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站直,挺立,拔高。
頭顱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向上拉扯,每節脊柱好像枚枚銅錢整齊疊加,累積向上。
收下頜收腹收臀,眼睛保持睜大,還要警惕地望向四面八方。
他們一直訓誡他說,站崗的時候要像一種挺立的物體,比如白楊比如旗桿比如界碑。
那么思維呢,是否也要凝定于一處?那么心里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緒和欲望呢,是否也要停滯下來,保持著與外表相同的僵硬的形狀?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也從來沒有問過。
他只知道自己就是一顆人形棋子一件血肉道具一座活體雕塑,被安置在任何可能的、必要的、必須的地方。他就這么筆直地一直站立下去。等到后來,他會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遺棄,對他發出指令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解除指令,而他一直要站到天荒地老人類滅絕……
卿濤用一個堅定的睜眼動作驅散睡意,奮力把眼皮撐開的同時,也將夢境里熟悉的年輕人趕回意識的幽冥深處。
他擰開床頭燈,離開躺在身邊的溫熱誘人的肉體,披上晨衣,走到浴室洗漱清潔。和每個早晨一樣,這些動作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內依次完成,隨著每個步驟結束,頭腦和身體都會振奮一點點,直到最后整個人完全調整到清醒模式。肩背依然僵直,頭部沉重,眼睛也發炎似地脹痛著,那當然不是長時間站立造成的,而是由于酒的作用。僅僅幾個小時之前他還在酒桌上奮戰,和一些已經成為朋友和正在被他拉攏的人喝酒,不住向他們訴衷腸夸海口表決心。縱然如此,三瓶黃鶴樓20年秘釀也不能讓他在床上多停留一分鐘,他的神經總是服從于年深日久調教出來的習慣。
開放式的陽臺被改造成了小型的健身房,凌晨六點空氣清醒溫度適宜。卿濤踩上橢圓機的踏板,打開電源,在電子面板上設置下運動程序和強度。音樂在耳機里響起的同時,暗暗發力,四肢隨著機械搖桿的擺動協調動作,不到幾分鐘,液晶顯示的心率數字就噌噌地升了上去。
天色漸明,光線穿過三面落地玻璃落在一件件鋼鐵機械之上。卿濤身上各處滲出的水分正在凝結成珠,發出亮光。二十層樓的高度,絕無其他建筑物阻擋,開闊的二百七十度的視野如環幕般在他眼前打開,樓盤廣告一樣的無敵江景在光線里逐漸現出眉目。
卿濤的目光聚焦在遠處的江心小島,耐心地等待著它的輪廓從江面脫穎而出,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這座小島名為沉星島。以前它并不是叫做這個名字,在江城市民的口中,它就是一座無名島,面積不大,景色也很一般,只有少量的居民,除了好奇的學生和囊中羞澀的情侶,基本上無人問津。直到三年前卿濤看中了它,并在拍賣場上以還算合理的價格將它拍下,它才結束了荒僻的狀態。起名時卿濤頗費了一番心思,后來求助于高人,從本地史志一句不知所指的狀景詩句中截取了“沉星”二字,雖然顯得不夠霸氣,但用在這不規則形狀的微型小島上倒也貼切。現在,它只剩下一半還保留著郁郁蔥蔥的植被和耕地,另外半邊山體破碎,大興土木,強行平整的土地上,一棟棟西班牙安達盧西亞風格的別墅正在拔地而起,框架已然成型。以卿濤的視力,再加上一點想象力,依稀可以看見工地上大型挖掘機的形狀和頭戴安全盔的工人身影。
眼望著沉星島,液晶心率數字又猛地往上躥了一躥。三年前卿濤把家安在江邊這座樓盤,唯一吸引他的就是地理位置和朝向。在這里,他可以隨時眺望“他的小島”,從每個房間的每扇窗戶望出去,都能獲得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沉星島開發了三年,他也看了三年。為此他甚至不屑于要有一座沙盤,對天麗房地產售樓部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擺放的那個假模型也嗤之以鼻。
這座島和島上的項目對于卿濤的意義非同尋常。它不僅是他的作品,也是他的一個巨大機會,是他人生轉向的一個具體路標。卿濤耐心地經營了它三年,他期待它帶來改變,讓他脫胎換骨,特別是,期待依靠它洗掉手上的血腥——洗掉手指上扳機的堅硬觸覺和掌心里冷兵器的森森寒氣。
身體里的對抗力量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不長不短的訓練程序也正好結束了。
卿濤渾身發熱地從橢圓機上下來,擰開一瓶瓶裝水灌進嘴里,返身從陽臺回到臥室的時候,床上的麗蒙正嬌憨地翻轉著身體,一條修長的腿從被子下伸得老長。作為本市最知名的“天魔”酒吧的美麗女經理,她的工作睡眠時間和卿濤頗有出入,兩三點鐘上床是經常的事情,十二點鐘不下床更是經常的事情。卿濤時常不知道她是真的醒了還是沒醒,說醒了她分明還賴在床上一動不動,說沒醒她常常在睡夢中半睜了眼睛,怔怔地又眼波蕩漾地注視著卿濤的方向,好一會才閉上。
被麗蒙看了兩眼,卿濤的本來已經降溫的身體又熱了起來。他走到床邊,一擰身重新鉆回被窩里,順手環住了麗蒙的腰身,把嘴唇湊近了她白皙的脖子。麗蒙已經生育過的身體還很年輕。以前,卿濤曾經很多次地看見過她穿著薄薄的舞衣在鋼管上扭動,回旋,跳躍,兩腿到腳尖繃得筆直,腰臀和胸部也繃得滾圓,滿頭染成太妃糖色的頭發上下左右飄飛。和那時相比卿濤認為她的身材更成熟也更有風韻。他把她堆積在絲質床品中的裸睡身體扳動了兩下,將身體溫柔地緊貼了上去,動作緩慢地摩挲著,沒打定主意到底是喚醒她還是讓她繼續睡去。
隔著晨衣,女人的溫度和體味從布料的空隙中透了過來,一陣陣地感染著卿濤,讓他欲罷不能,恨不得就這樣直接進入麗蒙。他暗中認為兩性中最美妙的感覺有時并不是肉體的貼合無間,而是肌膚渴望相遇而不得,百般廝磨的互相渴望。因為多了一層異物的阻隔,肉體的感受更加豐富多層次,情欲也燃燒得更充分。
然而麗蒙卻不允許這樣。她從深度睡眠中蘇醒過來,伸手就拽住他的晨衣、背心和短褲,發狠地拉扯和剝除,好像是她在強奸他。她不允許他們之間有一點阻礙,就像她以前霸道得不讓他的愛情對她留一點空白一樣。直到他和她一樣渾身精光,才滿意地用雙臂箍緊了他,用標準的本地腔調罵了一句“纏死人的伙計”。
卿濤的嬌妻麗蒙原先是漢口同興里的姑娘,但和那些早熟好玩的姑娘不同,她是其中的異類。從小她就少見地安靜文雅,從來不跟那些姐妹班子一起到外面去浪去“嗨”,也從不像她們那樣結交一個又一個的男朋友。高中畢業后考過紡織學院的服裝模特專業,差幾分沒考上,以后就在江漢路“珊小姐的店”幫忙看店賣女裝,一心一意計劃著攢些錢和經驗,以后自己也當個女裝店小老板。
麗蒙第一次到天魔酒吧這種地方正好碰上了卿濤,那時候卿濤還打理著天魔,正好在擺平兩幫喝酒鬧事的酒客,被她無意撞上了。那之后,她竟然直接從“珊小姐的店”辭職走人,過了一個月就大大方方地來天魔應聘,當了鋼管舞女郎,從此改叫了麗蒙。聽說了她來天魔的目的,在這里當服務員的同興里小姐妹駭個半死,罵她發了瘋中了邪,還勸她說:“我的姐姐,你腦子清醒一點好不好。濤哥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可你知道他背后是做什么的嗎?這都不怕,你知道他把‘天魔’的女人睡了多少撥?她們都說,都說他是個變態,最喜歡穿著衣服做……”
偏偏麗蒙就不在乎卿濤是干什么的,也不在乎他變不變態。沒過多久,她就和卿濤有了第一次。是卿濤把她按倒在吧臺上給做了,當時她羅衫盡解,而他襯衣的扣子都沒有松一顆。完事之后她開心地哭起來,第二天就像頭回發情的小母狗一樣到處狂吠,警告姐妹們不要再靠近卿濤,搞得姐妹們又氣又笑,說她被老板上一次就當是自己男朋友了。
后來,在一次次的歡愛中,她一件件地脫下了卿濤的衣服,也一點點拴住了卿濤的心。他身邊的女人逐漸散去,特別是在四年前麗蒙為他生下了健健后,卿濤便認定了她是唯一的女人。
沒有一絲阻隔的兩具肉體迅速合二為一。床上的麗蒙依然像在跳著一場舞蹈,確切地說,卿濤成了一根鋼管,被她抱在懷里,被她摩挲和環繞,快速地撞擊和分離。不同的是,這場舞蹈她只跳給他一個人,另外,她的秀發也不是飛揚在空中而是堆積在雪白的枕套上。麗蒙一邊“跳”一邊把嘴唇咬得緊緊的。以前她曾經喜歡旁若無人地喊叫,現在她不但自己不叫還不忘堵上卿濤的嘴,生怕吵醒了睡在隔壁兒童房的健健。——變成母親的舞女如今連做個愛都做得屏聲靜氣。
直到激情終了,麗蒙的兩條腿還牢牢地交纏在卿濤的身上,如同一個高難度的定格動作。在她的交纏之下,卿濤的大腦和每一次一樣一片空白,包括那座叫做“沉星”的小島也被他拋得遠遠的了。
不解風情的鈴聲就是這時從床頭的蘋果手機里傳出。
卿濤伸手直接滑掉通話。每天只有震川在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也只有震川敢在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表明,他已經把車開出了樓下停車場的專用車位,停靠在小區羅馬式鑄鐵門的旁邊,安靜地等待著卿濤下樓了。
卿濤緩慢地從麗蒙的手腳中抽出身來,跳下床,重新把內衣穿好。然后穿過大半個臥室,“嘩”一聲拉開了衣帽間的百葉門。當他穿上襯衣,手指在一件深灰色寬版西裝和一件淺灰色窄版西裝之間徘徊的時候,聽見麗蒙在床上說:“說好了今天給我慶生,你可別忘了。我要去歸元寺還愿。”
卿濤說:“沒忘。我去公司打個轉就回。”
麗蒙翻個身:“滾。十一點在歸元寺門口見,不許晚到。”
穿過花園走向小區大門的時候,卿濤留意看了一眼,并沒有看到一輛銀色標致308停在門口便利店前。
幾天之前,那輛車曾經引起過他的注意。這個小區的每一輛車都記錄在卿濤的大腦之中,連續兩次看到陌生牌照的車停在相同的位置就是反常現象。他還注意到那輛車朝向小區大門的方向車窗搖下了兩指寬的距離。在他走了過去佯裝到便利店買煙的時候,車窗迅速地升了上去,只留給他一片漆黑。
可是他捕捉到了按動快門線的聲音。
是什么人在窺測他?卿濤并不想知道。在這個城市里對他感興趣的人多得是,他對他們卻毫無興趣。他只是動了動手指,向震川示意了可疑車輛的存在。震川在他的示意之下顯得既吃驚又羞愧,他漲紅了臉,立刻躍躍欲試地想要去教訓教訓那輛標致308。卿濤卻及時阻止了他,他告訴震川不必付諸行動,他只想給震川小小地上一課,教育他如何在復雜的環境中變得更加警覺。
拉開車門坐進凌志車的后座,震川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就發動了引擎。
一路上卿濤不住地盯著震川的后背。
他第一次見到震川就對這個二十出頭的青頭小伙子產生好感,比對他哥哥震山好感還多,就是因為注意到了他的后背。他的背部豐厚挺拔,斜方肌、背闊肌、大圓肌和小圓肌都形狀分明形態完美,不曉得他私底下做了多長時間的杠鈴練習才練就。現在這背部撐起一件加大號的T恤,霸道地占滿了整個駕駛座一樣,從后面看氣勢尤其嚇人。
雖然有著一樣好的功夫和一樣強硬的性格,震山心思細膩,震川卻簡單單純,這也就是為什么卿濤把一個“公司”交給震山,而把震川留在身邊寸步不離的原因。
瞟一眼車窗外總是霧蒙蒙的街景,卿濤在想,震山和震川,這兩個在這座城市里談之令人色變的人物,只有越來越少的人知道,他們現在依然乖乖地聽命于他。
他們聽命于他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他是“濤哥”。
沒錯,他就是“濤哥”。不要問他,十五年前江邊車輛廠門口那場持續了半個夜晚,血流遍地橫尸數十具,讓整個城市的市民談論了半月的械斗有沒有他參與其中;不要問他,八年前一夜之間將一座夜總會、一間茶樓和一座洗浴城同時砸成碎片,并與聞訊而來的巡邏民警展開混戰,導致一名民警被刺死的“恐怖之夜”是不是他在指揮;不要問他,五年前那場出動了百十輛汽車,在主干道上追逐碰撞,造成無辜群眾兩死十三傷,牽連到一名公安分局局長被就地免職的“公路大戰”是不是他背后控制;也不要問他,四年前一個白日朗朗的星期天,一名槍手在愛神咖啡廳的露天座位,將三名生意人當場槍殺,令當年電視調查的城市安全滿意度跌至冰點的殺人事件是不是他暗中布置。那些都是“濤哥”的杰作。這個響當當的名字曾經陪伴過他許多歲月,就如同現在人們把他叫做天麗房地產投資開發公司的卿董一樣確鑿無疑。
他始終相信,即使這個名字終究被人遺忘,和這個名字有關的傳說卻將繼續流傳下去。
現在想起震山,卿濤就不能不想起那件令他棘手了一個星期的事情。昨天震山報告說他正在“妥善”地處理之中,張安國那個刺頭和追隨他的幾個死忠村民已經在“公司”的監控之下,今天他就能給卿濤一個答復了。思索片刻,卿濤冷靜地壓制住了想給震山打個電話詢問的想法,他寧可讓震山來主動向他匯報。
轉過青年路立交橋,王家墩中央商務區就到了。這片號稱城市新地標的區域簇新而壯觀,云集著市政府十年間的若干超級工程。48層的凱悅白金酒店如巨塔聳立在中央,略微低矮的泛海國際大廈在它旁邊并排而立,像一座通體透明的玻璃山丘,高山仰止,令人驚嘆。
天麗房地產投資有限公司在泛海國際大廈的17層。
卿濤一向認為公司就該有個公司的樣子。前臺有“T”字變形的VI圖標和笑容冷漠的前臺小姐。墻上有員工守則、著裝規定和“比昨天做得更好一點”的口號標語。電話機在響,復印件傳真機在響,指紋打卡機發出輕微嘀聲,飲水機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男員工電腦上的明星壁紙在閃爍,而女員工手邊的鮮花綠植生機盎然。卿濤每天可以準時到達卻總是延遲一刻鐘左右出現在公司,就是為了手下能夠有足夠的時間為他營造這幅景象。
他目不斜視地走進他的辦公室,穿過一片小心謹慎地喊“董事長”的聲音。
寫字臺上堆積著各式報表文件,工程造價表、招投代理合同、售樓部員工銷售情況周報一直到員工請假條和保潔阿姨的獎金發放表。卿濤對它們全部報以無視。他從手機中調出備忘錄軟件。今天的日期顯示為紅色,因為是麗蒙的生日。后面待辦事項有若干條,還有一溜要打的電話。
按照卿濤一貫的辦公習慣,他首先開始打電話。前幾個電話他依次打給了開發區管委會的李主任、“三改一拆”辦的鄒副主任和地稅局的何處長,等結束通話,他也就正好順順當當地敲定了晚上的一桌牌局。接下來的電話他打給了幾個業務相關的公司。等輪到最后一個電話時,他卻犯了躑躅。
從手機里調出了“陳警官”的號碼,卿濤對那個號碼猶豫良久卻沒有任何舉動,那情形活像一個第一次約會卻不敢打電話的靦腆男孩。前面的電話都是公事公辦,只有這個電話是為了一樁私事,這個“陳警官”也純粹是他的私人關系。卿濤向來主張公私分明,公與私的區別在他看來就像豐水期的長江和漢江那樣界限清晰。就是這件私事讓他突然不知如何開口。
又把手機把玩了半分鐘他才輕點觸屏。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無精打采的“喂”。陳警官仿佛正在進行著一樁棘手的事情,對打進來的這個電話頗不耐煩。
“是我,卿濤。”
“是你?是你呀?有話快說,我有個會正在準備材料,忙得跳腳。”
卿濤遲疑片刻。“想約你出來聊聊。”
“好啊。你是想問那件事的進展吧?”
“當然。”
“進展?沒有進展。屁的進展。不好弄啊。檔案是能隨便翻的嗎?何況時間過去了那么久。里面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卿濤故意沉默。
“兄弟,我勸你不要再找那個女人。以前的事情早翻篇了,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中央都說與時俱進,聯合國都說要面向未來!”
卿濤繼續沉默。
“也不是完全想不出辦法。照你說的,當面聊。”
他們約定下午三點在世杰網球中心見面,電話掛斷。
卿濤半天還在回味陳警官說“里面的規矩”、“以前的事情”時的口氣。那些字眼被他加了著重號,生怕卿濤聽不出他的重點所在。卿濤平生最恨別人拿捏他的短處,但這次他決定忍耐,因為畢竟有求于他,為此他愿意對陳警官低眉順眼。
是的,卿濤正在托他找一個女人,一個讓他魂牽夢縈了二十年的女人。和張安國那場麻煩類似,這個女人是另一樁麻煩,也是他在離開之前必須擺平的,區別只在于,前者他是被動應戰,而后者是他心里的一個死結,不主動解開它他心有不甘,哪怕是到天涯海角也終難釋懷。
電話打完,拋了手機,卿濤掀開筆記本電腦,輸入一串密碼。
他直接點開了一個圖形文件。是用手機潦草拍攝的幾張信紙,像素很低,不過看清上面的文字還是綽綽有余,“控訴書”幾個大字尤其看起來觸目驚心。
“……我們懷著沉痛和悲憤的心情向市政府及有關部門揭發,××區沉星島開發工程中存在著黑惡勢力的介入。……天麗房地產投資公司利用行賄方式獲取土地,利用其在本地的強勢地位,采取種種不正當手段,迫使其他開發公司放棄競拍。……暴力拆遷的情況在建設過程中很嚴重,我村民二十多人在沖突中被打傷,三人致殘。……該公司董事長卿濤,此人身份可疑,來路不明,據傳早年有過案底。他表面上是董事長,實際就是以前在江城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黑社會頭子橋哥的手下,后來自立山頭。他為人心狠手辣,陰險殘忍,是地方上的一霸……他控制的涉黑組織有上百人,分為‘生意班子’和‘打仗班子’,平時互不相干,一有事情就串通一氣。‘打仗班子’就是卿濤的打手,被他公司化管理了起來。該組織在本地公然為非作歹,欺行霸市,百姓們惶惶不可終日,稱他們為‘第二政府’。……惟愿金盾昭日月,利劍橫空斬邪魔。請政府為我們做主,根除社會毒瘤……”
落款是張安國打頭的十幾個簽名和人血按的紅手指印。
這份控訴書是一個星期前從本市政法系的“內部人士”那里發過來的。卿濤本不認識這個寫控訴書的張安國,三年前沉星島開始開發時他根本就沒有出現。如果不是他突然蹦了出來,開發之初的那些事情卿濤早就彈壓得妥妥當當了。偏偏這個在外面闖蕩多年的本地人不久前回來了,他很不簡單,串通以前的村民把事情重新挑起。單是挑起那些事情卿濤倒也不怕,可他不知從哪里探究起卿濤的底細來,還把血跡斑斑的控訴書到處遞送,這就把卿濤惹惱了。
更糟糕的是,內部人士還向他透露,公安機關正在著手對天麗進行內審外查,經警開始從公司注冊、納稅情況、資金來源幾個方面摸天麗的底。
所以卿濤不得不在最近向震山發出了指令。
本來卿濤這兩年來正在按部就班地逐漸拉開與震山的距離,天麗也在逐漸拉開與震山“公司”的距離。在卿濤的調教下,震山差不多已經穩定住了他的“公司”的規模,控制住了局面,他學會了自己招兵買馬和管理。卿濤盡量只保持著和震山的接觸,他下面的那些兄弟他大多不認識了。他會把“業務”發放下去,讓震山自己完成,暗中商定的合作模式是:每年按贏利比例分成,重要的“業務”則“一案一酬”。要是沒有張安國來攪局,馬上他就準備和震山的“公司”徹底脫鉤,把震川也打發走。在不遙遠的一天,他還會離開他們,他們將自立門戶,他和他們見面不相識。他逍遙自在,而他們會將他的事業延伸下去。
想到此處,卿濤透過經理辦公室的百葉窗,看了一眼正在外間專心致志打電腦游戲的震川,心里不免有點傷感。
不知道今天震山到底會帶來什么消息呢?
震山果然就來了。
震山比他弟弟要矮一些也瘦一些,毫無脂肪的皮膚箍在頭骨之上,眼窩深陷,目光犀利。盡管他也包裹在價值不菲的雪白的商務襯衫里,盡管這棟大樓并不缺乏在劃船器上苦練出倒三角身材的男人,當他走進泛海大廈時,還是莽撞得像闖進瓷器店的那頭公牛。
這頭公牛闖進了卿濤的辦公室,緊閉著嘴唇,將一個紅金龍的廉價硬盒煙盒送到了卿濤的寫字臺上。
瞥了一眼煙盒,卿濤用眼睛示意他加以解釋。
震山上前,伸出一個指頭彈開了煙盒的開口處。“那個狗日的兒子再也不敢搞事了。”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卿濤面前被他說得有幾分謙卑。
煙盒里露出三根白森森的柱狀物體。和香煙一般長短粗細,但它們絕對不是香煙。
是“狗日的兒子”摁血手印的三根手指。
以前,卿濤見過被剔骨刀豁開的肚腸,見過被鐵棍砸裂的頭骨,見過墨綠的膽汁順著刀刃流淌,見過最多的是噴射的鮮血,從人的各個部位源源不斷地涌流出來。他從來沒有對這些景象產生過生理反應。然而今天,三根皺巴巴的蒼白的斷指卻讓他一陣陣地泛惡心。
手邊有一個微型錨的裝飾品,被他抄起劈頭向震山扔了過去。
震山沒有躲閃。他根本就沒準備躲閃。鐵錨砸到他身上又落到地面,摔得和底座分開,像陀螺一樣轉了幾圈。
緊跟著投擲物撲向震山的是卿濤的一連串怒罵。
他罵震山呆得像頭蠢豬死板得像塊石頭,腦筋不會轉彎辦事才如此稀爛。他說他根本不在乎張安國是斷了一根手指還是兩根,是少了一條胳膊還是一條大腿,張安國再怎么鬧,他有的是辦法讓他消停。他生氣只是因為痛恨震山的思維方式,沒有進步沒有蛻變也沒有創意。他曾經無數次地提醒震山如何定位他的“公司”,然而,這個公司在他的帶領下,還是繼續干著連街上的痞子混混班子都干得出來的事情。——結論是,震山的所作所為配不上他的“公司”。
卿濤理想中的“公司”是一個井井有條的管理規范的組織,絕對不是加諸幫派之上的虛無的外殼。他花費了無數心血在這間“公司”上,幾乎每一項原始制度都是他定的。是他讓震山給兄弟們開生活費發獎金,也是他讓震山給他們交商業保險報銷醫藥費,他還讓震山定期慰問家屬去勞改場所看人,連一年一度的集體旅游計劃也是他幫助震山敲定的。他不是不知道這“公司”避免不了沾染血腥氣,可他看不慣他們的手段低劣,尤其看不慣震山完成任務的簡單粗暴作風,以及之后居功自傲的姿態。
恨鐵不成鋼。卿濤悲哀地想,他還剩多少時間能調教這個不開竅的震山呢?
震山一直半偏著頭,像一個害羞的姑娘一樣聽著卿濤的訓斥。直到卿濤吐出一個短促有力的“滾”字,才訕訕地轉身走出去。走了半步,又反身回來摸走了寫字臺上的煙盒。
震川目送他哥哥蔫頭耷腦的背影,什么都沒有問。
好一陣子卿濤還是怒氣難平。電腦屏幕上的血手指印向他發出某種嘲笑。他試著換一種思路考慮,盡管震山處理事情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張安國的危機被暫時壓制住了。他想象一個右手纏得像粽子一樣的男人,帶著被震山他們收拾一頓的恐懼,連夜坐上開往異鄉的大巴,再也不敢回到這座城市,竟然也有幾分快意。
那封控訴信的威脅小了許多。屁股總是揩不干凈的,他需要的只是打個時間差。
冷靜了片刻工夫,卿濤抓起話筒,給財務部打了一個電話。
財務部距離董事長辦公室大約有三十米的距離。掛斷電話后,他耐心地等待著,兩分半鐘以后,才聽見杰尼亞漆皮鞋在地板上的敲擊聲,一長一短,從遠到近。
財務總監沈杜克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沈杜克原本和卿濤年齡相當,但是因為他那張瘦長白皙的臉受到經年累月細致的保養,看起來比卿濤年輕得多。他全身的裝扮從領口到褲腳都一絲不茍,連每一道褶皺都恰到好處,盡管右腿的跛足造成了形體上的不對稱感,但一旦他穩穩地坐下來,這一點缺陷也很容易被人忽略了。
他開口輕喚一聲“卿董”,口音純正,不帶一點江城這種一點五線城市的本地腔調。
作為卿濤手下隊伍中的重要分子和卿濤本人的合作伙伴,沈杜克是在三年之前加入的。那時候他剛服完刑期,一無所有地準備離開原先的城市重新開始。更早之前,這名海歸的高級經濟師、知名醫藥外企的財務高管因為職務侵占罪被判刑入獄。是卿濤通過獵頭將他收納進了天麗,并且,讓他重新擁有了高級住宅和豪車,恢復了體面的生活。卿濤看中他,不僅因為他能提供最好的財務建議和讓公司的報表滴水不漏,還因為,他對那些犯過錯誤的人總是充滿好感,他認為他們通常識相懂事,比一般人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沈杜克毫不介意他在天麗這種身份不明的空殼公司屈就,當然也不僅僅因為卿濤給他的高薪,還因為他十分清楚,卿董既然可以送他一部豪車,也可以再送給他一架輪椅。
三年來,他們兩人合作默契,心心相印。
“我有點擔心啊。”此時,卿濤望著坐在他對面的沈杜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他的想法。他說,根據確切的消息,經警正在著手調查天麗的經濟根底,這意味著公司的資金有被當作涉黑資金控制的危險,他的擔心就是由此而來,不知財務總監有什么看法。
沈杜克平靜地傾聽著,他那張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的波動。他一向就是這樣面色平靜,卿濤總是懷疑他以前用偽造合同的手段挪用公司數百萬元資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不動聲色。
等到卿濤說的最后一個字語音消散,他才用好聽的語調,一板一眼地開了口。他的意思是說,在很久之前,他就為天麗和卿濤提供了獨身打造的財務方案,直到現在,這套方案還在執行著。天麗的資金是安全的,因為天麗根本就沒有多少資金,銀行賬戶里的數字也很有限。經警如果要去查就查好了,他們查不出什么名堂。秘密在于由天麗充當乙方的那些工程,造價過億,利潤有數千萬,百分之八十尚未結算。那些甲方公司都是經過挑選的可靠合作者,很多都是道上的。那些應收款項就是天麗的現金保管箱,如果有需要,也馬上可以成為天麗的提款機。
說到“如果有需要”的時候,沈杜克意味深長地看了卿濤一眼,眼光里居然有點依依不舍的溫情。“所以,卿董你大可放心。”他最后說。
卿濤也一邊聽一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四目交匯之間,他已經接受到了沈杜克傳遞給他的信息,一種異常牢靠的承諾,這讓他感到滿意。
他也回報給沈杜克一個微笑。
沈杜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辦公室。麗蒙打來的電話響了好幾次,催促卿濤快點動身。最后一次她在電話里發狠:“你再不來我就一個人去了,在菩薩面前多說你幾句壞話。”卿濤連忙收拾完手頭的事情,把剩下一些細碎事情給助理交代了一番,就匆匆關了電腦,離開了泛海大廈。幸好路上沒有碰上那幾個特別冗長的紅燈,等震川把車在翠微街口的路邊泊位泊好,距離麗蒙規定的時間并不算晚。
麗蒙正在寺門旁邊的香火店里買香火,手上攥著幾把五顏六色的香束。可能因為來朝拜的緣故,她今天難得地放棄了艷麗的夜店裝扮,那些多層蛋糕一樣的蕾絲胸衣、窗簾繩一樣的流蘇耳墜子、公章大小的金屬戒指都無影無蹤,端端正正的一套西服裙,襯托得人清麗不少。只有十根手指上鑲鉆嵌珠的法式指甲始終顯得突兀,一雙手伸出去氣勢逼人。她看見卿濤就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嘴里難得地沒有發出抱怨。
歸元寺是四百多年的名剎,香火旺盛,本地市民中不少都背得“歸元性不二,方便又多門”的句子。卿濤卻居然從來也沒有來過,盡管他這些年接觸的真真假假的僧僧道道也有一大把。麗蒙自從生了兒子,這幾年中了邪一樣對各樣神魔都膜拜起來,占星術、塔羅牌都迷過一段時間。如果不是她聽從他人指點,頻繁地來歸元寺上香、許愿、還愿,可能卿濤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踏入那個圓洞狀的紅漆廟門。麗蒙反正熟門熟路得很,每個大殿偏殿都不放過,遇佛便拜,不住地叩頭,從漆皮鏈條小包里掏出錢來,幾百幾百地往功德箱里塞。卿濤只能跟著她走,在后面做做樣子。梵音陣陣中,他看著麗蒙倒伏在地的樣子,恍惚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是在“天魔”后臺的走廊,當時她抱著一堆從“珊小姐的店”拿來的亮片舞衣,正往更衣室里走。他停下來認真地看了她好幾眼,心里想這回剛新來的鋼管舞女郎怎么是個清水學生妹。她也半垂著睫毛偷偷回看他,帶著對這種不熟悉場合的怯意和恐懼。他感覺那時的麗蒙和后來直接撲到他身上的麗蒙不一樣,和現在這個對著菩薩念念有詞的麗蒙似乎也不一樣,到底哪個是她的真身,他也不知道。
一圈拜下來,麗蒙直喊比去健身房還累。卿濤以為這就算完了,她推著他說:“我約了個師傅好好談談。你先去羅漢堂轉轉。等著我啊。”
卿濤按照麗蒙的吩咐就去了羅漢堂。羅漢堂是黃陂一對父子花了幾十年的時間雕刻而成的,經過時間的淘洗更顯得珍貴。本市人都愛過來“數羅漢”占卜一生命運,據說非常靈驗。卿濤一尊一尊地看過去,羅漢們姿態表情各異,有的祥和有的歡喜有的威嚴,有一尊還被他看出了騰騰的殺氣。有很多老人和小孩子在過道里走來走去,邊走邊數,小孩子們不住伸出指頭點點戳戳。卿濤也隨便在一尊羅漢前站定,以他為起點順著數下去,按照年齡數字數到四十一停止。預示著卿濤命運的羅漢看上去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雕像下面有數字編號,他就把數字記住了。
震川替卿濤取來了簽文。卿濤原以為是一張紙片,沒想到寺廟也與時俱進,將它做成了名片大小的塑料卡片,可能是為了方便求簽客收進錢包里隨身攜帶。塑料卡片上印了豎排的四句詩:昔日困灘遭魚戲,今朝飛騰云霧中。勿問前途歸何處,福禍原來一混同。看完卿濤微微一笑,把卡片扔回給了震川。
麗蒙還在一個小房間里和師傅絮絮叨叨地說話。小房間不是佛舍,倒像一間紀念品商店,門口的牌子赫然寫著:“咨詢室”。門口的櫥窗里擺著一些貔貅擺設之類,還有一些假紫檀假降香假蜜蠟的佛珠擺件之類。和麗蒙交談的也并不是僧人,而是一個尋常打扮的男人,面帶微笑,話比麗蒙還少。又等了幾分鐘,麗蒙和男人交談結束,付了“咨詢費”從屋里出來。看見卿濤也不說話,目光空洞。卿濤逗她:“被說傻了?得了什么天機?”麗蒙橫他一眼,還是不說話,默默地想著什么心事的樣子。卿濤又問,她才神神秘秘地說:“我看這師傅是有點道行的。我問了你的,問了我的,也問了兒子的。他說我和兒子都好,只有你,命里有些溝溝坎坎要過。”把卿濤拉到一邊,小聲繼續說:“他說你的命里有劫數,破解了就好了。我問怎么破解。他說要你去南方。——你說是不是奇了,他也知道澳大利亞是在南半球啊!”
卿濤啞然失笑。
出了歸元寺已經是正午。還過愿的麗蒙心情很好,一踏出寺廟的后門,就發著嗲勁對卿濤說:“要是沒什么要緊事,再陪姐吃個午飯嘛。我帶你去個地方吃小吃,保管你沒吃過。放心,我不刷你的卡,別人也不刷卡——沒有POS機唦。”說完拖著卿濤的胳膊就往小巷子里鉆。麗蒙的胃口又刁又雜,樓堂館所的大餐從來拴不住她的胃,反倒是幺子角落里的小吃最能討她喜歡。閑來無事就抱著口碑網本地論壇研究,對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蒼蠅館子、一只爐子一口鍋的小攤尤其趨之若鶩,夏天的炒田螺鹵蝦球,冬天的面疙瘩湯烤牛板筋,沒有定位儀她都找得到。卿濤知道她無非又饞著附近的吃食了,便只管跟著她走。
歸元寺附近最出名的小吃是石頭餅。面餅放在一顆顆圓圓的石頭上烙熟,烙得凸凸凹凹的,香味撲鼻。又很便宜,出歸元寺的人幾乎人手一張,還有遠來的香客買上十個八個揣進布袋子里帶走。可是麗蒙偏偏不吃石頭餅,崴著十厘米的紅底魚嘴高跟鞋,在小巷里搜尋兩遍,將卿濤領到了一家“李嫂粉面館”的門頭。卿濤看不出這家店有什么特別之處,門臉很小,打掃得倒極其干凈。麗蒙蹬上兩級臺階,往玻璃門前穩穩一站,等著有人來拉門迎客,門里卻完全沒有反應。仔細一看,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用水筆歪歪扭扭寫著“家里有事,停業三天”。過了一會,才有一個臉紅撲撲的小妹慢吞吞走過來,拉門放他們進去。
麗蒙不耐煩地問:“停業?停的什么業?”小妹一邊摘袖套一邊回答:“老板娘的姑娘明天結婚,今天只做早上的生意,馬上就關門拉閘了。”說完一指幾平方米的店面,確實一個食客也沒有,只有兩個服務員在抹桌擦窗。麗蒙卻聽不得這話,兩道又細又長的眉毛立即就豎了起來:“我坐個把鐘頭的車過來的,就為了吃你家一碗鱔魚糊湯粉。怎么說停業就停業。上門的就是客,再怎么樣也要做完這單生意再關門唦。”小妹說:“剛才爐子都熄了,下面的師傅也走了。真是不做生意了,兩位趁早換一家。”麗蒙說:“我多給你錢不行?”小妹卻不為所動,只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聽她說完,麗蒙頓時來了火氣,卻不好發作。本地就是這種風氣,小吃受人追捧,塵土飛揚的小店門口并排停著自行車和保時捷是常有的事情,人氣越旺老板越喜歡拿大,從來只有客人慣著店家沒有店家慣著客人的,客人也沒什么脾氣。震川卻泊好車尾隨進來,看著場面也不說話,大大咧咧地往窗戶邊上的位置一坐,把車鑰匙猛一下扔在桌子上,哐當一聲。僵持的氣氛被打破,兩個服務員停下手往這邊張望。小妹一愣,還瞪著眼睛遲疑著,老板娘已經從里間里遞了聲音出來:“鱔魚糊湯粉嗎?還有還有。現在就把爐子生起來,等五分鐘就好。多做一單生意是一單唦。”
這個城市的鱔魚糊湯粉不是每個粉面館都做的,因為工序十分復雜。一碗正宗的鱔魚糊湯粉潔白如玉,質地濃稠不見一滴湯水,糊而不結,糊而能流動,所以稱為糊湯。為了壓腥提鮮,老漢口“鼎鼐”黑胡椒粉給得特別放肆,辛辣的氣味直撲人的鼻腔。焦黃的鱔絲鋪在粉上,又嫩又香。小滿黃鱔賽人參,鱔魚都是當季的,立夏之后兩三個月最肥嫩,過了這段時間鱔魚糊湯粉就不做了。余下的月份只單用野生小鯽魚來熬濃湯,叫只能叫鮮魚糊湯粉而不叫鱔魚糊湯粉。老板娘背對著卿濤和麗蒙在玻璃小隔間里下粉,手腳麻利,一手抓笊籬一手挽粉,扯上兩扯剛好一笊籬,立即沉入沸水中。細粉容易熟,轉眼就燙出三碗,老板娘依次混上濃湯,碼上鱔絲,撲上蔥花,動作飛快,紋絲不亂,彎腰之際露出背間的一條白肉和幾顆痦子。
差點錯過的糊湯粉讓麗蒙吃得很滿意。濃稠的糊湯粉不容易涼,吃一會要停一會,把粉掛在筷子上降降溫。她一邊辣得哈氣,一邊和卿濤絮絮叨叨地說些閑話,一嘴兩用,一刻都不消停,兩片紅唇像上了迪奧的唇釉一樣晶瑩發亮。“健健的生日是下個月,我們還來,把他也帶來好不好?家鄉的名剎最靈的,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來,讓他以后也有個印象。”“要不然我帶他去香港迪士尼?正好那邊年中打折季到了,順便掃貨也好。”“過幾天把健健送去國際幼兒園打點基礎。有一家哈佛雙語還有一家楓葉國際的,我看都蠻好。最可惡是那家英皇幼教,居然跟我說不是有錢就能上的,要審查家長的家世背景,總監的下巴恨不得翹上天了。我說你跟我扯什么黃腔,信不信我叫教育局的人來查?”“你莫玩手機,聽我說話唦。”……他們的粉吃得因此特別慢,吃得小妹直嘴巴一歪一撇的。老板娘倒是不著急,側臉坐在最遠的一張臺子,低眉順眼地等待著。
麗蒙從頭到尾沒有發現卿濤有什么異常。她眼見他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碗米粉,用塑料小勺子把碗里最后一點湯底也挖干了。在她喋喋不休的時候,聽見他還愣愣地插了一句嘴:“你說這鱔魚糊湯粉是黃鱔做的,還是白鱔做的咧?”惹得她翻一個白眼:“問得好蹊蹺。哪有用白鱔做鱔魚糊湯粉的?你是有點苕吧!”等吃完,小妹給他們拿來紙巾盒的時候,他甚至還說了聲“謝謝”,抽出一張又小又軟又薄的紙巾把口唇周圍仔細抹凈了。
兩人走出店面,剛鉆進凌志,麗蒙就猛然聽見身后一聲炸響,然后噼里啪啦的聲音響成一片,好像一連串的鞭炮被點著了。街面上的人快鏡頭一樣紛紛向兩頭飛奔閃躲,口里喊著“來了,快跑!”,語氣很機警鎮定。她一回頭,正看見粉面館整扇的玻璃門碎成了幾百塊,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在地面鋪成了璀璨的一片。接著迸碎的是窗子、柜臺上的玻璃、墻上的鏡框、海碗、碟子、醬油瓶、豆奶瓶、調料罐,高音低音沉悶清脆的破裂聲制造出豐富的混響效果。
五六根黑色的鐵棍在空中翻飛,力道兇猛,所到之處似乎都化為齏粉。面籮和笊籬在空中飛。煤氣爐子也沒有幸免,開水鍋被推翻,水流一地。兩個服務員和小妹大概是躲到收銀臺的下面去了,“啊——啊——”的尖叫從里面斷續地傳出來。店里就看見黑T恤黑褲的男人身影左右晃動,左鄰右舍“嘩啦啦”紛紛扯上卷閘門,大氣也不敢喘。
卿濤和麗蒙并排端坐在車里,包廂里看戲一樣看著眼前的一幕。
麗蒙用法式指甲撩著頭發上波浪似的發卷,耐心地注視著他們剛剛用餐的地方轉眼之間面目全非,連他們剛剛坐過的桌椅也完全散架。從一片狼藉里,一個弟兄揪著老板娘往外拖拉,老板娘細長的身子拖出店門,被拽進了路邊的面包車。
前后也就七八分鐘。聲息停止,人影撤去,麗蒙悠悠收回目光,在卿濤臉上打了幾個轉,然后仿佛親昵似的用拳頭捅了捅他的腰眼。
她兩條眉毛直豎起來,一聲斷喝,聲音尖厲刺耳如電子擴音設備的嘯叫。
“卿濤,你搞的什么鬼?!連一碗粉都不讓人吃安生!”
震山的活兒效率極高,不到一個半小時,他就打來電話說人已經抓到了。
“老婊子和她姑娘都在一起。”頓了一頓,他又說,“一家就這兩個人,沒得別人。”
卿濤對著手機半天沒說話。手機那邊的聲音問他怎么處置,沒得到答復,也不敢做聲。
震川安靜地開著他的車,動作極其瀟灑地擺弄著方向盤,向網球俱樂部的方向飛奔。麗蒙早已揚長而去,車廂里好像還回蕩著她摔上門的那聲巨響。
卿濤用一根手指在按鈕上撳了一下,車窗玻璃像聽話的孩子一樣順滑地向下溜去,放了幾縷涼風飄進車里。他又扯了一下襯衣領口,給脖子松了松綁,順勢抹了抹鬢角滲出的細汗。
——這才幾月份,天怎么說熱就熱起來了呢?
二十年前,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女子監獄是在鬧市區的。
監獄在鬧市區自有它的緣故,屋舍是解放初期軍管處從舊政權手里接收的,又移交給公安機關。最初曾是滿清政府修建的新式監獄,民國時被大商人買去充作了棉紡工廠,奇特的卍字型建筑群落,占地闊綽,卻不適合辦公或住家,簡單翻建后還是改回了監獄。它建成的時候位置在城市一隅,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城市加速擴張,便漸漸被包裹進了中心位置。因為是差不多近百年的老建筑,里面構造老舊空間逼仄,于是每年到了盛夏時分,就會有一幕驚世駭俗的景象出現。
二十年前的市民并不熟悉厄爾尼諾或者拉尼娜這樣的術語,他們更習慣把自己的城市稱作“火爐”。“火爐”可不是什么昵稱愛稱,一提到它,最以城市為榮的老人也心中恨意頓生。每年夏至一過,“火爐”的面目已然開始顯現,等萬千蟬蟲扯起嗓子一喊,酷烈的南風旋踵殺到,不出十幾二十天,就把這座城市變成了火焰之山酷熱地獄。那些天,人們守著溫度計,罵見鬼的天氣,罵電視臺接受了市長的封口令,氣溫超過三十九度就不肯再往上播報了。不辨真假的流言到處瘋傳:慈惠墩福利院的老人今年又熱死了八個,頭晚沒發現的第二天早晨就發臭了;火車站一車下來十個東北人,五個一接觸熱浪立即中暑倒地;六渡橋一個孕婦熱得發昏要從天橋上往下跳,造成了橋下交通的水泄不通。
監獄的高墻當然是阻擋不了高溫的。位處鬧市的地理位置和壁壘森嚴的格局只會把酷暑的威力放得更大。每天一早那個叫太陽的火球一掛出來,囚室里的溫度就一度一度地升上去,不到正午,人已經有了皮焦肉爛的痛苦。那時候空調這種物件還遠遠談不上普及,連監獄長辦公室也只有一臺嗡嗡作響的窗機。難耐的高溫讓高墻之外的人發昏發狂,也讓高墻之內的女囚們退化成了動物。在最熱的伏天日子里,12個監區幾百個在押的成年女服刑人員像一起進行某種儀式一樣,一律剝光了衣衫,除了年紀大和生理期的婦女會在身體外面保留幾條布片之外,所有人終日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她們精赤的身體在囚室內坐臥走動,相視坦然,誰也沒有表現出一點不好的意思。這種風俗早成為慣例,就連剛剛收監的、最年輕最羞澀的女犯人,受到高溫的逼迫,也在短暫的搖擺之后,迅速加入了她們不著寸縷的行列。與赤裸相伴隨的另一項特權是聲音的發泄。從早到晚,監室里不時會傳出聲聲抱怨和咒罵,言辭放肆露骨,“他媽的還讓不讓老娘活?”“把老子拉出去喂花生米算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哇!”“媽的×都快燙熟了!”
獄方基本保持沉默,沉默就是默許。他們的眼睛對囚室內的景象選擇自動忽略,到監區的巡視也減少到最低頻率。熱死人是不行的,在自然的威力面前眾生平等,什么法律條文規矩禮節都是廢紙。在四十多接近五十攝氏度的密不透風的空間里,這群女人只能靠汗液和意志力勉強調節體溫,熬過整個夏天,你不可能命令她們重新穿上衣服,就好像你不可能要求布隆迪的婦女穿上長袍,或者要求紐約的婦女戴上面紗和貞操帶。這時哪怕有一句“還要不要臉”的訓斥都足以引發一場暴動,而恐怕沒有人敵得過一群只剩下生物本能的女人。他們只能選擇沉默,選擇視而不見,然后躲在辦公室的吊扇下面,同樣氣喘吁吁揮汗如雨,同樣在心里默默地罵著“這個婊子養的天爺”。
也許是因為女監區的淫聲浪語穿透墻壁,造成了某種直接的誘惑;也許是那邊的景象出現在獄警的只言片語里,被好奇的耳朵捕捉到;也許這些都不是,僅僅是焦渴的男性肉體自動偵測到了熱空氣里飽滿的雌性激素的味道,一墻之隔的男監區開始有男犯人打破氣窗,爬行過來,冒著摔死的危險從高墻往下跳,投入那片令人垂涎的肉林。
有幾個女犯人不久懷孕了。獄方聽到這個消息的驚訝程度甚于聽說童貞女懷孕。他們已經容忍了女犯人的赤裸,卻無法容忍發生這種嚴重的事故。他們搞不清楚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就像他們數不清腳下這座老舊的監獄還存在多少建筑學上的漏洞。結果是懷孕的女犯人被送出了監獄,男監區則很快被整體遷出,徹底消滅了越墻交媾的低微概率。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以后這所監獄就變成了單純的女子監獄。獄方希望事情從此過去,然而監獄總是傳說最為密集的地方,在這里,傳說是不死的。只要被判長期徒刑的女犯人們還在,傳說就永無滅絕失傳的可能。
在第8監區205監室有個女犯人叫做李素賢。現在,輪到她來接受傳說的熏陶了。就是那個夏天,她也脫得精光,在一片白花花的肉體中間,邊摩挲著手臂上泡在汗水里的汗毛邊聆聽,像在聽老祖母夏夜消暑的老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是具有一定啟迪意義的。在聽完故事后,李素賢也迫切地需要一個男犯人從高墻的那邊跳過來。或者說,她就是迫切地需要一個男人。
半個月前李素賢才正式進入這座監獄,是這座監獄里的新人。罪名是容留他人吸食毒品,外加窩藏毒品罪,考慮到她窩藏毒品是偶發性行為,判了三年徒刑。原先李素賢根本不知道毒品是什么鬼東西,她不過在自家小區開了一間“晃晃室”,供無聊的中老年人搓麻打牌,賺點抽頭和茶水費。后來熟客又帶來了熟人,人越來越雜,慢慢有瘦得打晃的年輕男女過來做點鬼鬼祟祟的事情,后來發展到半公開地“打K”、“溜果子”。居委會派出所考慮到她寡居又沒有工作,一個人帶個八歲的女兒,很少來查,她以為沒事膽子更大。等到警方抓大毒販把她查了出來,什么都晚了。
雖然是新人,刑期也不算長,但李素賢比其他任何女犯人都渴望出去,一百倍一千倍地渴望。判刑她認了,她不怎么懼怕坐牢,她懼怕的是監牢外的一雙眼神。那雙眼神總是喜歡斜眼覷人,總是喜歡纏繞在她女兒的手臂和大腿之上。入獄前,李素賢原本把女兒交給老母照顧的,然而上次探監老母告訴她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她年紀太大實在無力照顧外孫女,孩子的表姨和表姨父把孩子接走了。李素賢心里叫苦。“我的個親娘啊!”你知不知道那個表姨夫以前在學校里因為猥褻小孩被開除過?女兒的監護權怎么能交給他?一想到這里她就心急如焚。時間一長,那感覺就比逐日上升的氣溫還要可怕,兩重的煎熬快要使她內外俱焚。她想盡一切辦法想出去,哪怕只是短短的時間也能為女兒另作安排,把她從一種難以啟齒的危險可能中解救出來。
李素賢是在什么時候注意到那爿脊背的?在她每天隨著一隊囚衣勉強蔽體的女犯人們走向飯堂和勞動室的時候?是她拖著沉重的拖把清潔走廊和過道的時候?還是其他的什么時候?它一直在那里頑固地挺立著,和她們之間只隔著一道手指粗細的鐵欄桿和十米左右的距離。
年輕的脊背。單薄的脊背。純潔無辜的脊背。它包裹在墨綠色的武警制服里,棱角分明地杵著,和頭顱四肢保持在同一個平面,和地面保持著九十度的夾角。望著那爿脊背,李素賢會想起在上海路天主堂見過的浮雕天使,處男修長瘦削沒長贅肉的身體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背后沒有翅膀,有的是兩塊刻意繃起的肩胛骨——它們靠得如此之近,簡直就要并攏在一塊了。他每天都會來站滿一個班次,足足好幾個小時,當獄警們都躲得不見蹤影的時候,這可憐的脊背還在那里受著陽光和熱風的考驗,汗水順著脊背中間的溝渠流下來,把墨綠色的衣服打濕。
一旦注意上了再放下就難了。當同室的室友們強捱著盛夏時光,無聊地打發時間,互相拉扯著頭發撥弄著陰毛,拍扁一只只蚊子,繼續用溫度和器官作為關鍵詞開著粗鄙的玩笑,一個扇著另一個的耳光,就在那些時候,李素賢卻想著那爿脊背發呆。她心里有一個念頭像小火苗一樣呼啦呼啦燃燒起來。
不久之后,脊背的一個動作幫她克服掉了猶豫。那天她們列隊經過鐵欄桿,正走過他旁邊,一個最口無遮攔的女犯人向他的方向低聲拋出了一句慣常的污言穢語,惹來一片放肆的笑聲。在笑聲的聲浪里,她看見他抖尿似的雙腿一緊,原本鋼板一塊的脊背隨之微微顫動了兩下。頭后她細細品味那兩抖,似乎讀懂了點什么東西。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被指派來女子監獄站崗,里面都是饑渴的成熟的赤裸女人,他會怎么想?他從不掉頭看一眼監區,可能他知道監區里是一幅什么樣的景象吧,那種景象會不會在他心里形成某種誘惑?他能抗拒得了這種誘惑嗎?
大概值得一試吧。
如今她和他之間唯一的障礙就是短短的一段距離和那道鐵欄桿。獄方大概認為那道不可撼動的鐵欄桿就足以把看守者和被看守者分隔在兩邊,她卻不相信這一點。一番計劃后她已經在心理上突破了距離的障礙,至于鐵欄桿的障礙——她叉開拇指和中指在空中模擬了一下間距的寬度,然后在囚室的墻壁上拃了一拃,又在自己的身體上拃了一拃,好像一個熟練的裁縫在測量一匹布。她也不缺少時間和機會,她可以在自由活動的時候打個時間差。他站崗的時候正好是薄暮時分,那時候暑熱剛剛收斂了一點,不會像正午那樣熱得讓人興致全無,光線也正是乍昏還明,便于遮掩也便于展露。
決心一下李素賢就不想再無謂地浪費時間了,她準備把最后一點羞恥感也扔到爪哇國去,反正終日和一群毫無美感的裸體呆在一起,她的羞恥感也剩不了多少了。有一天她抓住了機會獨自走向了他,或者說,走向那爿靜止不動的脊背。她的腳步很輕快,沒有一寸織物一根絲線束縛她的動作。她像一只光溜溜的母豹子一樣接近自己的獵物,又像一個士兵走向準備攻克的堡壘。對自己的身體她很有信心,和囚室那些或干癟或下垂或松垮或平板的肉體相比美麗多了,以前開“晃晃室”的時候她就是以風韻聞名的。只要他回一下頭,她就有了十足的成功把握。
……
一個多月以后,女子監獄的獄方再一次為女囚懷孕這種大自然的奇跡震驚。很快地,面容嚴肅的女獄警向李素賢下達了獄外監護的處理決定。
沒過多久,站崗的小武警也從監獄徹底消失了。
卿濤抬起手腕看看表,發覺和陳警官的約會并沒那么緊迫,便讓震川繞路先去了車站路。凌志在天魔酒吧街對面的停車位泊好,他并沒有下車。
酒吧的哥特式尖頂像是以天空為畫布的一幅色調明朗的油畫。
“天魔”酒吧完整的名字其實叫做“天魔雙界”,但本地人一直就叫它“天魔”。它罕見地是由一座百年歷史的老天主教堂翻修而成。當年的“圣母堂”因為年久失修,屋頂漏雨,被迫向社會招租,一位頗有藝術情懷的商人看中了它,用昂貴的租金租下它并且靈機一動改造成酒吧,為它取了“天魔雙界”這個名字。后來酒吧輾轉幾手,被橋哥接盤,他認為這個名字蠻好,就沿用了下去。作為教堂原址,天魔的風格混雜而怪異,酒客們通常一邊灌下烈酒一邊仰望著穹頂的十字架和圣母像,縱情狂歡的風格被加入一種深深的罪惡感,愈發魔力無窮。酒吧也深知這一點,刻意營造氛圍,比如酒水多冠以天使和魔鬼的名字,圣誕節感恩節也常常打開陳舊的管風琴奏上幾曲。
午后的酒吧冷冷清清,如潛伏在陽光陰影里等待午夜復活的吸血鬼。
只有兩個穿工裝的男人邁上高高的臺階,拉響門鈴。在他們的腳邊,躺著一只巨大的花籃,密匝匝的花朵攢成龐大的繡球樣子。
花籃里不多不少是九百九十九枝玫瑰。沒有生日卡,只有一個信封裝著三張機票。
生日快樂,麗蒙。卿濤在心里說。你本來是不稀罕玫瑰的,當你在酒吧跳鋼管舞的時候,收到的玫瑰經常把通往后臺的通道都塞滿了。你唯一稀罕的是我送的玫瑰。我特意選擇了紅衣主教這個品種,它和這座酒吧很般配,和你也很般配。你就是統治這座教堂的紅衣主教。可是——可是發生了中午那場意外之后,可能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都不能挽回你被破壞的心情了吧。那么機票就代表著我的誠意。你滿意嗎?你會收下嗎?這幾年你一直苦苦勸我收手,勸我洗白自己,然后和你一起遠走高飛。可是,你知道我曾經承受過多大的委屈嗎?你知道是誰把我推上這條道路的嗎?是的,我正在為遠走高飛做著準備,我們已經共同選定了奔逃的地點,出逃的那個時間已經離我們很近了。可是此前不解決掉那個女人我絕不甘心。
鈴鐺搖動,叮叮當當。拱形大門咧開一道縫隙,一名女服務員閃身出來簽收了花籃,紅衣主教們消失在黑漆漆的門后。
卿濤還記得他第一次走進天魔酒吧的情景。那年,那場驚天動地的暑熱就像突發的高燒一樣退去,這座城市的溫度急轉直下,一天冷似一天。他和女囚的丑事暴露之后,他經歷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平時喜歡體罰他們的教導員氣得連甩他耳光的興致都沒有了,只會對他破口大罵,說:“你媽的個蠢貨,干的都是蠢事。你的那桿槍真是被人當槍使了。”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女囚是別有目的,而且她輕易就把他招供了出來。
開除軍籍的決定很快就下達了,他帶著無窮的屈辱走了,離開監獄的時候只背了一個背包,面前是他其實并不熟悉的一座特大城市。在這座城市里他舉目無親,投靠無門,也沒有任何人任何工作接受這個來歷可疑有著神秘污點的人。在三個月的流浪之后,他像一個乞丐那樣,疲憊的腳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踏到了天魔的臺階上,在隱約的管風琴聲音里拉響了門鈴。
一個高大得有點過分的男人拉開了門,逆光在他面前站定。
橋哥第一眼就看中了卿濤。這一眼他從卿濤身上發現了什么,直到現在卿濤仍然難以猜透奧妙。卿濤只是來應聘一個小小的保安崗位,橋哥卻不是把他當作乞丐來救濟,而是像迎接一位落難的王子一樣接納了他。
橋哥把他帶到附近的六婆餐館,點了一桌子家常菜,清炒菜薹,糍粑魚,滑藕片,土雞湯,起開兩瓶行吟閣啤酒。當啤酒的泡沫順著杯口噴涌而下的時候,卿濤壓抑了幾個月的情緒也在心里噴涌。從哪一刻起他就準備豁出去了。他不是沒有耳聞過天魔的橋哥是干什么的,全市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個明面上的酒吧老板,傳說中靠三臺游戲機起家,帶著一幫亡命徒賭狠逞兇橫沖直撞,開賭場放高利貸壟斷行業,一度稱霸一方。但是那一刻他相信,面前的這個人,他會利用他,會榨干他,會讓他冒生命的危險,會在他犯錯時把他打得頭破血流,然而,他不會欺騙和出賣他。
人生中最動蕩的那幾年卿濤就是跟著橋哥度過的,一直到他心境初定心平氣和。橋哥從來不問他的來路,橋哥說在他的班子里,來路不正的人多得是,像卿濤這樣死守著秘密的卻只有他一個。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從卿濤的姿態和身手中作出準確的判斷:這是個受過正規訓練卻棄正投邪的人。橋哥還對他說,年輕人難免犯點錯誤跌個大跤,辜負了人或被人辜負了,不過這些都沒有關系,只有自己變強才能掌控命運,才有資格選擇懲罰或是原諒。橋哥還教給了卿濤很多東西,就是在他那里,卿濤完成了從一個懵懂青年到一個幫會二當家的所有啟蒙課程。只不過,卿濤會比他走得更遠一些。
那年他們強行攬下一片改造區的砂石土方工程,一車砂石的成本價是五六十,被他們以二百元的價格賣給施工方。當橋哥和卿濤站在金色華府樓盤初具規模的大門前,看到一車又一車的砂土川流不息地開進工地的時候,橋哥不無感慨地對卿濤說:“老子這一代人,也就當當賭場老板,當當砂霸磚霸,土得掉渣,賺再多的錢也上不了臺面。你不同,眼光必須放得長遠。”這句話被卿濤牢牢記下了。為了給砂土生意披上合法的外衣,橋哥隨便注冊了一個土方工程公司,順手交給卿濤打理。就是在學著打理這家草臺公司的過程中,卿濤開始摸索著學習公司管理。
橋哥的張狂沒有持續多少念頭,在04年的那次警方集中打擊中他折戟沉沙。由于他一向行事謹慎,警方掌握的證據有限,法院只按故意傷害、尋釁滋事判了他五年。在入獄前他早有安排,把天魔和他的班子托付給了卿濤。
他卻等不到復出的輝煌了,不久就橫死在獄中。
——從此,屬于“濤哥”的時代開始了,直至今日。
送花人的身影走出天魔,大門重新緊閉。
卿濤最后看了一眼天魔酒吧的尖頂,心里默念,終有一天,濤哥也將退隱,成為江湖的傳說。謝謝命運,讓那女人用這種方式落入了我的手里。辦完這件事我將了無牽掛。再晾她一陣子吧,讓她好好回憶一下自己曾經干過什么。現在他要去會會曾經的同事,盡管已全無必要。
他讓震川將車子發動。
陳警官已經在世杰網球俱樂部的貴賓廳等待了。
卿濤背起球袋和他會合,像一對真正親切的老朋友一樣步入綠盈盈的球場。
但他卻不上場。他專門給陳警官聘請的專業陪練正在球場的另一端踢踢踏踏,躍躍欲試。
卿濤是一個月以前找到陳飛的。當他沒有任何預告地出現在陳飛的面前,后者的下巴都收不攏了。由此卿濤不禁猜想,就算他二十年前已經死了,陳飛見到他的驚訝程度也不過如此。當武警的時候,陳飛和卿濤原本就是一個班的戰友,后來又一起到了女子監獄,同樣是執勤站崗的小角色,人人都能踹上一腳的愣頭青。他是知道卿濤那件丑聞的為數不多的人中間的一個。卿濤出事之后走得決絕,甚至沒和他們告別,原來的一隊人后來風流云散,陳飛則轉業了,托了不少門路進了公安局,目前在局里的老干辦供職。
陳飛原以為卿濤永遠隱姓埋名羞于見人,沒想到他居然衣冠楚楚香車寶馬地找上門來了。更讓他啞然的是,卿濤一出現就帶來了一份見面禮,育才中學的機動入學名額,伴隨一句輕飄飄的“我那侄子也大了吧”。這個名額,不是跑過關系送過禮的家長根本就不知道分量,他這個從地底下突然冒來的老戰友卻視之等閑,這不能不使他心里酸溜溜的。
卿濤直言不諱他所為何來,除了敘舊還讓他幫忙打聽當年女囚的詳細檔案。此后他請陳飛到天祿酒店吃過料理,到廣東商會會所喝過早茶,還去漢街看過秀。陳飛也不含糊,足足吊了他一個月,一說起那事情就是應付。
就在這個陽光充裕的下午,卿濤坐在球場邊的休閑椅上,漫不經心地看著陳飛矮短的身體在球網前面左支右絀,窮于應付,卿濤送給他的那支超輕海德球拍,被他揮舞得似有千鈞之重。在卿濤的印象中,陳飛的體能向來不錯,運動神經卻比別人短了一截,這使他在任何技巧訓練科目中都很差勁。二十年過去,當年的小武警縱然還有幾分風采,肩背還頑強不屈地挺直著,也已經一只腳踏進了大叔的行列,如果在街上迎面撞上,卿濤真沒有把握一眼將他認出來。
最后的十分鐘,卿濤才輕盈地上場,幾個正手反手球,直接把陳飛漂亮地干掉了。
陳飛淌著熱汗,擺手告饒,走到場外一屁股坐下。“操蛋的網球,比訓練還累!”
喘息初定,兩人都不急于返回球場。陽光燥熱起來,地面星星點點地灑著汗水。歇了一會,這才好像想起來此行的目的。在短暫的寒暄之后,陳飛先開了口,卻還是繞開了正題,反而像個話嘮似的聒噪起來。卿濤頓時感到有一只中氣十足的蒼蠅在周遭環繞,喋喋不休。
“你這家伙還可以啊,體力還和原來一樣好。到底怎么保養的?我可聽說,市面上的蟲草一大半都是假的,補藥里面都含有激素,當心!……哎,你那叫沉星島的別墅均價賣到三萬以上了吧?聽說還要修專用碼頭私家公路?聽說一個車庫比市中心一套房還貴?這一個項目做下來把三輩子的錢都賺完了吧?你知道本市的老百姓是怎么叫你那島的嗎,‘腐敗島’‘災星島’。照我說這名字就取得不好,浮沉浮沉,要浮嘛,怎么能沉呢?……怎么沒見你把弟妹帶出來讓我看看?聽說以前是跳艷舞的,名頭很響呀。呵呵,卿濤你真的是放心啊。當然,你小子那方面一直都生猛得很,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看你現在這樣,干嗎還一犟到底非把那女的找出來不可?要我說你根本就是因禍得福。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說的就是你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是形容你這號人的吧?我不是不想幫你,我是說你這么做完全沒有必要。你想干什么呢?說不定你找到她還得對她說聲‘謝謝’,呵呵……”
卿濤努力對陳飛保持微笑。其實,以前無論是請陳飛喝茶也好打球也好看秀也好,他很想借機會和陳飛談談過去在一起的光陰,那些他們都很單純或者說愚笨的日子。可能他錯了,他這么做的效果適得其反,讓陳飛會錯了意,以為他是在炫耀顯擺。
現在他盯著陳飛一張一合的鼻孔,聽著從他嘴里汩汩冒出的話語,有那么一瞬間,突然發覺那個“老婊子”也不那么可惡了,他也居然不再那么恨她了。
既然上天把她當作禮物送給了他,他也沒有必要再在陳飛面前裝下去了吧。
“陳警官,你是在損我呢,我哪里比得上你呀。我干的行當不腐敗賺不了錢發不了財,那都是被逼無奈啊,夾著尾巴做人辛苦得很。不像你清清凈凈,安安穩穩的。當個副科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工資旱澇保收聽說還要上調吧?聽說你天天伺候公安局退休的老爺子,陪他們看病,給他們發福利,聽他們閑侃,裝得像孫子似的。這也是積德的事情啊……在百步亭小區有個百十平米的房子,夠住就行了,貸款沒還清就和銀行死扛下去。雖說地段差了一點,不過這種老小區就是配套設施齊全,超市公交什么都方便。聽說我嫂子就在小區的幼兒園當老師?那工作不容易,你可要多心疼她。俗話說丑妻是寶,在你身上不就應驗了嗎?……你上次說要學網球,我還奇怪了,你以前連蒼蠅拍子都沒舉過吧,怎么突發奇想要握網球拍子?搞了半天,原來新來的政委是個網球迷,是費德勒的忠實粉絲。我看以你的底子,再加上體能,練個一年半載就能和別人成為球搭子,到時候有的是機會獻殷勤嘛……”
陳飛的臉變得紅一陣白一陣。
卿濤又說:“你不想幫忙,我不會讓你勉為其難。公安、監獄的人脈我有一大把,不必非搭你那根線。”
卿濤接著說:“實話告訴你,我要找的人已經在我手里了。她叫李素賢。今天不為別的,其實就想找你來敘敘舊。球也打了,聊了聊了,今天就到這里,再見!”
拋出李素賢這個名字的時候,卿濤感到一陣放松。如果說他剛才連綿不絕的言辭還沒能讓遲鈍的陳飛反應過來,那么他相信最后這個名字會像一個完美的制勝球一樣把他徹底擊倒。
話音一落卿濤就站起身來,沿著彈性十足的球場揚長而去。他沒忘了在走出幾步的時候,揚手讓手里的球拍飛出去。
在陳飛的面前,他像賽德約科維奇那樣摔了拍子。
在他的身后,傳來中隊長氣急敗壞的聲音:“你玩我嗎?暴發戶!黑社會!臭變態!”
卿濤頭也不回。
此刻他唯一想著的是,時間已經耗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該了斷那段陳年的恩怨了。
卿濤的凌志轎車停在江邊的時候,太陽的光線正從明朗轉為曖昧,薄薄的暮色暈染著寬闊的江面和對岸沉星島樓盤的高樓。他泊好車,徒步走下防波堤。岸邊瘋長的葦草高過天空,一蓬一蓬地伸向天空,連片的樹林一樣。在這葦草叢中藏住幾個人是綽綽有余的。要是藏一些物品,比如一口箱子一具棺材一輛汽車什么的,大概也不在話下。
一個巨型的鐵質籠子就穩穩地放置在沙地上。
震山曾經替卿濤養過一只藏獒,麻黃色的皮毛,獅子狀的頭顱,體型巨大,日食生牛肉數斤,發怒起來兩三個都拉不住。它很不適應本地濕熱的氣候,一到夏天就沉悶抑郁,精神就有點錯亂,一次行動中不顧指令反倒把公司的兄弟咬傷了,被卿濤下令射殺。
關它的狗籠閑置已久今天算是又派上用場。不是震山的靈機一動,而是卿濤的靈機一動。狗籠明顯大材小用了,原本是偉岸藏獒的住所只關了一只“貓”,連籠子的一角都沒有填滿。“老婊子”的女兒是在從揚子街婚紗店取婚紗的路上被他們找到的。剛剛抓住她的時候她一直喊“你們搞錯人了,你們搞錯人了”。等喊了幾百遍把嗓子都喊啞了之后,她就不喊了,因為她發現她的姆媽也在那兒。被塞進籠子后人完全傻了,哭都不會哭了,瑟縮在六面鐵欄桿圍成的空間里,小貓崽一樣發出細細碎碎的嗚咽,以及含混的讓人聽不清的乞求。她租來的那件婚紗蓬松地堆積在籠子的旁邊,如同一大堆白色的肥皂泡。
卿濤很滿意他設計的這件裝置藝術作品。他接過震山上前遞過來的鏈子鎖的鑰匙,圍著籠子轉了兩圈,蹲下身朝里面看了幾眼,還饒有興致地伸出穿杰尼亞牛皮鞋的腳往籠子上“砰砰”踹了兩腳。踹完了才去找那個被他“請”來一起欣賞這件作品的人。
“老婊子”半躺在離籠子四五米遠的地上,兩只手臂撐住地面,好像一直保持著被推搡在地的姿勢。經過這幾個小時的煎熬,她還是比她女兒平靜得多,干瘦的臉和她的身體一樣紋絲不動。
卿濤盯了震山一眼。震山心領神會地走去遠處,和幾個兄弟一起打手機游戲。
假如不算籠子里的那只“小動物”,現在卿濤又和李素賢單獨在一起了。中午吃那碗鱔魚糊湯粉的時候,卿濤沒來得及好好把李素賢看個清楚,現在借助著還算明亮的光線,他準備好好補上這個程序。
卿濤感到無比失望。
這個女人老了。眉眼,頭發,指甲,皮膚,姿態,目光,無一不老,無一不在加速衰老暗淡發灰分崩離析,最后一點姿色也早已遠去無從撿拾。粉面店終年蒸騰的熱氣讓她的面孔松垮潮紅,兩只手蜷曲粗大,傷痕累累。她老得讓人不想多看一眼,和街邊那些賣油餅面窩牛肉粉賣針頭線腦手套襪子的老女人沒有區別。
可她分明年輕過呀?她不但年輕過,而且,卿濤總懷疑她絕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在很多羞愧的夜晚卿濤拼接著她留給他的模糊印象。她曾經學過柔術吧?她曾經當過雜技演員吧?或者她本身就是個妖女吧?否則,她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地擺布了他?在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她白蛇一樣沒聲沒息地向他溜過來,遠遠地將他召喚過來,柔軟的肢體越過欄桿的空隙,將他纏繞擁抱箍緊,嫻熟地撥弄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血脈賁張之際扭動彎曲身體,向他慷慨地展示他從未見過的女性身體,直至裂開那道神秘的生命縫隙。——她這么做不止一次,而是三次。那是怎樣一種陷害又是怎樣一種極致的纏綿……
那時候這妖女多大年紀?真不知道。那時候他太年輕了,太太年輕了,年輕到連分辨女人的年齡都不懂,就像饑餓的人分辨不清青澀和熟透的果實,也年輕到拒絕不了丁點的誘惑。以后他又太仇恨了,仇恨到只牢記了當年的那具身體,而把中間的二十年光陰都忽略不計。
他恍惚從來沒有考慮過,沒有在心里計劃過,如果重見她時她已經變成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該怎么辦。——她憑什么不和他打一聲招呼,就撇下他一個人先老了?這個始料未及的局面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老婦人的生命正在衰朽,任何刑罰加諸在這樣一具正在衰朽的身體上已經引不起什么快感了,最多只有惡心。
幸好她還有一個女兒不是嗎?
江邊的空氣像二十年前那樣悶熱,拂過卿濤的面頰,拂過李素賢稀松的頭發,也毫無阻礙地穿過鐵欄桿,打在年輕女人的身體上。緩緩下沉的太陽讓卿濤意識到他和那個女人不能總是這樣四目相接含情脈脈。這時李素賢也用力撐了一把地面,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立了起來,向卿濤的方向移動了幾步。
于是,籠子里的女人不可思議地發現,陌生男人和她的姆媽,一個站在籠子的一側,一個站在籠子的另一側,像多年沒見面的朋友一樣絮絮地交談起來,仿佛愉快地聊著天。有那么一兩個瞬間,他們好像還相視輕笑了一兩下,眼神穿過熱空氣交纏在一起。
“說吧,為什么要害我?是你一開始就計劃好的?”
“我是害了你,可是我見識淺沒路子我想不出別的辦法。我關在牢里的時候,我女兒養在別人家里,那家男人不是好人,我怕她會出事。她那時才八歲呀,如果有個閃失一輩子就毀了。謝天謝地我出來得及時,什么都沒發生,要是我在牢里關上整整三年,那就說不準了。以后我一心一意賣米粉養我女兒,這么多年我不知道賣了多少碗米粉才供她讀書,供她上了大學。雖然只是個三本,她也是大學生呀。求你放了她,明天她要結婚,我留下來隨你怎么處置。”
“你知道我被你害得有多慘?你還好意思提你女兒明天要結婚。”
“你手上戴的那叫手串吧?是平時都戴著還是今天上香專門戴的?料子是沉香木的吧,水沉的,好大的一顆顆。我的粉面館開在歸元寺旁邊十五年了,來來往往的香客都喜歡戴這些東西,也喜歡互相比來比去。一來二去聽得久看得多了,我也懂了點門道。你的手串材料上好價格也貴,我賣一碗粉四塊五最多賺八毛錢,一年下來的收入還抵不上你兩顆珠子。還有,我看你開的那車是高級進口的吧,你的手表也是世界名牌的吧。雖然我不知道你現在干的是什么營生,肯定做得大得很,有這么多人跟著你聽你的話,好氣派威風啊。”
“你懷的那個孩子呢?”
“沒有了,早就沒有了。你別動,聽我說完。今天中午在我的粉面館里,和你在一起的是你老婆吧,好漂亮好清爽。不管是誰一看她對你的樣子就知道心思全在你身上。別看她那么年輕,只怕她對你比你對她還要好些吧。她口口聲聲說的‘健健’、‘健健’是不是就是你們的兒子呢?有這樣的兒子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嗎?全天下哪有一個兒子比這個好?未必還有一個兒子就比這個兒子好?”
“少在我面前說廢話。你女兒不是明天要結婚嗎?現在讓你女兒自己來求我吧,讓她說‘放我出去。只要放我出去,讓我干什么都行。’你信不信我會當著你的面讓人做了她。她要心甘情愿的,只要做了她就能穿上這件婚紗,明天一樣可以風風光光地去結婚,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要是她不說,我還是會讓人做了她,做完了正好往江中心一扔,叫你撈尸都撈不到。”
“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剛才那幾個小時我已經想清楚了,既然落到這一步,今天無論如何這一關是要過的。保住命是最要緊的。既然你已經把道劃好了我們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我要我的女兒保住命,她要是不聽話,我還可以幫你勸勸她。”
“你倒想得通。”
“欠債總是要還的,她躲過了小時候那一劫躲不過另外一劫,這就是她的命,跑也跑不掉。不就是被人害一次嗎?看開了想通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一開始她也會覺得天塌下來了,看見江就想跳看見車輪子就想鉆,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所有人都辜負了她。以后呢,不也過來了?不但過來了,說不定還學會了堅強。我女兒和我一樣脾性很賤。人還是賤一點好,賤一點才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曉得奔命,奔命了才曉得成全自己,才能圖個將來。至于我,就死了給她贖罪算了。只要女兒學會比她姆媽還賤了,我也沒有撒不了手的。”
“你欠我的死了都還不起。”
“是啊,我行差踏錯一步,還不起你的債。可是我一直想還。那事情處理完后,我又回到原來的監獄服滿刑期。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那里了,我很后悔。出去之后我特意把生意開在歸元寺旁邊,方便去菩薩面前懺悔。廟里有善事活動我都注意著,水災也捐火災也捐,捐得少都是心意。不信的話,你到歸元寺去翻翻功德簿子,上面肯定找得到‘李素賢’三個字。”
……
籠子里的女兒兩只蒼白的手一直抓住鐵條,探著頭,想聽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她聽懂了一點,但更多的是越聽越糊涂。等她想理出頭緒,兩個人突然都住了口。
卿濤盯著李素賢的眼睛。他也想說說他的想法,把他的道理成篇累牘地拋出來壓倒面前這個女人。
他想說,是的,我是戴著十幾萬的手串開著進口汽車,是的我有漂亮老婆聰明的兒子,是的我身家過億黑白兩道通吃。可是,和原來的我相比,到底走錯了一條道路。不管擁有多少東西,我的心性已經壞了你知道嗎?當年的你出現在我面前,像一顆原子彈落在一個年輕人的世界里,把這個單純的世界都炸成灰燼了,你知道嗎?
他還想說,那年我們曾與江北一個新興幫派幾十人械斗,展開一次總決戰。當我率先跳下五菱宏光面包車,帶領一幫拿著鋼筋條、砍刀和鐵棍的兄弟們沖向決斗場,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嗎?我看到居然有一隊武警出動了。當這些背著81杠的小伙子操著我熟悉的步伐、帶著我熟悉的表情,像一波整齊劃一的綠色潮水一樣向我涌來的時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凌亂嗎?那次我們慘敗,比慘敗更可怕的是,我突然那么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現在的自己。
他還想說,別以為你說得那么漂亮,你去菩薩面前懺悔個屁。你以為你的債還清了,可是我又欠下的債有多少?很多夜晚我在為自己的罪惡受著良心的折磨,等我想洗白自己卻發現剎不住車回不了頭你知道嗎?如果人生有如果,我寧可像陳飛那樣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我的生命中沒有橋哥,沒有震山和震川……沒有麗蒙和健健。
……
卿濤最終什么也沒有說,他像極度疲倦一樣說不出口。他只是一步步地向李素賢走過去,穿越過一個籠子的距離。李素賢并不閃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上保持著伺候粉面館的客人一樣的恭順表情。他突然伸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狠狠地捏下去,另一只手迅速跟進,連連扇著耳光,每一個都像爆豆般響亮。
等他松手的時候,李素賢感覺到一片扁平的金屬片從她團花舊針織衫的領口滑落進去,掠過干癟的胸部,落在了束起的褲腰的上方。
望著卿濤頭也不回的背影,她發現金屬片鋒利的鋸齒意外地帶來了溫柔的觸感。
新城開發區位于江城的南端,轄區大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剛剛開發三年,到處都散發著嶄新的氣息。在市政府的宣傳文案里,它是本市經濟發展的“一個新引擎”。但在卿濤眼里,它就是一塊赤裸裸的等待劃分勢力范圍的處女地,一塊巨大的財富蛋糕。他的沉星島就在開發區的地界之內,除了這個項目之外,實際上他在開發區的農民新區建設、家園建設工程中也狠狠地插了幾手。
從開發區到市中心有三十分鐘車程。
朗照的陽光早已收回了最后一絲光線,天空像拋進水里的藍色布匹,顏色迅速加深,直至變得烏黑。公路兩邊的燈光如一只又一只的夜眼,警惕地大睜著。卿濤獨自坐在凌志的駕駛室里。在離開江邊之后,他屏退了震川,只身前往開發區管委會李主任他們的麻將局。在潦草地和他們應付了幾圈之后,他推說有事,早早地下了牌桌。
不得不承認,賣粉面的老女人仍然在持續地影響著他的心情。
凌志開足馬力向市區的方向飛奔。更確切地說,是奔向天魔酒吧奔向一桌生日夜宴奔向一個很可能還含嗔帶怒的女人。時間還很充裕,他很清楚麗蒙慣常把宴會和狂歡安排在臨近午夜的時分。他一分鐘也不想耽誤,是因為他必須積攢足夠的時間讓麗蒙消氣。
剛才掛上車載藍牙耳機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下午和那老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漏接了一個來電。小島和蘆葦叢中的電話信號總是時斷時續,以前他就注意過這個現象。當他回到岸上打開手機查看,略微訝異地發現,這個電話是“內部人士”打來的。等他回撥過去,撥號音持續地鳴響,如記記鐘聲回蕩在一座空曠無比的殿堂之中。
當時心緒繁亂的卿濤并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后來又打了兩次,電話同樣無人接聽。
就在卿濤一邊開車一邊回頭重新琢磨這個事情的時候,沈杜克的電話打了進來。耳機里傳來他氣急敗壞的聲音,因為聲音急促顯得有點怪腔怪調的。
“卿董,你在哪里?出大麻煩了。”
“說。”
“今天下午,有人和我透露,天麗所有的工程方一起接到了警方的命令,不準向天麗支付任何工程款,所有款項一律凍結。”
沈杜克三言兩語解釋完情況,結束時控制不住似的,一句英文臟話從他嘴里滑出來。
卿濤嚇了一跳。車速表上的數字迅速地往下掉落。
關閉通話,這才意識到有什么情況不對了。
卿濤慣于見微知著。曾經受過的訓練和二十年來鍛煉出來的敏銳,讓他意識到,就在他剛才流連江邊和在牌桌上戰斗的幾個小時內,一些事情在按照某種他不熟悉的規則暗中發生,并且在朝著他不希望的方向發展著。
內部人士的電話。張安國的控訴書。警方正在著手調查天麗資產。以及剛才路過的一個怪異的臨時檢查站,穿制服的人打量他的奇怪的目光……最要命的是剛剛收到的消息,警方突然通知工程方停止向他結款。這狠辣的一招幾乎是掐斷了他的經濟命脈,他們不會是隨意這樣做的。也許經警剛剛開始調查公司的注冊情況僅僅是個幌子?他們早就把他從里到外摸得一清二楚了?——這些線索在卿濤的心里一一掠過,迅速碰撞出一個讓人心里發涼的可能性。
車速一降下來,幾乎在一瞬間,卿濤在后視鏡里看到三四輛車正在他的后面穩穩地跟隨著,鬼魅般如影隨形,它們行車軌跡的輕微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其中一輛銀白色標致他在一晃眼的工夫認出就是在小區門口便利店停過的那輛。
警察在行動了?!
卿濤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以他和警察打交道的經驗,他們應該是不會傻到在沒有掌握全面證據的情況下對他下手的。他們吃過虧犯過錯誤。他一直繼承了橋哥做事的穩妥風格,警察越是謹慎越是抓不住證據,他就越有充足的緩沖期。他一直在利用著緩沖期穩步地執行他的撤離計劃,僅僅就差最后幾步了。他根本沒有想過他們會這么快地收網,快到讓他毫無防備。
卿濤的腦子轉得飛快。警察要是真的行動起來,此時他的公司、酒吧,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都在他們的巨網之下。震山、震川已經帶著他們的手下先行去往天魔了,兄弟們為嫂子慶生的宴會是給予警察們的完美圍捕機會,就算是他,也樂得選擇今天這個特殊日子。
一想到這里,讓人不由得五內如焚目眥盡裂。
要是下午不是被那個老女人拖了那么久,要是他接到了內部人士的電話……
再也沒有時間假設那么多的“如果”了。主城區的連片燈光驀地閃現在視野的正前方,絢爛奪目。卿濤大概只有五分鐘來思考目前的處境。這五分鐘,決定他采取哪種行動。
他猛踩一腳油門,開足馬力狂奔起來。凌志像飛起來一樣直撲向市區,可疑車輛被它的卓越性能和駕駛者的絕佳車技拋在了后面。
車一路選擇最繁華的路段行駛,在距離天魔幾公里的地方,卿濤猛打方向盤,將車駛進小巷,七拐八繞。
在小巷的深處,他扔下車,打上一輛出租。和車一起扔在當地的還有他的手機。
車開出去不遠,接連響起的尖銳剎車聲和人的喧鬧在后面響起。卿濤微微閉上雙眼,心猛烈地向下沉了一沉。
該來的已經來了,容不得他細細思量。
僅僅十幾分鐘后,卿濤便偷偷抵達了天魔附近。
車站路對面的老舊社區,有將近百年的歷史,構造如同蜂巢,一戶一戶的居民擠在一堆。外人進入社區如同進入迷宮,誤闖入某家的客廳或臥室是常有的事情。攀上老房子的頂樓,就是觀察一街之隔的天魔酒吧的絕佳位置。以前在天魔廝混的那些年里,卿濤經常站在這里眺望,這是他最好的觀察點。
老房子的陰影是足夠隱蔽身體。在他的腳邊,扔著一只破舊的軍綠色背包,沉甸甸地塞滿現金、證件和一支勃朗寧小手槍。這只背包還是他從監獄里帶出來的,當年他走進天魔時也背著這只背包,這些年他對它珍惜備至,將它深藏進汽車后備箱中。
如今,他又是孑然一身唯有一只背包相伴了。
夜色中的天魔酒吧一片死寂。
射燈還亮著,照射著建筑物屋頂角落的浮雕構建。門口的燈箱也明晃晃地亮著。可是,本該是生意最高潮的時間段,沒有一個進出的客人。高高的拱門充滿誘惑地咧開一道縫隙,好似伸出一只招引的手喚他進去。
卿濤仍在躑躅。眼前過分的安靜已經告訴了他,天魔出事了。它很可能已被控制,說不定已被至少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將它蕩平。可是,他還想抓住最后一絲僥幸:萬一是麗蒙為了慶生驅走客人提前打烊了呢?
他等待良久,直到耳朵捕捉到一聲女人的尖叫。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就算那尖叫是從天魔里傳出來的,也太模糊和不能確定,叫人懷疑那不過是一陣風聲,或者,只是夜色下這座沉睡中的城市的一絲呼吸。
緊跟著,就在卿濤的注視下,酒吧二樓的圓窗陡然迸裂,一幅完整的圣母像化成碎片,五彩的玻璃飛射離散,如同一陣突然降臨的彩虹雨傾瀉而下,接連摔在臺階上如圣樂叮咚。在窗子洞開的瞬間,卿濤恍惚還看見幾片花瓣——紅衣主教圣袍的碎片——向外拋了出來,在空中飄飄灑灑。
他的目光追隨著花瓣旋轉下降,它們在風里的姿態像極了舞女在鋼管上的騰躍與滑落。他看得目不轉睛,一直到淚水將眼眸糊滿。
要是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知道卿濤有多么痛恨那個叫做監獄的地方,那一定是麗蒙。
夜風颯颯,卿濤藏身在樓頂的陰影處,滿腦子的念頭像成團的野蜂在嗡嗡飛舞,最后那些嗡嗡聲都低沉下去,只剩下麗蒙,她的輕笑或嘆息,她的呻吟和低語。他也聽見她此刻正在一些手臂的包夾和拉扯中,無聲地一遍一遍嘶喊,“個苕貨,你快走啊,快走啊”。
——可是卿濤能立即一走了之,卻將她獨自扔進那個四墻環繞的所在嗎?
那些誓言讓人心痛。去悉尼看貝殼歌劇院,去袋鼠島看考拉,沿著黃金海岸縱車馳騁,還有麗蒙最向往的,在心形大堡礁留下他們愛情的刻痕。他已經答應了麗蒙和健健遠走他鄉,誓言和現實之間只隔著一張機票的距離。
卿濤發現在此時此刻,他是最不能去假設麗蒙的未來的,越想就越感到無力。他陷害了麗蒙嗎?不,他不肯承認這一點。突然之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陷害。陷害就是成全,辜負就是忠誠,利用就是幫助——恨就是愛,愛就是恨,這是李素賢剛剛教會他的——他不能不說,這個女人真是了得。
卿濤思緒恍惚,心亂如麻。
他最后一眼看了看天魔酒吧。
就在一瞬間,他發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身體,從樓頂直撲向下,然后邁著穩健的步子穿過窄窄的車站路來到馬路對面,拾級而上,站立在天魔酒吧的拱形大門前抬頭仰望。門軸吱呀有聲,兩扇大門勻速敞開,將他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中,就像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站在天魔的門口一樣。
這次該是誰來接納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