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詩豪”劉禹錫被貶和州通判時,屢遭縣令刁難,半年之內,三次搬家。先在城南面江而居,繼而又被迫搬往城北河畔,詩人不嫌苦,還寫了兩句詩貼在門上。他開心,縣令就不開心了,于是又讓他搬到城中一斗室,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這下詩人憤慨了,寫了篇《陋室銘》。為了證明陋室不陋,詩人舉了兩個例子: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子云者,西漢楊雄也。有此大文人,還何陋之有?但話又說回來,正所謂“文人墨客詩生活”,若文人住在詩意之地,豈不互相添色?楊雄故里在成都郫縣,兩千年后,同樣在成都之西,就有雅士筑起了一座“御翠草堂”,名曰“草堂”,其實是一座私家園林,亭臺、流水、松門、花徑、古樹、茅屋、池魚……每一處景致,都可成為古詩的意象。主人霍曉,棲居其間,磨墨寫字,品茗讀書,掃花賞畫,焚香聽琴,過著現代人傾慕的逍遙日子。
中國私家園林,是文人的浪漫情思。他們是造園的主角,更是賞園、寫園、畫園的才子。王羲之的“蘭亭”,王摩詰的“輞川別業”,"蘇舜欽的“滄浪亭”,甚至最著名的“拙政園”,也是辭官歸隱的王獻臣所營建。我曾在無錫生活數年,距蘇州也近,在不少江南園林流連,以為園林之美,盡在此地,但當我走進成都西郊的“御翠草堂”,曲徑通幽處,仿若夢回江南。
幽居清雅地,園中日月長
初識御翠草堂,是在晚秋。步入草堂,觸目一片銀杏,秋風將黃葉帶離樹梢,蝴蝶般翩翩而下,撒落一地金黃,加上成都難得的晴朗天,正是“碧云天,黃葉地”的意境。現代人往往身在紅塵,心慕山林,到了御翠草堂才發現,原來紅塵與山林也可以如此接近。第一次見到草堂堂主霍曉先生,他站在陽光下的斑駁樹影里等候我們的造訪,初見便是儒雅君子的形象。待游了他的園林,欣賞過他的書法,見了他的生活狀態,會覺得用一個字形容他最為貼切——逸。逸者,生活閑逸,精神高逸,作品雅逸。
私家園林,是一個美麗的舊夢,她屬于古人。今天的人們常常將花園當成園林,以為種幾株樹、植幾塊綠坪、挖幾個水池即可,且不說美感上的高低,就造園的用心與境界,就與古人相差甚遠。關于這一點,霍曉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有過絕妙的論述:“古人造園,往往墻高門小,庭院深深,隱蔽性強,為的是被塵世遺忘;今人造園,往往崇門矮墻,喜拋頭露面,為的是被人牢記。”
建一座園林,不僅需要財富的積累,更需要藝術的審美,在這兩點上,今人難兩全。有財富者,未必有深厚的藝術涵養;文藝之士,又未必能廣集財富。而霍曉先生之所以能成此西蜀名園,恰恰是同時具備了這兩點優勢。連很多熟識他的朋友也不禁感慨:要給霍曉定位,是件很難的事,說他是企業家,卻醉心文藝,寫書法,讀古書,造園林,似乎完全不關心經商事務,一心沉浸在藝術玩味中;說他是藝術家,卻又經營著很大的餐飲公司,來客不斷,收獲頗豐。事實上,他是一位心懷藝術夢的商人,經商成功,經濟自由,再來重拾夢想,提筆揮毫時,便無功利心,便能心定神閑,于是作品出境界,出高格。為什么要避諱財富呢?財富不俗,相反,它是雅的基礎。
作為幽雅園林的主人,當來客贊嘆著園中幽景時,霍曉先生頗為自得。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現在的一水一池、一亭一臺、一草一木、一墻一瓦,都是在他的設計和主持下慢慢建起。為何筑園林?御翠草堂的租期只有三十年,租期一過,園林的結局難料,也許會親手建起又親手拆毀。霍曉坦言,從這個角度講,自己是選錯了投資方向,入錯了行。那為何還是執迷不悟一意孤行?霍曉用李白的詩來回答: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是的,不為什么,追求就是幸福本身,愛園林,所以造園林,造一處“別有天地”的精神家園,然后詩意地棲居。
十年造園,于是我們看到了今天的御翠草堂,看到了曲水流觴、湖間魚戲、花木扶疏、綠徑蜿蜒、假山湖石、亭臺樓榭……景必出于詩境,再點綴以文墨,取名、題字、楹聯。文人氣息暈染山石花木,如畫龍點睛,園林便有了神韻。為了筑園,為了聚友雅集,霍曉先生廣交蜀中文壇鴻儒、書畫名流,園林不陋,但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
造園不是目的,玩園才是。“玩”字聽起來簡單,要玩好可不易。這一方閑逸的城市山林,遍植海棠、銀杏、楠木、桂花、翠桃等名貴樹種,歐陽修有詩云:“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需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這是何等暢快?信步于園林小徑,春看百花開,夏賞蓮葉碧,秋聞桂花香,冬觀梅似雪,季季有勝景。
閑來無事,霍曉先生常坐園中水花池畔,一杯清茶,兩本閑書,面對池中清荷,恍惚中度過浮生半日。偶爾有書畫名家來訪,便一起賞花畫花,靜極思動,更會“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在花下品茶談天,暢美難言。秋天丹桂飄香,收集桂花,親自釀成桂花美酒,待來年啟飲,唇齒留香,喝的已經不再僅僅是酒。遇上雪天,草堂內漫天大雪,海棠花凌雪怒放,這時候想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豈能不邀友人來煮酒論詩?至于眾友雅集,于園中撫琴、對弈、寫字、繪畫、焚香、品茗、插花等,那是時常為之了。古人所謂“良辰、美景、賞心、悅事”,不如如此。
做這樣的私家園林主人是什么感覺?霍曉先生答道,在園子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時間過得很慢。似乎在園里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時,都說“山中日月長”,我自己是“園中日月長”。我在這里寫字、會客,過一天,身心舒暢,常感知足。
小楷似苔痕,細品出逸趣
合格的園林主人,不僅會“造園”、“玩園”,還要能“說園”,“寫園”。“說園”,就是要向賓客介紹園林,御翠草堂既是霍曉先生親自營造,故而大到庭院房舍、小到一花一石,他都能講出來歷典故,以及造景意境。“寫園”,霍曉先生已經出版了《園林清供》,其文有造園玩園的散記,有來往賓客的唱和。這顯得尤為重要,大凡歷史上的私家園林,隨著時間推移,實體也許早已堙沒,但寫園的詩文卻被千年傳誦。無論是王維的《輞川別業》,蘇軾的《喜雨亭記》,還是蘇舜欽的《滄浪亭記》,莫不如是。
但霍曉先生不滿足于此,除了詩文,他還有書法。用他的話說,我用十年造園,還要用十年造一座紙上園林。豈止是紙呢,他的書法幾乎無處不在。已經不能用喜愛書法來形容,應該換一個詞,叫“癡迷”,尤其是小楷字體。因其小,故能隨意發揮,一張殘紙,一片樹葉,一塊枯木,一件茶擇……都是他寫小楷的舞臺。參觀他的書房、茶室、展廳,留心一點就會發現,處處都有他的書法,茶壺、茶杯、茶布、瓷瓶、琴身、書桌、書簽……小楷練到一定程度,已經無所不能了。霍曉先生自言,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極限。可以詮釋這一點的,是幾根牙簽,他竟然寫了兩句詩在牙簽上,肉眼已經無法看清,這讓人震撼。能帶來震撼不止是宏大,細微到極致也可以。跟其他物件上的字一樣,盡管小而密,但放大了看,仍然清秀雋永。
這樣的物件在手,它是書法,也不是書法,它是物,但已變成有文化的物。好比茶,除去附加的文化蘊涵,它不過是一種農產品。藝術也一樣,在是與不是之間。“器具是鮮活的,每天拿到的器物不同,你都會想試一下,能不能把字寫到上面,這能給人帶來激情。”
園子為霍曉先生提供了閑適的空間,他在最大空間寫最小的字。他曾說,我用造園的方式寫小楷,用寫小楷的方式造園。這句話在我看來,核心在于遵循自然,別出機抒。園林其實也是收大于小,收的是自然,是山林泉石,因此園林的營造,往往不似其他建筑,不講對稱,不講整齊,要的就是自然成趣。霍曉的書法也深諳此道。他的小楷作品,很難見到規規矩矩的布局,往往隨心所欲,甚至取畫友作畫時墊底的暈染宣紙,作小楷于其上,無心為之,反倒成美。所以他的字可能在一片墨跡間,抑或字間點綴以花鳥竹石,你分不清到底是書法,還是水墨畫,其實它已經形成一個字畫交融的整體美,以視覺打動人,從背景的亦山亦水開始。雖然隨意挑出幾個字單獨看,也功力不俗,一些字還隱隱有王羲之《蘭亭集序》的風采,但霍曉先生說,別人說我是不是書法家不重要,甚至字看不看得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這種藝術之美。其實要我說,他是一個我行我素的書法大玩家,玩的是原創,是謀篇布局。書法藝術史是發展史,重復古人不是發展,是離古人越來越遠;創新,才是離古人越近離當下越近。
霍曉先生的小楷,書寫內容往往是園林散記,用小楷慢慢抄寫,相當于重溫了一遍古代園林風采。我常常感佩于他的這種耐心,在這個喧囂的時代,能完整地寫幾句硬筆字已屬不易,他卻能靜下心來用小楷寫長文,這已是內心修養的范疇了。他曾將自己的小楷輯集成書,取名《半庭蘚跡》,這個名字很妙。以他龐大的作品體量,無處不在的書寫,那些小行楷可不就像一簇簇翠綠的苔蘚一樣嗎,書法飛上宣紙,器具,園池門扉,正如苔蘚蔓延生長在園林的各個角落。園林也許會逝去,但他的書法可以留存,傳之后世。
擁有一座園子,就是擁有一片山林,一片詩意的精神家園。寫完這篇散記是在夜晚,想來現在的御翠草堂,有林間明月,水上清風,而園林的主人霍曉先生,正在做著園中清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