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一個基本的理論前提要澄清,在文學中,不能籠統說“內容決定形式”。文學形式不是一般的原生形式,而是審美規范形式。它不像原生形式那樣是無限的,而是有限的(就文學而言,其規范形式不超過十個),是在千百年的重復使用中,從草創到成熟,成為審美經驗積淀的載體,長期熏陶讀者的預期,產生喜聞樂見的效果。當然,這種規范功能是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斷發展變化的。與內容相比,文學形式的變化相當緩慢,因而,有相對的穩定性,對內容有一定的預期、征服和強迫就范作用。用席勒的話來說,還可能“消滅”內容。
從某種意義上說,不研究詩的形式審美規范特征,就不可能真正懂得詩。
詩的審美規范特征是什么呢?
我們講過文學的普遍性是想象的、虛擬的,為什么要想象、虛擬呢?因為詩(尤其古典詩歌)是抒情言志的?!霸谛臑橹?,發言為詩”,這是權威的《詩大序》里說的;后來陸機在《文賦》里說得更明確,叫作“詩緣情”,詩是抒情的。關鍵在于,直接把感情抒發出來,是不是詩呢?或者說,是不是在心有情、有志,發表出來就是詩呢?是不是說出來,感到不足的話,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即成好詩呢?顯然不行。這個問題,從《詩經》時代至今有兩三千年了,還是搞不清楚?,F在還有一種更簡單的說法,叫作“真情實感”,只要不說假話,就能寫成好詩。如果那樣的話,詩就太簡單了。事實上,要把原生的情感變成合乎審美規范形式的詩,要經過多層次的提煉和探險,要許多因素的協同,其中一個因素、一個層次不協同,就不成其為詩。
探索從原生的情感升華為詩,需要討論方法上從何處入手。首先,從最簡單、最普通、最常見、最小單位(細胞形態)開始研究。其次,怎么研究?分析其內在矛盾。比如喻雪,柳絮因風和撒鹽空中表面上都是客觀的景色,但是,一個好,一個不好,原因并不僅僅取決于客觀景色是不是準確,而且取決于內在的主觀情感是不是契合??梢?,這個最小單位,不能僅僅是一個修辭現象,而是一個詩的細胞。這個細胞由主體某一特征和客體某一特征兩個方面猝然遇合而成。目的并不是要表現客體,而是要表現主體的情志。情感特征不能直接表達,就以滲入客體的方式?!吨芤住は缔o上》說“立象以盡意”,主體特征就是“意”,客體特征就是“象”,這就是“意象”的詞源。
面對一個詩歌文本個案,應該從意象開始,在最簡單、平常的意象背后往往有最為深邃奧秘的情意。意象,就是“意”和“象”的矛盾統一體?!跋蟆笔强吹靡姷?,“意”是看不見的,“意”在“象”中,“意”為“象”主?!翱萏?、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一系列的意象,都帶著后面點出的“斷腸人”的情緒色彩。在意象中,“意”是潛在的,卻是主導的,決定意象的性質。正如王夫之所說,“意猶帥也,無帥之兵是為烏合”[1]。
把握意象這個基礎范疇來欣賞古典詩歌,需要注意哪些問題呢?
第一,不能把詩和散文混為一談,其表現為把意象和細節混為一談。詩的意象是概括的,不是特指的,沒有時間、地點和條件的限定性;而一般散文敘事的細節則是具體的、特指的。我們以朱自清的《春》為例具體分析(原文從略)。從表面上看,這篇文章先寫春天的一般景色,接著分別從春天的草、樹、風、雨幾個方面去描寫,最后再綜合起來贊美春天的美好。一般說,這種分門別類的寫法,有寫成流水賬的危險,朱自清這篇文章卻沒有平鋪直敘的感覺?!芭瓮?,盼望著”,這里的精彩在于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春天有一種急迫期待的感情。為什么期待?因為在他看來,春天的一切都分外美。春天的景色,草綠了,花開了,風吹著,雨下著,一般人囿于習慣,視而不見,感而不知,知而不新。朱先生卻覺得新鮮、可愛、美好,叫人歡欣,令人驚喜。例如,在我們眼中,草很快長起來了;但是在他筆下,草是“偷偷地”從土里“鉆”出來的?!巴低档亍笔沁@里的關鍵詞,表現的不僅僅是草一下子冒出來,而且是一種突然的發現:沒有注意,一下子就長出來了。這顯然很有詩意,是散文的詩意。
如果是寫詩,表現春天的詩意,先寫春天的草,接著寫春天的樹,再寫春天的風,然后寫春天的雨,再綜合起來贊美春天的美好,雖然有詩意,卻不為詩了。詩是概括的,不可能容納這么多的細節。李白寫春天來了,“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春天非常美,美在哪里呢?雪花在梅花里融化了,至于雪花在大地上、在屋脊上融化,就當它不存在了。春天剛到,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可是梅花已經開了。這里的意象充滿了情感的選擇和排除的魄力,因為其中不但有極其精練的“象”,而且有極其獨特的“意”。這個意象,客體是概括的,主體的情致是特殊的,是二者的統一。春天從柳條上歸來了,時間、地點無須點明,點明了就不是詩而是散文了。意象的概括性,實際上是一種想象性,是詩人的情感和客觀對象之間的一種假定性的契合。這里,詩人對早春之美的驚嘆之情,正好與梅花和柳條的特點猝然遇合。從客觀對象來說,這是一種發現,更主要的是排除、省略了梅花和柳枝以外無限多樣的細節;從主觀情感來說,這是一種體驗、頓悟;從意象符號的創造來說,這是一種更新。
意象的構成,一要有客觀的特征,二要有主觀情感的特征,三要有形式特征規范,四要有所創新、不可重復。這就不能不通過想象、假定、虛擬。物象遵循詩的想象,受情感沖擊,就發生了變異。在賀知章《詠柳》中,柳樹明明不是碧玉,偏要說它是“碧玉妝成”,春風明明沒有剪刀的功能,偏偏說它能精工裁剪精致的柳芽。李白的《勞勞亭》也是這樣寫春天的: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唐朝習俗,送別折柳相贈,“柳”與“留”諧音,表示戀戀不舍,同時暗示,來年柳綠時就該想起歸來,想起朋友的感情。勞勞亭的春天,柳樹還沒有發青。這是一個自然現象,但在詩人的假定性想象中:春風知道離別之苦,故意不讓柳條發青;柳條不發青,就不能折柳相送,就可以免去離別之苦。這種折柳的“象”是普遍的,甚至可以說是公用的,但賦予它這樣的“意”,把不發青的原因解釋為不讓朋友送別,則是獨一無二的,是創新的。
辛棄疾在另外一個地方發現春的意象符號:“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憋L雨一來春天就要過去,桃李花經不起考驗,而米粒一樣大的白白的薺菜花非常樸素,卻經得起風雨的考驗。這種對春天的感覺,與杜牧的“千里鶯啼綠映紅”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就是意象的創新。首先是“象”的更新,其次是“意”的更新。薺菜花是非常樸素的,卻比鮮艷的桃李花更經得起時間考驗。作者把美好的感情寄托于樸素的薺菜花,而不是城市中艷麗的桃李花,這種假定性的契合點的發現、創新,是意象的生命。
第二,不能得“象”忘“意”,也就是把景語僅僅當作景語,忘記為景語定性的情語,外在景觀是由內在情志選擇、定性的。這一點,就連一些鑒賞唐詩宋詞的權威,也往往犯起碼的錯誤。例如,把蘇軾的《赤壁懷古》第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簡單地當成“即景寫實”。[2]這很經不起推敲,站在長江邊上,就算能看到遼遠的空間實景,但怎么可能看到千古的英雄人物呢?“千古”是時間,英雄人物早就消亡了,是看不見的,不可能寫實。光從客觀的景觀來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因為主導這樣意象群落的是蘇軾的豪杰風流之氣,正是意象深層的情致才能感動人。再來看一首更單純的: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天街小雨”,這是首都的雨,下出什么效果呢?“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句非常有名,好在哪里呢?我們通常看東西都是遠看不清楚,近看很清楚。這里草色遙看隱隱有綠意,近看卻沒有了,就很有特點。分析到這里,還是在“象”的表層,更深的是詩人內心的“意”。一般人看到草色、看到遠遠的綠意,近看卻沒有了,并無特別的感觸。韓愈卻感到很重要、很欣喜,為內心這個發現而心動。這就是“意”,詩意。這不僅僅是景色的特點,而且是心靈的非常微妙的感觸,韓愈難得有這樣的精細。后面兩句,說隱約的草色比之滿眼的翠柳還要美,這就把體悟觸動感知的效果放大了,當然有點直白,沒有超越前面兩句的藝術效果,但是為前面微妙的感知效果做了注解。
第三,對于詩人五官感知的特點和其間的轉換,要有精致的辨析能力。例如,王維的《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表層高度統一于“夜靜”,沒有什么明顯的意脈發展和變化。其實,這種變化存在于視覺與聽覺的感知精微的統一和變化之中。首先,桂花之落是無聲的,而能為人所感知,可見其“閑”,這是意脈的起點。其次,月出本為光影之變幻,亦是無聲的,卻能驚醒山鳥使之鳴,可見夜之“靜”。鳥之鳴是有聲的,這是意之變。再次,本來明確點出“春山”是“空”的,有鳥、有鳴聲則不空;而一鳥之鳴,卻能聞于大山之中,一如“鳥鳴山更幽”的反襯效果。最后,如此一變再變,從客體觀之,統一于山之“靜”、山之“幽”、山之“空”;從主體觀之,統一于人心境之“閑”、心之“空”,以微妙的感知表現了意和境的高度統一而豐富。
學會欣賞古典詩歌,首先就要學會從意象中分析出顯性的感知和隱性的情緒,看出外部感知正是內在情致沖擊造成的,感知是由感情決定的。千古風流,草色勝于柳色的美,正是內心感情的美。文藝美學的任務是什么?首先就是揭示感情沖擊感覺發生變異的一種學問。變異的感知是結果,所提示的是情感的原因。
參考文獻
[1][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M].∥丁福保輯.清詩話: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
[2]唐珪璋.唐宋詞選釋[M].∥吳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一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