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此文讀來頗有意思。編者同作者唐才良以及文中提到的李慶榮先生皆有過接觸,感覺兩位先生的氣質相近,坦誠且執著,如同此文的風格。贊成文中唐先生的話:“筆者并不在乎討論的結論,而是享受討論的過程。筆者以為:討論不一定要分出是非結論,而討論的過程就是最好的學習。”愿意見到更多這樣的討論,大家來分享這個“思想碰撞,擦出火花”的美妙過程。
2015年《搏擊》第1期刊登楊志英先生《詳解“偏沉則隨,雙重則滯”》一文,李慶榮先生來電,對楊文表示異議:1、楊先生似乎有點狂妄,對前輩的東西怎么可以去否定!2、雜志怎么可以刊登這樣的文章,豈不誤導讀者?所以他也要在《搏擊》發文以正視聽。李慶榮先生在第4期發表了《“偏沉則隨,雙重則滯”辯》,又在第8期刊登《再論“偏沉則隨’不是病》。李先生的觀點引起了筆者的興趣,于是在電腦上,與李先生進行了數月之久的書信討論。以下為筆者的主要觀點:
一、筆者不贊同李先生認為武術雜志不該刊登楊文的說法。《搏擊》雜志是一個為武術愛好者開展學術討論提供的平臺,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只要是善意的討論,不同的學術觀點都可以發表。而且雜志也不可能只有一種聲音,這里也不存在誤導讀者的問題。我們要相信讀者的智商。真理往往是在辯論中逐漸被人們接受的。學術也只有在自由的空氣中發展。
二、筆者比較欣賞楊志英先生的文章(暫且不論他的觀點正確與否),他的觀點是經過自己獨立思考后提出的,不是文抄公人云亦云。楊先生對前人某些定論敢于懷疑,并提出異議,這是需要勇氣的。古人的定論是不是可以懷疑?前輩的話是否一定正確?這個問題涉及到我們治學的態度。在學術中提倡懷疑精神是十分必要的,我們不要在自己的思想上搞什么“凡是”。批判思維是我們創新思維的根本。因此筆者對楊先生的研究精神表示敬佩。
三、楊先生文章重點談“偏沉”也是病,明確說出“‘偏沉’如‘雙重’一樣都是病,都是錯誤的練法”。而李先生卻認為:“這種論述,會讓拳友產生‘偏沉則隨是病’這樣一種觀念,從而貽誤拳友們正確運用拳理。”在這里,楊先生說的是“‘偏沉’也是病”,李先生卻說成“偏沉則隨是病”,“偏沉”與“偏沉則隨”,說法不同,意思不同,不是同一個概念。所以,李先生的爭論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四、當李先生對“‘偏沉’是病”表示異議時,筆者回答:“‘沉’不是病,‘偏’才是病。太極拳是一門研究平衡的學問,它強調: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立身中正。‘偏’了當然不對。怎么會偏得好,偏得不是病呢?這不與王宗岳的觀點相矛盾嗎?”也許筆者的回答就字論字,太直觀粗淺,李先生竟無言相對。
筆者又說:王宗岳在《太極拳論》中一共用了兩個“偏”字,即“不偏不倚”與“偏沉”的“偏”,這兩個“偏”的字義是否一樣?現在之所以發生這次爭論,都是王宗岳“惹的禍”,是他用的“偏”字讓人產生了歧義。所以,爭論雙方首先要明確“偏”字的字義,然后再作爭論為好。
據資料不完全統計,古文“偏’,字有多解:①<形>歪;不正。②<形>偏僻;偏遠。③<動>偏于;偏向。④<形>不公正。⑤<形>片面。⑥<副>特別;最。⑦<副>偏偏;表示出乎意料。而王宗岳的“偏”該是哪一解呢?
五、李先生為了證實他的觀點,發來了十幾條名家語錄,如董英杰、吳公藻、黃元秀等太極名家關于“偏沉則隨”的論述,來證明“偏沉”不是病(說明:筆者預料到李先生會抄一大堆語錄的,因為,筆者在將《太極拳解秘譜匯宗》一書推薦給他時,已經注意到這些語錄會有助于李先生。之后這些語錄李先生已在《再論“偏沉則隨”不是病》一文中抄錄引用,這里恕不重復抄錄)。
為了讓李先生了解不同的觀點,筆者也抄了幾段語錄給他。簡略如下:
陳微明說:“兩處之力平均,若松一處,是謂‘偏沉’”(黃元秀等人語錄與此句一字不差)。
《太極輕重浮沉解》“……半輕半重不為病,偏輕偏重為病。半者,半有著落也,所以不為病;偏者,偏無著落也,所以為病。偏無著落,必失方圓,半有著落,豈出方圓。半浮半沉為病,失于不及也。偏浮偏沉,失于太過也。半重偏重,滯而不正也。半輕偏輕,靈而不圓也。半沉偏沉,虛而不正也。半浮偏浮,茫而不圓也。若不窮研輕重浮沉之手,徒勞掘井不及泉之嘆耳……”。也許這些文字李先生尚無暇細看,未作回應。
浙江嘉興的二水居士對《太極拳論》的注釋:王宗岳《太極拳論》“偏沉則隨,雙重則滯”中,偏沉專指重陰,雙重則偏指重陽,蓋屬復合偏義。偏沉則隨,流弊于重陰,有失平準之“立”;雙重則滯,凝積于重陽,有失車輪之“活”。“立’,者,即“太極平準腰頂解”中的“平之根株也”,意思是天平的梁柱。偏沉則隨的“隨”,乃隨波逐流之“隨”,而非隨方就圓,隨屈就伸之“隨”。此目運用《易經》老陰、少陰、少陽、老陽四象理論,對輕與浮、沉與重、偏與半作簡樸的定性定量分析,將太極拳一氣流水于肢體手足時的感受,分作三類十二手:1、上手二:雙輕、雙沉;2、平手一:半輕半重;3、病手九:雙重、雙浮;半沉半浮;偏輕偏重、偏浮偏沉;半重偏重、半輕偏輕,半沉偏沉、半浮偏浮。李先生對“偏沉專指重陰”表示異議,但未說出否定的道理。
筆者又傳前輩洪均生談“雙重”的一節文字給李先生,洪均生前輩的話鮮明尖銳,對許多同輩的觀點作了顛覆性的解釋(由于較長,恕不抄錄,容以后專議)。李先生閱后的反應又說:“狂妄!”
筆者引用語錄的目的不是要論證孰是孰非,而是說明一點,即使是前輩之間,他們對“偏沉”的理解也并不完全一致,甚至互為矛盾。前輩的話不管誰對誰錯,我們都不能懷疑嗎?為什么懷疑董英杰等前輩的語錄便是“狂妄”,而否定洪均生等前輩的話就不“狂妄”了呢?
六、李先生在《辯》一文中認為楊志英先生批評前輩董英杰“借用腳踏車輪比喻‘偏沉’與‘雙重’有失偏頗”,而認為董舉例深入淺出,恰到好處,現象化地解釋了“偏沉則隨,雙重則滯”的道理。
筆者則以為李先生的批評“有失偏頗”。筆者也騎了幾十年腳踏車(自行車),感覺董前輩借用腳踏車的比喻,對初學者來說確實是“深入淺出、恰到好處”,但筆者以為董前輩說得仍比較粗淺,容易使人誤解。騎腳踏車自然是一足用力,另一足不用力,輪流交替,兩足同時用力就是雙重,雙重則滯。但如果觀察同一足的用力,又是怎樣的情況呢?原來其中也包含陰陽變化。以右足蹬轉齒輪為例,為了便于說明,將齒輪大致分成12等分,0—6為陰,6—12為陽,如同太極陰陽圖。當右足蹬輪時,0—2為少陰,是力之初始,由小漸大;2—4為陰,是用力最強之時;4—6為老陰(重陰),是用力從頂峰走向消亡。力猶如從“魚尾”至“魚頭”由小漸大,又由大歸零,由重陰向少陽轉化,逐漸走向反面。如果在5—6的地方仍然拼命給力,這力就過了,偏沉了。所以在重陰偏沉時,則逐漸不給力,右足“隨”輪子轉動,這是“偏沉則隨”之“隨”。左足蹬時亦然。
這‘隨”是被動的,不得不隨,不隨則雙重,或隨得不好則丟。所以,“偏沉則隨”并不是什么“褒”,而是一種無奈、解救。所以筆者以為:遇到“偏沉”的情況就用“隨”去化解,而“雙重”是大病,只會受制于人。當然,筆者的解讀不具權威,李先生不以為然。
筆者曾想抄錄一段《張氏古太極拳》的話來證明筆者的觀點,書中說:“如遇有‘偏沉’的情況就用‘隨’的方法去應付;犯‘雙重’的毛病會遲滯不靈”。但這便有打語錄仗的嫌疑,還不如用自己的語言、用自己的理解來說明的好。討論要善于獨立思考。要深刻理解拳論,并不在引用語錄上,更不在紙上、嘴上,而在實踐,從推手等訓練中去理解才是正道。
李先生又提出:“偏沉則隨,雙重則滯”的“則”,“是表示因果關系的詞”,“又是褒貶關系”,因此他的結論:“偏沉則隨”是褒,不是病。他還引用“‘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滿招損,謙受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等所謂褒、貶對應的句式,來佐證他“偏沉則隨,雙重則滯”也是如此前后一褒一貶的論點。
其實,就字論字地講,李先生關于褒貶、因果的解釋是很奇葩的。“偏沉則隨,雙重則滯”是扯不上所謂褒貶關系的。筆者可以從四書五經中找到幾十條這樣排比的句子,如“儉則傷事,侈則傷財”“知人則哲,安民則惠”“日中則昃,月盈則蝕”等等,都沒有發現這種句型有一褒一貶作用。
而“則”字在古文中也并非都是因果關系,古文“則”字有五種解釋:①準則,如“以身作則”;②乃,是,就是的意思,如“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③連詞,相當現代漢語的“就”“便”“那么”,如“唇亡齒寒”;④連詞,用在對比句中,如“內則百姓疾之,外則諸侯叛之”;⑤連詞,表示假設,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假若”,如“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則”在《太極拳論》中究竟起何作用,讀者自有分辨。總之將“則”看作因果關系和褒貶關系,然后肯定“偏沉”不是病,這種解釋是很牽強的。
七、至于把重心移向一邊的“單重”當作“偏沉”,并認為只有如此才能虛實分明。如此認識是很粗淺的,因為重量放在一條腿上的“單重”與虛實分明并不完全一致。太極拳是動態平衡(隨遇平衡),其虛實是在變化的,是在運動中相對分明,常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變化莫測。只強調重量放在一條腿上的分明,這種分明確實一目了然,但何來“神秘莫測”?因此,這種說法是很初級的。不妨開個玩笑,一條腿殘疾的人,他的重心全部壓在一條腿上,分得很明了,但他能穩站嗎?靈活嗎?因此重心的分明與虛實分明有時并不是一回事。拳架中的重心分明往往是靜態的,缺少對待。而虛實分明,不僅是重心上的變化,而且還包含意念上的變化,及錯點的運用等。當然虛實分明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更不是用“單重”兩字可以替代的,這還是要從推手中去加深理解。
筆者曾對“單重”即“偏沉”之說反問:既然認為“單重”能“則隨”,那王宗岳先生為啥不直截了當寫:“單重則隨,雙重則滯”,這樣文字對仗工整,句子明白優美。他卻偏要寫:“偏沉則隨,雙重則滯”,讓許多人摸不著頭腦,這難道是王宗岳先生的失誤?
八、老實說,《太極輕重浮沉解》其中“病手九:雙重、雙浮;半沉半浮;偏輕偏重、偏浮偏沉;半重偏重、半輕偏輕,半沉偏沉、半浮偏浮”。“若不窮研輕重浮沉之手,徒勞掘井不及泉之嘆耳”等語句不但李先生不清楚,筆者也不甚了了。因此筆者專程去嘉興向二水居士請教,但二水先生并未直接作答,只說:1、陳微明先生的《太極拳答問》有許多是針對初學者說的。2、你下次來我們不談這些,動動手吧,動動手比紙上談兵容易懂。
二水的回答是很高明的,我明白他的用意。1、前輩書上講的東西,有許多是在不同的情況下,針對不同的對象講的,不能一概而論,所以要學會分析。比方說,初學拳架時眼睛常不知往哪里看,于是老師說:“眼隨手轉”,或“眼看前手”,這話學生容易聽懂,容易學,比眼睛往地上看要好得多。但是,學生如果一直這樣練那就錯了。學拳從形的階段提高到意的階段,眼神應該注視對手。不同的階段,自然會有不同的要求,不能刻舟求劍,膠柱鼓瑟。如果我們拿初級階段的話當絕對真理,那會滑向謬誤。
2、動動手比空談好。“動動手”是指推手,推手是檢驗拳架學得好壞的標準,也只有學好推手,才可能對王宗岳《太極拳論》有一個初步的了解。許禹生說過:“習太極拳者,不習推手等于未習。習推手而未懂勁,則運用毫無是處”。這話對每個學太極拳的人是至理名言。總之,咬文嚼字不如動手,實踐才出真知。
九、對“偏沉則隨”的討論,激發了筆者的思維與學習,收獲頗豐,略陳如下:
1、筆者并不在乎討論的結論,而是享受討論的過程。筆者以為:討論不一定要分出是非結論,而討論的過程就是最好的學習。真理是在發展的,結論有時并不可靠。但討論卻是必要的,人不能沒有思維,討論中人的思想不斷碰撞,不斷擦出新的思想火花,這火花或許會熊熊燃燒,成為科學文明發展的推動力。
2、孔子曰:“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一個人關了門學習難免孤陋寡聞,參與討論是防止孤陋寡聞的一種方法,尤其是能與朋友一起學習討論,是人生一大快事。既然是討論不免有爭論,爭論實際上就是思想交鋒與碰撞。既然是爭論也就不必過于拘謹。古訓說:“君子和而不同”。蔡元培先生說:“歧義多貴,不取茍同”。筆者與李先生經常有爭論,有時一個問題會有半年甚至長達一年的書信討論,討論往往是針鋒相對的,有時也會挪揄幾句,但彼此尊重,充滿善意。當然討論也要有個度,對方錯誤的觀點,只要沒有在雜志上公開發表的,就不要去公開批評,因為也要給人思考的時間。如果大家抓住對方討論中某句錯話,在雜志上公開批評,這樣做不僅不厚道,會有損友誼,也不利于討論的進行。
3、討論中要學會獨立思考。如何看待前人的智慧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我們對前人的智慧,應該尊重,甚至敬畏,但不要跪著去盲目崇拜。古人的智慧也可以懷疑,要經過自己的思考,然后對其真理頂禮膜拜,千萬不要對著名氣去膜拜。胡適說:“讀古人的書,一方面要知道古人聰明到怎樣,一方面也要知道古人傻到怎樣”。胡適這句話是非常有道理的。
4、要正確估計自己的知識。人的知識是有限的,不可能什么都懂,尤其是太極拳,它博大精深,對它的認識是無止境的。太極拳是個系統,它除了拳架套路,還有推手、站樁、器械等訓練,尤其是面對面的攻防訓練更為重要。我們不能學會了一二套太極拳的套路,就以為真正了解了太極拳。尤其只學會了幾套拳架,還沒學會推手等,就自以為《太極拳論》中講的都懂了,就可隨便解釋了。有的人要么做文抄公,抄一大堆語錄,沒有自己的見解;要么奇談怪論,想當然去作過度解讀,這都是不可取的。因此,在學術上應該有所為與有所不為。
筆者在討論中還有一點體會:“向真理投降比發現真理更偉大”。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所以我們還需要以謙虛理性的態度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