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形容他的父親白崇禧在“二二八”之后的臺灣之行,是在“敏感、尖銳、躁動”的特殊環境里,“善后滅火、止痛療傷”
每年的2月28日,已經變成了臺灣的政治秀場。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近年來每逢“二二八”就唾面自干的形象幾乎在公眾心中定型,而在去年以政治黑馬姿態當選臺北市市長的柯文哲,則以“二二八”受難者后代的身份自居,雖然一面說“要學著放下仇恨”,但也強調“二二八還是要有真相”。
臺灣作家白先勇卻正在試圖為“二二八”紛紜的歷史敘述補上一塊屬于自己的拼圖:因為他的父親、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將軍,在68年前,曾以“國防部長”的身份,受命于蔣介石,在事件中親臨臺灣,用16天的時間走訪臺灣各地,對各階層民眾進行“宣慰”。但這段歷史的詳情,卻在臺灣后來的歲月里,出于政治的原因,始終被掩沒在人們的視野之外。
悲劇的開端
“從二戰后全盤歷史的發展看來,‘二二八’恐怕并非偶然,類似沖突,難以避免。”3月20日,在北京,白先勇說。去年3月,他頂著壓力,在臺灣出版了《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一書,一年之后此書在大陸出版。白先勇為了完成這本書,與臺灣歷史學者廖彥博一起,尋訪經歷過“二二八”的耆老,搜集湮沒的史料,收錄歷史照片約70幅、將各項已經解密的檔案、電報、函件,以及相關當事人的日記與口述訪談記錄,重建白崇禧奉命赴臺宣慰的前因后果。
與白先勇合著此書的臺灣歷史學者廖彥博,將1945年臺灣“光復”后到1947年“二二八”發生前的臺灣時局總結為:派系傾軋、政經失序。
1947年2月27日,國民黨軍警在臺北打死請愿減稅的商販。2月28日,臺北市民罷市、游行請愿,遭國民黨當局的鎮壓,激起了民眾的憤怒,爆發了大規模武裝暴動。幾天之內,暴動民眾控制了臺灣省大部分地區。陳儀急電南京求援,國民政府調駐守上海的21軍在基隆登陸,進駐臺北,對群眾進行大規模鎮壓。
延遲的行程
在臺灣事態激化的1947年3月7日,身兼全國綏靖區政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白崇禧還在寒冷的太原,計劃與山西綏靖區公署主任閻錫山討論工作。次日,南京急電將他召回,蔣介石兩次召見,告知其要作為“中央大員”去“宣慰”臺灣,對“二二八”進行善后。
對于白崇禧會成為“宣慰”的人選,白先勇認為,這里面可能包含了蔣介石的考量:一方面,白崇禧時任“國防部長”,又是抗日名將,對于軍警有管束力,對于臺灣民眾有良好聲望。白崇禧作為新桂系軍閥的代表人物,擁有多年治理民生的經驗,曾將廣西省治理為“模范省”,作為“國防部長”,他熟悉邊疆事務和民族事務,對于臺灣的歷史、地理都有了解,“如果換一個文官去臺灣,很難制約陳儀一派”。
白崇禧在晚年接受采訪時曾自述:
“我自己的原則是中國有句俗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本著這樣的態度,他只用了一天就擬出了“處理臺灣事件辦法”草案,這份文件就是后來3月17日他在臺灣甫一落地就宣布的“國防部”
《宣字第一號布告》的雛形。
在南京的短短幾天里,白崇禧高效率地接見了諸多臺灣旅滬人士,以及熟諳政法、經濟的學者,對臺灣時局心中已經大致有數。不過,原本定在3月12日起程的白崇禧,卻最終“因故”推遲了五天出發。究竟是什么原因,至今尚未有定論。根據廖彥博的分析,一方面是國民黨內部各派系正在為即將改設的臺灣省政府主席的位置暗中博弈;另一方面,陳儀此時并未甘心因為“二二八”而斷送仕途,與時任臺灣警備總部參謀長柯遠芬一起,以臺灣時局尚未得到有效掌控為由,阻撓宣慰團的起程。
白崇禧并未空等,另組了一個低規格的“臺灣慰問團”于3月11日飛抵臺灣。但陳儀將慰問團直接滯留在指定的旅社,以安全為由限制、監視團員的活動,第二天將全團人員原機遣返。
白崇禧并未氣餒,開始尋找能配合自己去臺灣宣慰的合適人選。1947年3月16日,蔣經國以“三青團”處長的身份加入白崇禧的宣慰團,“督軍”意味明顯。次日,宣慰團飛抵臺北松山機場。
關鍵十六天
與此同時,在南京,“宣字一號布告”正式向臺灣發布,宣布臺灣即將進行政治制度調整(長官總署改組為省政府)、地方人士調整(省主席不兼任警備總司令、政府職位盡量選用本省人士等)、經濟政策調整(公營經濟范圍縮小)、恢復地方秩序(從寬處理相關人員)——諷刺的是,如此重要的文件,卻沒有得到臺灣長官公署的配合,根據李翼中后來的回憶,布告在宣布數天后,臺灣各地還是沒有見到。直到后來
“國防部”人士從南京帶來,經過駐臺空軍的協助散發,才算昭告臺灣各地。
第一次與陳儀的拜會結束后,回到臺北賓館的白崇禧就遇到了當地群眾的陳情請求,來者為礦業巨子、瑞芳鎮鎮長李建興和他八十歲高齡的母親李白娘。因為小兒子被軍警帶走,李白娘便為臺灣人向白崇禧請命。
根據白先勇的回憶,后來他們父子曾對“二二八”事件有過交流,“父親一開始就是對臺灣本省人持同情態度的”,李白娘的請求正符合白崇禧來臺善后的目的,自然當即允諾。當得知老人娘家也姓白時,白崇禧更加尊敬,干脆當場結下通家之好,成為后來的一段佳話。
隨后,白崇禧又通過關系,會見當時“臺灣頭號士紳”、國民參政員兼臺灣省參議院議員林獻堂。林氏是“日據時期”臺灣體制內抗日路線的主要領導人,對臺灣事務極有見地,“二二八”初期,甘冒風險庇護外省人。在后來的16天里,林氏成了白崇禧重要的“眼線”。
當晚6時,白崇禧第一次對全省同胞進行廣播,宣布“從寬免究”的處理原則。后來臺灣作家吳濁流在《無花果》中記述:“三月十七日下午六點半鐘,白崇禧將軍在廣播中發表處理方陣。于是秩序因此而立刻恢復了。”
從3月18日起,白崇禧帶領著宣慰團,馬不停蹄在臺灣全島開啟了高強度的“宣慰”行程。在白崇禧重點安撫的人群中,學生、外省籍公務員、原住民和軍警是重中之重。而在白崇禧16天的行程里,與當地原住民迅速建立起來的情誼同樣令人驚訝。當他聽說臺東縣在原住民的維持下成為唯一沒有處決犯人的地方、原住民還保護了一批外省籍官員、眷屬時,就主動要求接見臺東卑南人總頭目馬智禮。在3月26日的合影中,白崇禧故意讓馬智禮和陳儀分坐自己的左右,以示對馬的尊敬。而馬也依白崇禧之請,往返屏東山地多次,安撫本地部落,讓很多原住民交出了武器。
要給歷史一個交代
白崇禧在“二二八”之后的臺灣之行,用白先勇的話形容,是在“敏感、尖銳、躁動”的特殊環境里,“善后滅火、止痛療傷”。不過在當時派系傾軋的政治氣氛里,白崇禧也深知這需要極大的政治智慧。
從目前的資料看來,白崇禧在臺灣的行蹤,同時受到蔣介石和陳儀的雙重監視,白本人每天巡視結束后,都會在第一時間向蔣發一封長電報,報告所見所聞和自己處置的想法;從目前所有解密的關于“二二八”的檔案文件里可見,“中統”和“軍統”每天都會向南京發送電文報告白崇禧的舉動;而陳儀為了阻止白崇禧接觸基層民眾,也悄悄設了一張“保護網”。
白崇禧深知,自己雖然作為“中央大員”,卻沒有公告中所謂的“全權負責”的授權。他到達臺灣初期并未與陳儀發生齟齬,但隨著宣慰行程的深入,與陳儀、柯遠芬的沖突終于爆發。
1947年3月28日下午的會議上,柯遠芬論述處置涉案人犯的態度時,聲稱“寧可枉殺九十九個,只要殺死一個真的就可以了”。白崇禧當即拍了桌子,駁斥柯遠芬。當天,白崇禧以“國防部長”的身份,命令陳儀不得濫捕濫殺,逮捕人犯需造冊呈報“國防部”,實質上取消了警備總部的軍法終審權。
這個命令或許是白崇禧“宣慰”之行最具人文關懷意義上的實際舉措,間接讓很多人在槍口下保住了性命。“他后來放了很多人,他們涉及到的案子也不過是搶劫,臺灣那時民生很苦,很多人就趁機作亂,搶點東西。現在我們發掘了一個很重要的文獻,在‘國史館’里,13個案子,29人判刑,18人死刑,他(白崇禧)把他們全改了,說他們罪不至死。”白先勇說。
在白崇禧完成“宣慰”任務返回南京后,他寫給蔣介石的處理意見也影響了臺灣官員的命運:陳儀最終被撤職,失去了蔣介石的信任;柯遠芬因為是黃埔系,雖遭撤職,但沒有實質處分。
隨著三大戰役的進程,戰場上的潰敗讓蔣介石與白崇禧之間的信任破裂,退守臺灣的蔣介石需要制造自己的威信,一方面將“二二八”的責任捏造給中共,一方面對白崇禧在暴亂后做的善后工作只字不提。
不過,就像白崇禧選擇留在臺灣時所說,“要給歷史一個交代”,歷史也給了他一個交代。在1966年12月白崇禧過世時,數千名從未謀面的臺籍人士自發來到追悼會,獻上挽聯、挽詩。一切典故辭藻,都沒有親身經歷過那段暴亂的基隆雜貨店老板廖文英的白話更加明白:
“二二八事件錯的是陳儀,救人的是白崇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