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揚顛覆的美學

作為香港新生代導演領軍人物，周顯揚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電影里顛覆、重建，然后突破。

電影《大追捕》的豆瓣網頁上，電影圖片一欄除了劇照，還夾雜了一張周顯揚在片場時的特寫，照片里的他面容清秀，戴著黑框眼鏡和碩大的耳麥，蓄著胡子，頭發梳得根根分明地高聳著，精神得很。

網友們不知道他是誰，紛紛猜測他的身份—甚至有人錯將他認為是片子里的一位客串演員，一個以型格著稱的香港音樂人。

兩年后，《黃飛鴻之英雄有夢》的片場，周顯揚一如既往地有型—他剃了個平頭，茂密的胡子已經從下巴“爬”上鬢角，站在斥資過億搭建的清末廣州十三行碼頭實景里，周顯揚手舞足蹈地給男主角彭于晏說著戲—看上去，導演的氣勢更盛了不少。

兩個恩師

香港電影圈里有個傳統—無論你是“跑龍套”出身，還是攻讀電影專業的典型學院派，要想成為導演，都得先在片場摸爬滾打、由低做起，繼而才有機會逐步進階，得到執導電影的機會。初入電影業，吳宇森做的是場記、剪輯的基礎工作；而許鞍華年輕時在國外學成電影回港，也不過是在胡金銓的工作室里打打雜、端茶倒水；哪怕是內地導演馮小剛，進電影圈的第一份工作也只是個美術助理

周顯揚很幸運，大學還沒畢業就被香港安樂影業總裁、影壇大佬江志強納入麾下—熟悉香港影壇的人都知道，“江志強”三個字幾乎等同于華語電影的品質保證。他被《華爾街日報》譽為“亞洲最有影響力的獨立發行人之一”，投資發行過《臥虎藏龍》《色，戒》《英雄》《十面埋伏》《霍元甲》等電影，同時還是張藝謀影片的海外制片發行人。

在很多媒體的講述中，周顯揚先是在江志強的公司“打雜”，繼而正式開始了自己的電影生涯。實際上，早在香港演藝學院求學時，周顯揚就是班上的優等生，他的老師、著名影評人舒琪把他推薦給了江志強。據說，舒琪推薦他，是因為他是班里面“最有出息的學生”之一。

以實習生的身份進入安樂影業后，周顯揚干的并不是什么“打雜”的活。“每天跟在他（江志強）身邊，他教會我很多東西，讓我有機會參與電影制作的每一個環節，從前期籌備、選角、拍攝、后制甚至到宣傳，我都有機會涉獵學習。”江志強形容他是個工作狂，“不眠不休，整天腦子里想的都是電影”。大概正因這種對電影的摯愛和瘋狂，和周顯揚同一撥進入安樂實習的有幾十個人，最后卻只有他一個人留了下來。

與此同時，周顯揚也沒有放棄學業，畢業時還考了一級畢業生榮譽。有趣的是，因為當時工作極度繁忙，周顯揚連畢業典禮都沒有時間參加，所以至今，他仍沒有拿到自己的畢業證書。

香港影壇向來講究師徒傳承，幸運的周顯揚不止有一位恩師的提攜。通過江志強的引薦，周顯揚認識了李安，并有幸跟在他身邊整整兩年，親身參與了電影《色，戒》的整個拍攝過程?！笆澜缟献顐ゴ蟮膶а葜弧保茱@揚這樣評價李安。在跟著李安學習之前，周顯揚對他已是打從心底里佩服—他在安樂影業見到李安的時候，正是李安憑電影《斷背山》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項之后。讓周顯揚印象深刻的是，“他臉上不但沒有一絲喜悅，更是充滿煩惱—因為當時的他已經全心投入到新片的創作中，獎項早已拋諸腦后?！?/p>

在李安身邊工作的兩年，成為了周顯揚電影生涯中最難忘的日子。身兼電影研究員和李安私人助理兩個身份，周顯揚得以和李安朝夕相處?！澳嵌螘r間，我基本上沒有休息的時間，每天從早到晚都跟他在一起。他對歷史的考究，對電影細節的一絲不茍，對前期籌備的重視，都深深影響了我。”

對電影的熱情及態度，是周顯揚在李安身上學到的最多的東西。在他看來，江志強和李安是同一類人：努力，永遠不會自滿，希望能為觀眾帶來更好的電影。這讓他開始考慮自己的轉型—成為電影導演之前，周顯揚在安樂影業已經位及劇本發展總監，拿著一份令人滿意的薪酬。但他還是決意辭職，用另一種身份在電影圈大展拳腳，“我喜歡創造，所以更喜歡當一個導演。”

“類型”是個陷阱

成為導演之后，顛覆傳統思維就成了周顯揚的拿手好戲。《殺人犯》里，本應將犯罪謎題層層揭開的警匪故事，最終卻大膽地走向了一個詭異的結局，讓人跌破眼鏡；而另一部看似港式警匪片的《大追捕》，也沒有太多的槍戰和打斗場面，跟傳統意義上的港片套路大相徑庭—因為自己喜歡歷史和哲學，對“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加繆尤為鐘情，于是他把自己在看加繆小說《局外人》時產生的思考，“移花接木”地放到了電影里，才有了《大追捕》。

有人評價周顯揚是走“怪”路子的導演。他自己并不認同，甚至不喜歡用所謂的“類型片”去定義自己的創作—對他而言，諸如此類的詞匯，更像是一個陷阱、一種限制。“我相信每一個創作人用心投入自己創作的時候，作品都會散發一種氣息。久而久之，這樣的氣息在眾多作品中慢慢建立，繼而擁有越來越強烈的性格，此謂之‘風格’。但‘風格’并不是故意塑造出來的東西，故意制造的‘風格’過于刻意?！?/p>

周顯揚直言，自己確實跟許多同樣在香港生活、成長的新生代導演不同—雖然小時候看過很多港片，但說到影響，或藝術上的感染，他的電影啟蒙卻跟歐洲電影有關?！罢嬲玫?、經典的電影，都是有世界共通性的，能打破地域隔閡，超越語言，感動眾人，影響世界。”

“我認為在當下全球化的社會，創作是全球性的事。電影關乎情感，情感是世界性的東西，我不喜歡局限于地域—你看，歷史上那些經典電影，都是World cinema，沒有地域界限?！敝两?，周顯揚還保持每周看經典老片的習慣—經典老片，說的是那些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外國影片。前幾天，他就在家重溫了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在1970年代拍攝的電影《同流者》，“對我有很大啟發”，他說。

“香港新生代導演”，周顯揚經常被劃入今天香港電影圈的這個歸類里。和他一起被列入這個名單的，還有《意外》的導演鄭保瑞，《風暴》的導演袁錦麟，《救火英雄》的導演郭子健，《寒戰》的導演梁樂民、陸劍青這些年輕導演的作品中都帶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唯一的相似點，大概是對電影的商業屬性和藝術屬性兩者的共同追求—在影片的創作中，他們堅持著獨特的個人表達，同時也試圖兼顧著市場和觀眾。

周顯揚也不例外。他喜歡將文藝電影走到極致的英格瑪·伯格曼、阿巴斯、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王家衛，也喜歡在藝術和商業之間尋求平衡點的科波拉、馬丁·斯科塞斯、李安。他當初拿下香港金像獎最佳新人導演獎項的處女作《殺人犯》，就同時收獲了口碑和票房。但周顯揚說，這部電影的大賣是一個意外。“我當時準備了許多個劇本，《殺人犯》是其中之一，但就是這個劇本，吸引了當時的投資者及演員?！?/p>

一個本沒有任何商業預期的創作，卻獲得了很高的票房及很大的回響，這雖然讓周顯揚感覺意外，卻并不驚訝。在商業片的框架里，輸入自己的世界觀和個人表達，引發更多觀眾的共鳴，拍出更多人愛看的電影—這正是江志強一直以來抱持的理念，而這種理念，也在周顯揚身上得以傳承下來。

但那些他每晚都會重溫的經典老片，則時時提醒著他不要忘記自己的夢想，“將來有機會，我一定會拍一部純粹的藝術片”，他說。

英雄有夢

2014年11月底，周顯揚執導的最新電影《黃飛鴻之英雄有夢》在內地公映。熟悉他的影迷都知道，這下，肯定即將又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黃飛鴻橫空出世。

“以往的黃飛鴻電影都比較天馬行空，不太注重身處的時代背景，所以基本上時代設置都不在黃飛鴻真實人物的時代?！敝茱@揚喜歡歷史，因此在拍攝這部電影之前，他花了很長時間做歷史考究。“布景上我們嘗試還原清朝末期的廣州十三行碼頭，希望帶給觀眾以往黃飛鴻電影沒有的東西?！?/p>

而要打破甚至于顛覆大眾印象中固有的黃飛鴻的形象，對周顯揚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周顯揚跟主角彭于晏花了整整八個月的時間做前期的準備工作—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項，是將演員訓練到能克服片中所有動作場面。“我希望拍一部真實的武打電影，所以不希望用替身”，年輕的臺灣小生彭于晏雖然已有多部電影的歷練，然而始終不是武打動作演員出身，所以周顯揚特地為彭于晏安排了大半年的艱苦訓練，訓練期間，他更和彭于晏生活在一起，兩人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在周顯揚的鏡頭下，青春熱血的黃飛鴻劫富濟貧，打得渾身是血，不但進了黑社會，甚至還進了妓院。有人說，周顯揚把周氏黃飛鴻拍出了西方的超級英雄范兒。還有人索性說，周顯揚是在用黃飛鴻，拍一部中國版的《教父》。

周顯揚是有英雄情結的。“對我來說，敢于挑戰、有勇氣、有抱負、有決心的人，就是英雄?！倍娪袄铮苁宵S飛鴻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僅是周顯揚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也是他希望透過電影帶給年輕人的信息。

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妻子、香港著名編劇杜致朗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去年年底，他倆的女兒周令昂呱呱落地。女兒滿月那天，周顯揚在微博上寫下一段話：“祝愿她在將來人生道路上，一生昂揚闊步，光明正大，像她媽媽杜致朗一樣，面對任何事情無畏無懼，做一個永遠能抬起頭，有志氣、有信用、有信仰的人。終生頂天立地?！?/p>

2000年，周顯揚進入安樂影業，正式開始了自己的電影生涯。今年，他成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手頭上已經有好幾個電影項目正在籌備拍攝?！懊Φ茂偭?，但卻非常興奮！”

周顯揚踏入電影行業，已經到了第15個年頭。從業多年，說起電影這個行業的迷思，他的回答干脆直接，“這個行業挺古怪的—干了15年，還是有人把你歸納為新生代呢。”

然后他話鋒一轉，“還好，永遠年輕！”

周顯揚 香港導演。畢業于香港演藝學院電影導演系。2009年憑處女作《殺人犯》（又名《罪與罰》），獲得當年金像獎最佳新導演提名；2013年憑借電影《大追捕》獲得第32屆香港金像獎最佳新晉導演；2014年底推出電影《黃飛鴻之英雄有夢》。

插入語：『真正好的、經典的電影，都是有世界共通性的，能打破地域隔閡，超越語言，感動眾人，影響世界?！?/p>

[對話周顯揚]

電影不只是娛樂，它包含哲學與藝術

記者：你創作的工作狀態是怎樣的？對工作環境有什么要求嗎？

周顯揚：我喜歡去國外找一個安靜的環境，有時也喜歡在泡澡時想東西。

記者：你平時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

周顯揚：有了女兒，近期看育兒的書比較多。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加繆，還有懸疑祖師雷蒙德·錢德勒！

記者：近期在看什么電影？ 周顯揚：新上映的電影我一般都盡量進電影院看。晚上在家里，通常都會重看自己非常喜歡的世界經典老片。近期我重看了《同流者》，就有很大啟發。

記者：你欣賞的電影導演有哪些？

周顯揚：很多啊，英格瑪·伯格曼、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阿巴斯、馬丁·斯科塞斯、成瀨巳喜男、黑澤明、希區柯克、阿倫·雷乃、貝托魯奇、李安、王家衛

記者：影響你最深的電影是哪一部？

周顯揚：因為我很喜歡電影，所以很難說哪一部影響最深。影響我的電影很多，像是伯格曼的《野草莓》，阿倫·雷乃的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廣島之戀》，成瀨巳喜男的《浮云》、《放浪記》，科波拉的《教父》，賽爾喬·萊翁內的《美國往事》，李安的《臥虎藏龍》《冰風暴》，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吉姆·謝里丹的《因父之名》，阿巴斯的《隨風而逝》、《櫻桃的滋味》，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等等。

記者：聽說你很喜歡歷史和哲學？

周顯揚：對。我從中學起，就對哲學及中國歷史非常沉迷。我本來打算大學就念哲學學科，但后來又喜歡上了歐洲電影，并且發現原來電影可以同時包含我喜歡的哲學與藝術，而且比光是純粹讀書本上的知識更加好玩，所以才產生了以后要拍電影的念頭！

記者：前段時間你在看《北平無戰事》？平時也會關注內地的影視劇嗎？

周顯揚：因為之前看過劉和平大部分的劇，《北平無戰事》當然不會錯過。這出劇拍攝認真、考究，看得出來編劇劉和平花了很多心血，而且演員陣容十分強，不容錯過。另外，我是中國近代史的狂迷，1949年的這段歷史十分吸引我。相信我是導演之中，十分喜歡看國內電視劇的其中一個，早幾年比較喜歡的劇集有《懸崖》、《雍正王朝》、《江山風雨情》、《大漢》、《大秦帝國》、《潛伏》、《蝸居》，很多很多

記者：當前最流行的娛樂趨勢，你是否也會去關注？

周顯揚：當然有關注，全都看很多！尤其是內地的選秀。

記者：你這一輩新生代的香港導演，由于職業生涯歷程、知識結構背景的不同，免不了要被拿來和上一輩電影導演作比較，對此你是怎么看的？

周顯揚：做好自己，每一天踏實做好電影就是了。不用想太多跟電影無關的事，每天只有24個小時，光用來想電影，都不夠時間了。

記者：對你而言，過去一年的關鍵字是什么？

周顯揚：關鍵字是“新”！2014年是我人生的大轉變—女兒出生，自己的電影公司成立。一切都是新的，工作和家庭也需要找到一個新的平衡點。

記者：《黃飛鴻之英雄有夢》上映之后，觀眾里出現了兩極化的爭議，你抱著什么態度去看待這些評價？

周顯揚：任何電影都有討論的空間，更何況是顛覆下的嘗試。我覺得有人討論就是非常好的事情，沒人討論才是白拍呢。去年我最喜歡的電影是《星際穿越》，還推薦給所有人看。據說這是《黃飛鴻之英雄有夢》在國內上映同期的對手，但是我也沒理會這個。雖然有很多影迷喜歡這部電影，但最后這部電影被國外很多影評人選為十大爛片之首。那到底這電影是好是爛？導演該抱怎樣的態度？這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但最重要的是，作為導演，當然希望下一部電影能有新的突破。

記者：在你看來，一部好電影要具備哪些要素？

周顯揚：衡量一部好電影，因素非常之多，除了技術層面外，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有靈魂！導演賦予電影生命，透過作品感染觀眾，層次高的更能觸動人。對我來說，電影不只是娛樂，它包含哲學與藝術。好的電影，需要給觀眾討論及思考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