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之美,并不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全部精華所在。王昌齡《出塞》之一,之所以引起爭議,就是因為它的后面兩句,把豪情直截了當地抒發了出來。王昌齡的絕句,被贊為唐人第一,其實是需要分析的。直抒豪情的詩句,原不是絕句之所長。如《從軍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樣的英雄語,固然充滿了盛唐氣象,但是以絕句這樣短小的形式做這樣直接的抒情,不免顯得單薄,至少不夠含蓄,一覽無余,缺乏鋪墊。最主要的是,缺乏絕句擅長的微妙的情緒瞬間轉換。想想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前前后后,有多少鋪墊,有多少跳躍,有多少矛盾,有多少曲折。這種直接抒情,以大起大落為宏大氣魄,不是絕句這樣精致的形式所能容納的。意境藝術最忌直接抒發,一旦直接抒發出來,把話說明了,意境就消解了,或者轉化為另一種境界了。
這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另一種藝術境界,至今我國的詩學還沒有給它一個命名,使之成為一種范疇。它不以意境的含蓄雋永、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特點,它的特點不是意境式的溫情,而是激情,近似于鮑照所說的“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強烈的感情的自然流瀉”亦有息息相通之處。其想象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
中國詩并不僅僅以意境見長,有時直接抒發之杰作也比比皆是;但是,直接抒發容易流于直白,也就是流于“議論”。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所以引起爭議,就是因為其多少有點抽象。當然,并不是所有類似議論的詩句都是命中注定流于抽象的。如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又如白居易的“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等,皆是千年來膾炙人口的名句。我國古典詩話曾經把這個問題提到理論上得出結論:“無理而妙”。最早是清賀裳(約1681年前后在世)在《載酒園詩話》卷一中所說的:
詩又有以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按:李商隱《瑤池》),則又無理之理,更進一塵。總之詩不可執一而論。
他的朋友清吳喬(1611—1695)在《圍爐詩話》卷一中發揮說:
余友賀黃公(按:賀裳字)曰:“嚴滄浪謂‘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理實未嘗礙詩之妙……理豈可廢乎?其無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喬謂唐詩有理,而非宋人詩話所謂理。
這里所說的“無理而妙”,“理”是與人情對立的,與王維形而上的天人合一的物理、事理之“理”有根本的不同,主要是指與情相對立的“實用理性”。最初是宋代《陳輔之詩話》提出來的,說王安石特別欣賞王建《宮詞》中的“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謂其意味深婉而悠長”。這種說法,太過感性,于理論似乎不著邊際。
過了差不多五百多年,明鐘惺(1574—1624)、譚元春(1586—1637)在《唐詩歸》中聯系到唐李益《江南詞》中的“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以為其好處是“荒唐之想,寫怨情卻真切”,“翻得奇,又是至理”,就隱約提出了理論上的“情”與“理”的關系:于情“真切”,乃為“至理”,但又是“荒唐”之想;“無理而妙”,超越通常的“理”(“此可以理求乎”),才是“妙語”,結論是“無理之理”。在思想方法上,他們由此總結出一條,即“詩不可執一而論”。不要以為道理只有一種,從一方面來看,是“荒唐”的,是“無理”的;從另一方面來看,又是有理的,不但有理,而且是“妙理”,很生動。
吳喬在《圍爐詩話》卷一中指出“無理而妙”,并不是絕對無理,“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關鍵是這里的“理”是唐詩的“理”,和宋人詩話所謂“理”,不是一回事。宋人的理是抽象教條之理,而這里的“理”是人情,和一般的理性不同,只是“于理多一曲折”。這就是說,這不是直接的“理”,而是一種間接的“理”。直接就是從理到理,而間接是通過一種什么東西達到理的呢?吳喬沒有回答。
徐增(1612一?)在《而庵說唐詩》卷九中嘗試做出回答:“此詩只作得一個‘信’字……要知此不是悔嫁瞿塘賈,也不是悔不嫁弄潮兒,是恨‘朝朝誤妾期’耳。”意為不是真正要嫁給船夫,而是表達一個“恨”字,恨什么呢?無“信”,就是沒有一個準確的期限,造成了“朝朝誤妾期”,一天又一天,誤了青春。這就是說,這里講的并不完全是“理”,而是一種“情”。從“情”來說,這個“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這不是通常的理,可以說叫作“情理”。其境界不是一般的“意境”,而是“情理境”。
通常的理,簡而言之,是一種邏輯上的因果關系,因為商人歸期無定,所以悔不該誤了青春;因為船夫歸期有信,所以還不如嫁給船夫。這僅僅是表面的原因,在這原因背后,還有原因的原因。為什么發出這樣極端的幽怨呢?因為期盼之切,而這種期盼之切、之深,只是一種激憤。從字面上講,不如嫁給船夫,是直接的、實用因果關系,而期盼之深的原因,其性質是愛,是隱含在這個直接原因深處的。這就造成了因果層次的轉折,也就是所謂“于理多一曲折耳”。沈雄(約1653年前后在世)《古今詞話·詞辨上卷》說,王士稹(1634—1711)欣賞彭羨門的“落花一夜嫁東風,無情蜂蝶輕相許”,同樣可以用賀裳的“無理而入妙”“愈無理則愈入妙”來解釋。
從藝術方法上說,意境的內蘊與直接抒發是兩條道路,也可以說是一對矛盾,意境回避直白,直白可能破壞意境。要使直白式的抒發變成詩,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與理(理性邏輯)拉開距離,用我的話來說,就是非理性的,或者超越理性的情感邏輯。可惜這樣深刻的規律,古典詩話家往往滿足于用篇幅短小的近體詩(律詩和絕句)來闡釋,因而顯得捉襟見肘。其實,這種無理而妙,妙在理是全面的,而情感是絕對的,《詩經》中比比皆是。如《伯兮》中的:“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這里的好處在于,極端化的,唯一的,這正是情感強烈的表現。又如《黃鳥》中的:“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因為是所愛的,就值得拿一百個人的生命去贖救。
在楚辭中,尤其是《離騷》中更是直接的政治抒情:“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為了自己的追求,就是死九次(或者多少次)也不后悔。
情感邏輯的絕對化正是詩的妙處所在。宋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中的《有所思》是一首民歌,其于愛情的直白,就更加以情感邏輯的極端化的“癡”為特點: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已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在古典詩話詞話中,與無理而妙類似的還有“癡而入妙”。這樣極端的癡法,明明是空想,但骨子里卻是極端的愛在起作用。在李白的詩里,主要是歌行體的詩中,與當時或后世的詩人相比,更是把極端化的情感邏輯發揮到以“狂”程度:“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如在被邀人京之時,他競把自己的狂態不但直接表現出來,而且加以夸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至于那首著名的《將進酒》中,更是極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如果以理性邏輯來衡量,這是不真實的,歷史上因為飲酒則留下美名的,恐怕只有區區的劉伶,名聲并不大。
詩的好處恰恰在于這種不符事實、不合邏輯的“無理”。至于白居易《長恨歌》的結尾: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好就好在,愛情絕對到不受天地空間的限制,而且在時間上也不受宇宙存在的限制。李楊的愛,在這里還是超越了生死的。在開頭,李隆基的愛還有“重色”的成分;但是,到了楊玉環“宛轉娥眉馬前死”以后,已經無色可重了,卻仍然愛得神魂顛倒,而楊玉環就是成了仙也不改其愛情。這些都是把感情直截了當地講了出來,不講究任何含蓄,不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談不上言外之意,完全是言內之意。
這樣的經典之作,并不亞于近體的絕句和律詩,原因何在?就在于這種詩歌在理性邏輯來看是無理的,表現了情感邏輯的特征。這種情感邏輯,從內涵上來說,不遵守形式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充足理由律,也不遵守辯證法的對立統一的全面律,而是以片面性絕對化見長。有一點必須再度明確,這種直接抒發絕對化的藝術與意境的藝術,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是遙遙相對而又息息相通的。
參考文獻
[1][清]丁福保編.清詩話: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
[2][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一[M].∥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78.
[3][清]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M].∥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9,225;[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一,同上477~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