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的淺教與深教

前段時間，我在青島開發(fā)區(qū)實驗中學“全國名家、名師、名校同課異構(gòu)觀摩課”上有幸觀摩了浙江省年輕的特級教師肖培東執(zhí)教的《在沙漠中心》，并聽取了課后的座談。

肖老師的課構(gòu)思精巧，徹底打破傳統(tǒng)語文課的套路，切準文本解讀的最佳縫隙——“我”前后三次說的三句話，然后整堂課以這三句話為軸線引導學生“讀”“釋”“悟”，體驗“我”的心理變化歷程，講解文本心理描寫的技法，體驗生命的意義。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改寫標題，在原標題加一個“的”字，變?yōu)椤霸谏衬械男摹鳖H具創(chuàng)意。

聽了肖老師的課，讓我想起另一語文教師王君去年在青島開發(fā)區(qū)實驗中學執(zhí)教的《安慶腰鼓》，那與學生一起“隆隆隆隆”拍桌子的情景如在眼前。兩位老師引導學生突破自我局限而大膽張揚表現(xiàn)的功夫很叫人欽佩。讓學生徹底放開，傾情走進文本，以自己的體驗來表現(xiàn)文本（甚至表演文本），這是兩位老師課堂的共同特點。只有用激情才能點燃激情，這就要求教師首先自己要進入文本角色，用自己的激情來喚醒學生的激情，以自己突破局限來鼓舞學生突破局限。這種傾情表現(xiàn)的功夫是好多教師學不來的，也是兩位老師的特色。如果要說兩位老師課堂的第二個共同特色，那就是對文本語言文字的涵泳，把語文課上成對語言文字體悟研讀的課，上出語言味、語文味。肖老師引領(lǐng)學生體驗這三句話可謂達到了至纖至微的境界：句子的語氣、句式的特點、標點的用意、誦讀的重音字，引領(lǐng)學生反復體驗，不厭其煩。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對標題的再創(chuàng)造也是靈巧之至，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江浙男人的細膩、聰穎。聽課的時候，我不由聯(lián)想到那個上海男人火車上精細化吃大閘蟹的段子：一只大閘蟹用牙簽從上海一直吃到北京。這種精細和課堂呈現(xiàn)的小創(chuàng)意有濃濃的海派味道。

肖老師在評課時談到他剛寫的一篇博文《我就想淺淺地教語文》。的確，聽了肖老師的課，我從課堂走出，再回想一下文本，覺得肖老師對文本的解讀還真有些“淺淺”的意味。語文課的風格因人的個性而異，對同一文本的解讀可以呈現(xiàn)得多姿多彩，但大的解讀風格不外乎兩類：一類是激情體驗型，一類是理性品賞型。當然這兩種類型也不是涇渭分明，因為有力量的激情必以理性思考為支撐，而品賞本身就包含情感體驗?；氐綄Α对谏衬行摹返慕庾x上來，我以為兩種不同類型的解讀會呈現(xiàn)迥然不同的效果，這篇文本就內(nèi)容風格而言更適合第二種解讀類型。之所以這么說是基于對文本內(nèi)容的考量。文本內(nèi)容呈現(xiàn)的是“我”被摔在沙漠中心后，在死亡的臨界點上，那種彌留之際模糊不清的意識流，這種意識流像流淌在沙漠里的一股濁流，緩慢，厚重，沉濁。雖然有時消失而模糊不清，但再模糊畢竟有一個可以捕捉的思維邏輯痕跡。對于這個思維邏輯痕跡的捕捉描述需要感性體驗，更需要理性思維，解讀這篇文本不引導學生厘清這條思維的濁流應該說是不成功的；而對意識流的描述體驗需要安靜地思考體驗，不需要張揚地朗讀。我們中國人具備感性體驗的天性，缺失的恰恰是理性的思維能力，文本呈現(xiàn)的這種寓于生命感性體驗的理性邏輯，對于培養(yǎng)學生理性思考提供了難得的素材，如果只是“淺淺”地問一問“我”除了眼淚還“擠出了什么”，不能說不是一個遺憾。

說到這里，不能回避的另一個問題是：文本解讀需不需要關(guān)注文本的主旨核心？“我”彌留之際，從恐懼到平靜愉悅的意識流變化，讓“我”最終戰(zhàn)勝死亡恐懼的是一種靈魂的自信，那就是“我”對于人類冒險事業(yè)的意義和價值的認可。在茫茫沙漠中的“我”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無助，但靈魂的自信卻像沙漠里騰起的一道璀璨亮光，讓“我”感到了生命別樣的價值和意義。這讓我聯(lián)想到困于陳蔡之間的孔夫子“天不滅斯文”的靈魂強大，兩者的共同點是個體生命存在對于人類向真向善價值追求的自信，從中也就找到了絕境中的平靜和樂觀。作者意識流中散漫流淌的親朋的愛、農(nóng)人的真諦、乘坐郊區(qū)火車的蕓蕓眾生、海風的滋味等內(nèi)容無一不是表達自己這種超凡脫俗生命追求的鋪陳寫照。在這種鋪陳下，“我”的生命追求是那么的別致、那么的超群。受傳統(tǒng)中庸思想的影響，我們中國人很少有冒險的意識，所以冒險事業(yè)的意義值得讓學生討論，還可以整合《偉大的悲劇》一文進行拓展閱讀。我以為語文課除了上成語言課之外，還要培養(yǎng)學生的思維能力和價值觀，沒有這兩項內(nèi)容，純語言能力的訓練是蒼白無力的。說到語言能力的培養(yǎng)，牙簽剔蟹肉式的細微語言能力培養(yǎng)外，聯(lián)想敘述能力、句陣鋪排能力、比喻修辭能力等在文本中都值得有意識地培養(yǎng)訓練。整整一個課時，反復糾纏于三句話的體驗，在文本的表層徘徊詠嘆，難免感覺單調(diào)。畢竟沒有走進作者心靈深處，就不可能產(chǎn)生深層的情感共鳴；沒有理清意識流內(nèi)在的情感邏輯、表達邏輯，就不可能真正培養(yǎng)豐滿厚重的語言表達能力。

最后，也讓我們回到文章標題吧?！霸谏衬行摹?，人是多么的渺小無助，生命是多么的脆弱輕飄，然而負有人類使命感超凡脫俗的生命、寄寓著神圣靈魂的生命，卻在這沙漠中心放射出神圣的靈光，照亮了人類勇敢探索的前路！品出了這瓶美酒的真滋味，才能真正領(lǐng)悟這酒瓶上標簽的深意。

（作者單位：山東青島開發(fā)區(qū)育才中學）

觀點交鋒

戴繼華（江蘇南通天星湖中學）

文章寫得挺精致，看得出張老師也是一個細膩的人。因為沒看到肖老師的課堂實錄，還不可妄評，但感覺得出，此文用了先揚后抑的寫法。肖老師以三句話為“課眼”建構(gòu)整堂課，應值得肯定，他抓住了語文課的本真。至于張老師所說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與肖老師并不矛盾，語言就是思維的外殼，涵泳語言的過程就是培養(yǎng)思維能力的過程；還有張老師所說的價值觀引導，我以為并不屬于語文課一定要完成的任務，人文的東西應該是語言這一工具無聲的潤澤，是工具的附庸。至于“聯(lián)想敘述能力、句陣鋪排能力、比喻修辭能力等”，如果肖老師課堂容量不夠，倒可以合理穿插進去，以免“單調(diào)”。

張存平（山東青島開發(fā)區(qū)育才中學）

非常感謝戴老師的指教，但所謂“涵泳語言的過程就是培養(yǎng)思維能力的過程”，我不敢認同。我以為對語言的涵泳，尤其是對記敘類文本語言的涵泳多以感性的審美體驗為重，而較少“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語言的確是思維的外殼，一切文章闡述事理也罷，表情達意也罷，其表達的媒介就是語言。語言用來表達“人文的東西”，是表達人文的工具。是語言來潤澤人文，還是人文來潤澤語言，我覺得戴老師好像把這個問題弄顛倒了。語文的人文性、工具性討論是個老話題，兩者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和諧生命體，如果說人文是語言工具的附庸，那真應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句古語。

網(wǎng)友熱評

安楊華（天津市實驗中學）

因為沒看到肖老師的課堂實錄，不敢妄加評論，但看張老師的文章，能想象出肖老師課堂的大致情況。對于張老師注重對文本的理性解讀，透過文本表層深入文本深層的解讀理念深以為然。

徐長林（內(nèi)蒙古赤峰市喀喇沁旗教研室）

我感覺這篇文章集中討論了肖老師的課堂教學與自我評課，概括出了肖老師課堂教學的兩大特點，并重點對課堂教學中存在的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所以說文章的內(nèi)容集中，態(tài)度鮮明。我贊成張老師關(guān)于閱讀不僅要有感性體驗，更要有理想思考的觀點。當前閱讀教學中“淺教”成了一種病態(tài)，就是閱讀停留在甚至滿足于對“寫了什么”的感知，而對文章“怎么寫的”與“為什么這樣寫”關(guān)注不夠，導致閱讀課缺失語文味。教師的重要作用就是善于把學生從淺處引向深處，去發(fā)現(xiàn)作者思想與情感的豐富內(nèi)涵，去領(lǐng)悟表達這份內(nèi)涵的表達技巧。否則，課堂上轟轟烈烈之后以及學生閱讀量不斷增加之后，仍然不會引起以思維能力為核心的閱讀能力質(zhì)的提升。

程振理（江蘇省泗洪中學）

毋庸置疑，張存平是一位善于思考的老師，而且思維深刻，頗有見地。我無意于評價孰是孰非，因為是非對錯本不是絕對的，“存在”的價值在于“需要”。其實，引起問題爭議的本質(zhì)在于：語文課到底應該教什么，以及應該怎樣教？

真語文網(wǎng)友萬龍老師曾問及“言與意”的問題，我的理解是：語言是言意之結(jié)合體，兩者凝合為一不可分離，然而我們教語文、學語言，不是首先奔著內(nèi)容去的，而是首先奔著語言去的，先明語言之精妙，方見文意之精美，情節(jié)之感化，精神之陶冶，這就叫作以言帶意。如此看來，張存平所言與肖培東所行，其實并不矛盾。無非是看問題的視角與重點不同而已。

看得出，肖培東“把語文課上成對語言文字體悟研讀的課”，無疑是一堂真語文課，至于“打破傳統(tǒng)語文課的套路，切準文本解讀的最佳縫隙”“讓學生徹底放開，傾情走進文本，以自己的體驗來表現(xiàn)文本（甚至表演文本）”，其實是“怎樣教”的問題。張存平所言“主旨核心”“冒險事業(yè)的意義”“思維能力和價值觀”“聯(lián)想敘述能力、句陣鋪排能力、比喻修辭能力等”，本質(zhì)上均屬于“教什么”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必須在讀寫聽說的語言教學基礎(chǔ)上進行。

推薦理由

“語文教材無非是個例子”，正因為如此，語文課教什么、怎么教存在很多不確定性，令廣大語文教師深感困惑。本期的討論由一堂語文觀摩課開始。正如其中一位網(wǎng)友所言，對錯并不絕對，我們無意評價孰是孰非，僅希望通過交流，幫助語文教師更好地把握處理文本的原則和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