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網絡發達,讀書遇到什么疑問,搜索一下即可解決,但是有時候網絡也會有舛誤,尤其遇到要查找中國古籍中的一些問題,僅僅依靠“百度”是渡不過去的,所以還得依靠工具書。黃庭堅《答王志飛書》里稱贊陳師道:“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脈絡,有開有塞,而至于九川滌源四海會同者也。”要知天下之脈絡,就要對一些工具書性質和用法了然于心。讀大學時老師常對我們說要懂一點版本目錄學,最好翻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至少要讀一讀張之洞的《書目答問》,這樣對以后讀書教書都有好處。現在看起來,《四庫提要》《書目答問》一類書對一般語文教師來說,已經不太需要了,但有些介紹中國古籍的工具書還是需要讀一讀的,如果能懂一點版本目錄知識,就可以少走許多彎路。筆者讀了當代著名歷史學家張舜徽的《中國文獻學九講》(中華書局2011年版,以下簡稱《九講》)很有收獲。這是一本為今天一般讀者所寫的書,尤其適合語文教師讀。它為喜歡古籍的人提供讀書的“脈絡”,指示進修的門徑。最主要的是大名家寫書卻文字簡潔明白,如胡適所謂“講演要深入淺出”。全書十八萬字,稍稍用心,期月可畢。
張舜徽(1911—1992),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創會會長,是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文獻學家,長于校勘、版本、目錄、文字之學。《中國文獻學》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最初出版于1982年,共有十二編,中華書局選取其中關于古代文獻“常識”的精華,編成《九講》,俾讀者能系統了解古代文獻知識,同時可以掌握一些治學方法,更可以進一步感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據筆者淺陋之見,本書至少有以下一些特點。
一、綱舉目張。執一馭萬
《九講》為我們普通讀者描繪了一張清晰的中國古代文獻“譜系圖”。第一講“文獻學概說”,介紹文獻學的范圍、任務、記錄古代文獻資料的材料和書籍、古代文獻散亡的情況。第二講“古代文獻的基本情況”,講解古代文獻中著作、編述、抄纂三者的區別,編述的體例,以及寫作中的模仿、偽托、類輯。第三至五講“整理古代文獻的基礎知識”,分別講解版本、校勘、目錄三門學科的一些知識,例如:第三講,介紹何為版本,雕版書溯源,何為“寫本書”,刻本書的源流,比較宋元明清刻本的優劣,并介紹什么叫“精校本”“精刊本”;第四講,講解校勘的起源和任務、意義,校書的條件、依據、態度,并介紹了清代學者的校書工作;第五講,講解有關目錄學的知識,目錄的流別,還介紹了除此以外的一些書目。第六講“前人整理文獻的工作”,這些工作有抄寫、注解、翻譯、考證、辨偽、輯佚等。第七講介紹前人整理文獻所取得的豐碩成果,包括修通史、纂方志、繪地圖、制圖表、編字典、輯叢書六項。第八講分別講解自漢代劉向劉歆父子、鄭玄、唐代陸德明、宋代鄭樵直到清代章學誠、紀昀等人在整理文獻方面的成就。第九講專門講解清代考據學家在整理文獻方面的業績,介紹了清代樸學家在語言文字的整理、經傳的注釋和闡發、史實的考辨、周秦諸子的整理幾方面的工作。這九講每一講都是要言不煩,條目清楚,以史為經,以各事物為緯,有條不紊地敘述,令人讀起來有綱舉目張之感。例如講解“記錄古代文獻的材料”一節,依次介紹甲骨、金石、竹木、縑帛和紙,一方面讓我們知道了古人書寫的各種物品,增加了知識,一方面又讓我們對中國書寫和書籍發展的歷史有了清楚了解。整本書讀過,使我們對中國古籍許多常識有進一步的了解。
二、釋義精確,廓清史實
張舜徽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國學大師,他在文字學上造詣很深,早年得楊樹達好評,所以在書中處處體現出嚴謹的態度,無論講解一個名詞或一個典故,都言必有據,持之有故。例如,第一講開宗明義講什么叫“文獻”。他說此詞最早連用是在《論語-八佾》:“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據漢、宋學者對此解釋,“文”解為典籍,“獻”解為賢人,實際上是賢人的一些言論。過去學者強調“征文考獻”,是說要了解過去的歷史,一方面要取證于書本記載,一方面要探索于耆舊言論。他說,“文獻”一詞用于明其著述,起于宋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這讓人對“文獻”一詞的原意有了了解。他說近人把具有歷史價值的古跡、古物、模型、繪畫概稱為歷史文獻,“這便推廣了它的含義和范圍,和‘文獻’二字的原意,是不相符合的”。
再如,什么叫“著作”?什么叫“編述”?什么叫“抄纂”?他說:“將一切從感性認識所取得的經驗教訓,提高到理性認識以后,抽出最基本最精要的結論,而成為一種富于創造性的理論,這才是‘著作”’;將過去已有的書籍,重新用新的體例加以改造組織的功夫,編為客觀需要的本子,就叫作“編述”;至于將過去繁多復雜的材料,加以排比、撮錄,分門別類地用一種新的體式呈現,則稱為“抄纂”。這讓我想起近年來那些每年“著作等身”的專家學者們,每年要制造很多文字,甚至有人把上課的講稿也稱“著”,其實可能連“編述”也算不上。
再如,在談到清人的校讎工作時,他對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的校經、錢大昕的校史十分推崇,認為這才是做到科學精邃的工作。他批評說:“不過在當時校書工作者的隊伍中,也還有一種人,沿明人評點古書的積習來做功夫。”他舉例說清初的何焯“見書不可謂不廣,校書不可謂不勤”,但是何氏用了許多評點,就和后來乾嘉學者的“趨向截然不同”。張先生引了王應奎《柳南續筆》的話:“何義門看書,洵屬具眼,然過于細密,便近時文批評。”同時,他還引焦循的話說何焯屬于校讎中的“文苑”,而盧文昭、王氏父子等應該屬“儒林”。這種區分對我們讀書很有幫助。所謂術業有專攻,我們選擇什么專業的書,必須是那個專業的頂尖之作才好;同時也提醒那些率爾操觚者,不要思出其位,以為自己什么都懂。連何焯那樣的博洽之人尚且為人所譏,何況才氣不逮者。所謂“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
其他如什么叫訓詁,什么叫傳、箋、注、章句,什么叫集解、集注、集釋、集說,書中都解釋得清清楚楚。讀了,不啻是進修了一門課。
三、尊重“專家”。不廢“心得”
在本書第六講里,張舜徽先生對古代有貢獻的學者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表現出尊重古人、尊重學術的客觀態度。例如他談到,注解古書的工作到宋代而“體制大變”,宋代學者不喜歡墨守成規而往往別創新解,尤以朱熹為代表人物。后來形成了“漢學”“宋學”門戶之爭。對此,張先生的態度是實事求是,他認為朱熹在宋代傳注家中的地位就像鄭玄在漢代傳注家中一樣重要。他引清代李兆洛的話說,治經之途有兩種,一種是專家,確守一師之法,尺寸不敢違越,唐以前諸儒都是這樣;還有一種是心得,只要通之于理無所依傍,唯求己之所安,宋以后諸儒都是這樣。前者本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旨,以鄭玄為代表;后者循孟子“以意逆志,是謂得之”之道,以朱熹為代表。兩家都有長處,也都有缺點。張先生說,由“專家”途徑發展下去便流于拘隘,由“心得”途徑發展下去便流于悍肆,這就形成了兩派末流的大弊病。他認為,其實朱熹本人始終還是佩服漢代學者替古書所作的注解簡單明了。例如朱熹說:“漢儒注書,只注難曉處,不全注盡本文,其辭甚簡。”朱熹在回答張敬夫的信里更是批評有些注釋者說:“文人不過數語,而所解者文過數倍。本文只謂之性,而解中謂之太極。凡此之類,將使學者不暇求經,而先坐困于吾說,非先賢談經之體也。”讀這段文字,不禁使人想到現在有些語文公開課的“過度闡釋”現象也是這個毛病:人家講的是“性”,他們非要解釋成“太極”;明明是一篇《孟子》,他們非要當作《論語》來解讀,挖出它的微言大義(核心價值),滿堂串問,熱熱鬧鬧,結果使學生“不暇”讀課文。這其實也是犯了“悍肆”之病。一方面,語文是一個基礎學科,我們不能把它搞得玄妙莫測,像過去宋儒諷刺的那樣“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結果把語文教學搞得很“拘隘”;另一方面,畢竟語文也是一個專業,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隨隨便便指手畫腳的,“對抗語文”或者大談個人“心得”之類,都是思出其位的“悍肆”之舉,雖然痛快,難免為通人所譏。
四、肯定古人,提倡“力學”
提倡扎扎實實的學風,推崇古人勤奮的精神,是貫串于《九講》每一講的要義。例如第八講里,一一介紹了從劉向父子到紀曉嵐等學者的業績,讓我們對古人的研究精神、工作態度有所了解。不僅如此,對一些并不屬于很有名的學者作者也加以褒揚。例如在第六講介紹“抄寫”時,對南齊的沈膦士年過八十仍然抄書不輟、唐代柳仲郢抄“九經”“三史”的精神大加贊賞。他還以宋代魏了翁的《九經要義》、袁樞《通鑒紀事本末》以及洪邁和顧炎武的著述為例,強調抄書的益處。他說:“‘死抄’的方式對幫助記憶,也還是有很大益處的……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們,不但能獨自刻勵,從事于抄書工作,還能參加集體抄書,來保存古代文獻。遠者勿論,但就明清兩代統治階級設館修書時的抄寫成績來看,已經夠驚人了。”這讓我想到讀大學時,古典文學老師談到顧炎武《日知錄》和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時說的:“梁啟超說抄書也能抄出學問來的。”確實,我們有時說某某人很淵博,其實哪里是憑空就能淵博的,清人陸以湉《冷廬雜志》有云:“展卷一回,動筆一次,典故純熟,終身不忘。日積月累,自然博洽。”過去我們欽佩錢鍾書先生,有篇文章說他讀書“過目不忘”,不記筆記,現在看看他已出版了的筆記手稿,我們才明白天才還須靠勤奮。
對那些校書之外能夠讀書研究的,張舜徽就更推崇了。在談校書重要性時,他引葉德輝在《藏書十約》里所說的“書不校勘,不如不讀”,但他又引了張之洞所說的“但校后宜讀,若校而不讀,便成笑柄”。因為對一般人來說,藏書是手段,求學問才是根本。這些都對我們有警誡作用,一般人買書的速度總比讀書快,只買不讀,“姑俟異日觀云爾”,也是一般人的通病,更不必說那些有錢的附庸風雅者。正因為如此,張先生對一些不好的學風會隨時提出批評。例如在談到類書時,他說:“類書大興以后,對于學術界有利也有弊。”然后他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話:“此體一興,而操觚者易于檢尋,注書者利于剽竊。輾轉稗販,實學頗荒。”讀到后面八個字,我不禁想到如今我們拜網絡所賜,檢索頗易,讀書寫作都比古人條件好得多,然而,是不是有“實學頗荒”之虞?總之,他對中國歷史上于學術有貢獻者都給予很高評價。例如在談到甲骨文時,張先生說:“國人最早知道重視這份寶貴遺產而從事研究整理的,搜集、編次、印布之功,以羅振玉為最大(羅氏在考釋文字方面,也做出了貢獻);而考證方面取得的成績,以王國維為最著。”不因羅氏在偽滿洲國任過職或有人質疑過他的學術而降低評價。 這本書的好處遠不止這些,去年有一次在和一位退休老教授談到季羨林先生拒絕別人稱其為“國學大師”時,他說:“其實這個年齡段的國學大師已經不太多了,以我看張舜徽、王利器兩位先生要比季先生更配稱‘國學大師’稱號。因為術業有專攻,治學途徑是不一樣的。”后生小子如筆者當然只有傾聽的份,讀了《九講》一書,再加上過去讀過的《中國古書校讀法》,我覺得真大師就該這么深入淺出地為我們指點門徑,講解學術,就像朱自清當年寫《經典常談》一樣。如今,提倡“國學”又成了時尚,我想讀一讀這本書對我們語文教師不無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