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在我國原指“對事物的價值做出估量”。英語中有兩個詞與其對應:一是“evaluation”,二是“assessment”,它們都含有憑借一定標準,對事物進行價值判斷的含義。可見,在評價活動中,“價值觀”以及由此產生的“評價標準”甚為關鍵。
我國語文教育之所以存在這么多問題(包括歷年公眾對高考作文的吐槽),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語文教育的價值觀以及核心語文能力評價標準出現了混亂。
鑒于語文教育評價過于復雜,本文擬從當代語言學“語用轉向”,分析我國語文核心能力評價存在的問題,并探討基于語用觀的語文評價體系的構想。
一、作為語文素養核心的語用能力
1.語用學以及語用能力
當代語言學,尤其是語用學的發展使得我們對傳統語言能力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改變。簡單地說,人的語言能力不僅是指對語言符號的感知與記憶,更應該是指人們在復雜的語言環境中靈活得體地運用語言,并科學或藝術地達成交際意圖的能力。這種認識的學理依據是語用學。
語用學是專門研究具體語境中理解與運用語言的學科。自從20世紀30年代C.W.莫里斯提出語言有“語符、語義、語用”三維,開啟了語用學研究的新視角。60年代喬姆斯基區分了“語言能力”和“語言運用”兩個概念:前者指內化了的語言規則體系,后者指人對語言的使用。20世紀70年代,D.H.海姆斯提出語言“交際能力”的概念,認為:一個人的語言能力不僅指能說出合乎語法的句子,還包括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恰當使用語言的能力,即在不同的場合、地點對不同的人進行成功的交際的能力。這些觀點對語文教育有著重要影響。
2.從語言能力到語用能力
當代語言學經歷了從結構語言學向語用語言學的轉變,由內部語言要素(形態、句法、語義)轉為外部語用(語境、交際、功能、語體、語篇)研究。這種轉變集中體現在語言能力與語用能力兩個概念上。
這兩個概念存在著內涵、語言觀和語言教學觀的不同:前者指概括的、抽象的語言能力,后者指具體情境下、真實生活中的語言運用;前者屬于靜態語言觀,后者屬于交往語言觀;前者偏重語符、語義教學,后者注重語境、語言功能教學。兩者的區別就像汽車和學會開車一樣,有所關聯,但不是一碼事。區分這兩個概念對認識語言能力本質,開發語言課程教學體系,實施科學有效的語文評價體系具有重要作用。
語文教育的核心是什么?是語言學習還是語言運用?是培養學生的語言能力,還是培養他們的語用能力?這是語文教育和課程建設必須澄清的理論基點問題。
語文教育的本質是語用。正像葉圣陶先生所說:“學語文為的是用,就是所謂學以致用。”“語言文字的學習,出發點在‘知’,而終極點在‘行’,能夠達到‘行’的地步,才算具有這種生活的能力。”這里的“用”和“行”,都是指日常生活、工作、學習中的語言運用能力。這種語言語用能力的形成雖然離不開語言知識,但關鍵是要能夠運用語言文字去思考、表達、讀寫與做事。這就是說語文不僅要教學生掌握語言知識和語法規則,更要培養學生真實有效地運用語言的能力(即語用能力)。
3.語用能力的核心是言語交際
澄清語文課程的“語用本質”后,還要進一步澄清“語用的核心是什么”。現代語言教學的一個很大特點是:較多地從社會的角度來對待語言,并且重視語言在不同社會環境中的交際功能問題。基于此,我們認為語用的核心是交際。
傳統語文教育主要基于結構語言學和行為主義心理學,把語言看作語言符號簡單機械的刺激與反應,屬于信息的“發出或者接收”,在教學實踐中表現為簡單機械的讀寫聽說技能訓練。這種訓練所形成的是低水平、單向度、非交往性語言能力。傳統語文教學因其簡單、機械,故難以適應真實生活的需要。這種語言教學容易走向簡單機械的“假語文”能力訓練。
真實高效的語文能力應該是一種語用型的語文能力,其實質是一種靈活應付不同情境中語言交際任務的能力。它包括對言語交際的不同對象、目的、場合、功能、效果等的熟練精準把握,運用語言時需要具有對象意識、目的意識、語體意識、語境意識等。語用型語文教育因其知識來源、教學內容和過程最大程度上模擬并使用真實的語言環境,“所學即所用”“學而能應用”,更接近于真實情景中的語言運用與交流,因而語用型語文教學才是真語文能力教學。
然而,由于我國現行語文教育理論比較陳舊僵化,主流語文教育界還沒有樹立起語文教育的語用觀,導致我國語文教育中語用知識嚴重缺失。這種缺失直接造成了“假語文”教育的泛濫。
二、我國語文教育評價標準存在的問題
王旭明先生認為我國語文教育的最大問題是“假”。這個“假”主要是指語文教育中無所不在的虛情假意的做派,如“泛人文”的道德說教、脫離真實運用的“貼標簽”式閱讀、“文藝范”作文教學等。假語文的實質是什么?我們認為是一種“不接地氣”“虛假無用”的語文教育觀,即用一種偽道學的話語方式,訓練學生掌握那種脫離現實需要的應試語文能力,而不是真實生活中的聽說讀寫技能和素養。
口語交際不是教學生說真實生活場景中應該說的話,而是一種生硬、簡單、僵化得令人可笑的語句。閱讀教學不是教學生真實地獲取信息能力或文學鑒賞能力,而是用一套“語文”名詞去生搬硬套。學生寫作文,不是真實生活需要的實用寫作或文學寫作,而是如何完成一篇“小文人語篇”模樣的“考場作文”。高考作文命題之所以每年都遭到社會各界人士的批判,原因正是那些冬烘先生們自鳴得意的“玄虛化”“微言大義”與“文藝范”作文題。
更為嚴重的是,我們評價語文的標準已經出現嚴重偏差,幾乎到了好壞不分、是非不辨的地步。讓我們來看看一些被稱道的“優秀作文”的“精彩語段”吧:
1.母愛是早晨媽媽端來的一杯牛奶;母愛是出門時媽媽一次又一次的叮囑;母愛是下雨天媽媽送來的一把雨傘;母愛是媽媽沒完沒了的嘮叨;母愛是考試成績不好時媽媽的一聲嘆息……
2.快樂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奉獻;快樂是“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牽掛;快樂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福;快樂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圣潔;快樂是“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的回憶;快樂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懷;快樂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氣節。
3.語文是魯迅救國救民的吶喊,語文是文天祥寧死不屈的正氣,語文是岳飛馳騁疆場的足音,語文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高歌低吟所抒發的情懷……
這些語段好嗎?自然在某些教師看來,學生能運用排比,寫出的句子整齊排列、汩汩滔滔、鋪排華麗,顯得很有聲勢……這樣的語言當然是好的。然而,須知這樣的句子或語段是要有一定的場景和特定用途的。如果文章的確需要用重復來引起讀者注意、說明某種道理、強化某種情感,這當然無可非議。可是我們經常看到的情形是學生不論文體、目的、用途,都是這一個路子的話語表達。這種表達方式的特點為:機關槍似的強詞奪理和不節制的渲染鋪排。這種語言表達手法其實很簡單,就是用一個句型模子去機械復制語言。這種簡單機械的句式操練是不需要投入真實情感的,訓練多了而又缺乏語境需求會逐漸破壞學生的天然語感、語言趣味,弱化他們的表達能力。
試想一下,同樣是表達摯愛親情,為什么朱自清在《背影》里運用那些平淡質樸的大白話能直擊我們內心呢?“進去吧,里邊沒人”,“到了那里,給我來信”,(買完了橘子)“撲撲身上的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語言為什么會喚起我們真切的親情體驗?就是因為這是一種真實情境中自然的語言。語言的功效與用不用排比、比喻、擬人等修辭格沒多大關系。盡管朱自清在《春》中也運用了大量的比喻、排比、擬人,但那是在贊美春天、謳歌生命這樣的文章主題和目的下,在散文詩這樣的文體下,語言表達手法的正確選擇。因為贊美詩和抒情散文需要這樣文辭華麗、鋪排話語風格。我們教修辭的時候,已經忘掉修辭的本質和真實功能、目的,導致為修辭而修辭。古人講“修辭立其誠”,修辭是為準確、得體、藝術地表達服務的,而不是掩蓋虛假的工具。
余秋雨在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大賽現場對記者說:“從報紙上、出版書籍中,我們能看到一部分青少年寫作走入了誤區。大段的形容詞、成語、排比句形成一股滔滔話語急流,裹卷著我們可愛的生命。”“樸素記敘的能力正在一些孩子身上慢慢丟失,華麗的辭藻、繁復的內容掩蓋了最真實的某些東西,造成了許多青少年作品的千篇一律。”“學生作文中滋長著一種陰柔之風、空泛之風、浮躁之風、駢儷之風。”“缺乏觀察體驗,不下功夫學習語言,用時尚的概念和形式掩蓋思想的貧瘠,寫作成了矯情工具和文字游戲。”余先生的看法十分透徹。我們不是教學生回到內心、回到生活、回到情境中尋找一種真實質樸自然的表達,而是在教學生用一種鋪張揚厲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方式,去掩蓋他們思想的蒼白和情感的虛假。
其實,學生也有某種尷尬與苦衷。他們并不是生來就對簡單質樸的話語缺乏感覺,也不是生來就審美感覺麻木遲鈍,而是我們的語文教師在用一種非正常的機械化復制訓練,把他們本來自然的良好的語感給硬生生地破壞了,把他們原本自然、質樸、真實的語感給毀掉了。
我們的語文教育開始這種“排比+比喻”粗放式語言生產,很可能就是因為錯誤的、惡劣的、扭曲的語文評價標準的盛行。當真實樸素自然的語言受到放逐,機械鋪張華麗濫情受到表揚,形式化機械化復制受到嘉獎,語文教育中語言不再是自然語言,話語不再是正常話語。
我國的語文教育為什么充斥著這么多虛假無用的東西,而不去培養學生真實有用的語言能力呢?第一,中國傳統社會對人的語言交際能力要求不高。這一點與古希臘羅馬重視人的“演講”“論辯”能力形成鮮明對比。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小農經濟造就了中國人對經典語言的膜拜和對應用語言的忽視。這種傳統的一個致命缺陷是:忽視語言的交際本質,不重視人的語用技能,人的交際意識和交際能力不強。第二,百年來的現代語文課程知識開發走的是抽取結構語言學、現代語法、文章學等所謂新知識路子。這套知識目前看來有的是假的、錯的、不實用且脫離真實語言實際的。第三,我國語文教育有“泛文學”“泛道德”情結,總以為語文教育要承擔道德教育、靈魂塑造的任務,而對更廣泛的實用語文教育重視不夠,還以為它們很簡單,根本不用去學。
當今社會對人的交際能力和復雜情境中的語言運用能力要求越來越高,學會交流和溝通已經成為人的基本素養。我們每天的生活中都面臨著不同的語言交際任務,這些交際任務對象不同、目的不同(敘述、說明、娛樂、抒情、辯論、感動、審美、號召行動),就造成各種語體、文體、語言功能效果上的不同。過去那種只要聽瞳、說出、簡單讀寫就能應付生活的語言能力,需要向能應付復雜社會文化情境的語用能力轉變。
目前我們的語文教育總體上來說只是簡單地讀懂、說出或者寫出來,至于對誰說寫,為什么說寫,說的、寫的得體不得體,合適不合適,效果好不好,這些問題是不大考慮的。對于語言應用中的讀者意識、目的意識、語境意識,我們還缺乏一種理論上的自覺。
回到上面那些作文“精彩片段”,“排比+比喻”的話語方式在一般的心靈雞湯式的小散文里也許沒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在一些議論文甚至說明文中,有些散文詩似的表達就顯得不倫不類。就像當年葉圣陶先生嘲諷的有些老師本來是寫信向他請教語文教學上的問題,本來應該把問題陳述清楚就可以了,可非得來一套“北風呼嘯、烏云密布”之類的抒情不可。這是我國語文教育語用、語境知識缺失造成的。
三、樹立基于語用觀的語文評價體系
目前來看只有借助語用學、社會語言學、傳播學理論,才能引導語文教育回歸其語用本質,才能矯正我國混亂不堪的語文課程目標體系,重建語文課程新的知識體系,重構當代社會需要的公民語言能力要素和指標體系。運用語用學的思想與理論改造我國現有的語文教育理論和知識體系是一項艱苦細致的理論重建工作,需要方方面面切實行動和努力。
1.國外語文教育對語用能力的重視
語用學及語用能力的提出對歐美語言課程標準有著重要影響。
英國2007年新修訂的《語言藝術標準》中指出:“在英語學習中,學生將發展聽、說、讀、寫等各種參與社會和就業所需要的技能。學生將學會富有創造性和想象力地表達自己,并與他人自信地和有效地溝通交流。”
美國1996年頒布的《國家語言藝術標準》提出:“學生能夠針對不同的對象和目的,運用多種不同的策略和恰當的要素進行交流。”美國南卡羅萊納州2007年頒布的《語言藝術標準》強調,學生要“為讀者而寫”,“為了寫好,學生必須經常寫并為不同的目的寫”。其中滲透著交流意識、讀者意識和目的意識。
加拿大阿爾伯特省《中小學英語語言藝術課程標準》的目標是:“使每個學生理解和欣賞語言,在各種針對交際、個人發展和學習情境中,自信、自如地運用語言。”
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英語課程標準》中“情境性理解”一項,包括如下內容:“識別自己和他人的寫作目的”,“說明自己和他人的寫作目的和對象”,“為特定的目的和對象選擇恰當的文體類型來寫作”,“針對各種情境、目的、讀者選擇恰當的文本類型寫作”,“根據情境、目的和對象調整寫作”。
上述國外語文課程標準和要求,都比較重視語言文字的實際運用,強調聽說讀寫要看對象、有目的,從而突出真實的語言交際應用能力。與國外母語課程標準中對語用交際重視不同,我國的語文教學長期以來缺乏讀者意識、目的意識、文體意識、語境語用意識。
2.構建語用型的語文素養評價體系
運用語用學知識構建新的語文能力素養體系,是一項艱苦細致的知識開發工作,需要我們以“語用能力”為總綱,在口語交際、閱讀、寫作等各個教學領域分別進行基于語用的語文知識開發和理論體系重建工作。
比如評價一篇文章的好壞優劣,過去主要依照的是文章學的四指標,即“中心突出、內容充實、結構完整、語言通順”。這些指標其實質都是關于一篇好文章的文本標準,并沒有涉及這個文本的語用因素。比如這篇文章:寫給誰的?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意圖是什么?基于這個對象和目的選取什么樣的材料合適?采用何種結構、文體和語言表達風格?這個語用環境才是衡量好壞優劣以及為什么好壞優劣的真正依據。
歐美著名的“6+1”文章評價標準就滲透著豐富的語用觀和語用意識,在衡量一篇文章時要質詢的問題有:文章的題目合適嗎?
這篇文章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表達的重點信息是什么?
對這個話題,我了解足夠多的細節嗎?
我能否讓讀者一讀起來就不想放下?
我的開頭吸引讀者嗎?
我這篇文章的順序是什么?
文章的細節有沒有更好的呈現方式?
我的文章易于瀏覽嗎?
文章的主要信息是否與主題有關?
文章的結尾如何,是否完整并讓人回味?
這篇文章像我在說話嗎?
文章是在說我最想說的話嗎?
文章適合我的讀者并吸引他們嗎?
香港謝錫金曾提出寫作中的“傳意能力”并指出學生應掌握的傳意能力包括:
能了解作者的身份,立場和寫作動機;
能了解讀者的身份,價值和期望;
能清楚知道寫作的目標,寫作契約和發表媒介;
能弄清文章的訊息;
能適當運用人稱,選擇文章格式配合各種場合;
能書寫各種傳意文章,例如:書信,公函,便條,啟事,聲明,新聞稿,投訴信,會議記錄,應征信,各種政府表格等;
能適當運用傳意策略。
上述語用型語文知識來源于真實的語用情境并應用于真實的語用活動之中,這是真的、活的、有用的語文知識。運用這樣的知識去教學,語文教學才會找回本真,才能練成真實的語文能力。
我們目前的語文教育還缺乏這樣基于語用的語言教育理論視野,缺乏基于語用的語文知識體系,更缺乏基于語用的語文教育評價指標體系。這是我國語文學科教育走向專業化、科學化、實用化,實現真語文教育的最大制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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