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夷待訪錄》中君臣思想是黃宗羲政治思想的精華與精髓。黃宗羲指出君臣“名異而實同”,他們為天下而出,代表的是人民的利益。在君臣關系上,黃宗羲主張從道不從君、君臣平等、分權共治等思想,具有鮮明的民主精神,突破了以往君臣觀念,為國家政治制度的改革與重建奠定了理論基礎。
關鍵詞 明夷待訪錄 君臣觀 平等 分權
生于“天崩地解”的明清之際,黃宗羲反思總結當世政治的種種弊端,寄希望于未來,設計美好未來藍圖,構建完善政治制度。《明夷待訪錄》是黃宗羲政治改革方案的具體內容,全書貫穿著對封建君主專制的犀利批判和對平等自由社會的神圣向往。其中,黃宗羲對君臣觀有著獨到的見解,超越了傳統君臣觀的范疇。
一、君道與臣道
黃宗羲認為君主是指代表民眾利益的人。“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這種樸素人性論是黃宗羲論證其君臣觀的出發點與歸宿點。在這種狀態下,天下出現了“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的現象,這時就需要有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這樣“臨危受命”式的圣賢能人也就是遠古時代的“君”。然而,位居眾人之上的君卻成了天底下最辛勞的人,“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身兼重任,日理萬機的他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私利。由于這些行為不符合人自私自利的本性,所以他們也常欲去之。
黃宗羲從現實利益需要的角度來描述君主的產生,提出了“君主職能說”。在他看來,君主的產生與出現,可以使國家長治久安、人民安居樂業。黃宗羲極力推崇三代帝王,是因為他們都出于“公利”,且沒有過多的個人特權,合乎天下道義,所以,最后天下才能得以歸順。綜上可得,黃宗羲的“君道”,即以“天下為公”,為民興公利、除公害。
與“君”相對應的“臣”,也是我國古代政治體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黃宗羲否定“臣為君設”的思想,他指出臣雖受命于君,但臣真正出仕的原因是“緣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因為天下之大,事務之多,并非憑君主一人的力量就夠了,所以需要有人來分擔君的重任,幫助君一起管理天下,這樣的人就是臣。
他還指出,“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言外之意,朝代的興亡更迭與天下的興衰成敗沒有任何關系,重要的是天下蒼生的安危。所以,臣應時刻為民著想、以民為本。黃宗羲理想中的君臣關系:一方面,他們是“名異而實同”,有著相同的奮斗目標與工作職能,是民眾最根本利益的代表;另一方面,臣是具有內在品質上的人格獨立性,這種獨立性是與生俱來的,不依賴于君主的意志,這是其“臣道”的獨特魅力所在。可以看出,黃宗羲的臣道是對漢代以來占國家主導意識形態的“君為臣綱”的徹底否定與批判。
二、君臣關系理論
君臣關系不同于一般的人倫關系,它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在傳統的專制社會里,君臣關系是一對特殊的關系,它不但決定著國家政治的走向,而且直接影響社會的安寧與否。” 《明夷待訪錄》中君臣關系理論是黃宗羲政治制度改革的基礎,對穩定和維持傳統社會秩序有著重大意義。為此他提出以下幾點觀點:
(一)君臣共事,臣從道不從君
針對當世小儒無道的行為,事君“視于無形,聽于無聲”,黃宗羲給予了嚴厲地批評與否定,他提出“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于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許也,況于殺其身乎?”他認為君非其道,即使強行威脅,也不屈從;即使立身于其朝,也不能答應他的無理要求。因為臣 “出而仕之,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這是黃宗羲提倡“從道而不從君”的根源。
(二)君臣人格平等
君臣都是為興公利除公害而出,他們的本質屬性是一樣的,“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所以,黃宗羲強調君臣平等。
1、君臣——非父子、非奴仆
以往為了鞏固君權統治,提倡“君臣父子觀”、“孝治”等思想,而黃宗羲反對將“君”與“父”、“臣”與“子”相提并論,他說:“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遠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在這里,他強調君臣與父子有著本質的區別,父子之間是用血緣搭建起來的自然關系,子是父的分身,無論父子距離遠近,父慈子孝與否,他們的關系是不變的;而“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君臣之名是因為共同治理天下才有的,所以“夫然,謂之臣,其名累變;夫父子固不可變者也。”
黃宗羲還以臣是否“以天下之事”來區分君臣關系。若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君臣應以師友身份相處共事。倘若“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黃宗羲指責這樣的臣只能算是君主的仆人妻妾罷了;“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則路人。”如果不出仕,沒有了臣之責,君對于他而言就是毫無干系的路人。所以君臣平等,非仆妾、非父子。
2、君臣——分工合作的關系
黃宗羲認為君臣還是分工合作的關系,“夫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許。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黃宗羲用生動形象的比喻來說明在治理國家這一過程中,君臣是互幫互助的合作關系。“共曳大木”需要君臣雙方共同努力,通力合作,若有一方怠慢或停止,那么,“曳木之職荒矣”。
3、君臣——有界限的等級上差別
“蓋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猶公、侯、伯、子、男之遞相去;自內而言之,君之去卿,猶卿、大夫、士之遞相去。非獨至于天子,遂截然無等級也。”君之地位不是至高無上,君、卿、大夫等官員依次遞降形成等級之別,而君也只不過是眾官之一。實際上,君與相的關系就像是卿與大夫、大夫與士的關系,這種上下級關系是有等級上的限制的。這就動搖了君主以往高高在上的至尊地位,否定了君主權力的絕對神化。
(三)君臣分權共治
為了防止君主獨裁統治,黃宗羲還提出一系列君臣分權共治的設想,雖然不能與近代西方的三權分立相提并論,但其實質早已超出了儒家傳統的民本論思想,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1、恢復相制,擴大相權
黃宗羲堅信,“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所以他要求恢復丞相,并強調:“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則設官以治之。”丞相是為分擔君主的重任而出,是君共治天下的伙伴。“天子之子不皆賢,上賴宰相傳賢,足相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黃宗羲把治理國家的重任寄托于宰相身上,希望他的智慧賢能可以填補君主的不足和漏洞,這才可謂是“分身之君”。黃宗羲所設想的宰相位高權重,他主張君主批不完的奏折,由宰相處理,并交于六部實施,防止了“使大權自宮奴出也”的狀況。這樣的分工是對君臣關系的重新界定與審視,對限制、約束君權起著積極的作用。黃宗羲旨在通過設立宰相來分割君權,從而兩者相互監督、相互制約,具有民主啟蒙的意義。
2、公其是非于學校
“然古之圣王,其意不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而后設學校之意始備。”“治天下之具”的政治功能是設立學校的最初意義,這與今天的“學校”有著本質的區別。學校使“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校”,學校“議政”堅持了“以天下為主”的原則,體現黃宗羲主張民治的思想。“東漢太學三萬人,危言深論,不隱豪強,公卿避其貶議……使當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為非是。”學校的設立,使得國家的決定權由學校士人們掌握并由他們共議解決。黃宗羲把國家的命運交托于士人手中,希望他們秉持以天下為己任的原則,為國家發展盡到匹夫之責,具有較強政治民主意識。這就從根本上顛覆、否定了以天子是非為是非的傳統,打破了最高統治者決策的獨斷性與專制性。
對于學校成員的設置,黃宗羲也有著自己獨特的構想。首先是對教師的選拔任用,“郡縣學官,毋得出自選除。郡縣公議,請名儒主之。自布衣以至宰相之謝事者,皆可當其任,不茍于已未仕也。”可見黃宗羲對圣人的推崇,倡導圣人主導政治。其次,對學生的要求,“每朔日,天子臨幸太學,宰相、六卿、諫議皆從之。祭酒南面講學,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不諱。”君主、宰相等跟其他學生一樣,沒有區別對待,體現了君主與庶人平等的觀念。老師有權評論朝中政治的得失,對其可直言不諱,強調學校對朝廷政府的監督功能,具有樸素的民主理念。“學校”的設置具有開拓民權的政治意義,反映出當時知識分子和市民階級對國家政治的關懷與積極入仕的向往,表現出強烈的政治自覺意識。這里的“學校”相似于近代的議會,充分地發揮了知識分子對中央朝廷的監督作用,是制約君權的重要力量。
3、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原法》開篇,黃宗羲就語出驚人地提出“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無法”的觀點,接著又對其進行論證。二帝三王以民為本,解決了民眾的吃、穿、教育、婚姻等問題,保證了民有所養、民有所教。所以,三代之法是天下之法,使天下人共享天下之利。有學者指出“這個‘天下之法’是理想的,實際上是市民階級的平權要求,‘貴’和‘賤’在形式的法權上是平等的。這是由人權的平等推論到法律的平等。” 無論追求平等還是平權,三代之法都是站在民眾的角度,代表著民意,它把人民對平等的要求載入法律之中,這就從法律形式上保障了民眾人身自由、人格平等的基本權利,打消君主專制獨裁的念頭。
針對荀子的“有治人,無治法”觀點,黃宗羲反對道:“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首先,他指出先王之法出自公心,保護了人民的基本權益,且不會因君主個人的是非而受到損害。所以,先王之法是“天下之公器”。而如今“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而不能有度外置功名。”現在的劣法束縛了人們的手腳,即使有能治之人也改變不了現狀。因此,黃宗羲一反“人治高于法治”的傳統,堅持“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觀念。雖然他的“法”跟現代的“法”不可同日而語,但其精神實質是相通的,都是為保護人民權利不受侵犯而建立的,對現代的法制建構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三、小結
黃宗羲的思想是“從古代儒家思想學說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既體現了對中國傳統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繼承,又洋溢著強烈的時代責任感,蘊藏著鮮明的沖破教條、反對迷信、貴于創新、勇于探索的主體意識,從而構筑起自己具有時代特色的政治倫理思想體系。” 他的“從道不從君”是對傳統儒家君臣觀的繼承與發展。相比之下,黃宗羲對“道”的堅持更加強硬,它展現了明代君子們的氣節與操守,承載著士人們的理想與希望。
然而黃宗羲批判以往的君臣父子、仆妾觀,強調君臣的對等性與臣子的獨立性。他指出君臣應是分工合作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是永久不變的,而是有條件的、暫時的,它會隨著協作的終止而解除。他還強調,君臣之間的差距不是無極限的,他們只是權位上的不同。既然君臣關系不是單向度的服務與順從關系,他們同對萬民負責,所以,君臣之間的倫理要求是雙向的。這種君臣平等觀是前所未有的,打破了歷來“君尊臣卑”的等級次序。
黃宗羲君臣分權共治的思想是對儒家傳統君臣觀的突破,一方面它是制約君權的需要,另一方面它體現了對政治平等的追求。“臣對政治權力的訴求,并不是要求‘虛君’,也遠沒有走到近代分權制的程度,而是一種臣在文化層面對自身政治權力的正當性確認與有效性的期待。總起來說,明代的士大夫雖有服從于君主的一面,卻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有了自我的原則性。” 君臣分權共治的主張反映了明代士大夫的政治抱負,體現了其偉大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君臣分權共治,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君主專斷獨行的發生,而且為營建平等社會奠定了基礎。
黃宗羲希望通過對君臣觀的改造與加工,緩和當時的君臣矛盾,最終實現天下大治、國泰民安的愿望。總之,《明夷待訪錄》中的君臣觀是時代思想的結晶,它對后世政治體制有著深遠的影響。
注釋:
趙振.君臣關系與北宋前期政治—以寇準為個案[J].北方論叢,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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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論明代的君臣沖突.博士學位論文[D].東北師范大學,2011(6):134.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