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孤獨，慰藉常因距離

情感需求與生俱來，人際隔膜永恒存在，所以人生而寂寞，慰藉常因距離存在，刻意消除距離以獲取更多，往往連當初所有都會失去。這便是我閱讀托馬斯·沃爾夫《遠和近》的整體感受。

小說情節很簡單，說的是火車司機幾十年駕駛列車，每天經過一個小鎮，小鎮郊外朝他揮手的母女給他的單調工作帶來莫大慰藉；當他退休后想找那對母女暢談生平，卻發現當初的所有質樸熱情理想都化為庸俗冷硬現實。故事明暗兩線并行，明里是火車司機對寧靜田園的向往和追尋，暗里是田園母女對遠方的守望和致意。在相對遙遠的距離外，雙方達成了和諧一致；距離消失，則是無邊的冰冷和失落。

文章開頭，我們先看司機眼里的小屋：

它的郊外，有一座明凈整潔、裝有綠色百葉窗的小屋。小屋一邊，有一個園子，整齊地劃成一塊塊，種著蔬菜。還有一架葡萄棚，到了八月底，葡萄就會成熟。屋前有三棵大橡樹，每到夏天，大片整齊的樹蔭，就會遮蔽這座小屋。另一邊則是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壇。這一切充滿著整潔、繁盛、樸素的舒適氣氛。

這段文字描述了小屋及其周圍的環境，一切都罩上了火車司機的主觀色彩。對司機而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單調刻板而令人厭倦的重復奔波，所以穩定寧靜而富有生機的田園生活就成了他的向往。小屋明凈整潔而裝有綠色百葉窗，菜園劃為整齊幾塊而種上蔬菜，可見司機的關注很仔細；八月的葡萄、夏季的橡樹樹蔭、其他不同季節的鮮花，可見司機的關注很持久。小屋的建筑樣式和周遭的環境設計，整潔雅致，富有生機，透著匠心，可見房屋主人的勤勞淳樸和對生活的熱愛。果然，二十多年來一聽到司機按響的汽笛，那對母女就從小屋后門出來向他揮手致意，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啊！

可是且慢，如前所言，這一切都是司機眼里的景象，籠罩著他的彼岸氣息，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依據后文，我們不妨這樣設想一下那對母女的真實情形。一輩子生活在偏遠小鎮的郊外小屋，二十多年里不曾離開，對她們而言，司機眼里的小屋和田園可能全不是那樣。或許小屋的整潔透著窮酸，整齊的菜地滿是呆板，葡萄棚、橡樹蔭也掩不住夏日的燠熱……那狹窄封閉的空間里，日復一日的瑣碎家務甚至讓人窒息。這時，那來自未知遠方又奔向下一個未知遠方的神奇火車，何嘗不就是外面的世界，寄托著多少綺麗的夢幻？更何況還有個多情的司機，每一次都忠誠地拉響汽笛。

雙方都有自己的情感訴求，而且恰恰在對方身上找到了依托，所以達成親切的默契。雙方互看，熱情洋溢，其實他們看到的都不是真實的對方，向往的也不是真實的小屋或火車，而是一個虛幻的對象。真實的生活和世界不同程度上總讓人感到孤獨和壓抑，我們都渴望被理解和欣賞，渴望新鮮的體驗和激情，可現實中我們總不免真切地體驗著一些令人不快的細節，卻又很難持久地在真實世界得到穩定的慰藉。納蘭性德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初見之美恰基于距離尚未完全消除，一切的訴求還沒被附上真實的復雜的條件，隔著距離，無論是“看云”還是“看我”，都能體會到對方淳樸美好的回應。

接下來作者寫道，司機決定去拜訪那對母女。趨近向往的對象是人的本性，而趨近向往對象又是偶像坍塌的過程。人世間的追求——財富、名望、愛情乃至信仰，往往如此，所以人注定生而孤獨。

司機駕駛長長的列車上萬次橫貫大地，終于可以告別辛勞，靠退休金過安穩的生活，殊不知工作是為安身立命操勞，也是一種精神寄托。他已經白發蒼蒼，兒女也都成家獨立，此時去拜訪曾給予自己慰藉的彼岸世界，是實現理想的東風既到，也未嘗不是出自垂垂老者的孤獨。他有太多的經歷和感念需要傾吐，他一定要去找她們，因為：

不管他見識過多少危險和悲劇，那座小屋，那兩個婦女用勇敢從容的動作向他揮手致意的景象，始終印在他的心里，看作美麗、不朽、萬劫不變和始終如一的象征，縱使災難、悲哀和邪惡曾打破他鐵的生活規律。

盡管那對母女向他揮手致意也許只是出于她們自己在現實世界的壓抑和孤獨，寄托著她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或者寄寓著她們對熟悉的陌生人的祝福，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一旦投上主觀的理想，外物就不再是它本來的模樣。

他一看到小屋和兩個婦女，便感到從未有過的非凡幸福。他感到她們所住的小屋無限親切，好像父母對于自己的子女一樣。小屋對司機而言，是他厭倦疲憊時菜地的綠色生機，是恐懼絕望時父母的溫柔撫慰。然而那些親切和美麗，往往都因為某種距離或某個獨特的角度。人生而孤獨，都需要情感的慰藉，無論善良還是邪惡，概莫能外。心中向往的對象，是經過自己加工甚至完全是由自己生造出來用以鼓勵和慰藉的東西，硬要以主觀來要求現實，或者在現實中找尋主觀理想，都是徒勞。

于是，司機一下車來到她們居住的小鎮，便感受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房屋疏疏落落，土路上滿是悶熱和塵埃，“說好的”寧靜、整潔、溫馨無影無蹤，本以為“回家”的輕松、喜悅、激動心情自然也無緣可生，倒是失落、沮喪、緊張潛滋暗長起來。那就把它當作一次朝圣的任務吧，或者說就算完成一樁心愿吧，也許小鎮本來如此，小屋一定會溫潤柔和呢？他心里疑慮重重，腳步沉重，依然前行。

他立刻知道他已經找對了。他看到了那屋前高大的橡樹，那花壇，那菜園和葡萄棚，再遠，是那閃光的鐵軌。除了鐵軌，他無數次矚目過、無數次給他慰藉也讓他魂繞夢牽的景物，怎么可能有錯呢？來到“夢寐以求的幸福的目的地”，他激動得手發抖。可是，“為什么這小鎮、這小路、這天地，以及他眷戀的小屋的門口，變得如此陌生，好像噩夢中的景物”？其實景自然還是那景，人也還是那人，變化的只是距離，就好像欣賞油畫，一定距離之外是衣襟前誘人的凝脂和嘴上熱烈的朱紅，走近了卻只看到凹凸不平、雜亂斑駁的色塊。“再遠，那閃光的鐵軌”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句子。那段閃光的鐵軌自然只是小屋這個視角的景象，鐵軌由這個閃光點延伸向某個未知的神秘的閃光的遠方，那不就是母女矚目火車的緣由嗎？距離真是神奇，總能讓平庸、瑣碎染上神秘優雅之光，比如我們駕車疾馳在夏日的柏油路上，總看到前方的路面似乎水波蕩漾，來到蕩漾處，卻是一樣的堅硬，蕩漾又在前方。雙方的好感皆因距離而生，又因距離的消失而滅。

撕下最后一層面紗之前，毅然轉身，或許還可為自己保留一點美好的遐想；但人往往禁不住好奇、僥幸或到此一游的心理。

霎時，他感到強烈的失望和懊喪，深悔來此一行。他立刻認出站在他面前用懷疑的眼光瞧他的婦人，正是那個向他千萬次揮手致意的人。可是，她的臉嚴峻、枯萎、消瘦；她的皮膚憔悴、灰黃，松弛地打著褶皺；她那雙小眼睛，驚疑不定地盯著他。原先，他從她那揮手的姿態所想象的勇敢、坦率、深情，在看到她和聽到她冷冷的聲音后，剎那間一股腦兒消失了。

真相在揭示之前早已先讓人壓抑，揭示后還是具體真切得讓人猝不及防：她就是那個她，不容你再有僥幸之念；那勇敢、坦率、深情消散凈盡，只剩嚴峻、狐疑；更何況容顏——距離和向往之心是最高明的圖像處理大師——松弛、褶皺、枯萎、消瘦……聲音冰冷！說好的美麗神交呢？

他已接近崩潰了，自己解釋的聲音聽來都變得虛偽勉強，悔恨、迷惑淹沒了一切，過去的歡樂希望和愛慕都是一種恥辱。可是再讓人痛苦尷尬的會見也有一定的流程，就像笨重的火車，盡管司機早已拉下了剎車，它還會憑著慣性、喘著粗氣前行。于是，司機進到屋子里，客廳自然與別致和情趣無關，年輕的女兒也和母親一樣陰郁遲鈍，會見更是讓人窒息的痛苦尷尬……所謂的寧靜、深情、活力、情趣原來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臆想。

他忽然意識到他是一個老人了。

這是多么讓人痛苦卻又催人自省的句子，人常以年輕、美麗、純潔、忠誠等一切美好的詞語作為理想，再偏執地把那理想之光投在機緣湊巧的對象身上，真實比對后失落，自省后更發現自己與那些詞語也不甚相關。向往那些自己不曾或不能擁有的，緣于孤獨；接近向往對象，真相畢露，“一切有關迷途獲得光明的神話，閃光的鐵路的遠景，希望的美好小天地中的幻想之地，都一去不復返了，永遠不再來了”。

自己也曾裝飾過別人的窗，何曾有意欺騙，一切皆因孤獨者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