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空調制冷的我們已經很難再體會炎炎夏日那種讓人無處躲藏、寢食難安的熱了。而在空調出現(xiàn)之前,人們?yōu)榈挚垢邷卦氤龈鞣N方法,那些畫面如今已經成為很多人遙遠的回憶。時光倒流80年,在空調出現(xiàn)之前的紐約城,盛夏時節(jié)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在這寒冷的冬日里,回味夏天的炎熱也許別有一番味道吧。
那年的9月格外炎熱。具體哪一年我已經記不清了——也許是1927或1928年。即使是開學后,我們從洛科威海灘的平房回來,天還是很熱。紐約的每一扇窗都開著。街上有些推著小車的小販,他們把冰塊弄碎,在成堆的碎冰上撒上各色糖粒,幾美分就能買來一份。運冰的馬車慢悠悠地走過,我們這些孩子會攀上馬車的后踏板,偷上一兩塊冰。冰塊聞上去有些肥料味,但放在手心、含在嘴里時很涼爽。
在我住的西第110街,那些中產階級的人們有點太保守,是不會跑到自家太平梯上納涼的。而在不遠處的第111街和更靠近郊區(qū)的地方,天一黑,人們就會搬出床墊,全家穿著內衣躺在鐵欄桿圍起的陽臺上乘涼。
即使夜晚,籠罩人們的熱浪也從不會褪去。我會跟幾個孩子一起穿過第110街來到中央公園,從成百上千的人中間走過。那些人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全家出動,他們在草地上露宿,身邊放著大鬧鐘。秒針的移動發(fā)出略微刺耳的滴答聲,不同鐘表的滴答聲此起彼伏。此外還有黑暗中嬰兒的哭聲、男人們低沉的私語聲,以及湖邊的一個女人不時發(fā)出的大笑聲。我記得草坪上躺的都是白人,那時從第116街往后才是哈萊姆黑人聚居區(qū)。
后來,在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夏天似乎更熱了。美國西部那時正是驕陽似火、塵暴肆虐的時候,農場大片干涸的土地被風吹起,迫使俄克拉何馬州的流動農業(yè)工人背井離鄉(xiāng),絕望地踏上了前往太平洋沿岸地區(qū)的艱苦跋涉之旅,他們在約翰·斯坦貝克筆下成為不朽的形象。當時,父親在第39街開了一家小型制衣廠,雇了大約12個人來操作縫紉機。在那樣的大熱天里,僅僅是看著他們縫制厚厚的羊毛冬衣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裁縫們是按件計酬的,掙多少得看縫了多少,因此他們的午飯時間很短——15至20分鐘。他們自帶午飯:幾把小蘿卜,可能會有個西紅柿,還有黃瓜和一罐稠稠的酸奶酪,吃飯時大家就從機器下面拿碗出來盛奶酪。此外,還會出現(xiàn)一小條裸麥粉粗面包,他們把面包撕開,用它當勺子來舀奶酪和蔬菜吃。
在那些頂樓工作的人都會大汗淋漓,我記得其中有個工人流起汗來十分獨特。那是個小個子,不屑于用剪刀,在縫合線的末段總是用牙齒咬斷線頭,而不是用剪刀剪斷。這樣總有一寸來長的線頭粘在他的下嘴唇上,一天下來,他就有了五顏六色的胡子。汗水傾注到那些線頭上,又往下滴到布料上,害得他不斷拿塊破布去擦。
這么熱的天,人們身上當然有汗味,但有些人比其他人要難聞得多。父親廠里有個裁縫身上的汗味跟馬一樣難聞,就算是平常鼻子不靈(沒人知道為什么)的父親都說能聞到他身上的味兒,只在離他遠一點時才跟他說話。為了盡可能多掙錢,這家伙會從早上五點半一直干到半夜。他在布朗克斯區(qū)有幾座公寓樓,在佛羅里達州和新澤西州還有土地,似乎貪婪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這人身體壯實,脊背挺直,一頭亂發(fā),絡腮胡茬顯得他兩頰黢黑。在推著裁剪機按照圖樣裁剪大約十八層厚的冬衣衣料時,他會像馬一樣地喘粗氣。一天傍晚,他左手摁著布料,右手按著裁剪機鋒利的立式刀片來回往復地切布,忙得汗如雨下。他拼命眨著眼睛,不讓汗水流到眼里,但刀片切斷了他食指的第二個關節(jié)。他怒氣沖沖,拒絕去醫(yī)院,而是用水龍頭沖一下斷指,拿毛巾包一下了事,然后立即接著裁衣料、喘粗氣、發(fā)出一股汗臭味。血開始透過一層層的毛巾滲出來,這時父親拔掉了裁剪機的電源,命令他去醫(yī)院。但第二天早上他就回來上班了,像往常一樣,一干就是一整天,一直干到晚上,就為了買更多公寓樓。
那時的紐約還有高架列車,沿著第二、第三、第六和第九大道行駛,很多車廂都是木制的,車窗大開。百老匯大街上有一種沒有側壁的有軌電車,盡管天氣炎熱,你在上面至少還能吹吹小風。于是那些熱得要命、在公寓里實在待不下去的人就花上五分錢,坐在電車里漫無目的地轉上幾個小時,涼快一下。至于科尼島,一到周末,大片大片的海灘上人滿為患,很難找個坐的地方,也別提什么看書或吃熱狗的地方了。
直到20世紀60年代在切爾西酒店住宿時,我才第一次直接接觸空調。所謂的管理人員送來一臺裝有小腳輪的機器,它的制冷相當隨意,有時還會制熱,這要看你往里面加多少壺水。初次加滿水時,機器會把水濺得房間里到處都是,所以人們只得把它擺得面朝浴室而不是床。
一位來自南非的紳士曾對我說,8月的紐約比他知道的非洲的任何地方都熱,但這里的人們卻一副北方城市的裝扮。他一度想穿短褲,卻又擔心有傷風化被抓。
高溫催生了非理性的解決辦法:身著亞麻料的衣服,彎臂或屈膝時衣服上會出現(xiàn)很深的折痕;男人們頭戴像無酵餅一樣硬的草帽,就像一種刺眼的黃花,在每年某個神圣的日子——6月1日前后——開遍紐約城。那些帽子會在男人們的額頭上壓出一道道肉紅色的痕跡,而那些據(jù)說能讓人涼快一點的滿是折痕的衣服,卻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拉扯,才能給里面的身體騰出空間。
在夏天,這座城市漂浮在一片恍惚中,使得以往理智的人們也不斷重復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問候:“熱得夠你受的吧?哈哈!”這仿佛是在世界淹沒于一汪汗水之前人們開的最后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