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被選人語文出版社高中選修教材的讀本。緣此,該文成為備受關注的小說文本。在已有的研究中,論者大多從小說的魔幻現實主義表現、童年敘述視角、高度感覺化的語言和意象化的手法等方面進行闡釋,對小說主題意蘊雖有論述,但仍有進一步補充和挖掘的空間。莫言小說的主題一貫被認為是隱性的、模糊的、難以把握的,實際上,細讀文本,總有一個解開主題謎團的鑰匙扣兒,用手輕輕扭動,就豁然開朗。最起碼,《透明的紅蘿卜》是這樣。
文中“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一句,即是解開本篇主題的鑰匙扣兒。在這篇小說中,莫言正是通過具有現實性和幻覺性的小黑孩這個人物形象,串聯起集體、家庭、社會等各方面力量在那個時代的特定表現圖景,并通過展現這些圖景讓讀者追索造成小黑孩也是那個時代生活艱難的種種原因,從而構成作品主題的多重意蘊。
一、集體群像的蒙昧與無意識
故事發生的場景是公社加寬滯洪閘工地,是一個集體活動場景。集體,在故事發生的年代是一個非常響亮的詞語,是指人民群眾共同擁有又同時能為人民群眾謀利益的一個高尚組織,在農村基層表現為公社集體和大隊集體。《透明的紅蘿卜》中,大隊集體的代言人有兩個隊長,各通過派工和處理小黑孩偷蘿卜兩個場景展現。
按道理,加寬滯洪閘是一項公共水利事業,隊長對上級分派的任務應該主動配合、盡心派工,但從故事中其態度來看,卻是陽奉陰違、被動應差。隊長一大早開始派工就張嘴大罵:“他娘的腿!公社里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動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無奈下,先派了大工小石匠,然后派小工時,盯上了站在墻角只有十歲左右的小黑孩:“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去當小工吧,怎么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子兒,愿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愿意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干活。”幾句話,一個蒙昧、狡黠,缺少對“隊長”角色體認的基層干部形象躍然紙上。“隊長”是社員帶頭人,“公社”是其上級單位,“隊長”對“公社”的理解是“洋鬼子”。干群緊張,上下糊弄,群眾觀望,很難不讓人想起魯迅筆下的小丑和看客,只不過換了時代與場所。
另一個隊長大白天躲在菜園里睡大覺,當看園子大爺將偷蘿卜的小黑孩帶到他面前時,他滿臉殺氣,對只有十歲左右的小黑孩,不問緣由,拳打腳踢,審問謾罵,甚至將小黑孩全身衣服剝光,讓其赤身裸體地滾回去。處理問題方式簡單野蠻,踐踏孩子自尊的同時,也將“隊長”的尊嚴踩在了腳下。
公社集體代言人是工地上的帶隊干部,一個有著寬闊嘴巴善言不能干的劉副主任。寬嘴巴很會訓話,農業學大寨、水利命脈、沒有水的農業就像沒有水的孩子等大道理,都很有力地從他的寬嘴巴里汩汩而出,但當社員問劉副主任能否和社員一起睡橋洞時,他卻說:“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愿意在這兒睡不愿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干……”
由這樣的公社干部和大隊隊長領導下的社員勞動,莫言在另一篇小說里有更為形象的比喻:“……懶洋洋的社員跟隨隊長到田野里去干活,就像一個犯人頭目領著一群勞改犯。奇怪的是距我們村莊八里遠的勞改農場里的勞改犯去上工時,倒很像我們觀念中的人民公社社員。”
社員與上級領導的關系就像犯人與監獄官的關系,而作為人的主體意識,作為人的感知、喜怒哀樂、人情長短,特別是社會規則、法律制度等都被一些口號和標簽泯滅消解掉了。人最可怕的是集體無意識,能意識到行為的不當,尚有改正的機會;若所有人都無意識地盲從、跟隨、應付逐流,那這個社會就真的是病人膏肓了。正是這種畸形的集體群像,是造成那個時代生活艱難最直接的原因。莫言作品從不直接揭示,而是通過這些代言人的言行真實再現,與同時代作品相比顯得更深刻,更具有文學性。
二、成人世界的粗暴與冷漠
如果說《透明的紅蘿卜》第一層面的世界是由官員和社員共同構成的—個監制與被監制的空間,那么第二層面的世界則可挪移到成人與兒童中間。從黑孩的兒童視角,小說的成人世界由三方力量組成,官方成人、家庭成人和鄰里成人。官方成人是上文中分析到的一位公社副主任和兩位生產隊長,他們對黑孩的態度,是居高臨下的奚落與謾罵、管制與懲罰,不見絲毫關懷與同情,更別說愛撫與教育。
小黑孩的家庭成人,缺失一半虛置一半。父親闖關東去了,母親死了,繼母終日借酒澆愁。繼母不僅不管小黑孩的死活,連自己親生的兒子,小黑孩的弟弟,也是畫個圈、讓其拖著鼻涕自生自滅在孤獨無人的院子里。僅有十歲左右的小黑孩是這個院子里唯一還有責任心的一個,他替弟弟擦鼻涕,他扛著瘦弱的小身板去隊里出工、去工地勞作。
如果說成人世界還有一絲溫情的話,那是來自同鄉小石匠和小鐵匠為代表的兩種力量。小石匠因為和菊子姑娘相戀而能代表媽媽的關懷,小鐵匠因為能教技術而和師傅老鐵匠一起代表爸爸的教導。按道理,家庭缺失的溫暖和教育,可以從這兩股力量中獲得彌補。遺憾的是,在兩種力量的關懷與教導中,卻伴雜著傷害、粗暴、欺凌與不公。比如小石匠,能親昵地攜帶小黑孩到勞動工地,能積極主動地為小黑孩說情,和菊子姑娘相戀后也一直能關懷著小黑孩的冷暖溫飽,但同時對自己粗大手指敲打在小黑孩光頭上的痛和辱渾然不覺;菊子姑娘的照顧,也僅表現為淺層次的生存需求關懷,與小黑孩的精神意識需求不搭界,所以當小黑孩執意要留在鐵匠爐時,她不理解,還生拉硬拽地強迫去,結果是手背上挨了小黑孩尖利牙齒地咬嚙。莫言在他同時代的另一篇小說里道出了小黑孩咬菊子姑娘的原因:“我不能因為父親愛我就投降。還有一種,還有一種超過父愛母愛的力量,不是愛情,它缺乏理智,從不考慮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釋,它就是我的獨立。固然你們為了愛我而干涉我的獨立,但我還是要恨這種干涉。”鐵匠爐邊雖然煙熏火燎、勞動強度大,但小黑孩喜歡這里,在這里他能感受到男人尊嚴的存在,比在婦女堆里砸石子,聽她們一句句感嘆和同情更讓人舒心。審美與審丑的同時發生,彰顯著成人世界的霸道與強勢。成人世界很少會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問題,給予也是自我的想當然,不是孩子世界的真實需要。
在代表著父愛的鐵匠世界里,小鐵匠的巴掌和謾罵像家常便飯,甚至在一次無意識地指使中,導致小黑孩手抓火燙的鋼鉆,燙熟了皮肉。老鐵匠雖然溫和些,能主動教小黑孩點火要領,能拿自己的衣服給小黑孩穿,但大多時候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最讓小黑孩感到悲涼的,是小鐵匠時時對老鐵匠技藝與位置的僭越沖動,也最終在蓄謀已久的殘酷的偷藝嘗試中得逞。小鐵匠偷走了老鐵匠的看家本領,按傳承,老鐵匠第二天必須離開,讓小鐵匠掌門。就在這樣一個老鐵匠苦澀、小鐵匠興奮、小黑孩五味雜陳的晚上,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造訪更增加了氣氛的凝重與人際關系的復雜。一起品嘗烤地瓜和紅蘿卜的溫情脈脈下,隱藏著的是新舊代替的無情與悲愴,是因情愛相爭而熊熊燃燒的妒火。小黑孩先知先覺地察覺到未來成人世界的危機,那是他極不愿意看到的場景,他要超脫這個他討厭的成人世界,與那個與他一樣弱小的小紅蘿卜進入夢幻般的金色的童話世界。
于是,那個沒有被吃掉的小紅蘿卜在他的虛幻世界里變形了,變得晶瑩透明、玲瓏剔透,泛著耀眼的金色的光芒,那樣優美、流暢、漂亮。人常說“金色的童年”,小黑孩在現實世界里所遭遇到的盡是饑餓、寒冷,粗暴、蠻橫,謾罵、推搡,他依靠意念進入了他虛幻的金色童年。他迷戀這個美麗的金色世界,所以,在小鐵匠將小紅蘿卜粗暴地扔進水中后,他才念念不忘,渴望重見。小黑孩癡迷地到水中摸找,到蘿卜地里一個個對著太陽尋找,但事過境遷,再也尋不到了。或者說,他期望的金色童年本身就是虛幻的,他所處的成人世界里只有冷漠與暴力,從來就沒有人想給過他金色童年。作者在小說的末尾痛苦而無奈地呼喊:“黑孩——黑孩——”這聲音如同魯迅聲音的延續:“救救孩子!”
三、傳統倫理的倔強與新文化的式微
《透明的紅蘿卜》創作于1985年。當時,尋根文學正在興起。與“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簡單地將現實問題歸因于政治體制不同,尋根文學理l生地深入到民族文化之根中去尋求問題本源。《透明的紅蘿卜》在尋求小黑孩生活不幸根源方面,除了體制下人們像犯人般的無意識,和作為兒童直接受制于成人世界的冰冷與粗暴,還有依托老鐵匠與小鐵匠傳藝倫理與小石匠和小鐵匠情場決斗等表現出來的更深的文化建構問題。
在老鐵匠的手臂上有一塊兒耀眼的疤痕,那是老鐵匠偷藝時被其師傅烙下的;小鐵匠從老鐵匠這里偷藝時,同樣也被烙下一塊兒相同的疤痕。并且,只要“藝”被偷走,師傅必須離開,意味著就此退出歷史舞臺,悲壯又悲愴。小黑孩身處這樣的技藝傳承中,身心煎熬,悲涼而無奈。
老鐵匠與小鐵匠的傳藝倫理,顯然是代代相傳,即使是多年的炮火、新文化運動的洗禮與新中國的政治改造也沒能改變。從積極的意義上來說,顯示了民間傳承的生命力,但單就這種以傷害人身體的民間傳藝方式,是需要推陳出新、易弦改轍的。小黑孩對技藝的著迷與渴盼,需要有新的傳承規則去代替,才有望未來無數個小黑孩能擁有幸福的生活。
菊子姑娘和小石匠的日益親密,讓小鐵匠難抑妒火,公開向小石匠挑戰。兩位情敵各不相讓、撕咬踢打,打得血雨腥風、天昏地暗。在這里,鄉問情敵的爭斗仍然是最原始的肉搏戰,沒有文明,沒有規則,一如小鐵匠所說:“這年頭,拳頭大就是有理。”小鐵匠在拳頭和力量的較量中勝出,但小石匠不講磊落,趁小鐵匠不備,抓起一把沙土向小鐵匠臉上打去。正因如此,在小石匠暴打被迷著眼睛的小鐵匠時,小黑孩才拼命相救,因為在小黑孩心里還有傳統執拗的仁義。
鄉間秩序依靠精英幾十年的啟蒙教育,沒有留下雪爪鴻泥;摧枯拉朽的政治革命也無法將其洗心革面。作者對民間文化與民間秩序的現狀與重建充滿憂慮。小黑孩形象其實就是作者自己的象征。“我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后來的小說里,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或者可以說,一個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總有一個領頭的,這個沉默的孩子就是一個領頭的,他一言不發,卻有力地領導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東北鄉這個舞臺上,盡情地表演。”作者始終以小黑孩的五官超驗感覺著這個世界,評判著這個世界,用虛幻的視角昭示著這個世界。每當小黑孩厭惡周圍一切時,都會蕩開思緒,與自然萬物為伍,聽音樂般的鳥叫蟲鳴、火車轟鳴般的螞蚱動翅。魚群的喋呷,河蝦的游弋,白云的飄動,樹葉的振落,都是小黑孩虛幻世界里的主角。作者這樣處理黑暗和災難的手法,與其建議處理釣魚島問題異曲同工:“我去過韓朝三八線,那里是動物的天堂。我希望釣魚島成為魚類的天堂。”
以文人的視野與心胸,對于現實的黑暗與棘手問題,大多而且也許也只能是深刻的揭示與痛苦的悲憫。實際上,這也是作為文人最理性最合理的解決方法,因為沒有文化與思想的覺悟,沒有人性的改變,人類的一切問題都無法徹底解決。這種適合意會不適合言傳的狀態,特別契合作者的名字——莫言,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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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北京市教委專項資助項目“專業建設與示范課程建設”(項目編號:PXM201501421300002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