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當今十分活躍的女性藝術家,羅敏身上的性格特征與風格特征十分突出,“巴蜀文化”包容、靈性與悠閑的基因,“川妹子”潑辣個性中能干、智慧與幽默的元素,當它們與藝術交會并發生反應后,就給人以十分顯著的優雅與豪放的印象。品讀羅敏的油畫藝術,人們不難發現,這種優雅顯然源于她內心的強大和自信,而豪放則源自她個性的張揚和心靈的釋放。她在拓展現實主義當代性方面所進行的一系列創作和實踐,觀念前衛,題材開放,語言生動,個性十足。她的《版納女兵》、《那曲印象》、《夏天》、《盆·景》等作品,通過充滿力度和質感的藝術表達方式,完成了“一種具有與自身相稱的繪畫方式和氣質”(羅敏語)的理想追求。
關注羅敏是從《新兵營的小丫頭》(2009年)開始的。這幅作品清新的面貌和濃郁的軍營氣息使人眼前一亮,它突破了表面化的圖解和描繪,避免了主體形象在造型方面的過分夸張與突出,以很小的切口,通過一個不為常人在意的、樸素自然的生活化的細節,表達出現代軍營的特點和當代女兵的精神狀態,反映出新時期軍旅美術創作的新氣象。揮灑自如的藝術手法和生動傳神的形象塑造,使作品的主旨達到了完備的呈現。毋庸置疑,女軍人作為現代化軍隊中的特殊群體,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軍事斗爭準備的深入發展,她們承擔了越來越多的任務和使命,地位作用也日益凸顯。用藝術的形式來展示當代女軍人的價值和風采,是軍旅美術一貫熱衷的主題。但是,從軍隊的發展與軍旅美術的現狀來看,真正深入當代女軍人內心世界、有深度的作品并不多見,很多作品只是借助于女軍人這個“殼”來做一些輕描淡寫的表面文章,“戎裝女模”的作品并不鮮見。而女性藝術家在對待同類題材時,往往自然而然地陷入“小女人”的視角和情調,題材情節的類型化與情感傾向的趨同化,使這類作品顯得格局較小,淺層次的東西比較多,有一種自視“弱者”或以“弱者”為滿足的“自戀”、“自愛”的傾向。但是,觀看羅敏的女性軍旅題材油畫創作,能夠顯著地感覺到它與當今流行的認知思路和慣常視角有著很大的區別和不同的追求。她在注重女性視角的同時,是以一種關照男性軍人的同等心態來看待與表達這個特殊女性群體的價值體現和精神述求的,她筆下的女兵不是被“欣賞”的對象,而是一群巾幗不讓須眉的軍人。獨立的思想,時代的氣息,是羅敏藝術創作中非常關注的兩個問題。梳理羅敏的軍旅題材油畫創作,重要的特征是堅守與創新。聽從心靈的召喚,既與主流保持距離,又對時尚保持警覺的敏感和隨性,使她在當代多元格局的藝術形態中,能夠選擇與自己內心相契合、有共鳴的東西去吸取、體會、轉換與創造。她不焦慮、不跟風、不做作的良好心態,使她能夠保持一種從容有序的創作狀態,走出了一條交織著自己心路歷程和職業理想的女性軍旅油畫創作新途。
羅敏初涉軍旅題材油畫創作時,就顯示了非同一般的眼光和才能。《清晨·工作室》(2002年)是她的作品首次亮相全軍美展,在這幅以自己工作環境為參照的主題靜物畫中,她將那些零亂的繪畫工具、顏色罐、道具箱等物件整合在一個有機的空間里,以一件懸掛著的迷彩文職干部服,交待出特殊環境中的特別意義。這幅作品在展示羅敏寫實能力和構圖能力的同時,更重要的是顯現了她對圖像敏銳的洞察力和對形式感的詩意感知力。在這幅筆法細膩的靜物作品中,抒情浪漫的情愫與質樸清新的軍旅氣息交織在一起,這其中有她《靜物》系列(1995年)所提供的學院基礎和學術水準,更有她軍旅生活的歷練和職業追求的隱現。就如她2004年一幅靜物畫的題目《存在的方式》一樣,人們通過這幅畫中的“靜物”,看到了畫外的那個“人”存在的方式和價值。我把《記憶中的紅飄帶》(2006年)看成是羅敏由一個優秀的舞美師向油畫家轉換的重要作品,畫面的設計意味和想象空間,使沉厚的歷史帷幕上抹過了一筆靚麗的色彩。背景堆積的紅軍軍服,帶有征程的記憶和戰爭的塵埃,它們塵封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悲壯且安詳。漫舞的紅飄帶撕開了記憶的一角,把現代與過去連接起來,在無聲的一隅擴散著生命的輝煌……它有“水千條山萬座我們曾走過,每一次相逢和笑臉都彼此銘刻”的意境,是一幅圖像的《同一首歌》,在一種優美而沉重的視覺旋律中喚起了人們對先烈的敬仰和緬懷。包括《紅色記憶》(2005年)等幾幅軍事題材靜物作品在內,雖然,這些作品細致的寫實技法有些超現實的意味,甚至有些刻意和明顯的借鑒。但是,她在主題的把握和視角的選擇方面,已經顯示出了獨特的主見和藝術潛質。因為羅敏繪畫的目標十分明確:“內容切點的個性化和繪畫語言的個性化都是我尋找的根本核心,因為藝術家的目的是想通過對作品的描繪來完成自己的心靈訴求。”(羅敏語)
《新兵營的小丫頭》拉開了羅敏創作的豐收季。這期間她的創作呈井噴狀態,如追隨兒子成長的《夏天》、《彼岸》系列(2008至2010年),以閱讀自然、感知生命為主題的《盆·景》系列(2009至2011年),這些系列作品連續創作了三四年,且不排除繼續擴展下去的可能。更何況,每個系列的藝術要求和主旨表達是不一樣,前者是以母愛的眼光為基點,反映出成長的青澀和茁長。那種既隨機又控制的單純畫面,充分彰顯了油畫的表現性特質,突出了主觀表達和生命意識。后者是以無名植物為審美對象,通過對畫面空間的構成和力量感的反復嘗試和追尋,表達對生命的欣賞和敬畏。我還想提一提值得玩味的是《石榴》系列(2006至2008年),它們在羅敏這階段創作中所起到了一個承接與拓展的作用。很明顯,這些以不完整、甚至是以特寫方式呈現的石榴,借助或紅或藍的玻璃器皿的承載,已經完全變成符號化的物象,帶有顯著的觀念性,構圖方式與表述方式和當代藝術的話語方式更加接近。《石榴》系列似物非物、實境幻境的話語形態,既延續了她對靜物的興趣,又在傳達與表現方式上產生了質的變化。事實上,這類作品出現在成都當年十分活躍的前衛藝術展覽中,沒有人注意到羅敏軍人的身份,而將她非常自然地歸入前衛藝術家的行列。這段藝術經歷對她后來的創作意義重大,當她回過頭來審視軍事題材創作時,她有了新的發現、新的想法。所以出現《新兵營的小丫頭》對于羅敏來說絕非偶然,而是她對諸多直抵繪畫本體問題的反復考量實踐后,最終覺醒和跨越的結果。
面對軍事題材美術創作這個龐大的體系和命題,羅敏有著清醒的自我認識。首先,她“回避那些宏大的敘事場景和戰爭場景。不刻意迎合既定的規范和標準,因為那種手法只能是膚淺的重復和臨摹前輩們在這類型題材中的成功經驗,那是一種‘集體風格’”(羅敏語)。這樣的自信與豁達,使她在創作上能夠很有底氣地去關注自己的興趣點,去發揮自己的藝術特長。還原對軍隊樸素的情感是《新兵營的小丫頭》等作品最為人稱道、也是最為打動人的地方。有作家在談到當下寫作時表述了這樣的觀點:堅持寫有難度的小說,“難”并不是故弄玄虛,它體現了小說家面對世界和文學的姿態。羅敏在藝術上持有同樣的態度,她的畫一看就是有難度的、有品位的。她不會為了遷就題材內容去降低藝術標準,同時,也不會因為某個能夠引起關注的主題去勉為其難地進行創作。如源自西藏高原親歷后的震撼與洗禮,她創作了由12張肖像組成的《那曲印象》(2009年),那一張張充滿高原地區典型特征的臉,在自由的筆觸、強烈的色彩演奏中,鳴響著生命的強音和永恒的旋律。當這幅作品送展前,面臨“丑化藏人”的質疑和改畫為軍醫巡診藏區的“建議”時,羅敏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來自日喀則的祝福》(2009年),回應“質疑”與“建議”的是洋溢著高原精神和氣質的幾排陽光下藏北兒童質樸純潔的群像。她用高質量的作品堅持了自己的藝術追求,以積極進取的方式表達出自己的藝術觀點。這階段的《新兵一連二班》(2010年)和《出發了》(2010年),比較典型地反映了羅敏在女兵題材創作中思考和追求。前者由一組具有個性特征的女兵頭像組成,后者由四幅整裝待發的立姿單兵形象并置組成。這些洋溢著濃郁軍營氣息的作品,應該是在《新兵營的小丫頭》基礎上的進一步深入和推進。它們完全摒棄了情節性和對環境的描述,用一種更加直接與純粹方式來塑造形象,傳達感受。《夏天》系列中對成長的關注與愛的滲透,《盆·景》中對書寫性的重視與運用,以及衍生出的對生命的尊重與感動,都在這兩幅軍旅題材組畫中得到不同程度的體現。背景的空白和畫面處理的不完整性,保有了習作或寫生的現場感與生動性,實驗、探求的傾向非常明顯,由簡單向復雜邁進,從最簡潔的動態人手,逐步抵近女兵豐富的內心世界。女兵的頭像是青澀的、單純的,筆調是寫意而抒情的,色彩自然滲浸流淌的肌理效果,使塑造顯得氣脈貫通,張弛得體,重點突出。單兵的姿態不求大的動勢,但具有軍營訓練所帶來的肢體特征,外輪廓盡量完整,注重一種內在的張力,體現出作者的“內功”。這兩幅作品既捕捉到了造型的特征和趣味,又畫得流暢有表現力。最終的形象是令人信服的,那種帶有軍營色彩的青春氣息和氣質,被深刻而恰當地凝聚在一起。藝術表達既優雅從容,又豪放率真。
繪畫對于羅敏來說:“是一種尋求人格自由的方式,從而尋找到通往自己相對獨立、封閉、單純的精神家園。通過對作品的描繪來完成自己的心靈訴求。”(羅敏語)如何在軍旅美術的創作中去“實施真實的個性體現”,是她一直悉心研究并試圖解決的問題。《版納女兵》(2012年)的創作,是她在軍旅美術創作精神性與時代性方面,有了更加自如和深刻的呈現。這是一幅在平凡的人物和情境中發掘不平凡的優秀作品,它沒有令人震驚或新奇的獨特視點,表現的也非“模范英雄”般的典型人物。然而,幾位相擁而立的女兵卻以其獨有的氣質和性格,營造出一種氛圍,讓觀眾感受到了圖像的魅力和意義——平淡、安靜的狀態中所蘊含的生命價值與活力。在相機已經基本替代寫生的年代里(這是被廣為詬病的一種藝術現象),以鏡頭前的一幀圖像作為畫“眼”,是一件需要膽魄的事情。這樣的瞬間,在葆有現場感和生動性的同時,怎樣自然地展示人物個性、把握造型的趣味并深入對象的內心,顯然是一件充滿挑戰的工作。羅敏顯示出一個訓練有素的畫家在處理題材和展開畫面時所具備的游刃有余的才能。面對鏡頭相依而立的女兵,在動態上變化不大,她們看似隨意的姿態與組合,其實是經過精心構思和安排的。六位洋溢著青春朝氣、歡笑快樂的女兵,她們親密而略帶羞澀的形態特征處理的非常傳神,尤其是手與腳的刻畫,自由輕松且生機盎然,將面對鏡頭的欣喜以及略帶拘謹與夸張的心理描繪得非常準確,掘獲了造型的意味和美感。右側前景中左手搭在垂直右臂上的女兵,顯然是這幾位女兵的班長,她右側肩、肘、腰部的三只表情豐富的手,將這種姐妹情誼與戰友情深以無言的動態表露無疑。左側與之面頰想貼的女兵,在流露出少女間親密接觸的慣常動作的同時,右手依然下意識地保持著立正的軍姿。而班長右肩后露出半個腦袋的女兵,其目光已然被鏡頭之外的東西所吸引,鬼馬精靈的神態讓人忍俊不住。最左側唯一笑不露齒的文靜女兵,丁字形交叉而立,透著頑皮和文藝“范兒”。這些細微而富有性格特征的微妙細節,其中的呼應關系和節奏把握,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瀟灑和精準,是天賦才情與匠心獨運的共同結果。米蘭·昆德拉曾對小說家談道:“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在這幅畫中,羅敏就是發現了唯有繪畫才能發現的東西,她完成了對人物精神面貌的塑造和造型表情的傳達,同時也契合了自身心中的感動、完成了自己的心靈訴求。
優雅是一種骨子里的東西,豪放更是一種本質釋放。面對羅敏和她的油畫藝術,這種優雅與豪放是看得見的,她優雅地關照藝術,用生活開啟心中的自由,體現個人真實的感覺。她豪放地表述感悟,將主觀表達的欲望轉換成充滿魅力的個性張力。前幾天,無意間在微信里發現她曬了一張圖片,旁邊寫道:“畫了把鏟鏟”。伴著這句四川人才能會意的幽默,一把軍鏟的寫生現于手機屏上,畫得輕快而有質感,細品之下余味無窮。她曾與人聊起《盆·景》系列的創作過程,說:“那是要關上門,卷起褲腿,挽起袖子,大干才行的!”聽說她參加了全國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在四川召開的研討會,在后來的全國草圖觀摩時,我問她畫了什么題材?她在電話那頭說:“我沒畫,我畫不了那樣的東西!”……作為女性藝術家,羅敏對自己文化身份的確定,以及對自身藝術空間的建構與設想,都是非常準確、充滿抱負的。這些年來,她“筆隨心走”,通過對多種題材的不斷嘗試和研究,多元藝術形態的涉足與實踐,逐步形成了獨具氣質的繪畫面貌。她以寫實為基點的開放視野,善于發現事物特殊價值和意義的稟賦,使她畫面中鮮活的形象具有觀念的特指性而成為具有當代氣息的獨立存在。她融合了表現和寫意、激情和意趣的藝術語言,具有拓展和超越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