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小孩”爭議的背后，權益倡導艱難起步

公益行動要達到怎樣的效果，對于這樣一個問題，可能有多種答案，學界有學界的標準，民眾有民眾的角度。綜合各種意見，盡善盡美或許是大家都在追求的目標，這看似是一個文藝式的回答，但其實并非沒有干貨：善是指本意善良，動機單純，美則指向結果，它注重的是公益受益方的感受。公益行動多是受到愛心驅動，因此往往不存在動機方面的問題，真正難的是結果的實現，既要滿足對方的訴求，又要避免造成意外的傷害，這對公益人是一個不小考驗。

近來公益界有一個持續的爭論，焦點是“笨小孩”這一措辭放在自閉癥群體上是否合適。事件可回溯至上月初，世界自閉癥日前夕，壹基金以“人人都是笨小孩”為主題發起自閉癥群體關愛活動，此后不少公益界人士對這一主題表示了質疑，認為將自閉癥群體簡化為“笨小孩”是在貼標簽，不僅不利于公眾了解自閉癥群體反而可能強化歧視。盡管爭議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圍，但幾乎可以確定的是，這就是典型的動機善良而結果不完美的公益行動。爭議本身表明，這種傷害已經發生，僅有的差別在于，有的人感受深刻，而有的人并不在乎。

壹基金方面對于外界的質疑很快做出回應，此后外界對其回應再次表示質疑，雙方你來我往爭論了幾個回合，誰也說服不了誰。其間也有人和稀泥，希望大家偃旗息鼓，停止內訌。爭論過程匯聚了各種聲音和態度，我把事件界定為一個事實和兩個問題，一個事實是，大眾與公益界對此事的反應存在明顯的差異；兩個問題，其一是，如何理解壹基金的回應，善念論的解釋是否可以回應外界質疑；其二是，如果此次行動構成了歧視，是什么原因導致主辦方對此渾然不覺？

大眾沒意見并不意味著質疑不合理

爭論在公益界內部異常激烈，但普通民眾并沒有相關的問題意識。在互聯網時代，大眾對于公益界內部的自我批評，沒有表現出相應的興趣，這和當下這個公益批評盛行的時代似乎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為什么大眾沒有參與批評此次公益行動，這首先當然與這類公益行動的影響力有關，它是由基金會發起的常規活動，并非依托社會熱點，這注定了這種活動影響主要局限于公益圈。一些分析文章也提到，對用“笨小孩”指代自閉癥群體的做法，甚至不少自閉癥兒童的家長也并沒有反對意見。有人據此認為，對壹基金的批評有小題大做之嫌，有學者站在活動策劃者的角度，認為之所以選擇“笨小孩”這一主題，是因為它貼近人們的認知習慣，通過降低表達上的準確度來獲取公眾認同，繼而提升公眾對自閉癥群體的認知程度。即便這種措辭有歧視傾向，它也是溫情脈脈、和顏悅色的，不但不會引發大眾的警覺，相反會被接受，這種加標簽的方式恰恰有助于擴大公益行動的影響力。

無論從何種角度，上述分析都指向同一種結果，那就是，大眾對于“笨小孩”基本沒有意見。事實的確如此，如果你去微博上搜索相關話題就會發現，對于批評者所提及的那種歧視行為，很多人并不把它當回事。這多少讓批評者有些猝不及防，無論批評多么偉光正，如果沒有“群眾基礎”，它就會讓人有意無意地產生猜測：這些批評要么是書生的成見，要么是競爭關系導致的。后一種盡管很少被公開拿來說，但聲援壹基金的聲音中，多少表達了類似的意思。

判斷一種批評是否合理，當然不能只看架勢，“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具有迷惑性，實際經不起推敲。且不說公益圈內部對于公益行動的理解相對到位，從大眾的角度看，現代公益的許多理念與常識并未深入人心，普通民眾一方面存在偏見，比如容易放大公益圈的問題，但也容易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即把公益過度世俗化，將其粗線條地理解為“行動 ”，而忽視了行動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當然，這并不是說大眾是愚蠢的，而是說，啟蒙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無論是壹基金還是自閉癥兒童的家長，都應該重視批評者的意見。

強調“動機論”更顯得不專業

事件涉及的兩個問題，先來看如何理解壹基金的應對。壹基金方面的回應提到了此次公益活動的價值，尤其強調活動主辦方在本心和動機方面之純粹。應該說，“動機論 ”的解釋雖回避了問題，但的確能收買人心，民眾對公益行動的態度，首先受到公益人動機的影響，如果動機沒有問題，其他瑕疵都容易被忽視。民眾對“動機論 ”的好感可以理解，但主辦方仍然沉溺在善良的幻覺中，這就讓人失望。事實上，圈內之所以咬著不放，與壹基金的回應存在很大的關系，很多人都在抱怨壹基金的危機應對能力太差，而更多的批評則認為，從回應可以看出公益人的不專業 ——不是危機應對不專業，而是對公 益的理解不專業。

正如有學者的分析提到，用“笨小孩 ”這個大眾熟悉且容易理解的詞匯來定義自閉癥群體，盡管有歧視嫌疑，但客觀上能夠提升社會公眾對自閉癥患者的認知程度和活動傳播的達到率。如果壹基金如此解釋他們的策略，肯定會收獲圈內人的理解，讓人遺憾的是，從壹基金方面的反饋看，他們似乎并不是認為選擇“笨小孩 ”來指代自閉癥群體是出于傳播的考慮，而是認為這個詞本身并無歧視的意思。壹基金秘書長李勁在回應外界批評時提到兩點，除了突出壹基金本意是好的，另外還提到有關“笨小孩 ”的語境，認為在很多的語境下它是“一種非正視的愛稱”。

“笨小孩”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的確得看語境，壹基金的文案中并沒提供這樣一個語境，而是假設受眾就處在這樣一種所謂“非正式的愛 ”的語境中。這種假設便捷但也缺乏充分的考慮，之所以說便捷，是因為關注公益的公眾多數的確本著關懷而來，因此在理解過程中并不會鉆牛角尖，但是也的確缺乏考慮，公益活動除了要鞏固已有的受眾，還要吸納新的民眾，對于那些新人來說，他們是這個領域偶然的闖入者和陌生人，他們不會事先預設一種語境，如此一來，“笨小孩 ”這樣一個措辭是需要冒一定風險的，很可能的一個結果是，你不但不能讓陌生人成為自閉癥群體的愛護者，相反可能使之增加對這一群體的歧視。

其實，大凡涉及對弱者的救助，無論是充滿貶義意味的“笨小孩”還是特意拔高的“天使”，都容易讓人產生不適感，它們都容易導致歧視，差別僅在于反射弧的長短。充滿貶義的“笨小孩”本身就可往貶義角度理解，而像“天使”這種措辭似乎在掩蓋缺陷，它恰恰會提示人們救助對象不幸的一面。公益更需要依靠成人世界，因此不需要締造一個童話世界來吸納受眾，自閉癥群體需要救助的原因，主要在于他們天生的缺陷與弱勢，而不是公益人浪漫想象出的稀缺特性。

公益行動須注重權益倡導

為什么主辦方對“笨小孩”可能存在的歧視傾向渾然不覺？可能與我們的歧視心理有關。有分析認為，家長對自閉癥群體的歧視非常嚴重，除此之外可能需要從更大的維度去考察，歧視在我們的社會中已經打下文化烙印，公眾既是歧視語言的制造者也是受害人，自上而下歧視已成文化自覺，乃至當所謂的權威不經意間流露出歧視傾向時，它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公眾甚至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被調侃，被逗樂。春晚就是典型的例子，這個舞臺最擅長歧視人的長相、身高，今年春晚小品《女神和女漢子》繼承了這種傳統，當社會精英對此表達不滿，春晚導演組依然不聞不問，可能有人會說央視財大氣粗，心高氣傲，但是他們可能忽視了，在央視大院之外的中國大地，還有多少普通大眾因為那些充滿歧視內涵的段子逗樂，又有多少人會以“大過年的”為理由容忍甚至忽視這種歧視行為？壹基金方面對“笨小孩”涉及的歧視傾向渾然不覺，首先可能就是受到認知慣性的影響。

批評者所強調的專業，其職責往往就在于顛覆認知慣性。網友@史森V博語重心長地總結此次事件，他認為，“公益組織如何能把事情做得更專業，是這個尚未成熟的行業面臨的普遍挑戰”，并強調，“促進在行業里影響力很大的壹基金把事情做專業則更有意義，希望公益行業的從業者一起努力更專業地做事。”壹基金在“笨小孩”議題上的不專業，暴露出該公益組織仍然立足于對弱者的救助而忽視對其基本權益的尊重，這是當前中國公益界的結構性問題，分析各類公益行動就可以發現，社會救助類仍然是主流，而權益倡導類尚在起步階段，同時這也是一個理念問題，在現代社會，相對物質救助，權益倡導可能更有必要，關于這一點，普通公眾可能尚未有體會，而公益人也需要啟蒙。“笨小孩”在公益圈引發批評，這是個好現象，這表明圈內不少人已經有了相關自覺，此次爭論為明確并傳播現代公益理念提供了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