我拉《天涯歌女》,于是,我就拉《天涯歌女》,我拉,她唱。然后,我就回家了。可誰想到,周茹夜半被人給奸殺了。第二天早上,柴國英去周茹家借氣管子,發(fā)現(xiàn)周茹出事了。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
母親說:可公安局的人在她家發(fā)現(xiàn)了你的腳印和頭發(fā)呀!你……你們到底做過什么?
父親說:我們啥也沒做,喝完酒,拉完二胡,我就回家了。我坐在她家的炕上,可能,頭發(fā)落下來了。你知道的,這幾年,我的頭發(fā)快掉光了。潤梅,咱們離了吧!
……
葉建紅聽母親說,那天,父親跟他談了很久。雖然母親相信父親,上訪請求重新調(diào)查,雖然父親一口咬定不是他殺死了周茹,可因為現(xiàn)場有父親的腳印和頭發(fā),還是被判了無期徒刑。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樣說散就散了。母親雖然傷心到了極點,可為了葉建紅他們兄弟三個,咬著牙硬是撐起了門戶。那時候,生產(chǎn)隊剛解體,剛剛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靠幾畝責任田養(yǎng)活三個孩子,談何容易?父親沒進監(jiān)獄時在鎮(zhèn)里的鑄造廠上班,每月能掙上三十八塊六,日子過得也不寬綽。父親進去后,工資沒了,父親在監(jiān)獄里起訴離婚,使得他們本來就捉襟見肘的生活雪上加霜,葉建紅常常在母親夜半的啜泣聲中醒來。
二
姚潤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實巴交的丈夫會被判刑,可日子還得一天天朝前過下去。這時,就有人出面給她介紹對象。這些人的理由很簡單,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拉扯三個孩子實在不容易,不如趁年輕再走一步。姚潤梅拒絕了無數(shù)次這樣的熱心。可有一次,有個人卻讓她改變了主意。讓眾人瞪目結(jié)舌的是,這個人竟是市場上賣豬肉的王彪。
快過年了,小鎮(zhèn)的上空,到處彌漫著年味兒。聽到左鄰右舍殺豬,或是看到人們買豬肉的身影,葉建紅忍不住直咽口水。可他知道,憑他們家現(xiàn)狀,吃到肉幾乎只是一種想象。其實,比葉建紅更煎熬的是母親姚潤梅和懷里的弟弟建軍。順便說一下,葉建紅下邊挨尖的還有個妹妹叫葉建華。在葉建紅和葉建華直咽口水的時候,母親姚潤梅正抱著建軍在供銷社買煤油。隔三差五的停電,蠟燭點不起,姚潤梅就在煤油燈下陪孩子們寫作業(yè),縫補衣裳。姚潤梅抱著不滿三歲建軍從供銷社里出來,建軍突然指著一旁的肉攤說,媽,我要吃肉。姚潤梅抱著建軍快步走開,建軍竟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媽,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姚潤梅的口袋里只有幾毛錢,氣得她狠狠地打了建軍的屁股。建軍被打,哭得更兇了。
弟妹,孩子那么小,你打他干啥?這塊肉你拿去給孩子們燉了。
姚潤梅回身,王彪手里拿著好大一塊肉,沖著她在笑。姚潤梅說謝謝大哥,我們過兩天再買。說著,抱著建軍就走。沒想到建軍咬了一下她的肩膀,仍然大哭吃肉。王彪快步攆上,將肉扔在她的籃子里,弟妹,送給你們,不要錢。說著,摩挲建軍的頭,瞧把這孩子饞的,你們幾個月沒見油星了?姚潤梅只得說謝謝你大哥,等我有了錢就給你送過來。王彪說,我不是說了嘛,送給你們的,提啥錢?以后,孩子想吃肉了,盡管過來。
走出老遠,姚潤梅覺得王彪的目光仍然瞄在她的身上,這使她很不自在,一邊掉淚,一邊加快了腳步。對王彪的事,姚潤梅有所耳聞。和她一樣,也是個可憐的人。十年前,王彪的媳婦第二個孩子難產(chǎn),人沒到醫(yī)院,血就淌干了,孩子保住了,大人卻沒了。王彪既當?shù)鶃碛肿瞿铮豪锬蚶铮D難地拉扯著兩個孩子。王彪腦子活泛,生產(chǎn)隊一黃,就在市場上賣豬肉。用他的話來說,不求別的,只求他和倆閨女肚里頭不虧空。這兩個孩子姚潤梅認識,大的叫王霞,十四五,讀初中;小的叫王英,和葉建紅年紀差不多,長得白白凈凈的,瞇縫眼兒,小虎牙,會說話,挺乖巧,和葉建紅一個班,來家寫過作業(yè)。姚潤梅不止一次聽說過,王彪的人品并不很好,愛往大姑娘小媳婦群里湊,見了女人就黏黏乎乎的,至于更深層次的風流韻事,卻從聽到過,用“大老編”的話來說,有那賊心,沒那賊膽兒!
姚潤梅不想欠王彪的人情。這事要是傳出去,好說也不好聽。這塊肉不小,少說也有二三斤,姚潤梅回家翻箱倒柜,也沒找出能買上那塊肉的錢,一個人坐在炕上發(fā)呆。她在想,等有了錢,就把肉錢給送過去。可需要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肉錢始終也沒湊上。姚潤梅不敢去肉攤,見了王彪,遠遠地繞著走。可姚潤梅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家的窗臺上,時常放著一塊肉。姚潤梅知道是誰放的,剛開始,她沒有勇氣去問,次數(shù)一多,她的雙腳就管不住自己了。她找到了王彪,問肉是不是他送的,王彪說,我見你拉扯仨孩子真不易,你別多想。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姚潤梅就說,大哥,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王彪說,你當然能做到。你看這樣行不行,你也是離了婚的人,我呢死了媳婦,你要不嫌棄,咱倆一起過,咋樣?王彪沒看姚潤梅的眼睛,低頭剔著肉案上的排骨。見姚潤梅沒吱聲,又說,這事不是強求的事,你先回去,好好尋思尋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姚潤梅當時就想拒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時,身后有熟悉的聲音傳來,大姐,你咋在這兒呢?我找你找翻天了。姚潤梅回頭,姚慧芝下了自行車在她身后呢。姚慧芝的臉紅紅的,額頭上沁了層汗珠。姚潤梅就說,慧芝,找我,啥事兒?姚慧芝說,葉建紅肚子疼,送鎮(zhèn)醫(yī)院了,大夫說,可能是闌尾炎,要做手術(shù)。
姚潤梅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暈倒。要知道,她手里哪來的做手術(shù)的錢呀!姚潤梅穩(wěn)了穩(wěn)心緒,跟著姚慧芝去了鎮(zhèn)醫(yī)院。有個人在醫(yī)院門口攔住了她。姚潤梅認識,是鑄造廠的王廠長。王廠長說,潤梅,你們家啥時候能把房子騰出來?姚潤梅說,我正在找呢。
葉榮宗進去不久,王廠長就找上門來,說廠里將葉榮宗開除了,更讓姚潤梅想不到的是,廠里決定收回房子。王廠長說,這套房子是鑄造廠家屬房,現(xiàn)在,葉榮宗被判刑開除,已經(jīng)不是鑄造廠的人了,所以,廠里要按規(guī)定收回房子,給你三個月期限。姚潤梅一直也沒忘記這件事,她也想租房,可她僅靠幾畝責任田養(yǎng)活自己和三個孩子,哪租得起房子呀!姚潤梅就想著賴一天算一天。過了約定的期限很長時間了,廠里也沒人來催她搬家,姚潤梅松了一口氣,沒準,廠里可憐她們娘幾個,就不再提這件事了呢,她最怕最擔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這次,王廠長下了最后通牒,姚潤梅,廠里可憐你們,所以直到今天才讓我正式通知你,下個月一號前,你們必須搬出去,否則,廠里會強行收回。看著王廠長夾著包消失的背影,姚潤梅的心再次懸了起來。可現(xiàn)在,兒子進了醫(yī)院,還是先把這個葫蘆按下來再說。
正如姚慧芝說的那樣,葉建紅得了闌尾炎,要做手術(shù)。手術(shù)費和住院費得二百塊錢。姚潤梅急得團團轉(zhuǎn),正想找葉榮宗要好的同學、醫(yī)院院長孫精衛(wèi)商量,看能不能通融緩一下。姚潤梅話還沒說完,孫精衛(wèi)說,孩子的手術(shù)費交了呀。姚潤梅說,誰交的?孫精衛(wèi)指著窗外說,就是這個人,剛走。
姚潤梅一看,是王彪,就攆出去,沒等她開口,王彪說,弟妹,手術(shù)費的事別掛心上,我知道你難。說著,騎著車子走了。當時,天上正落著清雪,看著王彪漸漸消失在風雪里瘦小的身子,姚潤梅喊,大哥,你說的事,我同意!
風很大,不知道王彪聽沒聽到。
三
不久,王彪成了葉建紅的后爸。
葉建紅出院第二天,姚潤梅找到了王彪,不過,沒在肉攤,是在王彪收攤回來的時候。那天傍晚,蝴蝶般的雪從云隙里飄落,王彪披著一身白,遇到了在他家門口等候多時也同樣披了一身白的姚潤梅。
王彪見到一身雪的姚潤梅很吃驚。
弟妹,你咋在這兒?王彪拍了拍帽子上的落雪。
等你。姚潤梅說。
等我?天忒冷,到屋說。
不了,幾句話,說完就走。那天,大哥跟我說的事,我同意了。
真的假的?
看我的樣子,有心情跟你開玩笑嗎?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同意了,咱們就在一起,不同意,就當我啥話也沒說。
說吧。
咱倆搭伙過日子,你對我好不好在其次,你得對我那仨孩子好。當然,將心比心,我也會對你那兩個孩子好的。
我知道,你心眼兒好。還有嗎?
有,也是最主要的一條。我們不辦結(jié)婚手續(xù),不登記,如果你愿意,咱倆就這樣過。不過,等孩子他爸出來,如果他還要我,我就回去。
你們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嗎?
是的,我們是離婚了,可離婚是他提出來的。他之所以這樣做,是迫不得已。他不想拖累我。我啥也不圖,就這兩個條件,你也好好尋思尋思。
片刻的沉默過后,王彪長長吐了口哈氣,隨同哈氣從唇間吐出來的還有三個字,我同意。
那天晚上,姚潤梅特意燉了一碗肉,三個孩子晃著腦袋一邊吃著,一邊說著真香。姚潤梅說,你們知道,這肉是哪兒來的嗎?葉建紅和妹妹葉建華說,買的。只有小弟弟葉建軍說,王大爺給的。咱家吃的肉,都是他給的。見兩個大一點的孩子用疑惑的眼光在打量她,姚潤梅說,建軍說的對,是王英她爸給的。
王英是葉建紅的同班同學,和葉建紅的關(guān)系不錯,葉建紅不會查數(shù)的時候,王英沒少教他,小刀,橡皮,算草,鉆筆刀,王英也都借給他用。那天,別的同學都在嘲笑葉建紅3加2得a時,唯獨王英沒有笑。葉建紅對那天的事印像最深,他看得清清楚楚,旁邊的王英不但沒有笑,反而用一絲同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在班上,葉建紅最崇拜的同學大概就是王英了。不僅因為她長得漂亮,歌唱得好聽,還因為她學習好,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那天課后,王英見葉建紅悶著頭不吱聲,就說,葉建紅,你別泄氣,你不會查數(shù),這不要緊,因為你早晚都會查的。很多同學,包括我在內(nèi),上學前都上過育紅班。你沒上過,難怪你出笑話。我上學前,我姐都教會我百以內(nèi)加減法,拼音都認識全了。你有啥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問老師,我教你。
一席話,說得葉建紅心里亮堂堂的。她的家境也好,父親在市場上賣肉。有一次中午飯,她鋁飯盒里裝的是大果子,也就是現(xiàn)在人們常吃的油條。當時,葉建紅飯盒里帶的只是難以下咽的紅眼高梁米飯和咸菜疙瘩。看著葉建紅故意將臉兒扭過去,王英就把大果子給他夾了兩根。又香又軟的大果子,是九歲的葉建紅吃得最香的一次,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這么好吃的叫大果子的面食。王英經(jīng)常把菜里的肉夾給葉建紅,她的飯盒里總會變戲法似的帶著各種菜,肉菜居多。葉建紅總是想設(shè)法回報王英一回,可家境的貧賽,使他無法實施這個想象已久的計劃。不久,父親用鯰魚燉豆腐招待遠地方來的戰(zhàn)友,葉建紅就哀求母親給他帶點鯰魚燉豆腐。母親答應(yīng)了。那天,是葉建紅帶的最好的中午飯。飯盒里不但有好吃的鯰魚燉豆腐,還有他一年也吃不上兩次的大米飯。那晶瑩如玉噴香的大米飯,常引得葉建紅在睡夢里流下口水。不過,這盒好吃的中午飯他不想獨自享用,他要和王英來分享。他沒告訴王英,他想給她個驚喜。葉建紅萬萬沒想到,中午,臨下課,姚慧芝老師說,同學們,今天下午,全體老師臨時有事,同學們休息半天。同學們歡呼雀躍聲離開了學校,當然,也包括王英,只有葉建紅最后一個離開。他把飯盒放在教室的窗臺上,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校園里,含著眼淚內(nèi)心充滿惆悵吃著這頓特殊的午餐。這兩件事對葉建紅的刺激很大,以至于長大成人后,大果子和鯰魚燉豆腐再也沒動過筷子。
葉建紅做夢也不會想到,王英會成為他的妹妹,也是從母親的嘴里知道,王英沒看過媽的模樣。一對挺要好的同班同學,關(guān)系來了個大改變,這讓葉建紅和王英都覺得很別扭。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兩人不說話。這種狀況,直到半年后在一次勞動中,才有了根本性的改變。
那天,同學們?nèi)バL镛恫荩~建紅和王英分在一個組,兩人緊挨著。天色很好,潔白的云朵棉山般懸掛在蔚藍的天幕上,不時,傳來布谷鳥悠遠的叫聲。這片校田有幾十畝,每年的不同季節(jié),學校都會組織學生們到這兒勞動。現(xiàn)在,稻苗剛剛分蘗,田壟里滋生了大量的雜草。葉建紅聽得見王英的呼吸聲和腳在泥里撥動的聲響。這時,葉建紅聽到王英“媽呀”一聲尖叫。葉建紅扭身,問咋的了?王英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指著右邊的小腿說不出話來。葉建紅看到,一條黑色的螞蟥吸附在王英雪白的腿肚上。同學們也紛紛圍過來,大家束手無策,王英嚇得哇哇大哭。葉建紅將王英抱到地頭,拿起鞋底子對著王英的腿肚子猛抽。很快,螞蟥被打掉在地,同學們都贊揚葉建紅有辦法,王英沒說話,只顧看著腿肚子。回來的時候,王英對葉建紅說,謝謝。葉建紅說,打疼了吧!王英說,要不是你那幾鞋底子,螞蟥非鉆進我肉里不可。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王英和葉建紅之間的隔閡打通了,兩人相處得甚至比以前還好了。葉建紅曾問王英,為啥我媽和你爸住在一起,你就和我不說話了?王英說,你不也不跟我說話了?同學們都背后議論我爸和你媽的事,我覺得不好意思才不跟你說話的。我恨我爸,給我找了個后媽。
王英終于說出了心里話。葉建紅也恨母親這么快就另嫁他人,而且,還是王英的爸爸。母親說,我不跟王英她爸搭伙怎么辦?你爸以前的廠子要把房子收回去,咱們娘仨兒住露天地去呀!媽但凡有辦法也不會走這條路的。你現(xiàn)在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將來,你就會明白媽這么做是讓生活給逼的。很快,葉建紅就理解了母親。因為,王英她爸對他們娘仨兒還不錯,隔三差五的能吃頓白米飯和噴香的豬肉,而且,還有一個雖然擁擠但畢竟可以棲身的地方。葉建紅知道,他們家剛剛搬走,就被鑄造廠把房子給收回去了。很快,葉建紅就發(fā)現(xiàn)這房子里傳了出了歡聲笑語,知情人說,住的那戶人家是王廠長從黑龍江甘南縣來投奔他的小姨子。
王英,我理解我媽,你也該理解你爸。葉建紅說。
王英沒說什么,不過,葉建紅感覺到,通過螞蟥這件事,他和王英之間的默契又恢復(fù)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這讓他很開心。
四
有件事讓葉建紅感到很迷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影響了他的學習,直至,王英家又蓋了一間耳房,他和王英姐倆、妹妹葉建華搬到耳房住。
母親跟著王英她爸搭伙,走進王家門那天,盡管臉上布滿憂郁和哀愁,還是穿上新衣打扮了一番。在葉建紅的記憶里,母親那天特別漂亮,跟開著一輛手扶托拉機前來接親身材矮胖的王英她爸站在一起,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堆上。這句話,是葉建紅聽到看熱鬧的“大老編”說的。葉建紅認為大老編形容得很到位。后來,隨著書越讀越多,葉建紅認為,“暴殮天物”這個成語形容母親和王英她爸搭伙也挺合適。總之,葉建紅為母親感到惋惜,母親身如楊柳,面如傅粉,誰不夸她長得像戲臺上的孟麗君。可偏偏,被逼無奈的母親委身于長相猥瑣賊眉鼠眼的王英她爸。母親和王英她爸王彪搭伙過日子,曾征求過他的意見。
葉建紅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那時,他的手術(shù)還沒痊愈,一天晚上,母親把葉建軍哄著了,對他和葉建華說,建紅,建華,媽跟你倆商量個事。葉建紅問啥事,母親說,媽想再走一步。葉建華懵懂地說,媽,啥叫再走一步?
母親說:王英她爸咋樣?
葉建紅說:挺好的,媽,你咋提起他來了?
葉建紅認識王英她爸,盡管他衣服總是油漬麻花,可在葉建紅的眼睛里是個能人,因為,王英的飯盒里經(jīng)常有好吃的大果子和噴香的豬肉燉粉條。
母親說:我想和王英她爸搭伙過日子。
葉建紅和葉建華異口同聲:啥?
當母親將詳細的計劃說出后,葉建紅和葉建華還是瞪大了雙眼。在葉建紅的心里,母親只能和父親在一起,他們才是名正言順的兩口子,怎么能和王英她爸搞在一起呢?這是絕對不可以的!葉建華當時就哭出聲來。
母親說:今晚上吃的酸菜熬肉,香不?
葉建紅說:香!
最近,有一陣子了,菜鍋里經(jīng)常見到幾塊肉,母親還為他蒸過一盒白米飯,飯里還有幾塊香噴噴的肉。這是長到十歲的葉建紅吃得最香的一次白米飯了,以至于這盒飯的香,到葉建紅的年紀比父親還大的時候,還繚繞在唇齒間。
母親說:還想吃嗎?
葉建紅說:想。
母親說:想吃就得聽媽的話。這些米和肉,都是王英她爸送給咱們的。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咱家現(xiàn)在的狀況,更主要的是,你爸廠子要收回房子,媽要不帶著你們?nèi)ネ跤⒓遥蹅兙偷米÷短斓厝ァ?/p>
母親又是嘆息,又是落淚,葉建紅總算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有如此的舉動了。他看了看一旁桌子上父親和母親手挽手的相片,心里像被什么的剜了一下。他盼父親快點出來,到時候,他們一家子又能在一起了。葉建紅想象著,偶爾能吃上白米飯和豬肉,甚至吃得上大果子的生活會是啥樣兒?王英要知道他隨母親去了她家,指不定多高興呢!
葉建紅并沒迎來王英的笑臉,母親過門的那天晚上,飯桌上,葉建紅和弟弟妹妹,加上王英姐倆,沒等菜飯上全,就打起來了。
飯自然是久沒吃過的白米飯,菜多得足以讓葉建紅眼花繚亂。有個盤子里裝的是紅燒鯉魚。葉建華的筷子伸過去夾了一塊魚肉,還沒到嘴,王英的姐姐王霞撇著嘴兒說,真沒教養(yǎng),大人還沒上桌子呢,這就吃上了。筷子到半空,停下了,葉建華哇一聲哭起來,跑了出去。母親和王英她爸追了好半天,也不知說了什么,才將葉建華追回來。葉建紅本以為王英會站在他們這邊說幾句好話,誰知王英卻小大人似地說,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規(guī)矩。我們家的規(guī)矩是,大人沒上桌,小孩是不能動筷子的。葉建紅覺得喉嚨里卡了根魚刺,聽著很不舒服。王英怎么火上澆油呢?也就是從那個時刻起,他和王英間就隔了一堵無形的墻。自然,那頓到王家吃的第一頓飯,雖然王英她爸打圓場,也讓葉建紅感到索然無味,難以下咽。
更讓葉建紅難過的是那天的夜晚。王家是口袋房,也就是一個廚房,里面是一鋪大炕,中間隔一道閘板。母親和王英她爸住在里間,孩子們,包括三歲的葉建軍在內(nèi),都睡在外屋。葉建紅記得很清楚,母親拍著葉建軍,直到葉建軍徹底睡著了,才進到里屋把門輕輕關(guān)上。很快,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緊接著傳來了母親夾雜著痛苦、壓抑的低吟和王英她爸粗重急切的喘息聲。這種模糊纏綿的聲音,一度影響了葉建紅的睡眠和思維。他不知道,閘板內(nèi)的里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覺得王英的姐姐王霞翻了個身,緊接著傳來了王霞的啜泣。
這時,葉建軍醒了,“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找媽媽!
母親從里屋出來,將葉建軍抱進去,很快,葉建軍停止了哭泣,一切,恢復(fù)了平靜。而葉建紅卻再也睡不著,眼前瞬間漆黑一團,想象中,所有的畫面和聲響都被放大,只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母親早早起來做飯,葉建紅發(fā)現(xiàn),母親有些憔悴,眼圈發(fā)紅,似乎昨夜哭過。葉建華問母親,媽,你哭了?母親說,沒有呀。
上學的路上,葉建華問葉建紅,哥,媽明明是哭了,她咋說沒哭呢?葉建紅說,我哪兒知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啥都問。其實,葉建紅懵懂的內(nèi)心里,似乎明白母親和王英她爸昨晚發(fā)生了什么。這種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聲音幾乎每晚都蕩進葉建紅的耳鼓,他的心里像被一只爬進了的蟲子噬咬著。更讓葉建紅無法解釋的是,王英對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變,對他愛搭不理的,寫作業(yè)也不和他一塊兒,問咋了,王英說出了一句讓他瞠目結(jié)舌的話:你媽太浪!
“浪”的意思就是下流,和“臊”差不多。葉建紅回了一句:你爸才流氓呢!
兩人打了一路嘴仗到的學校,隨之,兩人的關(guān)系徹底破裂,直到解了王英腿上的螞蟥之圍,兩人的關(guān)系才有了根本性的好轉(zhuǎn)。好在王英她爸對雙方的子女還算公平,家里這條河偶爾起風,卻沒掀起大浪來。對于母親的“浪”和王英她爸的“流氓”,只停留在葉建紅的想象中。有時候,面對同學們異樣的眼神,葉建紅覺得如芒在背,放學的路上,看到說話的人,都覺得他們在議論母親和王英她爸。這讓葉建紅很苦惱,甚至有一次為此竟大打出身,但出手的對象不是同學們,而是和“大老編”一家的“二和尚”。
“大老編”和“二和尚”算是小鎮(zhèn)上的一道獨特的風景。兩人是五保戶,過了大半輩子,“大老編”也沒給“二和尚”生下一男半女。“二和尚”小時候在廟里干過活,解放后,大伙兒都叫他“二和尚”了。
這天上午,葉建紅的作業(yè)落家了,葉建紅就利用上課間操的時間回去取,被“大老編”和“二和尚”給攔住了。
“二和尚”說:建紅,過來過來,問你個事。
葉建紅說:啥事?
“二和尚”說:你媽和王彪過得咋樣?
葉建紅說:挺好的。
“二和尚”說:咋個好法?你媽和王彪睡不睡一個被窩?
葉建紅臉一熱,沒吱聲。
“大老編”就笑:你看,這孩子還知道害羞。來,讓我看看小雀兒,長毛了沒有?
“大老編”說著就扒葉建紅的褲子,葉建紅又羞又怯,也不知從哪來的那股子沖勁,把“大老編”推了個跟頭,頭也不回跑了。老遠,聽到“二和尚”說:我不讓你逗你偏逗,咋樣,整毛愣了吧?
身后,傳來“大老編”嘎嘎的笑聲。
葉建紅去市場找母親要鑰匙。母親和王英她爸搭伙過日子,除了侍弄幾畝責任田外,更多的時間里,和王英她爸一起在市場上賣肉,有時候王英她爸下屯去收豬,集市上的肉案子就由母親來打理。在葉建紅的眼睛里,母親和王英她爸配合得倒也默契。可今天中午,案板上空空如也,母親和王英她爸都沒在市場,葉建紅卻聽到了兩個女人對母親和王英她爸的議論。賣菜的胖女人說,這姚潤梅長得跟水蔥似的,咋就跟了王彪了呢?據(jù)說,還不登記,啥時候葉榮宗出來,姚潤梅還回去,這叫咋回事兒呀!賣調(diào)料的麻臉女人說,姚潤梅跟葉榮宗是結(jié)發(fā)夫妻,有感情唄,要不,一個女人,咋拉扯三個孩子?這鑄造廠也真缺德,葉榮宗一進監(jiān)獄,就把房子給收回去了。胖女人說,這就叫墻倒眾人推。你真相信,葉榮宗和周茹有一腿?那周茹哪點也比不上姚潤梅呀!麻臉女人說,這種事說不得。這男女好比飲食,天天吃排骨餃子也有膩歪的時候,偶爾吃點青菜咸菜疙瘩,也敗敗火。胖女人就嘎嘎樂,你形容得忒對了,葉榮宗和周茹真有一腿,也犯不上殺了她呀!柴國英說了,周茹是被人給掐死的。麻臉女人說,周茹不干唄,葉榮宗一時犯渾,就下了殺手唄。胖女人說,多不值當你說,放著好日子不過。你說姚潤梅和王彪在一起,就姚潤梅那嬌嬌柔柔的身子,還不得讓王彪給整散架子呀!胖女人還想說,麻臉女人給她使眼色,胖女人回頭,看到了葉建紅,這才把嘴閉上了,沖著葉建紅換上一副笑臉,建紅呀,咋放學這么早?葉建紅瞪了她一眼,回家去了。
正值春夏之交,杏花開得正艷,巷口兩旁的樹上不時傳來鳥兒的啁啾。葉建紅突然想起房后的園子杏樹下邊的幾把打鳥的夾子,就從后邊的院墻跳了進去。每天放學的時候,葉建紅就在秸稈里瓣找白胖胖的玉米蟲子,第二天早上上學前,拴在夾子上做誘餌。每次,放學回家,都會打上幾只不同種類的鳥兒來,然后,把鳥兒燒熟了給弟弟吃。
后園的油菜花和杏花發(fā)出沁人的香味,葉建紅發(fā)現(xiàn),夾子沒打到一只鳥,倒有兩把夾子上的蟲子被螞蟻噬咬得翻滾。
葉建紅把蟲身上的螞蟻撥開,正要敲后門,他發(fā)現(xiàn),后邊的窗子開著,里邊傳出母親和王英她爸模糊不清的喘息聲。葉建紅趴在窗口悄悄向里邊張望,他看到,王彪她爸的黝黑肥胖的身子在母親白嫩的身體上起伏,而母親也發(fā)出模精不清的聲音。葉建紅徹底明白,夜半,閘板另一邊的里屋發(fā)生了什么。葉建紅敲門的手指縮了回來,他翻出了后邊的院墻。王彪她爸在母親身上起伏的身體,母親模糊不清的聲音和父親拍著他的腦袋慈祥的樣子混雜在一起,葉建紅覺得胸口像堵了塊大石頭。怪不得他們不在市場上,原來,躲在家里做這個。葉建紅抓起了一個土坷垃,重重地砸向后門,及至聽到王英她爸推開門大聲喊“誰”,這才貓著腰跑了。
這天,葉建紅第一次逃課。
好長一段時間,葉建紅精神恍惚,直到王英家又蓋了一間耳房,他和王英姐倆、妹妹葉建華搬到耳房住,才有了好轉(zhuǎn)。不過,他從不敢正視王英她爸的眼睛,和母親說話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
母親問他怎么不愛吱聲,他只是說,最近學習壓力大,怕給班級拖后腿。母親沒再深問,夜里睡覺的時候,他悄悄用棉花堵了耳朵,才能睡著。
五
耳房不大,一鋪通炕,每到晚上,除了葉建軍,葉建紅和王英、葉建華就睡在這鋪炕上。王霞考上高中離家,只有在寒暑假才回來,更多的時候,這鋪炕上只有葉建紅和王英、葉建華三個人。母親和王英她爸在睡前經(jīng)常到耳房來,鼓勵他們要向王霞學習,將來考上大學,為父母增光。
盡管王英她爸對他們不錯,葉建紅還是恨透了他,除非萬不得已,從不主動和他說一句話。母親多次開導(dǎo)葉建紅,不管王英她爸叫爸也成,那就叫王大爺吧。實在沒辦法了,葉建紅才管王英她爸叫一聲王大爺。用剛上小學的葉建軍的話來說,這個狗操的王屠戶,天天欺負咱媽,真恨不得用他的殺豬刀像他攮豬那樣攮了他。時不時的,葉建紅都為母親感到難過和委屈。白白凈凈笑不露齒的母親,怎么能夠和這樣一個兇神惡煞長滿胸毛的男人搭伙過上日子了呢?
這期間,葉建紅和王英已經(jīng)到了初二,葉建華也快小學六年了,很快,這鋪炕上,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葉建軍。在這期間,母親去看過父親幾次,每次回來,母親都會郁郁寡歡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父親對母親說了些什么,有一次,母親探視完回來后大病了一場,在炕上躺了半個多月。直至葉建紅初中畢業(yè),母親才對他說,父親把她好一頓罵,并讓她不再來探看他,就當他死了。葉建紅不理解父親為什么罵母親,為了這個家,母親委身一個男人,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母親告訴他,你父親說,我跟誰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委身于王彪。王彪這個人很不地道,當年,他和他在一個學校,因為不止一次窺視過女生廁所和住校女老師換衣服受到校方處分,至于偷雞摸狗,更是多如家常便飯。母親說,父親當著她的面痛苦得直撞墻。從此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探視過父親,直到父親腦溢血去世,獄方發(fā)來了通知,母親送了父親最后一程。
父親身體好好的,怎么會突發(fā)腦溢血呢?這件事讓葉建紅困惑很久。父親猝然離世,是在葉建紅初三那年,也就是母親和王彪她爸搭伙過日子第七年頭上。母親當時很內(nèi)疚,差點瘋了。后來,母親對葉建紅說,當初她不看父親去,父親就不可能有病。父親當時不讓她再來看他,就當他死了,母親說,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成了讖語。葉建紅也沒想到,父親的死,對母親帶來了致命的打擊,差點徹底毀了他們這個家。
父親死后,母親就變得魔魔障障的。葉建紅記得,那一天是星期天,他和王英她爸正在市場上賣肉,“大老編”稱了點肉,走了兩步回過身來說,王彪,我和你二哥,剛剛看見姚潤梅一個人往紅旗水庫那兒走了。你倆吵架了?王英她爸說,沒有呀。“大老編”說,我看她心情不好,我和你二哥跟她走碰頭,和她打招呼,她就像沒看見我們倆一樣,還以為你倆生氣了呢!王英她爸突然扔掉手里的刀,對一邊的同行裴老六說,六哥,你的肉也沒多少了,你幫我看下攤兒。說著,拉上葉建紅,騎上摩托車就出了市場。葉建紅說王大爺,咱們上哪兒去?王英她爸說,去看看你媽。
此時,坐在王英她爸的摩托車上,葉建紅對母親去做什么并沒有在意,在意的是屁股下的這輛紅色的幸福摩托車。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幸福摩托車可是個稀罕物件,別看它看起來龐大臃腫,可馬力大,能馱很多重物。王英她爸每天清晨就是用這輛“幸福”馱著兩扇豬肉去市場。除了母親和建軍,別說是他,就連王英和王霞也沒坐過。此刻,葉建紅居然坐在這輛他早就想感受一下的幸福摩托車上,不過,不是特意去兜風,而是和王英她爸去尋找母親。摩托車在去往紅旗水庫的泥路上顛簸著,葉建紅抱著王英她爸的腰,聽著耳邊的風聲,看著大壩兩邊沙沙掠過的白楊樹,葉建紅似乎覺得母親要發(fā)生什么意外。
這時,就聽王英她爸粗門大嗓,一遍遍地喊:姚潤梅,你要干啥?!
王英她爸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空回蕩著。葉建紅看到,母親站在水庫的大閘上,穿著一身他從未看過的紅色衣裳,似乎正望著遠處發(fā)呆。母親一個人到這兒在做什么?葉建紅覺得摩托車快得像駕了云。王英她爸的摩托車剛停下,母親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像一只從山巔俯沖的大鳥,從十多米高的大閘上跳了下去,遠遠望去,像一枚隨風飄蕩的紅葉,墜入了水庫的碧波中。王英她爸也如同一只從山巔俯沖的大鳥,緊跟著母親從大閘上跳了下去。這一切快得讓葉建紅猝不及防,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王英她爸已經(jīng)將母親從水里拖了上來。葉建紅跑到他們身邊,葉建紅頭一次聽到王英她爸聲嘶力竭地斥責母親。
姚潤梅,那個葉榮宗有什么好,值得你為他去死?
我王彪哪點對不住你?
你難道忘了,你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
葉建紅奇怪的是,面對王英她爸一陣連珠炮似的斥責,母親除了捂著臉兒嚎啕大哭,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事后,乃至多年后,葉建紅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沒和母親一起哭,也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不過,讓葉建紅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件事發(fā)生不久,母親竟主動提出和王英她爸登記結(jié)婚,結(jié)束了搭伙過日子,郁郁寡歡的母親也變得歡快起來,還時不時地哼哼幾句時新的諸如《北國之春》、《塞北的雪》之類的歌曲,似乎,忘記了父親開始了新生。以前,母親只是和王英她爸搭伙,而且這是雷打不動的條件,可這次,母親竟然主動提出領(lǐng)結(jié)婚證。當年,母親和王英她爸在一起搭伙過日子的時候,鎮(zhèn)里民政的人沒少找他們的麻煩,說他們非法同居,觸犯了法律,要罰他們的款。王英她爸拿著殺豬刀,將來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老子到想娶個媳婦光明正大登記結(jié)婚,可五短身材,長相李鬼,你們誰要是給老子介紹一個愿意跟我登記結(jié)婚的,我叫他八輩祖宗。同樣一個理兒,你們給姚潤梅介紹一個好男人,我王彪也是百個樂意。不過,你們以后買我的肉,凈給你們老母豬肉!一席話,說得民政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說我們可真服你王彪了。打那兒以后,姚潤梅帶仨孩子和王彪搭伙,成了小鎮(zhèn)上人一樁人人認可的事實婚姻。現(xiàn)在,姚潤梅和王彪登記了。兩人走進民政辦公室登記的時候,現(xiàn)已成為民政助理的那個當年來家找他們登記的辦事員一邊卡著鋼印,一邊笑著打趣,你們這可是戀愛的長跑呀!事后,葉建紅也問母親,為啥態(tài)度變化這么大,母親說,你王大爺于我,于你們,都有恩呀!我再不和他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良心上怎能過得去?你王大爺早出晚歸的,為的是咱們這個家,為了你們五個孩子,你們可要好好對他。葉建紅知道,是王英她爸感化了母親,母親在報恩。母親這么一說,葉建紅和妹妹弟弟對王英她爸態(tài)度也好多了,只是不叫爸,仍叫王大爺。葉建紅他們這邊沒改口,可王英姐倆卻稱呼姚潤梅媽了。
自母親和王英她爸搭伙過日子以來,雙方的關(guān)系從沒現(xiàn)在這樣融洽過。王英對葉建紅的態(tài)度也比以前好了起來,每天晚上,兩人在一起復(fù)習功課都到很晚。參加校田勞動,也是葉建紅騎著自行車載著她。有一次,王英在教室后邊回頭沖著他笑了一下。當時,王英穿一件草綠色上衣,梳著兩只辮子,齊眉的劉海兒,露出長長的白白的脖頸,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用什么恰當?shù)脑~匯來形容王英呢?葉建紅揣磨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沒想出具體的字眼來。又過了挺長的一段時間,葉建紅無意間在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里找到了答案。葉建紅沒對任何人說起過,不過,詩中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讓他覺得,形容王英沖他那一次微笑再恰當不過。事后,他在想,王英回身沖他微笑是不是蘊含了些什么?那時候,葉建紅十八歲,王英十七歲。多年后,葉建紅一直堅定地認為,王英對他有些不便言說的情愫。那是青春的萌動,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
七八年的耳鬢廝磨,兩個多個日日夜夜,倏忽間彈指一揮,王英,好比一顆剛剛出土的小草,經(jīng)過春雨的浸潤,長成了一棵迎風招展的小白楊了,嬌翠,欲滴。用葉建紅的話來說,一只本就不丑的漂亮小鴨出落成了一只美麗的白天鵝。一刻見不到王英,葉建紅頓覺心里空落落的。王英成了他的現(xiàn)實生活和夢中不可缺的人物。葉建紅終身難以啟齒的一件事就是因為一個夢。一個有關(guān)他和王英的夢。
朦朧中,那是個艷陽高照的午后,葉建紅騎著自行車載著王英在堤壩上奔馳,一邊騎,一邊說笑著。葉建紅不知道王英都說些什么,只是覺得,她用手攬著他的腰,手上溫熱的體溫傳到了他的身體上。突然,車輪軋在一塊石頭上,他一走神,自行車就順著堤壩下來了,他和王英滾到了溝底。溝底,似乎開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王英胸前的兩團堅挺的柔軟,隔著那層薄薄的草綠色上衣,壓在他的胸前。他突然覺得渾身一熱,竟然和王英吻了起來,王英也配合他吻了起來。兩人像纏繞在一起的兩條蛇,葉建紅看到了王英潔白的胴體,就在葉建紅投身進去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人拍了他一下,葉建紅抬頭,王英正用一本書敲打他呢。王英說,都幾點了還不起來,一會兒該遲到了。葉建紅這才知道,剛才做了個夢。一連幾天,他都不敢迎住王英的眼睛。
這個夢焦灼他的心,以至于上課都無法專心聽講,為此,被老師當場點名批評了好幾次,說葉建紅,你可是咱班考取縣高的尖子生,學校可把你列為重點了,你要這樣沒精打彩心不在焉下去,這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每次,老師說他的時候,恰巧王英都回頭看他,這讓他既幸福又無措。沒想到,幾天過后,在夢境中發(fā)生的故事居然成為現(xiàn)實。
也是一個暖暖的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堤壩上,葉建紅用自行車載著王英去不遠處的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中考用的模擬試題。堤壩兩旁的樹上,鳥兒啁啾,溝溝畔畔開滿了野花,也和夢里一樣,王英用手攬著葉建紅的腰,兩人邊走邊議論,班里誰最有可能考上縣重點。兩人正說笑著,自行車的車輪軋上了壩上的一個石頭,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夢里的重現(xiàn),兩人滾到了溝底,王英仰面躺在草地上,豐滿的胸脯波浪般起伏。和夢里不同的是,王英并沒有壓在他的胸前,他也沒去吻王英,而是伸出手來抓住王英的一只手。王英慌得抽出手來說你干嘛?葉建紅紅著臉,嚅囁著說王英,我……我喜歡你。王英坐起來,說流氓,搧了葉建紅一個巴掌,走了。看著王英的身影越來越小,葉建紅這才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巴掌,心里說葉建紅呀葉建紅,你都干了些啥?兔子不吃窩邊的草,你還算個人嗎?
葉建紅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王英哭著向她爸敘述了他的“不軌”。那天,是葉建紅一生當中最為尷尬的日子,體會了如坐針氈的切實感受。
葉建紅從未發(fā)現(xiàn),王英她爸脾氣如此之大。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吃飯,王英她爸突然說,有個事,和大家說一下。葉建紅打了個激棱,看了一眼母親。王英她爸說,建紅,你當著你媽,我,還有弟弟妹妹們的面,說,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些啥?葉建紅說,沒干啥呀?王英她爸的臉兒就拉下來了,沒干啥?沒干啥王英咋哭著回來了?母親說,你王大爺問你話呢,你做了啥,把王英給弄哭了?看樣子,母親并不知道內(nèi)情。葉建紅只好說,我馱著王英去縣城新華書店買復(fù)習資料,結(jié)果,車子摔倒在溝里了。王英她爸盯著他說,事情,怕不是這么簡單吧!說,都干了些啥?母親看了看王英她爸,瞧你把孩子嚇的,都不敢吱聲了。在這個重新組合的家里,盡管母親溫柔賢惠,可王英她爸依然處于說一不二的地位。母親對葉建紅他們?nèi)齻€說過,并不是她怕王英她爸,而是覺得欠人家的情,凡事就不想爭個高上二下。王英她爸的口氣緩和了下來,說,你問問你兒子,他下晌都干了些啥?
建紅,你都干了些啥,把你王大爺氣成這樣?建紅,你倒說話呀!母親推了一下他。
葉建紅仍然沒開口,雙手絞在一起,額頭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最后,王英她爸清了清嗓子,對王英說,王英,你說,建紅都對你做了些啥?
王英的肩膀抖動著,低著頭,說,他……他摸我!還說……
王英說到這兒不說了,母親說,英子,別怕,建紅還說啥了?
王英不敢往下說,看了看父親,王英她爸說,說吧,沒啥見不得人的。
王英這才說,他……他還說喜歡我!
母親的臉由白變紫,王英她爸說,聽到了吧,你兒子干的好事!末了,又起身指著葉建紅的鼻子,你怎么不動動腦子,王英是你妹妹,懂嗎?眼見中考了,還起那個花花腸子。葉建紅你記著,你要是能考上,牛屁股上都能開出十八朵牡丹花來。王英她爸說完,扭身走了,葉建紅感覺臉像巴掌摑的一樣,火辣辣的,這時,他聽到了母親的哭聲,我咋生養(yǎng)了你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呀!
六
葉建紅想不到,王英最后還是把這件事公之于眾,他覺得沒法再面對家里人,逃學到了外縣的一個窯廠打工。自然,考高中的事泡了湯。這一走,就再沒回過家,幾年后,他邂逅來窯廠買磚的“二和尚”說,王英考上了大學,王霞嫁人了,而母親卻從他走后,一病不起,經(jīng)查肝癌晚期,去年冬天去世了。妹妹建華和弟弟建軍仍然跟著王彪在一起過。
看著兩鬢如霜滿面滄桑的“二和尚”,葉建紅淚流滿面,向老板請了假,當天坐著“二和尚”雇的六零拖拉機回去了。路上,葉建紅反復(fù)叮囑“二和尚”,千萬不要回去說遇到了他。此次回去,他就是想悄悄給母親上個墳,看看弟弟和妹妹生活得怎么樣,他還告訴“二和尚”,不混出個人樣子絕不回來。“二和尚”答應(yīng)了他。
在“二和尚”的指點下,在水庫旁邊的樹林里,葉建紅找到了母親掩在蒿草和白雪覆蓋下的墳。母親的墳塋并不孤單,和她的墳相臨的,還有一座墳塋。兩座墳邊,都有剛剛?cè)歼^不久被壓實化作的紙灰的紙錢。“二和尚”告訴他,母親前邊的那座墳是王英她媽的墳。母親下葬時,王英她爸之所以沒和你父親葬在一起,是想在百年之后,再和兩個女人合葬。跪在母親的墳前,葉建紅又想起父親,往事歷歷在目,鼻涕淚水抑制不住地流淌,一個勁捶打自己,罵自己不爭氣,給父母丟了臉。
時值隆冬,葉建紅戴著棉帽,用圍脖圍了嘴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行走在小鎮(zhèn)熟悉的街道上。沒有人認出他來。于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們來說,幾年的光景過去了,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葉榮宗和姚潤梅的大兒子葉建紅,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陌生人。沒有人會知道,擦肩而過的這個身材瘦高的男子會和這個小鎮(zhèn)有著很深的淵源。一個他認識的男人,帶著可能是他的兒子,高高興興行走在大街上。那個小男孩甚至用小石頭打在了他的后背,他只是回頭看了看,在小男孩的嘲笑聲中走遠。
他來到了市場。他要看看,王英她爸現(xiàn)在啥德性。這個狗操的心胸狹窄的男人,他恨不得撕劈了他。市場仍是那個市場,幾年過去了,并沒有太大的改變。賣菜的胖女人、賣調(diào)料的麻臉女人、賣肉的裴老六都還在,這幾個人隔著道兒正聊得熱火朝天。只是,王英她爸的攤位那兒空蕩蕩的,沒有人。賣菜的胖女人還以為他是買菜的,一個勁兒和他套近乎。他晃了晃頭,離開了市場去了不遠處的學校。他想看看弟弟妹妹們。
去學校,路過原來住過的院落。天上飄著清雪,葉建紅聽到了從院子里發(fā)出來的笑聲。這個小院里留給他太多的記憶。在這里,葉建紅生活了九個年頭,他們搬走后,這里住著王廠長的小姨子一家人。他見過王廠長的那位長著一張?zhí)一樀男∫套雍退俏淮置即笱鄣哪腥恕M高^大門的門縫,葉建紅似乎又看到童年的自己和妹妹弟弟在雪天里,看著父親用二胡拉著《天涯歌女》,母親在雪地上翩然起舞的情形。葉建紅覺得眼睛濕潤了,突然,門開了,走出一位小女孩來和一位年老的婦女,笑聲,就是從小女孩的嘴里了出來的。葉建紅從思緒里走出來,年老的婦女問,你找誰?葉建紅搖了搖頭,對年老的婦女說,我記得,這兒住著一戶姓李的人家,是鑄造廠王廠長的親戚。年老的婦女說,是的,他們早搬回黑龍江了。他們搬走后,我們就搬了進來。葉建紅還想打聽一下王廠長,話到舌邊咽了回去。
葉建紅去了學校,不過,他并沒有進去,而是躲在一邊。放學的時間快到了。他在地上跺了幾下腳,放學鐘聲就“咣咣”地響了起來。這聲音和這只用鐵軌做成的鐘,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在這所初中和小學混成一體的學校度過了將近九年的時光,也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美好的和辛酸的記憶。就在那三年二班的教室后那棵白楊樹下,王英沖著他回眸一笑。他似乎又看到了穿著草綠上衣梳著兩只辮子的王英站在那棵白楊樹下。放學的學生們從他眼前經(jīng)過,他才從思緒里走出來。他整理了一下豎起來的大衣領(lǐng),在人群中尋找著建華和建軍的身影。建華今年十七歲,上初三,明年六月中考;建軍十二歲,在讀小學。很快,葉建紅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塊走出來的建華和建軍。跟著他們身后的,還有姚慧芝老師。姚老師還是那樣年輕漂亮,有氣質(zhì)。葉建紅抑制了上前相認的沖動,看著這姐弟倆從他身邊走過。不是他沒感情,他不想驚擾了他們固有的平靜。他只是想看看,失去了母親的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從衣著上和姐弟倆邊走邊說笑的表情來看,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糟。他悄悄跟在他們的身后,建軍說,姐,王大爺說今天下屯收豬,不知回來沒有。建華說,早該回來了。葉建紅這才想起,怪不得肉案前不見王英她爸,原來下屯收豬去了。建軍說,姐,我也想學殺豬。建華說,不好好上學,凈尋思歪點子。建軍說,我想幫王大爺,你看他,家里家外,就他一個人,多累呀!建華拍著建軍的腦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念書,才是對王大爺最好的報答。建軍說,姐,可我是想替他分擔一部分呀!建華就笑,得得得,就你,連個豬大腿都扛不動,還想幫王大爺分擔呢,說得好聽。
忘了親生父母是誰的負心孩!葉建紅雖然在心底嗔怒著,卻覺得心頭上懸著的一塊石頭搬開了。看樣子,妹妹和弟弟,在王彪她爸這兒并沒有受到什么委屈,似乎,過得還挺融洽。葉建紅就在后邊,一直看著他們進了家門。院子里,傳來了豬的嚎叫聲。一切都沒有變,墻還是那堵土坯院墻,大門還是那個木柵欄。門前的糞坑里,凍滿了夾雜著豬毛和豬血的臟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原來的樣子,不時傳出母親在院子里的笑聲。豬的嚎叫聲再次打斷葉建紅的思緒,他扭過頭朝院子里張望。王英她爸挽著袖子,手里拿著殺豬刀要殺豬,豬被捆綁著,在方桌上被另外幾個人按著頭腿,下邊,是一個接血的鋁盆。王英她爸沒什么改變,穿的仍然是幾年前那身衣服,似乎,時間在他身上停止了流淌。
建軍要上前,被王英她爸拉開:回屋寫作業(yè)去,崩你一身血!
建軍回屋去了,王英她爸將刀子捅進了豬的心臟,血噴了出來,葉建紅咽了口唾沫,朝火車站走了。小鎮(zhèn)上有一趟開往那個縣的晚班火車。現(xiàn)在,弟弟和妹妹過得挺好,他就有安心離開的理由了。現(xiàn)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那個磚窯,好好干,攢下幾個錢來混出個人樣子來。
夜半,裹挾著一身風雪,葉建紅回到了磚窯,從沒像今天晚上一身輕松地睡了個踏實覺。在這個百十人的磚窯,葉建紅掐指一算,已經(jīng)整整四年半了。每天,出窯,碼坯,出磚,單調(diào)的工作,使得原本單薄的身材變得魁偉有力。第二天,他給姚慧芝老師寫了封信,寄去了他積攢下來的五百塊錢,求她轉(zhuǎn)交給建華和建軍,并在信里,求姚老師無論如何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把匯款單填好,把信投進了信筒后,葉建軍長長地出了口氣。走出郵局的大門,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外邊的天空似乎從沒今天這樣藍過。
這次到了外縣這個小鎮(zhèn)上,除了郵信寄錢,廠長還交給他一個到火車站接人的任務(wù)。有一批從邊遠地區(qū)來的民工要在窯廠打工,今天中午乘火車抵達這里。很快,他就見到了這批操著外地口音背著行李拎著蛇皮袋子的民工。外地民工價錢比本地人要便宜得多,還好說話好管理,于是,廠長托人到外地招了不少民工。
讓葉建紅沒想到的是,二十幾個民工中,竟然還有幾個年輕姑娘。姑娘們衣著打扮,和本地姑娘比起來,明顯的落后。讓葉建紅沒想到的是,日后,他竟然和姑娘們當中一個叫小翠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一度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
七
如果把窯廠比喻成一盤炒菜,那么,年輕的姑娘就是這盤炒菜里的蔥花,而小翠,就是這些蔥花里的蔥花。幾個外地姑娘的到來,給窯廠枯燥無味的生活增添了一絲活的氣息。
小翠,十六七的年紀,身材纖細,像開春兒園子里長著的挺拔碧綠的小蔥。吃飯時,就著小蔥蘸大醬,葉建紅竟然想起了小翠。感覺嘴里嚼著的不是小蔥,似乎是小翠。開制磚機的大伍子可能跟他想的一樣,一邊嚼著小蔥,一邊喊著小翠小翠的。小翠紅著臉低著頭不吱聲。小翠別看身材有些孱弱,可干起活來卻不含糊,到了月底,回回拿到手的工錢最多。有時候,看著小翠忙碌的身影,葉建紅就在想,這個纖細的姑娘的身體里怎么就蘊藏了如此大的能量。葉建紅愛看書,枕頭底下壓著一本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十年磨一劍寫就的厚厚的《飄》,每天,在休息的間隙里,讀上那么幾頁,讓緊張疲憊的身心松弛一下。
這天,剛剛吃過晌飯,像往常一樣,葉建紅捧起那本《飄》來。小翠走了進來,怯怯地看著葉建紅,準確地說,是看著葉建紅手里的這本書。小翠一直沒說話,葉建紅說,小翠,有事?小翠這才紅著臉,說,建紅哥,這本書,能不能借我看看?葉建紅遲疑了一下,當然可以。說著,將書遞給了小翠。小翠笑著接過去,說建紅哥,你放心,我很快就還給你,不會弄臟的。小翠拿著書走了,大伍子對葉建紅說,這丫頭是不是看上你了?葉建紅說,胡謅八咧,撕爛你的嘴!大伍子這才不吱聲了。
很快,小翠就將書還回來了,也不知道她是咋看的,磚頭般厚的書,在煩雜的勞作之余,她只看了不到一個禮拜。讓葉建紅沒想到的是,書不但沒臟,反比原來更板正了,而且,書上原本幾處破損的地方,也讓她用透明膠帶給粘好了。另外,又拿來一本當時風靡一時的瓊瑤的小說集《幸運草》借他看。這姑娘,真細心。葉建紅想,等下次進城,一定要多買幾本書來借給小翠看。葉建紅沒想到,當天晚上,小翠出現(xiàn)了意外。
離磚廠不遠的屯子里放著由秦漢和林鳳嬌主演的電影《汪洋中的一條船》,葉建紅和工友們?nèi)タ措娪傲恕?措娪埃鋵嵤墙o一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提供戀愛的溫床。在當時,本地姑娘少,許多當?shù)氐募依锘虮救俗陨項l件不太好的青年和家屬把目光瞄在了這些到磚窯廠打工的外地姑娘身上了。電影演到一半,葉建紅忽然想起,床上的電褥子沒有拔掉。去年,大伍子就是因為電褥子忘撥把被褥全燒毀了,讓廠長罵了個狗血噴頭。
葉建紅拔腿往回跑。時值初夏,暖風習習,一輪明月掛在中天,天地間浸在一片銀白里。葉建紅正往前跑,突然聽到一旁的玉米地里傳出呼喊聲,細聽,似乎是小翠。葉建紅順著聲音跑了過去,一個人影往玉米地深處跑去,小翠頭發(fā)散亂,哭著跑過來。葉建紅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問那個人是誰,小翠說沒看清。葉建紅說,那個人把你咋的了,小翠說,沒什么,哭著跑進窯廠。葉建紅覺得剛才那個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可又不敢下斷言。即然小翠不想說,他也就沒必要再追問。
不久,窯廠發(fā)生了一件重大的死亡事故,大伍子被攪拌機攪死了。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天中午,大伍子喝了點酒,頭有點暈,往攪拌機里扔坯料的時候,衣服被卷進去了。因為衣服系得很死,大伍子來不及脫掉,再加上身子不穩(wěn),就隨著衣服被卷進了攪拌機里,等人們發(fā)現(xiàn)拉閘斷電的時候,大伍子已經(jīng)被卷得血肉模糊了。看熱鬧的周邊群眾擠滿了整個窯廠。葉建紅發(fā)現(xiàn),小翠卻變得神情恍惚,心事重重,在炕上一病就是好幾天。后來,葉建紅和小翠好上后,小翠才告訴他,那天晚上,大伍子想和她搞對象,沒想到,大伍子卻出事了。小翠說,如果我答應(yīng)了他,他或許就不會酗酒,不酗酒,也許就不會被攪拌機攪進去丟了性命。葉建紅說,這和你有啥關(guān)系,他這是自作自受。小翠說,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他,閉上眼睛就是他向我求愛的眼神和被攪得血肉模糊的身子。葉建紅說,你愛他?小翠說,我愛的人是你。葉建紅就笑,你愛我啥?小翠的臉就紅成了一個大蘋果,將頭依在他胸前,喜歡看著你那憂郁的樣子。
葉建紅和小翠搞對象,磚窯里的工友們羨慕得不得了。葉建紅愛小翠,他灶王爺拴腿肚子上走哪兒哪兒是家的窮光蛋,竟然有小翠這般癡情的愛。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使原本性情開朗的葉建紅變得沉默寡言,小翠如同穿透他布滿陰霾的內(nèi)心深處的一縷陽光,使他比平時歡快了許多。小翠說,咱倆好,我爸我媽還不知道呢!我對你死心塌地,可我爸媽就我這一個女兒,總得讓他們看看你吧!葉建紅答應(yīng)了。
葉建紅請了假,和小翠去了幾百公里外那個邊遠地區(qū)的小山村。下了三輪,望著皚皚雪野上橫臥在那個山腳下的小村莊,葉建紅的心里直打鼓。小翠的父母會同意嗎?小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沖著他溫柔地一笑,拉著他的手悄聲說,明天,我領(lǐng)你爬山去!我爸我媽那兒,我來做工作。
葉建紅擔心小翠她爸媽要奶水錢。所謂的奶水錢,就是彩禮的另一種叫法。在小翠的老家,姑娘結(jié)婚要沖男方要彩禮,然后留給父母,以報養(yǎng)育之恩,故稱之為奶水錢。在時下,奶水錢少則三四千,多則五七八千,這讓葉建紅有些吃不消。自己出門在外這幾年,除了寄給弟弟妹妹那五百塊錢,統(tǒng)共攢下不到兩千塊錢,小翠父母張嘴要三四千奶水錢,就是把他的骨頭砸碎了也掏不出呀!再說,他現(xiàn)在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和小翠結(jié)婚住哪兒?雖然小翠說不要奶水錢鐵了心要跟他同甘共苦,可她能拗得過她爸她媽嗎?
事情正朝著葉建紅的擔憂上發(fā)展了。小翠的父母見女兒帶回對象,得知葉建紅不但出不起奶水錢,連結(jié)婚后住的地方都沒有時,氣得當場要轟葉建紅走。小翠撲騰給爸媽跪下,哭著說,爸,媽,你們就別管了,我是他的人了,過好過賴是我自己的命,他就是討飯,我也愿意跟著他。小翠當時坐在炕沿上,她爸坐在炕里,聽小翠這么說,當著葉建紅的面,起身一腳將小翠踢了個仰八叉。葉建紅只覺得小翠的身子在他面前化了個圓弧,就從炕沿被踢到了地下。血,順著小翠的褲管里流了下來。小翠她媽臉色驟變,忙蹲下身問小翠咋的了,小翠哭著說,媽,我懷孕了。葉建紅傻了,沒想到,小翠懷孕了。他不及多想,抱起小翠,吼叫著讓小翠她爸套車去鄉(xiāng)里的醫(yī)院。
山路崎嶇不平,加上是深夜,趕到鄉(xiāng)醫(yī)院的時候,小翠就陷入了昏迷。醫(yī)生們經(jīng)過緊張的搶救,小翠還是撒手而去了。葉建紅指著小翠她爸,小翠她爸指著他,互相謾罵,指責對方害了小翠。
小翠她爸臉上青筋暴起,指著葉建紅罵道,你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我閨女就上讓你禍害死了。葉建紅說,你罵誰有娘生沒爹教?小翠她爸說,罵你是輕的,老子還想打你呢!我聽小翠說,你爹犯了強奸罪死在了獄中,你娘跟別人搭伙過日子。你有今天,也隨了你那風流成性的爹了!說著,撿起地上的磚頭向葉建紅砸了過來。葉建紅跟小翠提起過自己的身世,沒想到,小翠和家人說了。父親和母親的事情,一直是葉建紅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和傷疤,他躲過小翠她爸打來的磚頭,撲過去將小翠她爸按在身下,將腦袋往地面上磕,一邊磕,一邊吼道,我讓你胡說,我讓你胡說!小翠她爸翻了白眼,他的手仍然沒有松開。葉建紅眼前一片空白,直到小翠她媽哭喊著殺人了,他才醒過神來,可這時已經(jīng)晚了,鮮血,像數(shù)條紅色的蚯蚓,順著小翠她爸的頭爬了下來。
小翠她爸被打成了重度昏迷,葉建紅為此入獄。被戴上手銬雙腳踏進警車的瞬間,葉建紅覺得身體像釋下重負般的輕松。警車飛馳,窗外,一片羽毛在空中隨風翻卷,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突然覺得,此時的他,就是那片飄零的羽毛。
八
葉建紅,有人看你。
葉建紅躺在床上昏睡,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朦朧中,他看到了父親和母親,還有和弟弟妹妹們在王英她爸家的模糊片斷。因為致小翠她爸顱腦嚴重損傷,被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也就是說,出獄時的葉建紅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他得在里邊度過將近三千多個日日夜夜。一晃,他入獄已經(jīng)一年零八個月了。在這一年零八個月里,他悶下頭來干活,每天將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他才覺得是對自己應(yīng)有的懲罰。除了應(yīng)和管教的訓(xùn)話,并不多發(fā)一言。“報告政府”這四個字,大概是他用得頻率最多的字眼。初來時,同室內(nèi)的獄友見他寡言少語,蓄意欺負他,被他用拳頭和犀利的眼神震懾得堆上了笑臉。即便這樣,也從不與獄友們多說一句。獄友們也都盡量避免和他說話。
剛才這聲音不是獄友發(fā)出來的,是管教。
報告政府。葉建紅順著聲音走了過去。
管教看了看他:有人看你。
葉建紅跟著管教去了接待室。在從獄舍去往接待室的走廊上,葉建紅翻來覆去也想不出,會有誰來探視他。進來這么長時間了,以前的物事,似乎只留存在遙遠的記憶深處,而他,也似乎成了被人們遺忘的角落。
隔著玻璃,他看到了三個熟悉的身影。讓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除了建華和建軍,居然還有王英她爸。建華和建軍比上次他回家時又長高了不少。見他出來,拍著玻璃喊著:哥,哥!
管教說,你們聊吧,半個小時。
管教走后,王英她爸說,早就想來看看你,可就是一時脫不開身。咋樣,還好吧?他苦笑了一下,還行。王英她爸說,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來。我聽說,只要有立功表現(xiàn),上面就給減刑呢。他沒說話,只是看了看他。他發(fā)現(xiàn),他的背似乎有些駝了,像大蝦,白發(fā)也從帽檐下邊伸出來。見他沒說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這是一千塊錢,你留著。他想不要,他又說,別不要。上次,姚老師拿給家的那五百塊錢,我知道是你的。拿著吧,家里現(xiàn)在也不缺錢。建華上了高中,建軍學習也不錯,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就將他倆供出去。見他還是沒說話,他又說,你小子,是不是還恨我?沒關(guān)系,恨我,我也會再來看你。他站起身來,對建華和建軍說,你倆和你哥好好聊聊,我去外面等你們。
看著他漸漸消失似乎有些笨拙的腳步,葉建紅將臉扭到一邊。建華說,哥,王大爺對我們挺好的。聽說你出了事,一著急,得了腦血栓,休養(yǎng)了好長一段時間,要不,早就來看你來了。建軍說,哥,你在里邊好好改造,我和姐姐好好讀書。葉建紅鼻子一酸,他覺得,他有些誤會王英她爸了。他說,建華、建軍,好好讀書,聽話,懂事,別讓王大爺生氣。“王大爺”這幾個字,葉建紅還是第一次說出來。
探視過后,葉建紅長時間沉浸在一種自責里。這個男人在母親身上起伏和母親的低吟以及父親被帶走,父親拉二胡,母親在雪中翩翩起舞的情形經(jīng)常會交替著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和夢境中。這個狗日的王彪!他經(jīng)常在夢醒后在心里狠狠地罵他,在王家的時候,看著他和母親在一起,他恨不得那躺在方桌上挨宰的豬就是王彪,而他,就可以操起那把殺豬刀捅向他的心窩。讓這個骯臟的男人見鬼去吧!奇怪的是,自從那次探視過后,這種經(jīng)常交替著出現(xiàn)在夢境和腦海中的情形不見了。偶爾,他也會想起小翠,如果當初沒有她爸那一腳,現(xiàn)在,他和她會走到哪一步呢?也許,和小翠在一起了,甚至當起了父親,而小翠,也成了媽媽。也許,和小翠分道揚鑣,形同陌路,永不得見。偶爾,他也會想起王英來。按時間來推算,她現(xiàn)在大學都畢業(yè)了。奇怪的是,那天,王大爺帶著建華建軍來看他,他怎么沒有問問王英的情況?他沒問,建華和建軍也沒提。等下次王大爺來時,他向他問問王英的事。現(xiàn)在,他把王英她爸的稱呼在心里已經(jīng)徹底改為王大爺了。
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動物?有時候,他自己一遍遍問自己,卻找不到準確具體的答案。
管教對葉建紅很好,他細心察看了卷宗,拍著葉建紅的肩膀說,年輕人,無論做什么,都要冷靜冷靜再冷靜。幸虧,你沒有傷人致死,否則,麻煩就大了。葉姓的人不多見,十幾年前,我認識一個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的犯人,他叫葉榮宗。當時,我在沈北監(jiān)獄。
世上的事居然這么巧,當年,父親就在沈北監(jiān)獄服刑,他和母親去探視過一次。躺在獄舍冷冰冰的木板床上,葉建紅有時候也會想,造化弄人,父親入獄,他也步了父親的后塵。對父親所有的記憶,還只是停留在十歲以前。殘存記憶中的父親文質(zhì)彬彬,拉著一手好聽的二胡,和母親關(guān)系極好,他怎么可能是個強奸殺人犯呢?那時候他還小,對男女之事尚處在無知渾沌的階段,直至他將小翠她爸按在地上摔打入獄,他才知道,有些時候,人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而失去理智。如果換位思考,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試想,如果小翠是他的女兒,面對一個不知根底將自己女兒搞大肚子的小伙子,他又當如何面對?當年,父親會不會也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失去的理智呢?
葉建紅說,哦,這個人就是我父親。
這么巧,葉榮宗是你父親?管教來了興致。
葉建紅說,可我不相信,我父親是真正的兇手。我父親平時連只雞都不敢殺,他怎么可能去殺人呢?管教說,當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疑點,比如,兇案現(xiàn)場,雖然毛發(fā)和你父親的血型相同,但僅僅憑借這個,并不一定就認定成為你父親殺人的有效的證據(jù)。和現(xiàn)在比起來,當時的刑偵勘驗手段還比較原始,錯案冤案在所難免。可令我們辦案人員不解的是,定案后,你父親并沒有上訴,而且,承認他就是兇手。葉建紅說,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母親上訪請求重新調(diào)查,我父親也一口咬定兇手不是他,不過,因為現(xiàn)場有父親的腳印和頭發(fā),還是被判了無期徒刑。管教說,可能在一些問題上存在一些疏露,我當時也聽說過很多案犯的家屬提出重新調(diào)查,案犯一口咬定不是兇手的印像,可后來,重新調(diào)查時,案犯卻又對作案供認不諱。
葉建紅問過管教,這里邊會不會有屈打成招的成份在里邊,管教說,刑訊逼供迫使犯人認罪伏法的事件偶有發(fā)生,但犯人上訴的權(quán)利并不會被剝奪。管教走后,葉建紅一直在想,難道,父親是真是奸殺周茹的兇手?如果不是,那他為什么又改變主意,最后放棄上訴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真正的兇手豈不逍遙法外,隱身某一個地方安度余生?
晚上,葉建紅被旁邊床上的磨牙聲和呼嚕聲攪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父親、母親、周茹、王大爺(現(xiàn)在,他一直給王英她爸叫王大爺)、王英,還有小翠,甚至“二和尚”和“大老編”,也都走馬燈似地在他眼前閃現(xiàn)。
直至后半夜,他才沉沉睡去。
九
漫長而又夢一般的牢獄生活,像籠罩在人生上空的烏云,終于被風吹散了。葉建紅走出監(jiān)獄大門,仰望蒼穹,淚水奔流。此時的他,就像天際間掠過的一只孤雁,不知飛向何方。
一輛轎車在他面前緩緩?fù)O拢~建華和一個陌生的男子走了過來。葉建紅說,你咋來了?葉建華說,哥,我知道你今天出獄,特意趕來接你。建軍也想來,我見他功課緊,就沒讓他來。這是我男朋友張寶良,在縣高中當老師,還是建軍的班主任。
做了簡單的介紹,葉建紅上了他們的車。建華大學畢業(yè)了,分配在縣醫(yī)院當醫(yī)生,可沒聽說處對象。建華說,我和張寶良是高中同學,上高中的時候,沒少得到他的幫助。葉建紅見張寶良長相厚道,文質(zhì)彬彬,很佩服妹妹的眼光。
張寶良說,大哥,你剛從里邊出來,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盡管說。葉建紅沉吟了一會兒,說,寶良,你和建華還沒結(jié)婚,我怎么好意思張口呢?張寶良說,這有啥?大哥,我知道你有難處。葉建紅說,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你看,能不能借我一點錢,我想做點小生意。張寶良說,沒問題呀!當時,就答應(yīng)葉建紅,借他五千塊錢,并告訴他,不要有壓力,啥時候有啥時候還。
五千塊錢,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沒想到,妹妹找了一個這么好的對象。葉建紅說,建華,你可千萬別使小性子,要好好和寶良相處呀!葉建華說,我知道呀哥。接下來,你準備去哪兒?葉建紅說,給媽上墳,看看王大爺。王大爺現(xiàn)在咋樣?葉建華說,王大爺不殺豬了。自從患了腦血栓,就不再賣肉,改行在市場門外擺攤修鞋了。一個殺了半輩子豬天天拿著殺豬刀的手現(xiàn)在居然拿起了修鞋的家什,這讓葉建紅覺得不可思議。葉建華說,王大爺說,他這輩子殺的豬太多了,所以才讓他得了腦血栓。病好后,他把殺豬刀子給扔了。
葉建紅就笑,王大爺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對了,王英現(xiàn)在咋樣了?去年,王大爺來探視他的時候,告訴過他,王英和對象經(jīng)常吵架,兩人感情很不好。葉建華說,聽說要離。姐夫我見過,脾氣也好,多半是因為王英。聽說王英和他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有一腿。此時,轎車正行駛到當年的大壩上,葉建紅的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騎著自行車和王英滾到溝底的情形,頗有些景色依舊,物是人非的感嘆。
葉建紅的雙腿踏在了母親的墳前。九年前,他來到這里一次,不久,因為小翠,他進了監(jiān)獄。九年了,荒草早已掩埋了墳頭。葉建紅雙膝跪下,媽,我回來了。淚光中,仍然年輕漂亮的母親沖著他微笑。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這個人哪!為了他們幾個,母親付出得實在太多了。和母親說了會兒心里話,葉建紅突然對葉建華說,和寶良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去看王大爺。葉建華和張寶良走后,葉建紅這才去了小鎮(zhèn)。
很快,在市場大門外,葉建紅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王大爺坐在馬扎上,低頭在給一只鞋子釘鞋掌。在他對面的馬扎上,坐著一個姑娘。姑娘的一只腳沒穿鞋,看樣子,王大爺手里的鞋是姑娘的。葉建紅沒有打擾王大爺,而是默默站在他身后看著他釘鞋。沒想到,王大爺那雙拿屠刀的手,修起鞋來竟然也是那么靈巧自如。只是,他的腰彎得更厲害了,整個人似乎萎縮了許多。姑娘走后,葉建紅坐在姑娘坐過的馬扎上,王大爺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我知道你今天回來。王大爺點燃了一只葉建紅遞過來的煙,走,回家。
隨著王大爺?shù)拈_鎖聲,葉建紅的雙腳邁進了這座十多年來沒有回過的院子。這座院落里,留下了他太多的記憶和辛酸。當年,因為他和王英那件事,王大爺數(shù)落他的情景再次浮現(xiàn)。王大爺說,當年,你和王英那件事,我處理得很過火。如果我壓下那件事,你不至于輟學去外地,不去外地,就不至于進去。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是有責任的。我對不起你媽呀!葉建紅心里一暖,說,要怨,就怨恨我自己。我不是個人。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有那個念頭。屋子里的擺設(shè)依舊,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鏡框里多了一張王英站在桃花邊微笑的相片。似乎,在這個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就在昨天。這個回眸一笑的王英呀,可把他給害慘了。葉建紅拿起相片看了看,說大爺,王英現(xiàn)在挺好的吧?
提她我就煩。這是五千塊錢,你拿著。王大爺打開柜,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遞給葉建紅。
葉建紅說,大爺,我不缺錢。
王大爺說,缺不缺錢也得拿著。我知道,現(xiàn)在,你是最需要錢的時候。有了這個當本錢,你可以做點什么。
葉建紅心里一熱,說,那我就收下了大爺,我掙了錢,再還給你。謝謝你大爺。
王大爺說,謝什么謝?我欠你們家的太多了,一輩子也還不完,做什么都是應(yīng)當應(yīng)份的。
繚繞的煙霧中,透著王大爺那張蒼老的臉。當天晚上,葉建紅平生第一次和王大爺睡在一個炕上。聽著王大爺此起彼伏的鼾聲和窗外颯颯的風聲,葉建紅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
葉建紅腦子活泛,他見市場上服裝走俏,揣著張寶良和王大爺?shù)囊蝗f塊錢,只身一人去廣州、石獅進貨,一時間,他的服裝店生意十分紅火。后來,看倒騰電腦來錢快,又改行賣電腦和配件。不到幾年時間,就有了幾十萬存款。有了本錢,葉建紅的膽子更大了。當時,市郊的土地還不值錢,葉建紅看中了一塊地,大約有百十來畝,花了二十萬就買下了。很多人見那塊地只是片荒草甸子,都不以為然。可沒想到幾年后,這兒成了開發(fā)區(qū),葉建紅一轉(zhuǎn)手,這塊地皮就凈賺了好幾百萬。這時,人們才欽佩起葉建紅的眼光來。不久,葉建紅創(chuàng)辦了本市第一家民營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不過幾年時間,他的公司已是全省赫赫有名的小巨人企業(yè)了。而此時的葉建紅,已經(jīng)跨進了四十的門坎。不過,這一切,他包裹得很嚴,沒有幾個人知道,赫赫有名的鼎信地產(chǎn)公司老總就是當年的葉建紅。
這些年來,他結(jié)過婚,過了沒有幾年,又離了,帶著兒子過著干巴巴的光棍生活。不知為什么,和這些女孩們在相處的時候,常常想起王英和小翠來。小翠是他心里一個永遠抹不去的回憶,而王英則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決定看看她。看看她現(xiàn)在過的什么樣的生活,以及,現(xiàn)在和她見面時的感受。這些年,他無數(shù)次回去看王大爺,但奇怪的是,居然一次也沒遇到她。逢年過節(jié)和王大爺生日,即便再忙,他也會回去,希望能邂逅王英,但一次也沒有。她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每次去王大爺那兒,他總是看著王英的相片發(fā)一會兒呆。他也好幾次向王大爺打聽過王英,可每次,王大爺總是將話題叉開,似乎不愿提及。他曾向王大爺、王霞、建華、建軍他們問詢王英的工作單位,這些人都只是說她在某公司任職,但具體在哪個單位,都說不清楚。這個王英,真是個謎一般的女人。
讓葉建紅意想不到的是,在火車站不遠處的居民樓,他看到了王大爺?shù)纳碛啊H~建紅很震驚,王大爺?shù)竭@兒來做什么?葉建紅不止一次聽說過,這是個暗娼遍布的地段,蒙著口罩的女人們就在街上明目張膽地拉著皮條。這也成了這個城市獨具特色的風景。
葉建紅讓司機把車停在一邊,他自己悄悄尾隨在身后,直至王大爺跟著一個戴口罩的胖女人討價還價后進了樓道,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理解王大爺,母親死后,他再也沒有成家,一個人供著幾個孩子讀書。晚年的孤寂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這件事跟葉建華說了,葉建華說得很直接,咱們大伙出力,給他找個老伴不就得了嗎?一番話,讓葉建紅茅塞頓開。接下來,除了工作上的事,葉建紅就把精力放在了給王大爺尋找老伴這件事上。很快,就有了相對比較合適的目標出現(xiàn)。辦公室主任周敏說,她有個遠房的表姨寡居多年,年紀也不大,保養(yǎng)得很好,她想把表姨介紹給王大爺。葉建紅說,那當然好了。周敏就把她表姨的相片發(fā)過來給他看。果如周敏所說,她表姨各方面真的很不錯,白白凈凈的,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葉建紅讓周敏等他的信,他回去跟王大爺商量一下。
看到葉建紅的車停在門口,王大爺高興地迎出來。葉建紅發(fā)現(xiàn),有一段時間沒來,王大爺氣色不是很好。他徹底衰老了,頭發(fā)完全白了,身子佝僂得更厲害了。這個操刀殺豬的男人,早就沒有了當年的氣勢。鞋攤,葉建紅也讓他停了。的確,他也修不了鞋了。王大爺說,建紅,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可我就得你濟了。葉建紅說,要不是大爺,哪有我和弟弟妹妹們的今天?王大爺,要不然,我們再給你找個老伴吧。飲食起居,照顧起來也方便。王大爺說,我一個人習慣了,要老伴做什么?葉建紅說,大爺,是我們當小輩的不是,其實,我們應(yīng)該早就考慮給你找個老伴。王大爺說,不用了,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我一個人生活慣了,冷不丁再來個人,會不習慣的。葉建紅說,大爺,這里離縣城挺遠的,沒事,別一個人去,特別是火車站那兒。王大爺?shù)哪樜⑽⒂行┘t,夾著煙的手指微微有些抖,目光有些游離,說,我沒去縣城,也沒去火車站,我上那兒做什么?葉建紅不便深說,開車回來了。他告訴周敏,王大爺不想再找。周敏說,王大爺不找,那你找不找?葉建紅笑而不答,他知道,周敏追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周敏帶有挑逗性地說,寧愿清心寡欲,也放著身邊的美餐不食,真不知道你心里每天都在琢磨啥。你呀,干脆,出家當和尚去得了。葉建紅就笑,人間哪還有凈土,和尚現(xiàn)在也不純。我呀,還是心無旁騖,老老實實做我的生意吧!
很快,葉建紅就將給王大爺拒絕找老伴帶來的不快淡忘了。這天,葉建紅正要去開例會,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個不停,葉建紅抓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是建紅嗎?你快過來一下吧,你繼父王彪出事了!
電話是現(xiàn)任小鎮(zhèn)派出所所長的小學同學賀紅亮打來的。當年,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老師提問他3加2等于幾,葉建紅回答3加2得a時,這個賀紅亮笑得最歡。時過境遷,三十年后,在當年的同學們里面,也是這個賀紅亮和他走得最近,關(guān)系最鐵。
幾年前,葉建紅搞了個小學同學聚會,他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賀紅亮。他知道賀紅亮在小鎮(zhèn)派出所上班,和同學們多有聯(lián)系,他想讓賀紅亮幫忙聯(lián)系那些久違的同學們。見到他時,賀紅亮驚愣了片刻,就用拳頭捶著他的胸口說,建紅,這么多年未見,沒有得到一絲有關(guān)你的消息。我和同學們都以為你死了呢!聽說你被槍崩了。沒想到,你出息成這樣。葉建紅說,我這兒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在那次的小學同學聚會上,除了王英,葉建紅幾乎見到了所有的同學。這些人中,竟然也沒人知道王英的下落。
葉建紅問出了啥事了,賀紅亮說,電話說不清楚,你快回來吧,我在紅旗水庫等你。葉建紅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他一邊開車一邊想,王大爺會出啥事呢?賀紅亮為什么要在水庫邊上等著他呢?葉建紅的心里不住地緊張。那里,埋著母親。
正值秋季,水庫兩邊河汊里布滿了殘荷,在水庫邊上,葉建紅看到了在這兒等候他的賀紅亮。幾輛警車停在水庫堤壩上,閃爍著警燈。見葉建紅下車,賀紅亮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節(jié)哀順便。早上,有人舉報,王大爺死在了你母親的墳前。我們沒有破壞現(xiàn)場,一直在等你。葉建紅跟著賀紅亮來到母親的墳前,那里,早被隔離帶圍了起來。果然,王大爺趴在母親的墳前,人已經(jīng)僵硬了。在他的身下,有一個空空的酒瓶子。葉建紅不解,難道,王大爺是想念母親過度,醉酒致死?
接下來的化驗結(jié)果表明,王大爺系喝含有大量安眠藥的酒致死,斷定為自殺。王大爺為什么要自殺呢?葉建紅想起了那天,他對王大爺說不要他去火車站那番話,難道,是他感覺到了什么?
在王大爺?shù)脑岫Y上,葉建紅意外見到了王英。將近二十年沒見面,用風姿綽約來形容王英最恰當不過。當年,那個青澀的少女,歷經(jīng)時間的淘洗,已經(jīng)蛻變成一位成熟端秀儀態(tài)萬方的氣質(zhì)女人。
葉建紅問,妹夫怎么沒來?王英說,離了。你不也一個人過嗎?葉建紅點頭說是。沒想到,她對他的了解遠遠多于他對她的了解。王英說,我就在你們公司對面的大華商場,我甚至在一些場合看到過你,也曾與你擦肩而過,只是,你沒有看到我罷了。葉建紅發(fā)了陣咫尺天涯的感嘆,說,因為當年那件事,你不想見我,我可以理解,可據(jù)王大爺說,你極少回去,又是為了什么?
沒有為什么,就是不想見他。王英說。
看樣子,王英對王大爺有些怨恨。葉建紅說,為什么?他是你父親呀!
王英說,正因為他是我父親,我才回來送他最后一程。平時,我一眼都不想見到他。
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葉建紅說。
我鄙視他。我一直覺得,所有發(fā)生的一切,都和他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他最后死在你母親的墳前,也是他的必然。其實,當年,周茹的死,與你父親無關(guān)。不過,他死了,做為他的女兒,我還是會見他最后一眼的。王英看著遠處的天空,抓起了腳下的一把沙土。
王英的話似有所指,葉建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進一步深問,王英叉開話題,你剛才說,當年,咱倆發(fā)生的那件事,我怎么記不起來了?
王英松開五指,沙土隨風而逝,很快,就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