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
天氣熾熱,使這條小街的空氣,被奇異的怪味污染了。
二十多歲的高大文穿著三件衣服,內衣是件藍格子,早已積累汗垢的領子,使人不敢多瞧一眼;外面的兩件是灰西裝套淺黃色的短夾衣,骯臟得不堪入目,同時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叫人不敢靠近他;他黃皮寡瘦,彎腰陀背,沒有絲毫青春活力,頭發(fā)亂蓬蓬的,有幾綹發(fā)繩樣的搭在他高度的近視眼鏡上,給人一種模糊地想法;他腳上的膠底子凡布鞋已露出了腳指頭,穿的牛仔褲破了兩個洞,把兩只膝蓋頭裝扮成兩只大眼睛,看著這五花八門的一條大街;他這樣裝飾自己,必然有一種神兮兮的理由,他不是丐中丐也是仙家傳說。周圍的人群,把他當作西洋鏡來觀賞。但他毫不在乎,因為他想法不同,那些大明星也是被廣大的人民群眾觀賞才出名的。他餓兮兮地干咽著熱氣騰騰的一個大燒餅,他拿燒餅的手特別臟,臟得好像抹了一層黑泥,叫人一看就混身上下起雞皮疙瘩;而另一只手的指甲里糊滿污垢,卻死牢牢地抓住掛在背脊上的藍色書包帶子,他木頭似的立著,只是小胡子下的嘴里在不停地咀嚼著燒餅,伸長脖頸費勁地往肚里吞。
燒餅老板是一個瘦瘦的白面小男生,但也逃不脫歲月把他雕刻成四十左右的人;他上身的白衣服袖子和胸襟上,糊了一塊又一塊的面粉垢和油漬。他糊著面粉垢的手拿著搟面棒像捏著吹火筒,尖酸刻薄地指著高大文說:“你這龜兒子瓜兮兮的,紅不說白不說,就下五爪抓起燒餅,你就窮吃餓吃的,你是不是餓死鬼來投的胎?你當我這燒餅店是你爸開的?你隨便啃,啃老族。你乖乖地把五元錢摸出來,付燒餅錢。”這燒餅老板口如菜刀不依不饒,這一堆話幾乎要把高大文轟炸成碎片,還要繼續(xù)往下譏諷時,卻被身穿黃色鮮亮的環(huán)衛(wèi)衣服的中年環(huán)衛(wèi)女工搶過話頭來說:“他摸得出五元錢,還在你面前現一副饞樣子”。這環(huán)衛(wèi)女工又瘦又矮,說出話來的腔調,仿佛在背誦川戲臺詞,她動作輕巧熟練地掃著街沿下的小垃圾,接著又尖聲尖調地說;“看他戴副眼鏡斯斯文文的,倒不像是一出娘胎就忙來舔盤子,但我看見他已在柳樹街的休息椅子上躺了好幾天。”
突然冒出來個男聲:“嗬,有可能他是洪七公的傳人。”
因而冒出來個女聲:“萬一人家是未來的狀元郎趕齋,說不到,人不可貌像!”
周圍的人們都在撇嘴譏笑,目光冷淡地鄙視著高大文。
但這個男聲就與眾不同,挺熱情善意地說:“高大文!”
“哪個在喊我?”高大文吞下一口燒餅,用臟兮兮的食指把瘦鼻梁上的近視眼鏡弄正,然后在人群中尋找喊他的人。只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上穿藍色碎花短袖襯衫,顯得非常精神;中等身材顯得健康,下著淺黃色休閑褲,顯得十分潔凈;腳上的涼皮鞋使他走出人群顯得穩(wěn)健;鼻頭肉肉的,成為他臉上最引人注目的亮點;一雙眼睛不大,但可是耐看的雙眼皮,閃耀著善意及誠實的光芒;濃黑的眉毛,使他圓圓的臉盤兒更加生輝;留個撮箕頭發(fā)型,梳得光光溜溜的,不風流,也有幾分瀟灑;并不粗糙的手腕上戴著一只閃閃發(fā)光的金表,食指上還戴著一枚鉑金鑲鉆石戒指,展示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毫不生厭地握住高大文臟兮兮的手,熱情地說:“是我在喊你,高大文!你不記得我啦?”高大文心生疑惑,急忙縮回又臭又臟的手,吞下最后一口燒餅才輕言細語地問:“你是哪個?你咋曉得我叫高大文?”高大文的雙眼在此刻來了瞬間即消的精神,仔細地丈量著眼前這個頗似一夜走富的老板,腦海中飄浮著似乎在那里見過面,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想不起來,即刻搖頭晃腦地哀聲嘆氣,眼中蓄滿沮喪。這位老板安慰地拍了兩三下高大文骨瘦如柴的肩膀,才笑著說:“我是你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湯水。”高大文恍然大悟,像在黑夜的路途中,看見一根閃閃發(fā)光的蠟燭,眼中的熱淚倏然沿著眼鏡往下流,在他饑瘦的臉上劃出兩條傷心地痕跡,真是異鄉(xiāng)遇同學,淚濕流浪袖。高大文點著頭說:“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都叫你光湯湯。”湯水甜津津地笑笑,回憶著同學們的笑容。回頭問燒餅老板:“你的燒餅多少錢一個?”燒餅老板拿著搟面杖,得意地敲著另一只手心隨口說:“不算貴,才五元錢一個。”湯水和和氣氣地拿出漲鼓鼓的皮夾子,慢條斯理地打開,在厚疊的百元鈔票中尋找到一張五元鈔票,遞在燒餅老板手里。湯水誠心實意地拉著高大文走出人群,走得很瀟灑。
所有人的目光閃著奇異,似乎都在說:“不會是作秀吧?”
高大文心里仍是疑云籠罩,忐忑不安地跟著湯水走在車來人往的大街上。高大文邊走邊想:你這個老同學到底要整哪樣?是不是要把我出賣給黑磚窯老板?高大文想到此,身上就不由自主地冒著冷汗,時不時用警惕的目光審視著湯水。然而,湯水卻鎮(zhèn)定熱情地說:“高大文,你咋個會成了這副慘狀?”高大文長吁短嘆后才慢吞吞地說:“說起來,話有我們家鄉(xiāng)的安寧河那樣長!”高大文兩眼淚漣漣,黑黃的牙齒緊咬住下嘴唇,不想重提往日的情景。湯水理解高大文此時痛苦不堪的心情,于是湯水另找話題笑瞇瞇地說:“我?guī)阆热ピ杼孟聪矗缓罄砣ツ阋活^的臟亂發(fā),才去找家飯館飽飽地吃一頓。”高大文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意弄懵了,高大文深入摸清底細似的說:“你咋個對我這樣好?”湯水誠懇地說:“因為你是我的老同學,又是家鄉(xiāng)人。你剛才拿人家的一個燒餅吃,人家從頭到尾數落你,挖苦你,譏諷你,嘲笑你,著弄你,我在側邊都受不了;我正要轉身走,突然,我想起初中時的高大文同學,有點像你,但我又不敢喊你,我怕認錯人,最后,我大起膽子喊了你高大文,結果千真萬確就是你。”兩人有說不完的這樣話,也有道不盡的那樣言。抬起頭來一看招牌,已來到一家清潔溫馨的澡堂門前,澡堂門內彌漫著偌大一股濃濃的沐浴液馨香,直撲兩人的鼻孔。高大文進去就呆呆地站在收銀臺前,湯水還站在門口,面對車來人往的大街,仔細而又專心地接聽電話,一邊說一邊笑逐顏開像是中了大獎,暫時就把高大文涼在一邊。
堂內長木椅子上,坐著三個姿勢各異花樣年華的搓背女工,三個搓背女工,都用奇怪的目光,掃視著高大文邋遢的樣子,都不敢上前問高大文,把高大文當成天外來客似的。
堂長是一個身穿白襯衫的,手袖扣得齊整整的,留著小男生發(fā)型的,瘦瘦的臉白皙皙的,他從收銀臺里母兮兮地走出來,兩手叉著蜜蜂似的細腰,如同冷面書生,尖酸刻薄地指著高大文說:“看你就是一個撈潲桶的,這兒不是飯?zhí)檬窃杼茫氵M來整哪樣?”
高大文覺得這話如同一枚重磅炸彈,幾乎要把他生存的一線希望毀滅,他滿臉羞愧,只恨自己平生不得志,才遭人冷嘲熱諷,真想一頭撞在墻壁上了此殘生。但他又反過來想:“我何必輕生在這些人面前呢?倒不如死遠點,不讓這些人看下梢頭。”他正要轉身忿懣地走出這譏笑人的大門,面前的堂長卻又橫眉冷眼地說:“你賴在這兒整哪樣?早就給你說得一清二楚的,這兒不是飯?zhí)檬窃杼茫瑳]有潲桶給你撈,快滾!”
“朝哪兒滾?”其實湯水把剛才的話全都聽在耳里,只是他忙著聽電話。他把手機隨意地揣在褲包里,稍帶幾分豪邁地指著野鴨兒的堂長接著說,“你不要屁言辣語地瞧不起人!你算哪把夜壺?你看他襤朽朽臟兮兮的,難道就不是人?你喊他滾?你這點開的是哪樣名堂?”這番話如同一碗剩面湯潑在堂長的小白臉上,堂長就像個漏氣的皮球,小聲小氣地說:“澡堂。”湯水火從膽上生怒從心頭起地說:“他就是來這澡堂洗心凈面的。”堂長喉嚨管里像是被一坨冷紅苕梗塞住了,被弄得啞口無言。眼看場面要繼續(xù)升溫,于是一個胖胖的搓背女工急忙上前解圍地說:“對不起先生!這個堂長不會說話,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我?guī)愕倪@位朋友進浴室!”湯水聽了這柔情蜜意的話,湯水心里的無名火立即降溫,平心靜氣地說:“這個妹子說話還有點文化,又懂人情,就請這個妹子給我同學搓搓背。”高大文急忙搖頭擺手地說:“不可,不要,我自己給我自己搓。”胖女工也不厚著臉皮推銷自己,淡漠地付之一笑。湯水心想:“你硬是一個賤皮子,有福不享,只會空想!”湯水一臉無可奈何,但還是熱情地說:“老同學,人活在世上不但要創(chuàng)業(yè),而且還要會享受生活,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洗了澡以后,叫這位胖妹子給你修修腳趾甲和老繭皮,然后再按摩一下,放松一下你的筋骨和心靈,你把這身臟衣服脫下來,我?guī)湍銇G在垃圾桶里。”高大文聽了這句話立即心慌起來,苦著臉說:“那我光著屁股上大街?”
三個搓背女工為高大文的言行捂嘴而笑。堂長邁著小步回到收銀臺,用鄙視的眼光嘲笑著高大文。
湯水熱情地笑著說:“我給你買套新衣服。你穿幾碼的鞋?”高大文如釋重負放寬心地說:“四十一碼。”湯水點點頭,他那濃黑的眉毛皺了皺,一對善意的雙眼丈量著高大文穿哪樣衣服褲子合適,大概也看準高大文的衣服褲子的尺碼。于是回過頭對胖女工說:“胖妹子,帶我的這位老同學進浴室,麻煩胖妹子,把他的這身臟衣服裝進黑提袋里,提出來給我,我?guī)退幚恚獾檬拥教巵y爬。”
胖女工點點頭,十分熱情地帶著高大文走到浴室門口,高大文回過頭來說:“光湯湯,你買著衣服快點回來,別讓我在浴室里亮白條兒。”
湯水一面揮手一面說:“你是書讀得多,文話和屁話差不多。你快點進去洗,再等一陣子,你就真成了臭不可聞的臭老九!”
高大文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了浴室,像是走進牢房樣地懼怕。他長這樣大,是第一次享受這種高品位的生活,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心窩。高大文把臟兮兮的衣服褲子鞋子和前后穿洞的臭襪子脫下來,身上的皮肉沒有黑痂痂,只是散發(fā)著一股濃濃刺鼻的汗臭味,他習慣性地弄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多情多意似的望著地上垃圾樣的衣服褲子,畢竟這身垃圾,曾經為他遮風擋雨抗寒抵冷,還有這藍色的書包,曾伴隨他寒窗苦讀幾載,他嘆嘆氣搖搖頭,狠下心腸才把這身垃圾和書包,扔出半掩半開的浴室門,隨后把浴室門關了。
站在浴室門外的胖妹,戴著塑料手套,嫌棄地把臉轉向一邊,憋著呼吸把地上的這堆垃圾撿起來,急忙裝進大黑提袋里打了個死疙瘩,然后才放松地喘口氣。胖妹撇著嘴把黑提袋,交給又在接聽電話的湯水。湯水接聽完電話,一雙黑眼睛笑成一條縫,顯然是電話里的聲音令他開心怡然。他甩晃了兩下黑提袋才憐憫地說:“讀書讀成這個慘模樣,少有。”他面對胖妹說,“喂,你幫忙請個美發(fā)師來,把他麻雀窩似的頭發(fā)清理一下,所有的費用我給。我去給他買套新衣服,馬上回來。”湯水又忙著接聽電話,另一只手上的黑提袋一甩一甩的,他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
三個搓背女工和堂長,立即展開一番議論。
胖女工說:“幸得好他不要我給他搓背,猜他背上的黑痂痂,起碼有銅錢厚,一身臭烘烘的,令人想吐!”
堂長冷笑著說:“還贊美他是讀書人,簡直是在葬讀書人的德!”
瘦小女工板著面孔說:“他是在體驗生活,拌演神丐,說不定有一天成為天下第一星!”
高個子女工哈哈大笑后才說:“他現在是喪門星,重的拿不起,輕的不想做,不然咋會成這個叫花子像頭?”
進來兩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色兮兮地看著三個搓背女工笑開了嘴,說是非常需要全套服務。于是瘦小女工和高個子女工急忙上前,笑嘻嘻地帶著這兩個中年男人,分頭走進兩間香氣濃濃的浴室。
胖女工急忙出門去,到隔壁子美發(fā)店里,把美發(fā)師請來,給高大文理發(fā)。
一個小時如同玻璃板上滾彈丸過得快。
湯水仍舊把手機貼近耳邊接聽電話,一邊回話一邊喜笑顏開像是和美女情人私通似的。另一只手上提著兩個服裝袋,神采飛揚地進澡堂門來,站在溫馨的大廳里尋找著高大文。堂長鬼眉鬼眼地給胖女工遞個眼色,示意胖女工把高大文從浴室里喊出來。胖女工從皮沙發(fā)上立即起來,先對湯水點頭笑笑,接著收回笑容把高大文叫出來。高大文已經是面目一新,裹著一條斑馬線浴巾,穿著浴澡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過來,又習慣性地弄了一下眼鏡,又捋了一下剛剛理成撮箕式的頭發(fā),仍舊斯斯文文地接過湯水手中的服裝袋,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就噙著亮晶晶的熱淚說:“謝謝湯水同學!”湯水點點頭,一臉微笑地說:“不客氣,又是老同學又是家鄉(xiāng)人,應該幫的!”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快進浴室里把新衣服穿上!”高大文感激的心情稍稍緩和下來,但眼中的熱淚卻無法控制,蚯蚓似的往下淌,他慢慢地進了浴室。
十多分鐘一眨眼就晃過去了。高大文終于挺直腰背煥然一新地邁步出浴室,只見他上穿藍方格白底長袖襯衣,恢復他從前活力,下穿米灰色休閑褲,干凈整潔,腳上是淺黃色回力牌膠底板凡布鞋,走起路來特有腳力,平平穩(wěn)穩(wěn)地來到大廳。湯水把高大文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審視一番后,才贊美地說:“你這才像個讀書人的派頭。”
堂長注視著高大文。堂長感到羞愧難言!
胖女工呆若木雞地看著高大文帥氣的模樣,尷尬地笑一笑。
湯水走近收銀桌前,一雙眼睛鄙視著堂長說:“一共多少錢?”
堂長尷尬地笑著說:“二佰伍十伍元正。”
湯水大氣大量地從褲包里拿出皮夾包,抽出錢隨意地放在收銀桌上說:“給你二佰伍,十伍。”湯水故意這樣說,隨后和高大文大搖大擺地走出澡堂大門,走在車來人往的大街上。高大文用白皙皙的手捂住肚子說:“我現在很想吃,我們家鄉(xiāng)的豆花飯,還有那油炸洋芋。”話音一落,高大文就咽下清口水。湯水此時最懂高大文,湯水感慨地說:“流浪在外,始終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的特色食糧,真是今夜明月去年圓,去年親友今不見,祈求明月寄思念,天涯人望故鄉(xiāng)月。”高大文被這幾句詩攝住了魂似的,用一種敬佩的眼光注視著湯水,正想說兩句夸贊湯水的肺腑之言,卻被湯水搶先說:“我?guī)闳コ蕴厣ㄑ笥螅沂堑氐氐赖赖丶亦l(xiāng)風味”。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過幾條大街,都走出一身毛毛汗才來到一家招牌上寫著特色炸洋芋。兩人慢步走進炸洋芋店里,找個靠墻角的位子坐下。隨之而來的是偌大一股濃濃的炸洋芋香味,直撲高大文的鼻孔,逗得高大文饞涎欲滴。
這家炸洋芋店里是坐滿了食客。一個個吃得是一臉花兒開,離座的是滿意而去,嘴里還咀嚼回味著。兩個吃得開心而去,三個又想吃而來,來來去去,店里的服務員忙個不亦樂乎。坐在收銀桌旁的老板娘不胖也不瘦,黑黑的長發(fā)束在肩臂上,兩耳掛著滴水翡翠,細眉大眼,皮膚白皙,顯得富貴而勤勞,身穿粉紅色袒胸短袖衫,白肉肉的胸前懸掛著一個金佛墜,顯得她有福有貴,心底多少有點善意,玉筍似的手指上戴著鉑金鉆戒,不停地收錢,不成富婆才怪!她在忙碌中,根本沒有看見湯水。她看見的是手中的錢。
湯水和高大文面對面坐著,高大文羨慕地說:“這家店的生意太好了,還有空調,不錯。比我們家鄉(xiāng)賣炸洋芋的好十倍。”湯水的臉上漫溢著從來沒有的自豪,說:“把生意做成這個樣子,還是不容易。我們家鄉(xiāng)賣炸洋芋的,只能混碗飯吃,都是在手推車上炸來賣,雖然城管來了好逃跑,但是一天下來能掙多少錢?做這種逃來跑去的生意,一輩子都發(fā)不了財。”正說到此,一個女工走過來笑嘻嘻地說:“湯老板。”湯水急忙用手勢叫女工停,因而說:“我這位老同學喜歡吃麻辣味炸洋芋,先來兩份,再來兩瓶冰凍啤酒。”女工一邊點頭一邊笑,笑得深入人心,她走過去,面對收銀桌里的老板娘很神密地悄聲幾句,老板娘驚異地皺皺眉頭,急忙偏著頭朝湯水投去疑惑的目光。湯水正洋洋灑灑地對高大文說:“這家店里的炸洋芋有十多種口味,想吃哪樣口味,你自己挑。”高大文滿臉喜氣地點點頭說:“以后,慢慢來品味。”兩個老同學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金色的學生時代,比如做課間操時,偷偷地溜回教室,把一只死了的小四腳蛇放進女學習委員的書包里,然后爬上古城墻躲著抽煙,說得正喜悅開懷舒暢時,剛才那個小女工端著兩盤炸洋芋和兩大杯冰凍啤酒,小心翼翼地來到湯水桌前,一樣一樣地擺在桌上,她又望著湯水撮嘴而笑。她笑得高大文莫名其妙,心生疑霧。湯水板著臉皺起眉頭冷起一雙眼睛說:“你笑哪樣?你撿到金子?你再笑,我扣你的工錢!”小女工被這雷聲嚇了一跳,急忙收回剛才地笑,立即表現出一本正經,然后臉如苦瓜,緊咬嘴皮子,轉身離開。高大文吃了口洋芋,接著喝了口啤酒,說:“不錯,味道挺好!”高大文邊吃邊習慣地弄了一下眼鏡又說,“你剛才說,要扣她的工錢,莫非你是這家店里的老板?”湯水吞下一口洋芋說:“是的,我是這家店里的老板。”高大文瞠目結舌忘了吞嘴里的洋芋,用敬佩的眼光盯了湯水許久,然后又羨慕地掃視了一下店內興隆的生意,慢慢地把嘴里的洋芋吞下喉嚨才說:“湯水老同學,還是你的本事大,你走這條路是走對了,我比起你來是背風箱爬高山差火欠炭!”湯水喝下一口啤酒笑得很謙虛地說:“我記得在初中時,我的成績是全班最差的,而你高大文的成績卻是全班數笫一,是全校初中班第二名,每次開家長會,班主任老師都以你高大文的高分數為榮,在所有的家長面前宣揚你,最毒的是班主任老師,把每一個同學的成績分數打印在單子上,散發(fā)給每一位家長看,我父親看見我的成績分數是全班最后一名時,我父親羞愧得只好要鉆進課桌下面,似乎成績分數高的,將來就是精神貴族,榮宗耀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成績分數低矮的,將來拉蜂窩煤炭都沒人要,吃了上頓愁下頓,一輩子打光棍。”湯水說到此,心里萌生了幾分難受,再也不想往下說,就吃炸洋芋來堵嘴,喝啤酒來解去心中的愁煩。高大文垂著頭只顧吃,像是沒吃夠炸洋芋就無話可說,接著又喝了偌大一口啤酒,把炸洋芋灌下喉嚨才說:“湯水老同學,我不是說恭維你的話,幸好你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拼,你現在已經夠可以的,我呢,混成今天這個樣子,不遇見你湯水同學,那我現在還被那個燒餅老板踐踏。”說著,高大文又弄了一下眼鏡,眼里閃著亮晶晶的淚珠,感激地說:“來,湯水同學,我敬你一杯!”兩人端起酒杯,相互祝福地飲了一口,而對金色的學生時代卻難以忘懷,禁不住感慨一番人生來慰藉此時悶悶不樂的心情。湯水穩(wěn)定情緒后,才慢吞吞地說:“前年,我回老家去,聽我老父親說,你考上全國重點名牌大學,成了我們家鄉(xiāng)唯一的狀元。”
“狀他媽個屁!”高大文怒悻悻地接著說,“簡直就是趕鴨子上架!高大文又弄了一下眼鏡,橫眉立目冷森森地接著又說,考上名牌大學就是狀元?簡直就是一句大笑話,古人考上狀元,立即封田封地又封官,丫頭妻妾一大串,可我這個名牌大學的虛號狀元,還得交學費,還得掏錢買飯卡,每年放假回家還得家里寄錢來買火車票。我上小學時,我母親患病死了,我父親就靠收廢品來供我讀書,記得有一回,我說不想讀書,要和父親一同去收廢品來維持生活,父親氣得兩眼發(fā)綠青筋暴漲,舉起繭皮粗糙的黑手,劈臉就給我兩巴掌,打得我嘿啦啦兩眼冒彩霞,還虎兇兇地罵我,不讀書就像一頭豬,從古到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實在是高!”湯水聽到這話,鄙視地冷笑了笑,然后呷了一口啤酒,靜不出聲地聆聽著高大文的心聲。高大文正在興頭上,不厭其煩地繼續(xù)往下說:“我大學畢業(yè)后,滿懷無限地希望,對未來充滿信心,邁開雄健地腳步踏入現實社會生活,我很幸運地走進一家大型企業(yè)槁設計,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幫企業(yè)老板干了兩年,有飯吃,還有工作服穿,很洋盤,還有一間單人寢室紿我住,但我只拿到十個月的工錢,因為企業(yè)虧損,最后垮成光桿桿,老板逃之夭夭。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另找出路,到一家中型企業(yè)里搞推銷,然而更糟糕,我干了三個月,倒欠老板一屁股兩肋窩的爛賬。就這樣,我四處打工,八處碰壁。如今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多如牛毛,好的用人單位尾巴翹上天,只當招的是老幫工。后來,我只好騙父親寄錢來給我。如今我是心灰意冷,沒臉回家見父親,父親也不再寄錢給我,我只好到處流浪,落得今天這種地步。我現在終于明白,讀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
這番感慨的話,弄得湯水心里如同浪花拍岸,陷入靜靜地沉思。
老板娘走過來笑容可掬地說:“湯水,今天下午該你去幼兒園,把兒子接回來。”她說完就要轉身走,卻被湯水親熱地拖住說:“蓉蓉,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家鄉(xiāng)人又是老同學,名叫高大文。”蓉蓉立即點頭,很有禮貌地招呼一聲,“你好!”高大文急忙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表示感謝!蓉蓉朝收銀臺走去,又開始忙碌。高大文羨慕地說:“湯水老同學,你真有福啊!說起來,你和我在今年都是二十八歲,可你比我生活得實實在在,而今的我是一無所有。”
“你有知識。”湯水鼓勵地接著說,“知識就是你的財富,你的本錢,你的生命,你的夢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高大文搖搖頭苦惱地說:“萬般皆上品,讀書不在高!”
湯水點點頭,覺得這句話有點道理,不會是夢話。
高大文倏然心血來潮似的說:“湯水老同學,我在你這店里打工行不?”
湯水一下子驚愕了!湯水仔細地審視著高大文,是不是在說夢話?
高大文低下頭,但雙眼里充滿祈求地說:“你看我不行的話,我馬上就走。”
湯水笑嘻嘻地說:“這是大才小用!”
高大文認真地說:“湯水,你還把我當老同學和家鄉(xiāng)人,你就不要再挖苦我了,我已經快走上絕路了。你說哪樣大才小用?這分明是你的推口話。你如果真心幫我,你就幫我到底!我不是那種絕情寡意的人,我這輩子要感謝你!但也要幫定你,雷打不動搖!”
湯水興喜地說:“好!從今天起,你就在我店里幫我,我正想在東大街開家分店,到時候,你去幫我管理,現在你的吃住包在我名下,每個月,我暫時給你兩仟伍佰元的工資。”
高大文激動得熱淚盈眶,雙手合十地說:“謝謝老同學!”
湯水伸出熾熱的手,緊緊地握住高大文的手。
殘丐
霏霏細雨飄飄灑灑,無休止地濕遍了花崗石鋪就的步行街。打著各種花樣顏色小雨傘的人們,小心翼翼地徜徉在步行街上。步行街兩邊是琳瑯滿目的服裝店,以及皮鞋店,和化裝飾品店。這些店的門口,都站著女推銷員,手中不停地搖打著啪啪響的塑料手掌,嘴里不歇氣地說:“門面裝修,全場處理。”有地說:“老板欠下賭債,全場見錢就甩。”
過路的人們齜牙咧嘴地說:“哄你老漢,制造雜音。”
一個男人對身旁的女人說:“你看這個要錢的,真夠慘,從街那頭一直爬過來的,簡直成了滾地的泥匠。”他丟了一元人民幣在殘丐的紙盒子里,然后喟然長嘆地挽著女人的手走了。
殘丐的頭發(fā)早已被雨水浸透,骨瘦如柴的臉上雨水滴滴,眼睛里是淚水還是雨水,叫人很難分清,因為他的面部肌肉不停地抽動顫抖,把一雙眼睛扯成三角梅眼,還一只大一只小地變化著,眉毛一上一下怪怪的,嘴巴也扯成漏斗樣,時不時還把濕漉漉的舌頭伸出來怪嚇人的;他只有一只又黑又臟的手,推著裝了大半盒錢的紙盒子朝前走,而另一只是濕透了的灰色衣袖;他的一雙光腳被雨水淋得像泡雞爪,露在又濕又臟的破褲子外面,看他的雙腿腳似乎癱瘓了,仿佛是兩根朽木桿,全靠堅定不離的身子和僅存的一把手,艱難地朝前走,走向生存的世界。
來來去去的人們,有的看殘丐一眼深表同情,有的不忍看這慘狀徑直而去,畢竟天上還下著毛毛雨,有的丟五元或十元人民幣在殘丐的紙盒子里。殘丐只好用誠懇地點頭來表示感謝!殘丐的紙盒子里裝滿了錢,他用一把手努力地將錢往下按壓,紙盒子就露些空出來。他又用一把手很難也很苦地推著裝錢的紙盒子慢慢地往前走,走向錢多的時候。霏霏細雨無情地淋著他,像是在折磨著他,摧毀著他,但他身殘志不殘,縱然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會頭頂菜板在這條步行街上要錢,要生活。倏然,一個頭發(fā)披肩滿臉胡子衣服破爛的流浪漢,被雨淋得活像個水鬼,猛地抓起裝滿錢的紙盒子緊貼胸脯,縮頭縮脖地朝前小跑。殘丐驚愕地說:“咦,狼吃狼冷不防!”殘丐一躍而起,健步如飛地追上去,猛抓住流浪漢濕透的衣領,躲在衣袖里的手如同虎爪,猛兇兇地從流浪漢的手中奪回裝滿錢的紙盒子。
來往的人們見此情景,瞠目結舌后,才相互問:“這個是哪樣殘丐?”
繼續(xù)
午時的陽光,如同夏裝打扮著人來人往的步行街。步行街兩邊的門市里全是豐富多彩的服裝,任憑上帝樣的消費者選購。步行街也因此而熱鬧繁華!儀表堂堂執(zhí)法如山的年青交警,正揮汗如雨地叫那些不自覺的駕駛員,把自己的愛車不要停在步行街口。
這時,一個年紀青青的小伙子,身上的灰西裝洗得很舊,也很不合體,因為兩旁夾肢窩下都破了線,露著傷痕樣的縫隙,一顆懸吊吊的扣子在衣襟上小小地甩動著;牛仔褲更不合他的兩條柴棒似的腿,皺巴巴的,又還一邊高一邊矮,把半節(jié)小腳肚子都漏在外面;腳板上脫了一層表皮的破皮鞋糊了些黃泥土,鞋后跟歪邪來就像被地老鼠啃了的,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就拐過來了;一張本來就得罪買主的尖嘴猴腮臉,哭啼起來更叫人不敢多看兩眼,小伙子把一綹遮著縫眼的頭發(fā)往上一捋,接著就一只手揩眼淚,一只手抹鼻涕地說:“警察大,哥,幫幫我!”小伙子兩手抱成拳頭在胸膛,像似闖蕩江湖地接著說,“我一下了班車,褲兜里的幾十元錢都還在;我下了人擠人的公共汽車,我褲兜里的幾十元錢,就被小偷偷走了;我現在又渴又餓,又沒錢坐車回家。”小伙子可憐兮兮地望著交警,周圍的人們用不同的目光注視著交警。
交警很冷靜地從上到下量了一番這個小伙子,心想:“這個人不像在編,到像個拆遷戶,也不像是郊外的二夾民。”交警給這小伙子指路線地說:“你從這條街過去,就是公共汽車站牌,你坐九路車,就到救助站。”
我一分錢沒有,咋坐公共汽車?小伙子搖頭擺手心里急躁地接著說;“我不去救助站,我只求警察大哥借給我十元錢,我買瓶礦泉水喝,買個燒洋芋吃,剩下的錢坐車回家。”周圍的人們用靜觀的目光丈量著交警。
交警有點尷尬,但還是心平氣和地說:“你家住在哪點?”小伙子如同苦瓜樣地說:“我家就在安寧河鄉(xiāng),在我們村口路邊高高的站桿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綠色牌子,上面寫著大大的字,有事找警察!”這位交警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正要開口向小伙子解釋,卻被小伙子雨點般的話截斷了:“警察大哥,警察大叔,警察大爹,我給你跪下!”小伙子如同倒地的大蒜跪在交警面前。交警被這一舉動弄得滿臉通紅,急忙伸手將小伙子扶起來。交警心想:“我才不會有你這種丟底敗德的兒子!”交警從制服上包里拿出一張二十元的人民幣,誠心誠意地遞在小伙子手中。小伙子拿著錢如獲甘露,向交警鞠了一躬!交警囑咐道:“你把錢揣好!”小伙子抹了一下熱淚,把二十元錢像救命稻草似的揣在內褲兜里,沿著人來車往的大街徜徉而去。
周圍的人們用敬意的目光向交警微笑!
那小伙子像鬼影似的一閃就不見蹤影,因為他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另一條車來人往的大街上。小伙子的縫隙眼,不停地東張西望,搜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小伙子倏然縫隙眼一亮,像是看見一道佛光從天而降,趕快朝一名衣帽整潔的解放軍走去。小伙子立即向解放軍哭訴:“解放軍大叔,幫幫我!我從鄉(xiāng)下進城來,一下車,褲兜里的幾十元錢就被小偷偷了,城里的小偷專偷我們鄉(xiāng)巴佬,我現在又渴又餓又沒錢坐車回家,我向解放軍大叔,解放軍大哥,解放軍大爹要十元錢。”
“別這樣叫。”解放軍急忙笑著說,“我讀軍校還沒有畢業(yè)。”解放軍見小伙子這般慘模樣,禁不住想起那張老圖畫上的老長工的兒子,于是,解放軍很樂意也很慷慨地從軍衣上兜里拿出一張伍十元人民幣,像雷鋒樣地笑著遞給眼前這個慘不忍睹的小伙子。小伙子拿著錢,向解放軍敬禮說:“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
解放軍笑容滿面地揮揮手,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伙子又鬼鬼祟祟地走在另一條大街上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