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著名學者劉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江蘇興化人,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士,官至廣東學政。同治六年(1867)年初應蘇松太道應寶時之聘,赴上海任龍門書院山長,光緒六年(1880)七月因病離開上海,回故鄉興化。在龍門書院期間,整理教學隨筆成《持志塾言》,總結治學心得成《藝概》《四音定切》《說文雙聲》《說文疊韻》,刪定文稿詩作成《昨非集》。劉熙載晚年主講上海龍門書院的14年,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階段,也是龍門書院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
上海龍門書院創辦于同治中興時期。先后繼任上海龍門書院山長的劉熙載、鮑源深、孫鏘鳴、朱琛、吳大徵、翁斌孫、湯壽潛等多為學界名流。龍門書院的主辦者希望通過恢復“經義”與“治事”傳統,造就“明體達用”的人才。“凡肄業者,必先從事于《小學》《近思錄》,以正其志趨,后及群籍,以備考索。故凡經史詩書悉購置焉。又書《朱子白鹿洞規》于堂,俾日見之,以資警省。月課性理、策論,期有合于胡安定經義、治事立齋之意。故不以舉業、詩賦列入課程。有志之士自亦不欲以遇合之心,奪其學問之實也。……康熙中《御制訓飭士子文》曰:‘從來學者,必先品行,次及文學。學術事功,原委有序。’此在諸生,當早懔之。況地屬瀕海,中外雜處,聞見易紛,砥柱中流,尤須正學。諸生誠能邃其學力,養其德器,以上答國家興賢育才之意,將于斯世必有濟焉。”[1]可見,龍門書院與舊式書院迥然有別:舊式書院強調的是舉業、詩賦、遇合之心、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而龍門書院強調的卻是正其志趣、遍及群籍、學問之實、國家安危、黎民福祉。
劉熙載在龍門書院期間,“與諸生講習,終日不倦。每五日必一一問其所讀何書,所學何事,黜華崇實,祛惑存真”[2]。嘗戒學者曰:“真博必約,真約必博。”又曰:“才出于學,器出于養。”又曰:“學必盡人道而已。士人所處,無論窮達,當以正人心、維世道為己任,不可自待菲薄。”盡管劉熙載所授仍為傳統儒學,但由于他強調力行致用,因而并未淪為陳腐說教,相反“篤近切實,足為學者法程”[3]。他曾對其弟子說:“為學當求有益于身,為人當求有益于世。在家則有益于家,在鄉則有益于鄉,在邑則有益于邑,在天下則有益于天下。斯乃為不虛此生,不虛所學。不能如此,即讀書畢世,著作等身,則無益也。”[4]他要求弟子每日記載檢查自己的讀書、行事,并親自披閱。同治《上海縣志》卷九《龍門書院》稱:“人置行事日記、讀書日記各一冊,每日填寫,逢五、十日呈院長評論。”同鄉學者李詳在《劉融齋中允》中稱其“已中風矣,猶閱諸生日記”[5]。
上海圖書館古籍部收藏有劉熙載龍門書院弟子陳宗彝撰龍門書院手稿共48冊。其中,同治戊辰年(1868)仲春望日始記《龍門書院日記》2冊,同治戊辰年(1868)閏四月初一至光緒六年(1880)六月初八日記《龍門書院讀書日記》21冊、《龍門書院行事日記》22冊,另有《龍門書院日程》2冊、《制義文》1冊。陳宗彝手稿的起止時間恰好與劉熙載主講龍門書院的時間重合,是為劉熙載與龍門書院研究的重要文獻。
《龍門書院讀書日記》每頁天頭均印有如下紅字:
讀書先要會疑,又要自得。張子曰:“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又曰:“心中有所開,即便札記,不思,則還塞之矣。”
《龍門書院行事日記》每頁天頭均印有如下紅字:
行事當敬以勝怠,義以勝欲。敬怠、義欲須于舉動時默自省察。所行必求可行,不可記者即知必不可行,記必以實。司馬文正言:“誠自不妄語始。”
《龍門書院日程》每頁天頭均印有如下紅字:
敬怠,要合身心內外自省,先在持之以莊。義欲,要在念慮上加察,先在一其心志,力去妄念。功課,貴在整飭,不得間斷,當以有恒有漸為方。
《龍門書院日程》每頁除“月”“日”外,有“晨起”“午前”“午后”“燈下”四節,分“敬”“怠”“義”“欲”“功課”五項,左側書有“其敬義二項,須于身心舉動之間,時時以怠欲自檢,逐時標記”,“右課程格式,諸生每日按候填寫,務以不欺為主,忠信之要”。上海圖書館古籍部同時還收藏有劉熙載龍門書院弟子宗廷輔同治七年(1868)撰《龍門書院讀書日記》二冊、《龍門書院行事日記》手稿一冊。
南京圖書館古籍部收藏有《續定上海龍門書院課程章程》刻本一冊。該書包括《續定上海龍門書院課程六則》《續定上海龍門書院章程六則》及《附細目二十二條》。“續定上海龍門書院課程”為“重躬行”“勤讀書”“嚴日課”“遵規矩”“循禮儀”“簡出入”六則。其中“嚴日課”的具體內容如下:
諸生宜各置《行事日記》冊、《讀書日記》冊,于《行事日記》冊內分“晨起”“午前”“午后”“燈下”四節,按時定課大要。以“晨起”“午前”治四子各經(一書精熟,然后再讀一書)及性理(每日讀數章),“午后”讀諸史綱鑒(專取一書,從首讀起,不得雜亂)及各家書(擇其要,擷其精,不得觀無益之書),或旁通時務(須有實際),有余力或作文辭(須當于理,不得作閑雜詞章),或習書法(須端楷),“燈下”或兼及科舉之業(宜多讀先正闡發義理之文),雖間有參差,總以綿密無間為主。每日課程及事為,按候記于《行事冊》;讀書有心得、有疑義,按日記于《讀書》冊。所記宜實,毋偽,宜要,毋泛,不得托故不記。逢日之五、十,呈于師前以請業請益,師有指授,必宜服膺。每月課文一次,歲終甄別,以驗所學之淺深而進退焉。
該章程末云:“前山長顧訪溪先生課程甚詳且當,諸生既各置一冊矣,茲又舉其切要而當守者厘為六則,使諸生揭之座右,相與講明遵守而責之于身焉。此學者切實之功,即教者稽考所在也,諸生勉旃。”又民國《上海縣續志》卷十八《顧廣譽傳》:“同治丙寅主講龍門書院,以正學教生徒,遠近興起,定課程六則,令諸生各置一簿,日書所得,時考課焉。未一年,卒于書院。”方宗誠《柏堂師友言行記》卷四:“永康敏齋方伯(寶時)任上海道時,尊賢下士,好善如不及。上海創建龍門書院,專講實學。方伯歷聘平湖顧訪溪廣譽與興國萬清軒斛泉、興化劉融齋司業熙載,先后主講席。三君者,皆今之賢士。其書院學規,與胡安定湖州學規相似。故江浙之士,多所造就。嘗延予與融齋為定學規,并屬編訂《上海志例》,及《張揚園先生集》。”據此可以推斷:《龍門書院日記》為顧廣譽主持龍門書院時首創,《龍門書院讀書日記》《龍門書院行事日記》及《龍門書院日程》則為劉熙載主持龍門書院時改制,《續定上海龍門書院課程章程》乃由劉熙載與方宗誠共同擬定。此外,南京圖書館古籍部同時還收藏有劉熙載龍門書院弟子沈祥龍《樂志簃筆記》四冊(光緒辛丑春鋟云間沈氏刻本),內有《吾園日記》上、下二卷。其序云:“祥龍師事興化劉先生十四年,讀書吾園(龍門書院園名)。先生諄諄垂教,命按日札記,而承指示,久之積成數巨冊。今春先生歸道山矣,提攜誘掖,從此無人,追憶往訓,曾未遵聞,行知能無愧悔?爰取曩日所記,擇其什之一二,錄分兩卷。自今以往,茍力勉焉,而自踐其言以期稍寡尤悔,庶不負先生之教乎?不然,能言不能行,恐終為小人之歸耳!光緒七年仲冬之月。”
龍門書院要求諸生日記的做法在當時就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上海廣方言館即借鑒了龍門書院這一做法。據《廣方言館全案》載:同治九年(1870)三月初三日《總辦機器制造局鄭馮上督撫憲稟》所附《計呈酌擬廣方言館課程十條》,“考核日記”即為其中之一。該課程要求:“茲擬照龍門書院課程,設立課書行事日記二本,諸生按日登記,于課文之后三日,送交先生考核。”[6]劉熙載龍門書院弟子胡傳之子、現代著名學者胡適對此評論道:“父親對這位了不起的劉山長的教學方式也有所記載。他說所有在書院中受課的學生,每人每日都得寫一份‘日程’和一份‘日記’。前者記載為學的進度;后者是記學者的心得和疑慮。為這種‘日程’和‘日記’的記述,該院都有特別印好的格式,按規格來加以記錄。這些‘日記’和‘日程’父親均保留下來。其中有趣而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印刷品的卷端都印有紅字的宋儒朱熹和張載等人的語錄。其中一份張載的語錄便是:‘為學要不疑處有疑,才是進步!’這是個完全中國文明傳統之內的書院精神。”[7]
龍門書院的教學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贊譽。“其課程以經史性理為主,輔以文辭,尤以躬行為主。院中諸生于行事讀書俱有日記,各置一編。蓋以士先器識而后文藝。固教育之正軌也。”[8]“每午,師生會堂上,請益考課,寒暑無間。誦讀之外,終日不聞人聲。有私事乞假,必限以時,莫敢逾期不歸。劉先生主講最久,士論尤協。途遇學徒,望而知為院中人也。”[9]曾國藩評論龍門書院時說:“不獨滬上浮靡之風為之一變,即遐邇志士,亦當聞而興起。”[10]因士子欲入龍門書院而名額有限,以致1872年道臺沈秉成仿龍門書院設立詁經精舍。當時的《申報》評論說:“滬城書院固不一,而自龍門以外,率以制藝為宗,間及詩賦,無有以經史切磋者。又地為通商巨埠,五方輻輳,士多寄籍,于是即欲肄業龍門,而額隘殊難容眾。是以今觀察沈公,有詁經精舍之建……其課士不尚詩文,專講經史。……惟此六經三史之精,實經濟文章所自出,故以此嘉惠士林耳。”[11]據民國《上海縣續志·風俗志序》記載:“同治中葉,大亂初平,當道注意教育,主講席者,皆當代碩儒,士風丕變,咸知求有用之學,不沾沾于帖括。當時以廣方言館、龍門書院為盛。”以袁昶、張煥綸、胡傳、李平書、姚文棟、姚文枏、葛士濬、祁兆熙、孫點、沈祥龍、劉彝程、陳維祺等為代表的融齋龍門弟子,與廣方言館學子一樣,或成為中央、地方的能吏,或成為推廣新學、興辦實業的先驅,代表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自覺變革圖強的求索精神,推動了中國早期現代化的進程,其影響一直延續至民國初年。
作為一代名師,劉熙載的為人品格與他通變務實的思想、懷疑批判的精神、不存門戶之見的氣度等,不僅影響了他的學生,甚至是學生的子孫后代。他的學生胡傳及其子胡適即是一例。胡傳的為人為學深受劉熙載的影響。胡傳稱:“先生(劉熙載)教人學程朱之學,以窮理致知、躬行實踐為主,兼及諸子百家,各取其所長,毋輕訾其所短,不許存門戶畛域之見。”[12]胡適也稱:“由于業師劉熙載先生的教誨,我父親受程朱理學的影響也很大,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對大清帝國內當時所流行的宗教,予以嚴肅的懷疑與批判。”[13]唐德剛甚至認為:“劉熙載嘗戒學者曰:‘真博必約,真約必博。’這也就是胡適所謂‘為學當如金字塔’之意。胡氏治學對我國傳統治學精神的承繼,可說深入骨髓;西學對他的影響,有時反而是很表面的。”劉熙載要求弟子學宋儒“為學要不疑處有疑,才是進步”,這正是胡適之治學終生奉為圭臬的格言。[14]
參考文獻
[1]應寶時.龍門書院記,見同治《上海縣志》卷九。
[2]蕭穆.劉融齋中允別傳,見《敬孚類稿》卷十二。
[3]《清史稿·儒林傳·劉熙載傳》。
[4][12]胡傳.鈍夫年譜[A].胡適文集:第1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474,468.
[5]李詳.李審言文集:上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696.
[6]廣方言館全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1.
[7][13][14]胡適.胡適口述自傳[M].唐德剛譯注.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3~24,26,31.
[8]王韜.瀛壖雜志[M].廣文書局,1969:53.
[9]柴萼.《梵天廬叢錄》第十七卷。
[10]曾國藩.復應寶時[A].曾國藩全集·書信:9[M].長沙:岳麓書社,1994:6476.
[11]論滬新設詁經精舍[N].申報,同治十二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