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通過介紹以沃特·威爾遜·格雷格爵士為代表的目錄派三杰,在對文學文本基本物質形態從手稿到印刷文本辨偽和考證批評的基礎上,經過厘定文本訛誤和四次重要的學術論戰,確立了作者的神圣地位,讓文學成為絕對科學化的大學學科,但新目錄派最終卻退出了現代西方文論思潮。觀照幾乎同時產生于印刷術所帶來的學術分裂期的中國乾嘉派,它能夠客觀對待經學作者,并形成了系統的治學方法,從而穩步發展為今天的樸學大潮,在此視閾下分析并闡明新目錄派無法形成體系的原因,恰在于其過分強調科學權威性而漠視了文學本身的獨特因素造成的方枘圓鑿,藉此提出中國治學方法借鑒于西方文論批評的可行性。
關鍵詞:新目錄派;英國文學;考據;四開本;印刷文本;民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5)02015106
一
沃特·威爾遜·格雷格(Walter Wilson Greg)進入劍橋三一學院時,羅素正擔任該學院研究員。雖然格雷格主修中世紀與現代語言,但他對羅素的數學卻興味盎然,在《變量微積分》一書中,嘗試用數學邏輯解決文學問題。羅素曾言:“在特定問題上,它(分析哲學)因此可以取得確定的答案,從而具有科學而非哲學的特征……我無疑相信,通過這些方法,許多老問題可以完全解決。”[1] 這句話無疑印證了格雷格的夢想:“所有或差不多所有的文本問題都可以求助于目錄學手段得以解決。”[2]
新目錄派(new bibliography)這個名字易招致誤解,不過羅素在中國的好友梁啟超評價乾嘉學派時曾說:“多尊重古書,其辨偽程序,常用客觀的細密檢查”[3],其中對王念孫、引之父子十分贊賞,點出了目錄學派工作的實質。英國的目錄學到格雷格達至鼎盛,1908年格雷格取得了新目錄派的第一個里程碑式的勝利,他通過研究帕維爾四開本(據認為是莎士比亞戲劇1600年、1608年和1619年的三個偽本)的首頁,證明前兩個版本并未出現當時的印刷特點和手段,由此認定三個不同時期的文獻實際都出自1619年。也就是在同一年,格雷格的論敵、試圖用系統方法論為文學謀得科學地位的約翰·徹頓·柯林斯不堪羞辱,投水而死。
“格柯論戰”是新目錄派發展道路上的一場重要論戰。格雷格說新目錄派“并不只是圖書目錄的編纂”[4]40 ,他和學長羅納德·布朗里斯·邁凱洛在大英博物館書籍部管理員波拉德的建議下組成了“馬隆”Edmond Malone(17411812)曾對蒲伯寫于1725年的《莎士比亞作品集》進行過編訂。學會,這三人后被稱作“新目錄派三杰”莫頓文學教授弗蘭克·帕西·威爾森(18891963)在為英國目錄派協會所著的《莎士比亞和“新目錄派”:18921942年的目錄學協會》一書中稱三人為“a happy band of brothers”。。馬隆會和“劍橋使徒會”相比,顯得太過于默默無聞,因為使徒會彼此介紹入會的都是獲得獎學金資助的學生,比如詩人丁尼生、目錄派元老肯博(John Mitchell Kemble)等都曾是使徒會成員。格雷格家境殷實,顯然不需要靠獎學金去讀書。丁尼生曾諷刺柯林斯是“文學秀發上的一只虱子”[5] ,這么說不無道理,因為,有一個事實恐怕不得不考慮在內,那就是文學當時在大學的地位的確無法與羅素的數學哲學平起平坐,今天恐怕亦是如此。
文學,特別是英國文學能夠進入大學課堂實在是十分晚近的事情。16世紀下半葉,伊麗莎白女王的大主教馬修·帕克吁請女王應該重視盎格魯薩克森語古書的研究工作,從而支持英國教會脫離羅馬教廷的正當要求。這種呼吁反映出襁褓中的英倫民族意識,因為,嗣后興起的文藝復興作者們收藏古手抄本的熱潮,導致了目錄派首個重要作品的產生:內爾·科爾的《含盎格魯薩克森手稿之目錄》。這一浪潮也推動牛津在1795年設立了盎格魯薩克森教授職位。即便如此,牛津也已遠超劍橋,劍橋最終開始有文學學位是在《英語研究評論》(簡稱RES)創辦的次年——盎格魯薩克森文學已經在文學史中獨立成章了參見A.W.War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Vol.1.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8。。
而邁凱洛于1925年創立《英語研究評論》,就是為了在英國文學和語言上“側重歷史性治學成果而非解讀式批評”[6] 。其實這也正是牛津的柯林斯所致力為之的。他認為過去對文學的理解太多印象性而不夠嚴謹,《英語文學研究》一書,打算系統和科學性地“對戲劇家羅伯特·格林尼的文本做最終敲定”[7], 但格雷格隨后對該書中的不準確之處,諸如省略、錯字、不實信息、標點等毫不留情地詳加指責參見W.W.Greg. Review of J. Churton Collins ed. The Plays and Poems of Robert Greene. Modern Language Review,1905(i):238251。。這顯然引起了柯林斯的不滿,他反過來抨擊格雷格對田園詩和田園劇“難以理解”、“一塌糊涂”,并說“評論家的任務應該既要評價不足也要揭露錯誤”[8]。結果他自投羅網,格雷格隨即回應:“我由衷同意柯林斯教授的看法,批評家有責任向公眾揭露一本書的錯訛與不足。”[9] 后來,一位好友致信格雷格婉勸他對朋友應筆下留情參見現藏于劍橋三一學院格雷格書信之MSS 42。。其實二人并非立場不同的死敵,相反,二人同是新目錄派的先鋒人物,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柯林斯對文學文本準確性的要求要勝過格雷格所認為的文本本源的要求。換言之,需要“一套體系,可以使得英國文學大略……更加精確,更加專業化,更科學化”[4]40。
而科學正是新目錄派塑造英國文學民族性的一桿大纛旗。“文學研究大多是個品味問題……因為,那些數據說穿了不過是大多之類所謂有關文學的八卦和閑聊而已。”[10] 此話不無道理,因為如果沒有準確的文本,任何對作者或者文本的所謂解讀都可以妄稱權威,這顯然不足以使得文學成為有價值的學科。所以,新目錄派認為,要想使得文學的地位更鞏固,“精確的閱讀和傳抄文獻顯然是十分必要的”[4]39。
二
人們通常認為,印在書上的東西一定是對的,換言之,“印刷書籍能夠給予印出來的文字和思想以牢固經久的形式,能夠通過大量發行在頁面上文字組織形式一致的相同拷貝來傳播這一客觀化了的語言實體”[11] 。但梅鷟(14831553)在《南雍志·經籍考》下篇《梓刻本末》中指出:“……兩經欽依修補,然板既從亂,每為刷印匠竊去刻他書以取利,故旋補旋亡。”同時期一個威尼斯修道士也指責印刷出現的三宗罪:文本訛誤眾多,文獻內容不道德,愚人也可獲得書籍。從印刷《圣經》導致釋經歧義而造成的宗教分裂這點來說,教會的激烈態度可以理解。不過,印刷錯訛或許正是有意為之,帕克等人翻譯印行古艾爾弗雷克的《有關復活節犧牲的布道詞》在有關圣餐禮的描述上與古英語原稿有諸多出入,因此,在對耶穌血肉化作圣餐酒與面包的闡釋上與羅馬的解釋完全不同參見Theodore H.Leinbaugh.lfric’s Sermo de Sacrificio in Die Pascae:Anglican Polemic in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AngloSaxon Scholarship,the First Three Centuries.Kalamazoo: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 Press,1978。。這或許說出了一個我們未曾想過的問題,這也成為日后追求科學權威的新目錄派始終無法逾越的障礙。
新目錄派的潛臺詞正是印刷術的發展所帶來的語言的規范化,“民族主義的發展要歸功于法律和語言的穩定”[12]。1557年,英國王室頒發特許狀,書業公會成員或有特許狀的人才有印刷書籍的權利,原因就是嚴格限制印刷工的“盜版”行為。不過這個“盜版”并不是新目錄派和今天我們所認為的未經作者許可的印刷,而是指侵犯出版商利益的盜印。不久,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得以出版,但此時并沒有作者這個概念,著作權只屬于出版商,書業公會的壟斷導致英格蘭和蘇格蘭兩個民族出版商之間的一場訴訟,由此,1709年的《安妮法案》才將版權賦予了寫書人——作者。英格蘭人的“莎士比亞”由此產生,但新目錄派似乎忘記了1709年以前的事:如果莎士比亞是英格蘭(English)的,那么從一開始他就應該屬于英格蘭。這正是格雷格和羅素的另一相同之處,二人都有一種將復雜事物歸一的強烈渴望,用牛津學者貝特森的話來說,就是“作者這個字眼從字面上就該認可為是定論”[13],因為“對文本的固定賦予了作者以信任感”[14] ,作者成為了文本意義的終極決定者。這種“想當然”的意識延續至今,使得文學批評者們對于以印刷形式存在的文本的“研究樣式和排版的視覺語言漠不關心”[15]。“說經者期于得經意而已,前人轉注不皆合于經者,則擇其合經者從之,其皆不合,則以己意逆經意而參之他經,證以成訓。”[16] 當本經作者的權威性被置于毋庸置疑的高度,就必然會產生王念孫所說的“禮儀生則生偽匿之本”[17]的亂象:任何人都可以假托圣賢而自命權威,目錄派們同樣要面對這樣一個糾結的問題:或者認為莎士比亞是神化了的偉大戲劇創作者,或者必須辨別那些神秘作者的手到底是誰的。
格雷格選擇了前者,他希望用科學來神化莎士比亞,或者說英國文學,從而提升新目錄派的地位。2013年是他為英國目錄協會所作的《何為新目錄派》講座一百周年。在這次講座上,他首次將新目錄學定義為“文學文本傳播物質的科學”[18]。在這篇講稿中,包括名詞和形容詞形式,格雷格使用“科學”這個詞前后有28次之多——科學的力量似乎可以使英國文學的英國性確定而不容置疑,但這同樣也導致了新目錄派的內訌。
格雷格如此急于為新目錄派謀求科學的頭銜,未必就不應該,新目錄派的另一位干將——彼得·亞歷山大是位數學家。亞歷山大的一個重要成就即分析次要情節的邏輯連貫性,辨別出Taming of a Shrew是莎士比亞劇作的偽本。《馴悍記》有兩個版本,情節也多有出入,其中一本中間冠詞為a,而另一個則是the亞歷山大之前塞繆爾·西克森曾認為,The Taming of A Shrew系出自The Taming of The Shrew的贗本,但無實據。參見Peter Alexander,The Taming of the Shrew,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19260916和The Original Ending of The Taming of the Shrew,Shakespeare Quarterly,1969,20(1):111116。。這似乎應該歸咎于印刷工的疏忽,但這個疏忽卻影響重大。在“印刷業的發展推動了民族語言的規范化”[19]的情況下,新目錄派對于使得英語語文得以明晰民族身份是有功績的。1921年,邁凱洛在國王學院執教的時候就說過:“對于本學科的文本批評來說,確需涉及概略描述我們的語言和文學的歷史沿革,其旨非為紀念我們的前人,而為批評其方法,評價其陳述”[20],以使它“引領我們走出了迷霧,走出泥澤,走出了混沌……”[21]毋庸置疑,倉頡造字而鬼夜哭,蔡侯紙出而天下從,圖書的相對穩定特征使得書面語言能夠以更久遠和明晰的形式將民族意識和特性加以塑造和保存。
所以,當1815年托克林出版專著認為古英語抄稿《貝奧武甫》源自古丹麥語的時候參見Richard C.Payne.The Rediscovery of Old English Poetry.AngloSaxon Scholarship,the first Three Centuries. Kalamazoo: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 Press,1978。,目錄派顯然看出了其中的不祥之兆。1837年,肯博出版了他的現代英文譯本以及研究專著——《肯博的貝奧武甫》,該書四次再版,是英國古書考據史上的巨著。不過他的成就卻招來了本派同行的一場罵戰,除了肯博為人刻薄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德國人身份,雖然他試圖轉移矛盾到牛津和劍橋之間,但一個叫賴特(Cyril Ernest Wright)的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肯博的貝奧武甫)給我們的不是盎格魯薩克森的,而是德意志薩克森的!”[22] 這一點影響了格雷格乃至整個目錄學的發展:德國人在同年先于英國人成立了新莎士比亞研究會,海峽對面的學者們卻對此表現冷漠。格雷格在1925年曾經說過:“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告誡’外國人不要碰莎士比亞批評。”[23] 科學本無國界,格雷格似乎忘記了這一點。
邁凱洛也曾說過新目錄派也許永遠無法與科學比肩而立:“我們時刻感覺到缺乏其他學科所定義的可控實驗,誠然,我們時時處于一種分析者對其試劑的純潔性毫無把握的情況下。”[24] 盡管明知如此,但他們卻始終不承認莎士比亞在寫完他的劇本后曾做過修改,他們更樂意相信莎士比亞所有的劇本都是一氣呵成的。格雷格認定莎翁在創作的時候必定留意要印刷出版,所以劇本才寫了那么長。因此莎翁“與其說是個劇作家,不如說是個寫書人”[4]57。 這種想法有些荒謬,但考慮到對印刷圖書的過分信賴卻也不奇怪,這就是為什么蘭姆公開宣稱《李爾王》上不了戲臺的因由查理斯·蘭姆曾說過該劇“is essentially impossible to be represented on the stage”,而更適合在書齋中品味, 見其1811年文“On the Tragedies of Shakespeare, Considered with Reference to Their Fitness for Stage Representation”. The Romantics on Shakespeare. ed. Bate.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92:123124。。
三
1930年,格雷格榮任英國目錄學協會主席,在就職演說中發表豪情壯志:“有一天,(新目錄學)或成為公認的一場意義非凡的文學批評運動。”[25]英國人向來不好吹噓,僅僅兩年后,他就已經按明確類別辨析了整整70份手稿。此后,他孜孜矻矻,見微知著,刊載文章150篇,著書10冊,總共輯錄了各種原始文獻資料125份之多 。1932年,新目錄派如日中天:格雷格獲牛津榮譽文學博士學位,目錄學協會的注冊會員史無前例地達到了1 150人,身為秘書長又榮膺協會金牌的邁凱洛在這一年成為了英國科學院院士。
實際上,即使撇開對開本,由于沒有任何手稿遺存,要想尋根溯源,格雷格就必須更進一步。威爾森就曾提醒格雷格要“重點推敲印刷文本背后的手抄稿”[26] ,當足以認識到印刷不夠可靠的時候,就必須尋覓印刷的來源出處。多佛·威爾森是波拉德的養子,他率先認為莎士比亞的全部印刷對開本或四開本都是印刷排字工在沒有劇作者監督下的任意篡改,威爾森的劍橋版《新莎士比亞》依然是如今廣為遵循的權威版本,對于新目錄派來說,威爾森最有名的成就是《仲夏夜之夢》中有關瘋子、戀人、詩人中的分行錯誤。手抄稿研究對于新目錄派來說具有轉折意義,如果新目錄派單純停留在印刷書籍的考量上,那么在維護英國文學的地位上必然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因為,當卡克斯頓印行世界上第一本英語書時,是在佛蘭德斯,而不是在英國本土,這本叫《特洛伊歷史回眸》的書甚至都算不上英語文學作品。
不過,格雷格主要參校的僅是鄉村舞臺表演的提詞本,這些故紙對于新目錄派來說卻不可小覷。古騰堡之前的作者或許“對于把名字加于一部作品之上幾無興趣,而印刷者則需要找出,或已經找到他們所印作品的真實作者——亦即作品并不是印刷者的創作”[27] 。所以,只有假設這些小冊子的作者是真實可信的,才能推證莎士比亞是“神圣的英國人”,這成為了新目錄派后期論戰的一個潘多拉魔盒。
當新目錄派本能地認為作者在直覺上寫下來的通常就是他已確定了的內容的時候,這顯然會與新目錄派就手寫稿的認識相沖突:一方面他們對莎翁戲劇中的俚俗語匯和忌諱使用上存在矛盾,覺得莎翁不可能整段修改其戲劇作品;另一方面又不否認作者可能會另起爐灶。早在20世紀20年代,新目錄派成員奧布萊特,一個真正的潘多拉就注意到伊麗莎白戲劇改編修訂或許遠比人們想象的要頻繁得多。她認為印刷劇本,臺詞前面的名字可能并不是格雷格以為的抄寫的原作者名字,有可能是鄉村舞臺表演的提詞人為了方便記憶才寫上的演員名字。為此格雷格寫了評論加以回應,他嘲笑小姑娘幼稚,演員不按作者要求自作主張這種煩心事,居然也值得大驚小怪。而奧布萊特也毫不示弱地高調回應“格奧論戰”可參見E.M.Albright.Dramatic Publication in England 15801640.New York:Modern Language Society of America,1927,以及RES在1928年第4期發表的Albright.Dramatic Publication in England,15801640:A Reply和Greg.Review of Albright,Dramatic Publication以及Reply to Albright兩篇論文。。事實上,格雷格已經很清楚文學文本考據不大可能像科學那樣做到一錘定音。他在自己的筆記和個人抄稿《溫莎風流娘兒們》的編本中記錄了很多奧布萊特的批評和觀點,可見對她看法的重視。同時,在私人信件中談到自己的見解時,也自嘲地寫滿了“荒唐”、“胡唚”、“垃圾”、“臆測之作”、“這完全不可能”等用語——在回應奧布萊特時,他流露悔意,早沒有了當年筆誅柯林斯的戾氣。
不過,“格奧論戰”并不意味著新目錄派就此改弦更張了,恰恰相反,當一個新西蘭人來到劍橋的時候,此人的《劍橋出版社16961712》迅即引起一片嘩然。唐納德·麥肯錫于1966年出版的這本書,被認為是新目錄派自開山以來最振奮人心和能夠繼承三杰所確立的傳統的扛鼎之作,但該書也意外地摧毀了新目錄學的基石,即梅鷟所提出的假設以可靠的排字工將一個固定完整的字版傳播于“交流圈”羅伯特·達恩頓的交流圈概念(communication circuit)指的是從作者到出版者、印刷者、販運者、書商和讀者形成的一個關鍵要素運行的封閉模式(參見Robert Darnton. The Literary Underground of the Old Regime. Harvard Uni. Press, 1982:22)。中的前提是不存在的。由劍橋的出版歷史可知,書肆一般會同時運作幾個固定字版,即“板既從亂”,消解了新目錄派版本甄別的邏輯鏈條。這立刻引起了正統目錄學者的自衛,他們認為數百年前的劍橋社不過是個鄉村小作坊,不足以代表倫敦更權威的印刷行。麥肯錫隨即對此進行了辯駁,并提供旁證材料,不過他沒有進一步運用18世紀的手稿去質證莎翁對開本和四開本的物質分析。相反,他全面描繪了格雷格所定名的《威尼斯商人》的排字工B的草就工作。和波拉德1909年出版的《莎士比亞對開本和四開本》相比,麥肯錫并沒有帶著一種窮根溯源的想法去尋找英格蘭的“莎士比亞”,而是用一種更寬容和開放的態度分析文本的物質世界。達恩頓在2009年《書的案例:過去、現在與未來》中說,“19世紀格雷格創建了新目錄派,20世紀麥肯錫則使之臻于完善”[28]29,非本土的麥肯錫“威脅到了那些老衛道士…… 他在他們的游戲中打敗了他們的頂尖好手”[28]136。
這正是新目錄派學者們最缺乏的東西:一種世界性的態度。新目錄派始終沒有達到幾乎是同一時期的乾嘉學者的成就,乾嘉學者一直都沒有脫離六經皆史,將圣人僅作為哲史學家來看待的基本方針。王念孫總結出古書致誤六十余例,為書籍的校勘辨偽建立了完善的工具體系梁啟超語王念孫“訂正俗本九百余條”,傳王念孫舉“古書致誤之由,凡得六十二例,其中就《淮南子》正文、注文中誤、脫、增、刪、移、改的嚴重情況抽出來的實例有四十四例,就《淮南子》韻語中誤、脫、增、刪、移、改的嚴重情況抽出來的實例有十八例”(參見洪湛侯:《中國文獻學要籍解題》,杭州大學出版社1997版,第102頁),但在王書中,僅見“以上六十四事略舉其端,以見例,其余則遽數之不能終也”(參見《讀書雜志》下冊,淮南內篇第二十二,第63頁)。。相比新目錄派則明顯疏漏,急于通過科學維護伊麗莎白戲劇表演的權威標準,新目錄派的方法始終不成體系,“由于實例和所需解釋證據總是兩不搭界,他(格雷格)要想歷數例證數目困難重重”[4]42。
但新目錄派絕非一無是處,正如邁凱洛所言:“(至少)我們這些發現是真正的發現,不單是觀點類的東西,而是經得起證明的,沒有任何后來調查可以動搖的東西,這就是屬于目錄學研究的魅力所在。”[29] 新目錄派所做的去偽存真工作,曾被盛贊為是“向19世紀主觀印象主義發出的《獨立宣言》”[30],這么說不免言過其實,不過也道出了文學民族化的初衷。到1950年羅素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目錄學已經成為英國眾多大學英語系博士專業的入學資格要求。研究生們在學習英語語言學和其他專業技能的同時,要學會“識別格式、核對簽名、發現刪節(包含錯誤或可能有違礙字句的書頁)、明辨字號、追蹤水印、分析插圖及鑒別裝幀”[31]。 同年,因其對“英國文學所作的貢獻”,格雷格被敕封爵士位。而數學家羅素的文學獎獲辭則是:“表彰其在捍衛博愛理想與思想自由方面的豐富而重要的作品。”
新目錄派缺乏博愛精神,它只愛英倫民族。早在20世紀60年代后伴隨法蘭西“五月革命”的風潮,從蘇聯形式主義汲取養分的結構主義大纛開始迅速橫掃西方世界,布拉格學派和法蘭克福學派所掀起的狂飆沿著語言學、符號學、社會學的路線演進,縱貫了法國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美國西馬影響下的文化唯物主義和解構主義等批判運動。相形之下,英倫島上的新目錄派則落落寡合,再沒有類似肯博或是柯林斯這樣的人來打算挑起一場紳士們的決斗了。新目錄派最終沒能掀起一場“意義非凡的文學批評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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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bliography’s Biography: Rise and Fall of the British Textual Philology
SHI Jingx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Chongqing 400065, China)
Abstract:
The rise of the New Bibliography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of British Empire is in the growth of literature’s setup as an independent discipline in the British universities. Instead of the compiling of books titles, New Bibliography identified and classified the medieval manuscripts with the printing books in order to assimilate literature study into the scientific frame, which proved not a flawless methodology. In comparison the Confucian textual study mapped by Liang Qichao in the same century may help to reconceptualize the present decline of New Bibliography whose significance still locates as a counterforce against the theoretically impressionistic tendency of literary criticism.
Key words:new bibliography; British textual; textual research; quarto; print text; nationalism
(編輯: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