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編輯最重要的不是學問,也不是才華,而是眼光。”回望32載,李昕不悔當初的抉擇。既堅持文化品位,又食人間煙火。李昕編書不輟, 長及學術泰斗,少至新銳精英,皆與其山河知己互望桃潭。與老中青三代作者年年增長的友情,夠他后半生幸福地回味。
李昕 北京三聯書店原總編輯。1982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即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有文學評論、散文、隨筆、中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作品散見于各種報刊。1994年被評為“全國首屆優秀中青年圖書編輯”。1996年12月任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副總編輯,后任執行總編輯、總編輯。2005年初奉調回京,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副總經理、副總編輯、編審,2010年12月任總編輯,2013年被“深圳讀書月”評為年度“致敬出版人”。2014年7月,卸任總編輯。
“我這大半輩子,下鄉不算,只從事了一種職業,就是編輯。”坐在一間靠近北京火車站的辦公室里,卸任北京三聯書店總編輯的李昕向來訪的記者侃侃而談。字正腔圓的語調,與他挺拔俊朗的身型相得益彰。經手過周揚、馮牧、陳荒煤、茅盾、丁玲的文字,與周有光、楊絳、藍真、王蒙等多有接觸。京城多豪杰,李昕已習慣隱退于大詞與光鮮之后。他驕傲編輯這一身份給予自己的豐富饋贈。
“幾十年來,我不在意做官,而重視做事,‘出好書’是我一生的理念和追求。” 三十多年編輯生涯,李昕閱書無數,因好書而交友,因友而出好書,由他策劃或編輯的兩三千本書,就是這句話最好的注腳。
“我最近在寫一本書,回顧幾十年來與這些文化大家交往的故事。”李昕告訴記者,這些名流對學術與文學的真誠、為人的坦率、胸襟的開闊,有流傳下去的必要。
相遇香港出版“教父” 2014年11月27日清晨,北京的寒風中,李昕接到一個來自香港的噩耗,藍真剛剛去世。“我頓覺天地失色,淚水奪眶而出”,“我與藍公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是因為藍公于我,堪比恩師。”三天后,一篇回憶恩師的文章就掛于新浪博客上。
李昕在香港的編輯生涯,正因有了藍真的點撥,風生水起。藍真早年參加廣東韓江縱隊,抗戰打游擊,繼而轉入生活書店,25歲后主持香港三聯書店,長期為香港中資出版界主要領導人。那時雖然退休,卻仍然是香港三聯的精神導師,公認的香港出版界的“教父”。蔡瀾與藍真有較密來往,在蔡瀾眼里,八十多歲的藍真講話大聲,笑起來像個兒童,酒愈喝愈猛,時常聽藍真說:“辦出版的,需要一點勇氣才行。”
李昕在香港三聯工作時,藍真總是提醒李昕,越是本地的,越是有特色的,越有價值。藍真不止一次地談起廖承志對于“三中商”(三聯/中華/商務)的定位:三聯要“旗幟鮮明”,中華要“文史傳家”,商務要“正襟危坐”。說他本人多年來,一直在實踐廖公的話,要李昕一定記牢。李昕說,“我聽了有如醍醐灌頂,覺得廖公真是慧眼澄明,一語中的。”
2005年初,李昕被上級機關調回內地。藍真知他要走,很是不舍。真正離開了藍真,李昕才日益體悟到藍真的價值。“雖然我去香港三聯之前,自認為是個訓練有素的編輯,也懂得要出好書,要出精品,但是真正樹立出版理念,還是在認識藍公之后。我從藍公身上,更多地懂得了一個出版人要以圖書參與現實。”
當年自武漢大學畢業后,立志要做編輯時的情景,李昕仍不時記起。“做編輯最重要的不是學問,也不是才華,而是眼光。”已近而立之年,面對留校、留學等機會,李昕毅然選擇了去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編輯。
事不湊巧,李昕被分到了人民文學出版人事部。一日在食堂,當時的總編輯屠岸獨坐一桌埋頭吃飯,李昕瞅準機會毛遂自薦,希望能讓他做編輯試試。屠岸沉思一會兒,落下四個大字,“一言為定”。
一朝踏入出版界,李昕的編輯生涯自此海闊天高。
“你是我學術生涯繞不開的人” “編輯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讓我與學者楊義結下了近30年的友誼。” 李昕回憶道。這是奠定李昕編輯地位的開山之作。
李昕如愿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部理論組,才發現,編輯部中嚴文井、韋君宜、牛漢、舒蕪、樓適夷等一代名編云集,作者中黃藥眠、唐、蔡儀、蔣孔陽、胡風等老一輩文藝理論家捉旗扛鼎,在這樣一流的平臺之上,李昕的壓力可想而知。
當時組里曾收到了一部三卷本長達一百五十多萬字的書稿一《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是青年學者楊義。編輯們讀過書稿都嘖嘖稱奇,但又著實為其憂心,沒人拿得準這書能不能出一畢竟作者年僅三十出頭,資歷尚淺,書稿又著實是個大部頭。在那個年代,哪怕是省里一個不知名的作家,誰能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本小說,就立刻在圈內站穩腳跟,或者自此“改頭換面”。
李昕想接這個燙手山芋。他立刻報告給副總編輯李曙光,未料到李曙光當即將了他一軍:這種書若要出,就得按出版高校教材的程序辦;若要按一般的學術著作出版,還是免談。李昕沒有退縮,拿著書稿“直搗黃龍”,約訪高教部教材司,對方秉公辦事,提醒李昕,“做教材也可以,不過也得有名家推薦。”
李昕信心大增,回去同楊義一商量,四個推薦人很快確定,兩位是楊義的研究生導師,唐、王世清,另兩位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嚴家炎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樊駿。四位學者都寫了熱情洋溢的推薦信。“人家那邊不需要你送一分錢的禮,不需要你找一個關系,一看到這四份推薦信馬上就批準。”
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楊義被破格提升為副研究員、研究員,破格選聘為學部委員,破格分房子,“三卷本每出一本就破一次格,后來做了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自此楊義的學術道路暢達無阻,夏志清稱其為“新一代治小說史、文學史的第一人”。楊義常跟李昕說,“你是我學術生涯繞不開的人物”。這部鴻篇巨著后來獲得了新聞出版總署首屆(1978-1990)“國家圖書獎”提名獎。高山流水遇知音,李昕與楊義的相逢,無疑成就了彼此人生中的一場空谷絕響。
“楊義后來有幾本稿子,全是在我手里面起死回生的。”二人后來合作的《中國現代文學圖志》以及《魯迅作品精華》(選評本),皆開圖書出版界的一代新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楊義搜集了幾萬張圖片,編纂了一本《中國現代文學圖志》,首創了圖文互證的文史研究方法,但幾經輾轉,書稿始終未能出版。原因是制作圖版的工作太煩瑣了,令人望而生畏。李昕聽說臺灣一家出版社已準備出版,就把排好的臺版樣書拿回兩本。
當時臺灣已經采用了先進的電腦排版,而大陸普遍還是鉛字排版,照相制版。李昕卷起鋪蓋,在床上開始工作:把臺版樣書上的圖片一一剪下,再一條一條地配上簡體文字,送去照相制版。李昕的妻子至今依然記得一千多張圖片鋪滿一床的忙亂情景。此書一經出版,幾個月后即再版。
放下身段,參與競爭 在萬象更新的上個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傷痕文學、先鋒文學種種文學流派紛紛破土而出。王蒙在《讀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一《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一談我國作家的非學者化》,憂心我國有些作家讀書太少,“既不懂任何外文、也不懂古漢語和現代漢語的語法”,轟動一時。
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李曙光和李昕不謀而合一既然王蒙如此倡導,想必也會身體力行,就這樣,李昕和王蒙有了第一次見面。約稿時,王蒙還在《人民文學》雜志當主編,等到1985年拿到文藝評論集《創作是一種燃燒》時,王蒙已升任文化部部長。
李昕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到王蒙家的情景,那是在天橋下一幢老舊的紅樓,兩人相見即熱切地交談起來。李昕把編輯好的稿子交給王蒙審閱,“你可別給我改錯了啊。”王蒙接過稿子說。李昕自信滿滿,“這哪會啊!”
沒想到正聊得熱鬧,王蒙翻著稿子就蹦出來一句,“你看,這兒給我改錯了!”李昕頓時滿臉飛紅。“王蒙這個人很厲害啊,常常能夠一心二用,他一邊跟你聊天,還一邊能看稿子,”李昕向記者回憶,原來是文中一處該用“的”的地方用了“地”。
“做編輯一定要守住一條:勤查資料、勤查字典,書稿不要出硬傷。”當年在武漢大學讀書時中文系老教授陸耀東的話,在王蒙的提醒下,又一次閃現。李昕說,從那以后,這句話“一記記了一輩子”。
2005年初李昕調回北京三聯后,連年春節都要到王蒙家去拜年, “有什么東西你可要直說啊。”李昕總是不忘預約下王蒙的書稿。
三聯曾經給王蒙出版過 《點評<紅樓夢>》《紅樓啟示錄》,那幾年王蒙在天津《今晚報》開了專欄,續寫《紅樓啟示錄》,每周一篇,成書得一兩年。“你就等著,我不會給別人,到時候自然給你。”王蒙讓李昕放心。
待2009年李昕再見王蒙,卻得知書讓別家出版社拿走了。“嘿,咱倆不是說好了嗎?”李昕一時摸不著頭腦。王蒙直言,“我真不想讓你太為難,我也知道你想幫我,但人家給我的合作條件,你們三聯達不到”。這話深深觸動了李昕的神經。思量半天,李昕說:“三聯以后會放下身段,參與競爭,今后無論如何,你還是先問問我。”
楊絳先生曾這樣評價北京三聯書店的特色:不官不商,有書香。一直以來,北京三聯書店堅持少而精的出版路線。而面對新世紀圖書市場的重新洗牌,三聯有了逐漸被擠出舞臺中央的危險。離開王蒙家后,李昕內心的波瀾久久難以平復。然而三天后,三聯竟突然收到了王蒙的書稿—《老子十八講》。王蒙發郵件給編輯吳彬,“是你們李總把我感動了,他連續幾年來給我拜年,跟我約稿,我都沒給他,這部書稿算是一個補償。”
在李昕看來,上個世紀50年代的作家中,王蒙是碩果僅存的常青樹,新著頻出,作品暢銷不衰。無論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是北京三聯書店,對于這樣的作家一定要優待。“優質,就應該優價。”李昕認真地說,王蒙作為這一代人的代表,就該有自己的身段。
“在歷史的夾縫中創造歷史” 30年前,著名作家劉再復和姚雪垠有過一場關于文學主體性的爭論,一時沸沸揚揚。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李昕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主編了一套 《百家文論新著》。劉再復的那篇《論文學的主體性》即收錄在其第一本評論集《文學的反思》中,作為叢書的一冊。《百家文論新著》這個名字,李昕絞盡腦汁才得,但成書的難度依然遠超想象。因為叢書收錄了各家各派的著作,不斷有人打電話給李昕表示不屑于與某某人為伍,讓他壓力頗大,但他說,“出版是社會公器,我支持百家爭鳴。”
自劉再復出國后,二人失聯多年。直到2004年,劉再復受聘香港城市大學,二人才復相見。李昕去聽了劉再復關于《紅樓夢》的演講后,很受啟發。在演講中,劉再復提到傳統上《紅樓夢》研究分為兩派,一派是以俞伯平為代表的考據派,一派是從王國維開始的《紅樓夢》論。而自己既不辨也不論,只是感悟其中很微妙的東西。
當時李昕靈光乍現,“悟”雖不是評論,確不失為一種新的研究方法,他當即請劉再復寫本《紅樓夢悟》。出于對出版環境的過慮,劉再復并沒有采納他的建議。李昕反復約見,“逼”他寫就,可等劉再復寫出了第一本《紅樓夢悟》時,李昕已經要調職北京三聯。
李昕想把書稿帶到北京出版,劉再復更加不抱期望。2005年底,李昕再去香港城市大學,正好住在劉再復樓下,房號201。天下快意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談,劉再復得知李昕來了,非常歡喜,當夜十一點半從301打電話到201,兩人約在了樓下的咖啡店。劉再復不明白自己的書為何一直不能面世,“意識形態性太強”,李昕一語道破。“干脆從古典入手。”李昕建議劉再復從美學的角度再悟《紅樓夢》。劉再復很受啟發,一連寫了四本,集成《紅樓四書》。
李昕如約在北京三聯出版了這四本書,沒請示,沒送審。出版后,各個出版社就像發現了“新大陸”—劉再復的書還可以出!直到現在,劉再復的書出了將近40本。這場“破冰之旅”讓劉再復無不感嘆,“你是在歷史的夾縫中創造歷史。”
“三聯一定要食人間煙火”
2005年初,從香港回北京三聯工作后,李昕發現,有一段時間,北京三聯的選題中風花雪月的題材比較多,鉆學術象牙塔的艱深書籍也不少,關注現實的著作卻十分匱乏。李昕便在編輯中呼吁“三聯一定要食人間煙火”。
他很快付諸行動,親自參與或主持策劃了一批具有強烈現實觀照和人文關懷的圖書,包括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于幼軍的《求索民主政治》、吳敬璉的《直面大轉型時代》等。
吳敬璉一直強調中國又重新站在了歷史的十字路口,必須當機立斷,重啟改革議程。李昕告訴記者,“他非常坦誠,敢于直言,這種知識分子的擔當和膽識,是其他很多經濟學家所沒有的。”出版作為市場改革派代表人物吳敬璉的書,就是在“食人間煙火”。
《直面大轉型時代》圖書出版后,凡是和書相關的講演,吳敬璉欣然往之,不取一文,而商業講演一概拒絕。“現在很多經濟學家把講演當做一場表演,動輒出場費十幾萬,但吳先生只希望別人能讀他的書”。李昕至少陪吳敬璉跑過十幾場演講,李昕好問道,吳先生好解惑,忘年之交卻相談甚歡。
2012年7月1日,是三聯的80年店慶。籌備中,李昕和同事們要編輯一本紀念性畫冊。以什么為題目,頗費心思。想來想去,李昕決定用《激流勇進》做書名。為什么?“這是因為我們深感三聯80年歷史,是在時代激流中勇立潮頭、探索創新的歷史”,李昕在一篇文章中說,它的基本理念,是鄒韜奮先生提出的“暗示人生修養,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它所倡導的是“人文精神,思想智慧”,它所追求的是做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這些,都是始終如一的三聯傳統,但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三聯在堅守文化理想的同時,也在不斷調整自己的出版思路,在不變中求‘變’。”
2014年7月,李昕卸任,成為“三聯書店原總編輯”。而正如屠岸所言,這個“原”字永不會免去。三聯人間的感情,三聯人與作者間的感情,正應了韜奮先生所講的那種“同志愛”,書里書外,李昕依然和朋友們一起守護著一代代人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