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草垛,稻子潰走時寄存于大地的包裹;草垛,草垛,秋天的新娘帶不走的細軟!我看見它們一包接一包地擺放在田野上,像冬日王朝寄不走的白色郵包。同時,它還像收斂陽光的一個個磁場。陽光,這天空的奢侈品,守財奴臨終之夜抱不住的金幣,它們潮水一樣涌向草垛。繡花的女子在上面睡著了,刺繡的繃子拖著五彩斑斕的線團滾到一邊,沒有繡完的喜鵲登枝圖,一只喜鵲沒有翅膀,另一只喜鵲沒踩上樹枝;旁邊斜靠著抽煙的是女子的男人,他一會兒撕手上的繭皮,一會兒又反手入背去搔癢,妻子輕微的鼾聲令他產生睡眠的念頭,但他還是忍住了,伸手去捉腳邊同樣熟睡了的黃狗伸得長長的舌頭。被弄疼了的黃狗翻身爬起,叫一聲,身子一搖,抖掉草屑,朝著村子就是一陣小跑。它也要去找它的伴了。
草垛適用于很多種人的睡眠和夢幻,但要讓它與陽光、平靜的人,結為一體,讓世界或說村莊因它而靜下來,時間必須是中午。清晨,冰凌還在,草梗上結滿霜花,剛從被窩里鉆出來的人們寧愿無事找事做,擇籽種,修農具,給牛廄墊草,也不愿去碰草垛;下午,北風罩子起于天邊,不吹,空氣懷里的溫度計,水銀也會往下落,一旦吹起來,那怎么能說是風,純粹是冰花在骨頭上怒放,人像羊群一樣,全被趕到了冰箱里。這種時候,再暖的草垛,就算你鉆進了它的肚子中,冷,也會先從你的血管中升起來。有時,冬天的下午、黃昏,甚至晚上,也不一定吹北風、下大雪,天氣從早到晚都是暖和的,村子的每一寸肌膚上仿佛都掛著一個田鼠的窩。每逢這樣的夜晚,天上往往還會有月亮。冬天之夜的月亮?天上的草垛。地上的草垛?情人們擺在月光下的床。在那寂寞而又漫長的鄉(xiāng)村生活史中,我也曾夢想有一張這樣的床。布滿田野的草垛,白天,每一堆都是公用的,可到了晚上,它就變得像房屋,有了主人,有了銅鎖。有時,主人不在,它空著,也沒人去占用。不過,如此美妙的夜晚,如果它還空著,最大的可能就是,它的主人走散了,田野上少了一張浪漫的床,村子里多了兩個傷心人。空了的床就讓它空著吧,沒空的床則繼續(xù)成為情話的倉庫、身體奏鳴曲的博物館。情人們走向草垛,很少要預約,月亮就是郵票,就是不需彼此送達的請柬。當暮色一起,聽慣了謊話的父母也不會在意子女又多說了一次,抬起頭,還沒看清子女抱在胸前揉搓的手,門已打開,明晃晃的月光已倒進屋來一大堆
所謂情話,是情人間彼此想講、想聽,在講、在聽的話,他們目光連著講,他們身體抱著講;他們用嘴巴講或用身體講,但都用身體聽。如果嘴巴和身體都不講或都不聽了,則由月亮講,由草垛聽。敢于迷上月光、投身草垛的人,是啞巴,也有情話。情話并不局限于幾個特殊的字,它可以是呈現小豬搶食的,也可以是復述鄰里間吵架場景的,還可以是幾個最不堪入耳的動詞,當然,更多的時候,它是在描述婚禮,在修建洞房,在養(yǎng)育兒孫或者牛羊,在播種,在收割,在推倒大樹,在清理池塘。有時,它也是抱怨和嘆息,甚至還是私奔和自絕前最冷的哭泣。
帶毒的情話也有。我20歲那年,村子里的一男一女,男的用毒鼠強毒死妻子,女的也用毒鼠強毒死丈夫,他們相約的草垛邊,一個空了的裝毒鼠強的瓶子,據說就裝滿了他們的情話:“把他們都毒死吧,我們才能在一起。”而且還夾雜了大量的計劃、步驟和措施,表面上一切都天衣無縫。以愛情的名義涉險的人,他們最終都得到了他們最不想要的。村里人用火把點燃他們茍且的那堆草垛時,也是一個月圓之夜,旁邊草垛中的情人們,都看見了火光沖天的景象。那晚,草垛中的人們,相對安靜,“溫暖”,仿佛都被田鼠偷走了。
(本文節(jié)選自雷平陽作品《草垛,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