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藝術發現了一類獨特的存在物,即灰燼一般的剩余物,現代藝術不再以完整的事物為對象,而是在碎片中經驗世界,因為世界不再有最終的根據,如何讓這些雜亂無章的碎片還有著美感就成為對現代藝術的挑戰。即便是廢墟也還有著拯救的啟迪,就如同本雅明在克利的新天使上看到廢墟升起時,也感受到了那從天堂而來在背后吹動天使翅膀也上升的風。當然,對于中國藝術家,不可能有如此的天使之翅與天堂之風,但我們也曾經有過燦爛的文明與精微的藝術,有著花枝上與月色中閃耀幽微詩意的花朵。只是在現代性的災變之中,在現代人虛無與憂郁的目光中,這些遺產也僅僅是殘骸與碎屑,花果已經飄零,曾經美好的事物都已灰飛煙滅,帶著這種情愫,傳統才可能在現代性的破壞之后,需要一個藝術家以自己內在的心力來重建它,但不可能完整復原,他必須在類似“錦灰堆”那樣的雜碎中尋找可能的精華,保留事物不可摧毀的內在沉靜與孤寂幽邃,這是事物本身的幽寂,但不可能直接被看到,需要藝術家以幽寂的目光去發現它們,中國藝術如果再次發現物的自身性,發現自然的永恒性,就在于發現這不可摧毀的“幽寂”。
在現代性的紛紜雜碎之中,如何還可以再度發現美好事物的“幽邃”?如果還有著繪畫藝術的可能性,就在于以新的方式呈現這種不可見的幽邃,如同西方抽象繪畫挖掘了黑暗深淵的“不可見性”,中國藝術也必須重新發現新的不可見性,而且要面對事物的廢墟。
藝術家嚴超就是從錦灰堆似的廢墟出發,把繪畫藝術帶入了那不可見的深度幽暗之中。
嚴超本來學習的是繪畫,但他后來大學所學專業卻是文化遺產,這反而讓他更好地面對了那些被大多數藝術家所忽視的傳統要素,那些傳統的圖像與材質,當然就是被現代人忽視乃至于拋棄的遺產,比如大漆等等,而且面對遺產,正好是面對文化歷史的剩余物,即“錦灰堆”般的存在物。錦灰堆又名八破圖,是集破、集珍、打翻字紙簍等,以畫殘破的文物片段堆棧構成畫面,因此,新繪畫要保留事物的殘破與殘骸狀態,哪怕是一副古代花鳥畫,也不可能在完整呈現了,只能以錦灰堆的殘破殘留在記憶中,甚至就是它的余燼狀態,但藝術必須在如此破敗之物的堆積中生發出一種絕美與璀璨出來,這就需要化腐朽為神奇,但嚴超的繪畫做到了。
當然,除了歷史的積淀,嚴超來自于河北的付陽坡,那是產棉花的基地,當他回到兒時的家鄉,看到滿地的棉花,這秋天才開的花,其實乃是非花,因為從來沒有藝術家以棉花為對象,但對于嚴超,卻看到了繁花錦簇中的衰敗,看到了卑微之物的茂盛,他要以濃郁的筆觸來挽留這秋日的盛大!
嚴超的繪畫混合使用了不同的材質,以厚重的油畫顏料傳達出那些垃圾破敗與殘骸之物的無意義堆積,以黑色的大漆暗示事物的幽暗,還以稀薄丙烯的流淌暗示事物些微的生機,以看似隨意的筆觸來顯現事物的殘余狀態,但如何在看似偶發隨機之中發現感覺的必然性?現代繪畫并非隨意偶發性的發揮,而是讓偶發具有觸感的準確性與唯一性,即在細微的筆觸中有著形態的暗示,重要的是激活顏料本身的表現力,因此嚴超結合使用油畫與丙烯,油畫的厚度與丙烯的薄透可以在筆觸之間與平面本身上展開更多含蓄的細節,甚至這還不夠,他還加入了被現代人忽視的大漆,以大漆來作畫,在顏料的質感上,尤其在深沉幽邃上,大漆的漆黑可以觸發平面的深度與厚重的體量感,最后,抽象表現的手法還可以讓畫面僅僅呈現一種微弱的圖像,或者“余象”,即僅僅是事物及其圖像的剩余態,但又含蓄內在的光芒與深沉。
比如我們在2013年《月滿今塵》這個作品上,看到了月影投射在布滿塵埃但又有著橘黃和青色的花朵上,好的繪畫當然是反視覺的,因為月影不可能如此強烈映照這些花朵,尤其在如此暗色的背景中,但明亮的色光讓我們看到了花朵的綽約閃耀,而黑色與紫色伸展了夜色的枝椏,隱含尖銳的痛感,但又消隱在朦朧的夜色之中,在一切將要成塵之際,繪畫很好地傳達了花朵凝聚月色又飽滿盛開的詩意,但還是隱含著萎落的陰影。
嚴超繪畫的張力與魅力就在于:一方面要徹底進入錯亂與雜亂,甚至敗絮一般參雜與摻雜的事物狀態,但又要有著對這些不確定之物的細節描繪,因為越是混亂還越是有著細節,對于有著抽象風格的繪畫更加是一種挑戰,嚴超基本上繼承的是抽象表現的手法,但又必須對物象還有著暗示的呈現,這就需要筆觸的細微處理;另一方面,還得有著對筆觸的細微控制,傳達出朦朧的詩意,甚至是中國古典的詩意,就要進入事物的幽暗之處,那百花的深處,讓廢墟之物發出神秘的幽光,讓殘破之物獲得榮耀,即抵達“和光同塵”的形而上境界,讓殘破之物有著內美的尊嚴,在看似敗絮之中卻有著繁花錦簇,要畫出事物逆轉時刻的那種停頓,那種躊躇,那種痛惜的美。
接續抽象表現主義,但如何畫得更為幽微,更為富有詩意?嚴超繪畫的主題動機主要是傳統的花卉,既要畫出花團錦簇的盛開,又要畫出內在的腐蝕剝落,時間的斑駁節奏被凝固在畫面上,讓永恒與短暫同時俱在,讓美麗與凋落同時顯現,繪畫的張力由此而萌生。更為重要的是,嚴超試圖對繪畫的本體語言有所探索,他所思考的問題是:繪畫是否還有著新的可能性?如何在繪畫中激發新的觸感?抽象繪畫來自于對顏料本身的直接觸感,充分發揮顏料本身的質地及其偶發性,但如何還有著內在的厚度?這個厚度需要個體生命感知的實現,嚴超把油畫與丙烯結合起來,油畫的粘滯性與厚度,丙烯的虛薄與流淌,在巧妙過渡與銜接之中,在顏色與形體上被處理得異常微妙。此外,他還加入了大漆這種材質,以增加一種沉厚與重量感,尤其是黑漆漆的沉著感,讓顏料發出詩意的優美以及精神的能量,在斑駁陸離中尋找形象的生成,在廢墟中尋找事物掙扎的痕跡,或者就是借助于隨意的筆觸來摸索出事物的跡象,比如睡眠中的物象,從材質的材質感與肌理感出發,但并不走向抽象,而是一種暗示性的余象,一種味道,即這個余象并非事物的原型,而是通過顏料在流動之中形成的痕跡,擬似一種可能的狀態,也許水墨的余味啟發了藝術家,那些余象似乎還帶著夢的余溫,在夜色中呢喃,讓我們深深著迷。
嚴超的繪畫以錦灰堆的中國樣態,喚醒了一種當代的新碎片美學,錦灰也可以燦爛如花,敗落也能夠再度萌發,藝術的奧秘是讓感覺發生逆轉,讓廢物一般的顏料在灰燼一般的內在燃燒中復生出新鮮,自然所隱含的拯救密碼被嚴超找到了。
不僅僅畫出了故鄉秋日棉花盛開的詩意風景,隨著內心的沉靜,在故鄉的風景中,嚴超開始疊加中國古代山水的記憶,兒時記憶與文化記憶開始美妙的重疊,他在自然的風光中找到了自由,畫面上的錦灰堆開始變換,信筆寫來,宋代花鳥與山水的余韻悠然而至,沉重的油畫顏料開始變得輕盈,煥發出深沉的古意與雋永的詩意。
傳統隱含時間感的“綠苔”獲得了新的詩意(并不一定是綠色,而是一種綠意),那花影下的綠痕,那綠苔遍地讓青春突然衰老的感傷,那秋風辭下的吟哦,通過呼吸性的筆觸淋漓盡致又含蓄雋永地表現出來,花朵婉轉的深情在豐富的色感中久久徘徊與糾結,繪畫深入傳達了綠秀與綠銹并存的悖論色感,還有“花枝”蟠曲中的柔婉,疏隱橫斜上花朵們的色暈,還有竹葉上凝聚的歲月,色調的古韻,都是蹉跎歲月的幽謐記錄。在閃爍流動的筆觸中,在氣息與色暈的準確捕獲中,滄桑的古舊與生長的明麗達到了合一,赭石與青綠濃郁的古意讓人迷醉。
嚴超的繪畫讓看似零落的筆觸獲得了內在氣息的凝聚,這凝聚來自于藝術家對那些薄碎之物的摯愛與呵護,繪畫乃是對美好之物短暫性的最后守護,傾聽花朵們在夜色中的呼吸,在黑夜中孤獨守候她們,并等待黎明,抵達物我合一的幽邃之境,嚴超的繪畫正是對此脆弱之物內在幽邃的隱秘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