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清時期西方來華傳教士和漢學家以拉丁語法體系為參照,對漢語語法進行了系統描寫。其研究成果可以分為天主教、歐洲本土漢學家、新教三種類型,三者既有共性,又有各自的鮮明特征。他們的研究在模仿的基礎上完成了漢語語法體系的草創,以及對漢語特性的深入思考。對這一段學科史的系統梳理既能補充漢語語法學史的空白,也能為現代漢語語法帶來啟示,同時這些文本也具有重要的語言史料價值。
關鍵詞: 漢語語法;傳教士;漢學家;語言學史;明清時期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5)01-0020-08
早期研究漢語語法學史的學者通常以1898年出版的《馬氏文通》作為漢語語法學史的發端。但實際上自明末起,來華西方傳教士就對漢語語法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近年來國內外學界對明清時期西方漢語語法研究史做了大量梳理和研究工作(如Lundbaek,1986,1988,1991; 姚小平,1999,2004;何群雄,2000;Leung, 2002; 張西平,2002;Breitenbach, 2004; 董海櫻,2005;鄭夢娟,2007;董方峰,2011),為我們勾勒出了明清時期西方漢語語法研究歷史的概貌。本文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更為系統地介紹明清時期西方漢語語法研究的主要人物及作品,對主要語法文本進行分類、概括分析和源流考證,并對各個主要文本和流派的貢獻及不足進行評價。
1. 明清時期主要的西洋漢語語法作品及分類
目前所見有較大影響、且有完整抄本或者正式出版的西洋漢語語法研究文本包括:
1653,衛匡國(Martino Martini),《中國文法》(Grammatica Sinica)(稿本);
1703,瓦羅,或譯作萬濟國 (Francisco Varo),《華語官話語法》(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廣州出版,出版商不詳);
1728,馬若瑟(Joseph-Henry-Marie de Prémare),《漢語札記》(Notitia Linguae Sinicae)(Malacca: Cura Academia Anglo Sinensis, 1831);
1730,巴耶爾(T. S. Bayer),《漢語雜纂》(Museum Sinicum)(St. Petersburg: ex typographia Academiae Imperatoriae);
1742,傅爾蒙(Etienne Fourmont),《中國官話》(Linguae Sinarrum Mandarinicae hieroglypficae Grammatica duplex)(Paris: H. L. Guérin);
1814,馬士曼(Joshua Marshman),《中國言法》(Clavis Sinica)(Serampore: The Mission Press);
1815,馬禮遜(Robert Morrison),《通用漢言之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Serampore: The Mission Press);
1822,雷慕莎(Jean Pierre-Abél Rémusat),《漢文啟蒙》(élémens de la Grammaire Chinoise)(Paris: L’imprimérie Royale);
1853,艾約瑟(Joseph Edkins),《上海土話語法》(A Grammar of Colloquial Chinese as Exhibited in Shanghai Dialect) (Shanghai: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56,巴贊(Antoine Pierre Louis Bazin),《漢語官話語法》(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Paris: L’imprimerie Impériale);
1857,艾約瑟(Joseph Edkins),《漢語口語語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 commonly called the Mandarin Dialect)(Shanghai: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64,羅存德(William Lobscheid),《漢語語法》(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Hongkong: Daily Press);
1866,儒蓮(Aignan-Stanislas Julien),《漢文指南》(Syntaxe nouvelle de la langue chinoise, fondée sur la position des mots)(Paris: Librairie de Maisonneuve);
1880,文璧(Jasper Scudder McIlvaine),《北方口語語法》(Grammatical studies in the colloquial language of Northern China. Especially designed for the use of missionaries)(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81,甲柏連孜(Hans Georg von der Gabelentz),《漢文經緯》(Chinesische Grammatik, mit Ausschluss des niederen Stiles und der heutigen Umgangssprache)(Leipzig: T.O. Weigel)
……
根據研究者背景的不同,我們大體可以把這些文本區分為三種類型:天主教語法(代表人物有衛匡國、瓦羅、馬若瑟等)、歐洲漢學家語法(代表人物有傅爾蒙、雷慕莎、巴贊、甲柏連孜等)和新教(或者英美)語法(代表人物有馬士曼、馬禮遜、艾約瑟、文璧等)。后文將對這三種類型逐一進行介紹和分析。
2. 天主教語法
來華天主教傳教士是最早進入中國并向西方介紹中國的西方知識分子群體,也是最早的西方漢語研究者。他們大都接受過拉丁語法的訓練,有良好的語言學基礎,對本族語言的新興語法思想也很熟悉。
2.1 衛匡國與《中國文法》
衛匡國(1614—1661),意大利籍耶穌會會士、歐洲早期著名漢學家。《中國文法》大約成書于1653年,目前為止被視作第一部較完整的漢語語法書。
《中國文法》分為三章,舉例不多,表達很精練,更像是一份提綱。第一章論述語音,主體是一張單音字表,列出了漢語的三百多個字,即音節。第二章探討語法,分作“論名詞及其變格”、“論代詞”、“動詞變位”三個小節。第三章介紹了漢語的介詞、副詞、嘆詞、連詞、形容詞、代詞、數詞。該書已由意大利漢學家白佐良譯為中文,并于2011年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2.2 瓦羅與《華語官話語法》
瓦羅(1627-1687),西班牙籍多明我會會士(Dominican)。《華語官話語法》于1682年完成,1703年在廣州正式出版,是第一部正式刊行的漢語語法。該書原文為西班牙文,2000年John Benjamins出版社推出了由柯蔚南(W. South Coblin)翻譯的英譯本。2003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推出了由姚小平和馬又清合作的中譯本。
《華語官話語法》描述的是明末清初以南京話為基礎的“官話”語音、語法、詞匯系統,體例上基本照搬了拉丁語法的框架,對漢語語法的描寫主要基于詞類劃分及其形態和范疇。詞類劃分出名詞、代詞、形容詞、嘆詞、連詞、動詞、介詞、副詞八類。此外還專章介紹了官話發音、小詞、禮貌用語等。據貝羅貝(1998)考證,瓦羅此書很大程度上參照了西班牙著名語法學家內布利亞(Elio Antonio Nebrija)的《拉丁文文法入門》(Introdutiones Latinae, 1481)一書。
2.3 馬若瑟與《漢語札記》
馬若瑟(1666-1736),法國漢學家,耶穌會傳教士。馬若瑟于1728年完成《漢語札記》手稿,但是直到1831年該書才在馬禮遜的努力下于馬六甲出版,并在1847年由J. G. Bridgman翻譯成英文在廣州出版。書的拉丁文名稱字面意思是“漢語語言知識”。全書除前言外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討論漢語口語,第二部分則討論古代漢語,亦即書面語。
關于漢語語法,馬若瑟沒有完全沿襲拉丁語法體例,也沒有歸納太多的規則,他主要是用大量來自小說、戲劇和經典作品的例子來講解漢語的虛詞、常用詞用法。他認為通過了解漢語虛詞以及一些常用詞用法來學習漢語遠比總結語法規則重要,因為漢語并沒有跟拉丁語對應的嚴密語法規則。
按照雷慕莎的說法,馬若瑟是第一個在作品中明確區分漢語口語和書面語的學者(見Rémusat, 1822: pxi)。《漢語札記》對后來的漢語研究者影響很大。如雷慕莎的《漢文啟蒙》就直接受到此書的影響。第一個在英國本土出版漢語語法的Summers教授對該書也有高度評價(Summers, 1863: pvii)。
2.4 “拉丁眼鏡”的形成和對漢語特性的初步探索
和早期到達世界各地的傳教士一樣,初來華的傳教士們用西方語言學的工具和模式,對他們新接觸到的漢語進行語音、語法各方面的描寫,參照拉丁語法的框架建構起漢語語法的體系。這一時期的幾部語法作品或許還流于單薄粗糙,但是它們使得漢語語法研究不再停留在“虛詞”、“實詞”的簡單區分上,使得人們對漢語語言結構的規律有了縱深的思考。他們為后世漢語語法研究定下了基調--拉丁化,或者看待漢語語法的“拉丁眼鏡”。
天主教傳教士的另一個貢獻是完成了對漢語特性的初步發掘。在模仿參照拉丁語法框架的同時,他們也不停指出漢語與西洋語言的區別。比如瓦羅指出學習漢語的三個要點:詞匯、音調和詞序。馬若瑟把常用詞和虛詞作為漢語學習的突破口,他“希望傳教士們能擺除本族語對他們思想的影響,給赤裸的思想穿上漢語的外衣”(見Lundbaek, 1991:81)。《漢語札記》立足于漢語本身的特性,“是一部最先將中國語言的性質與其構造正確地傳之于歐洲人的專書”(石田干之助,1941: 109)。正是通過《漢語札記》的介紹,漢語中“實詞”、“虛詞”的術語才進入了普通語言學(Robins, 1967:122)。這部書還被看做是“第一部完整的漢語教材”(李真,2005)。
3. 歐洲本土漢學家語法
通過來華傳教士的介紹,歐洲本土學者開始了解中國,并逐漸產生了專事中國研究的漢學家群體。他們在歐洲本土一面從事漢語教學,一面對漢語語法進行深入研究。
3.1 從巴耶爾到傅爾蒙
巴耶爾(1694-1738),德國漢學家。1730年,他在俄國圣彼得堡出版了兩卷本的拉丁文漢學巨著《漢語雜纂》。這部書分別講述了漢學的歷史和現狀、漢字的起源和書體、字典、語法、漢語方言(閩南漳州話),并附錄了孔子生平、《大學》、中國度量衡單位等內容。但整體而言,這本書只是一部粗糙的、對早期傳教士作品的匯編。Lundbaek(1986)對巴耶爾有詳盡研究。
傅爾蒙(1683-1745),法國東方學家。他的《中國官話》共分五卷。卷一包括對中文的整體介紹和漢語語音介紹。卷二介紹了漢語的名詞和形容詞及其語法形態,包括性、數、比較級等。卷三介紹動詞,包括其時、體的變化。卷四是三篇小詞用法的長文章。卷五簡要敘述了一些句法規則。總體來說,傅爾蒙的這部語法因為過多依賴拉丁語法的體系,且有很多生搬硬套、隨意推測的錯訛而受到廣泛批評。Leung(2002)對傅爾蒙有細致深入的研究。
總體而言,巴耶爾和傅爾蒙可以看作歐洲本土早期漢學家的代表人物。他們對中國保持著濃厚興趣,但從未到過中國,也沒有真正熟練掌握漢語。他們對中國文化乃至中國語言的了解更多是來自于二手數據,而不是親身體驗。因此,他們的作品總是不斷受到人們質疑。
3.2 雷慕莎與《漢文啟蒙》
雷慕莎(1788—1832),法國漢學家。和馬若瑟一樣,雷慕莎在他的語法書中分別描寫了漢語口語和書面語兩種語體,并也列舉了大量實例。和馬若瑟不一樣的是,雷慕莎的語法書有比較完整的體系。他把漢語詞類劃成名詞、形容詞、代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嘆詞八類,并單獨描寫漢語小詞的用法,但沒有專門的句法部分。
雷慕莎的《漢文啟蒙》在西方語言學界有很大影響,是西方語言學家了解漢語和漢字的一個主要途徑。雷慕莎的漢語研究對西方語言學家的影響最集中地體現在洪堡特身上,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雷慕莎的語法研究和翻譯來認識漢語,并對漢語的特性進行總結的,這種認知對他的語言類型劃分起到了幫助(見洪堡特,2001)。
Summers對雷慕莎的語法也給予了高度評價:“雷慕莎的語法非常清楚和科學……(他)在科學原則的基礎之上寫出了這部語法,這些原則照顧到了漢語的精神和特性”(Summers, 1863: vi-vii)。
3.3 巴贊與《官話語法》
巴贊(1799—1862),法國漢學家。巴贊的這部語法書共包括前言、詞類劃分和句法三個主要部分。前言部分詳細介紹了漢語的發音、官話與方言、漢字、書面語體的主要特征等內容,其中絕大部分內容是對中國本土學者和西洋其他漢學家論述的總結。詞類堅持了傳統的八分法。句法描寫部分較為詳細,但也是基于詞類的句法。最后還有兩個小節講漢語語體。
巴贊的這部《官話語法》自身篇幅不大,與同時期其他漢語語法相比沒有突出的特點,因而影響力也較小。我們只是在艾約瑟的官話語法的前言部分見到對此書的提及,說從本書得到有益信息。Summers在綜述時也只是一筆帶過地說,“巴贊的語法是一部很好的作品,盡管由于作者沒有在中國學習的經歷,因而有一些缺陷。”(Summers, 1863: ix)
3.4 儒蓮與《漢文指南》
儒蓮(1797-1873),法國漢學家。《漢文指南》主要討論漢語書面語,分上下兩卷。他的語法法文名稱照字面翻譯過來是“基于詞語位置的漢語句法”,可見他對漢語語法的理解,即漢語語法是基于詞語位序的規則體系。該書上卷主要介紹漢語詞類和句法。但實際上,他只介紹了漢語的名詞和動詞,然后就是一些常用虛詞的用法和例子。他采用了大量來自漢文典籍的例子來說明漢語語法的結構準則。如僅“以”一字,他就列舉了34個不同用法和意義及其例證。對于漢語例子,他采用了逐字翻譯的方法。這種編排,對于西方漢語學習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便利。
《漢文指南》下卷側重對漢語語法的實踐練習。儒蓮以《玉嬌梨》和《中國孤兒》為學習材料,以逐字翻譯的方式,讓學習者在對比的基礎上了解漢語語法的特征。儒蓮還把這兩部漢語經典文學作品中的常用詞語匯編起來,方便學習者學習記憶。
儒蓮的這部語法著作完全基于他的教學實踐,并特別強調句法和小詞,以及通過對比閱讀進行實踐的重要性,因而《漢文指南》在很多年里都是漢語語法的標準教材。
3.5 甲柏連孜與《漢文經緯》
甲柏連孜(1840-1893),德國語言學家、漢學家。《漢文經緯》是一部以古代漢語書面語為描寫對象的作品。全書共三卷,549頁。第一卷“導論”,介紹了漢民族的起源、漢語的歷史和地理分布、漢語漢字的一般特點等等。第二卷“分析系統”,旨在詳盡剖析語法現象,解釋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澄清各種語法意義。第三卷“綜合系統”,討論語言如何運用各種語法手段構詞造句,以達到表達思想的目的。書中引用的古漢語例句均為原文,附有注音和德文意譯,并且都注明了出處。
甲柏連孜不僅是一位漢學家,而且也是一位出色的普通語言學家,因此他對漢語語法的觀察視角和研究深度也與其他研究者有別。盡管漢語語法學界對他的了解不多,但是在西方,他的《漢文經緯》卻享有盛譽,被譽為“直到今天依然是對古典漢語的最好的整體語法研究”(Harbsmeier,1995: 333)。中國語法學家周法高(1980:15)也稱其“到現在仍然是中國古代語法的名著”,“在語法理論上曾經影響了二十世紀的大語言學家葉斯卜森”。
3.6 中國語言與文化的整體研究
相較于傳教士而言,歐洲本土的漢學家們更重視對漢語書面語語法的研究。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沒有到過中國,對漢語口語不熟悉,另一方面也和他們研究漢語的目的有關。這些漢學家中的大多數并不以研究漢語語言為終極目的,他們是要藉由對漢語言的研究達到對漢語典籍作品的正確理解,并最終達成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理解和研究。在他們看來,要達成對漢語語法的正確理解,需要大量閱讀漢語典籍作品才行。這種思路大概和他們的研究路向是密不可分的:中國語言研究是中國歷史文化研究不可分割的部分。因此,他們的漢語語法更多強調個人領悟,卻較少對語法體系和理論做深入思考。
4. 新教(或英美傳教士)語法
19世紀的中西交流中,英美兩國發揮了最大的影響力。同樣,來自這兩國,特別是英國的傳教士的漢語語法研究也最為引人注目。
4.1 馬士曼與《中國言法》
馬士曼 (1768-1837), 英國浸信會傳教士,東方學家。《中國言法》篇幅較大,共計588頁,但其中包含了一篇長達178頁的對漢語語音和文字進行整體介紹的論文。語法部分,馬士曼先講詞類,共分名詞、形容詞、代詞、動詞、小詞、介詞、連詞、嘆詞八類。其后是句法、詩歌韻律、方言介紹和結論。附錄是一個《大學》的英文全譯本。馬士曼的句法討論實際上非常簡單,規則少且基本都是一些“構詞法”,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句子構造規律。
《中國言法》在語法體系上繼承了前人對拉丁語法的模仿思路,沒有太多創新之處。同時,由于馬士曼從未到過中國,所以對漢語的理解有許多偏差,特別在一些具體的例句分析上。但顯然馬士曼對西方語言學的最新進展很了解,并試圖將其體現在自己的著作中。他吸收了普遍唯理語法的觀點,并在介紹漢語的論文中體現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視角和方法。比如通過與梵語、日語及印度支那諸語言的比較以重構漢語語音的歷史形態并解釋其歷史變遷,比如對語言符號任意性的探索,對語言共性的思考,這些都是前人之所未發。他極力證明漢語與其他古典語言的親緣關系,但最終沒有拿出有說服力的證據。Watters(1889:9)在提到這點時說“馬士曼謹慎清醒的態度彌補了他在(漢語)學識上的缺陷,但他依然無法令人信服地證明漢語和希伯來語或梵語之間的原初聯系”。
4.2 馬禮遜與《通用漢言之法》
馬禮遜(1792-1834)是第一位新教來華傳教士。《通用漢言之法》寫成于1811年,但直到1815年才正式出版。全書共280頁,可以概括為7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對漢語言特性的簡單評價;第二部分為漢語語音介紹;第三部分是漢字、部首及字典、標點介紹;第四部分是漢語詞類,共分名詞、形容詞、數詞、代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嘆詞9類;第五部分談各省方言;第六部分講句法;最后一部分則談及漢語詩歌韻律。從結構上看,馬禮遜的這本語法幾乎是生搬硬套地沿用了西方傳統語法的框架,在其語法中描寫了很多漢語語法中不存在的所謂語法現象。書中所用的例子主要是當時的口頭語,但很多并非真實的日常語言,而是為了迎合西方語法概念而生造出來的不合漢語習慣的表達。
整體而言,馬禮遜的這部漢語語法寫得過于倉促和粗糙,并且由于它看起來像是一部英語語法的漢譯本,又充滿了作者在漢語水平尚未成熟的情況下生擬的口語例子,所以這部語法受到了后來研究者的批評(見Summers, 1863:vi)。但是由于馬禮遜的名氣和特殊地位,他的語法書還是廣泛流傳,受到了較多關注。
4.3 艾約瑟與《上海土話文法》和《漢語官話語法》
艾約瑟(1823-1905),英國傳教士、漢學家。艾約瑟的漢語研究非常深入,出版了大量相關著作,其中以他的《上海土話文法》和《漢語官話語法》為代表。
艾約瑟的上海話語法對上海話的語音作出了很好的分析描寫,這對于研究漢語方言的人來說是極為珍貴的歷史資料。他的這一著作因而也引起了國內方言研究者的特別重視。國內不少學者(如游汝杰,2001;錢乃榮,2006)都認為《上海土話文法》是最早的一本漢語方言語法著作。對這一論斷我們主張應更為審慎,因為更早些的多明我會傳教士和耶穌會士對中國南方方言語法多有論述,對他們的文獻的發掘工作遠未完成,艾約瑟此作是否首創尚難肯定。
艾約瑟的兩部語法都分語音、詞類和句法三部分,描寫詳細深入,體系完整,而且句法部分遠勝前人。在介紹漢語詞類時,艾約瑟采用了八分法,他還詳細介紹了漢語口語中各類多音節詞合成的規律,并且不拘泥于拉丁語法的體系,更多是從漢語本身特點入手。句法部分描寫了漢語句子的順序原則,如形容詞先于所修飾名詞,及物動詞先于賓語,副詞先于所修飾的動詞和形容詞等,他把這些規則稱之為“支配”(government)原則。他還提到位置對于詞性的影響以及短語的內部關系和外部關系、主從句及并列句的構成、省略與重復、對比等規則。這是我們所見的文獻里第一次如此詳細地對漢語句法進行描寫。艾約瑟對中國的小學研究傳統和現狀顯然也很熟悉,在他的書中不斷引用中國小學家們的論述,并且在官話語法最后的附錄中還有一個中國近期語文學成果列表。
艾約瑟在19世紀西洋漢語研究圈中享有很高的聲譽,他的兩部語法也被看做高人一籌的作品,如Summers(1863:x)說,“艾約瑟的上海話語法顯示了他對這種語言的準確理解,而他的官話語法則使前人的作品黯然失色。”
4.4 文璧與《中國北方口語語法》
文璧(1844-1881),美國傳教士。《中國北方口語語法》是一本特別為傳教士學習漢語口語而編寫的語法教材,篇幅較小,只有107頁,但是其編寫體例卻頗有新意,顯示了作者對漢語語法特點的獨到理解。文璧觀察到漢語中詞類的不確定性,或者詞語在句法功能上的多樣性,因此他沒有像前人一樣刻板地因襲拉丁語法的結構,而是根據句法位置來組織全書的結構。他把漢語的詞類分成三大組:體詞、謂詞和小詞。體詞是能出現在主賓語位置上的詞,包括名詞、數詞、量詞、代詞、指示詞和疑問詞、方位詞等;謂詞是能出現在謂語和其修飾語位置上的詞,包括動詞、形容詞、副詞等;小詞部分包括介詞、連詞、感嘆詞和句末語氣詞等。該書的句法分析包含于詞類分析中。
由于文璧本人在傳教士中影響力甚微,且《中國北方口語語法》的篇幅過小,其中很多規則過于簡單或者語焉不詳,例子也不翔實,甚至有不少不合漢語習慣的生造口語例子,所以漢語學習者很難從這部語法中得到真正有益的幫助,該書也無法產生大范圍的影響。我們目前所能見到的評價只有韓國學者孟柱億(2004)說的此書“反映了19世紀中葉外國人漢語研究水平”,我們認為此評價言過其實。
4.5 新教漢語語法在17-19世紀西洋漢語語法研究史中的位置
總體而言,19世紀英美傳教士的漢語語法研究功利性較強,都是服務于漢語教學,特別是口語教學。這些傳教士吸收了17-18世紀天主教傳教士漢語語法研究的經驗,在把拉丁語法框架移植到漢語時顯得更為成熟。除了吸收希臘-羅馬語法學傳統以外,他們還受到了當時歐洲普通語言學思想(如普遍唯理語法和歷史比較語言學)以及英語語法的影響。因此,在理論體系上他們比之前的天主教傳教士更為成熟,較之同時代的歐洲本土漢學家也有更多理論思考。和前人拿拉丁語來模擬漢語不同的是,他們更多地以英語作為漢語的對比語言,以英語語法作為參照體系,因而和前人作品有了一定的差異。他們的作品對19世紀西人了解學習漢語,乃至便利中西交流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5. 結語
明清時期西方的漢語語法研究基本是由來華傳教士和漢學家來主導的。這些學者憑借其西方學術背景以及對中國語言與文化的深刻理解,在模仿西洋語法體系的基礎上對漢語語法學進行了草創。他們的作品覆蓋了漢語口語、書面語和方言,既有對西洋語法體系的參照模仿,又有對漢語特性的思考;既有對中國語言學傳統的借鑒,又加入了西方語言學理論的新進展;既有從中國本土出發的考慮,又有從域外其他語言對比角度的觀察。在《馬氏文通》誕生之前,西方漢語語法研究已經有了近200年的發展史。這樣一段海外漢語語法學的歷史,無論其得與失都值得我們去總結借鑒。除了學科史上的價值外,這些語法文本也記錄了當時的漢語官話或者方言的語音和語法形態,對漢語史的研究具有重大價值。
除了本文提到的這些主要作品以外,明清時期還有大量西人漢語語法研究的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或者書信往來中,或者以手稿的形式見藏。此外,歐美本土也有不少漢語語法或者兼具語法和教材特性的作品于19世紀末期涌現。對這些次要文本的系統發掘工作是我們接下來的重要任務。除了對西方漢語語法研究的歷史文本進行系統梳理外,我們也期待能有依據這些文本進行的具體漢語語法問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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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estern missionaries and sinologists systematically described Chinese grammar on the basis of imitation to Latin grammar. Their Chinese grammar studies, covering about 200 year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hree major types, namely the Catholic type, the European sinologist type, and the protestant type. The three types share much in common, but keep their distinctions as well. These studies, on the one hand initiated systematic descriptions to Chinese grammar; on the other hand they contained deep thoughts on the specialties of Chinese language. Study of this history can not only fill in the blank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grammar studies, but also bring lessons to today’s Chinese grammar studies. Moreover, these grammar texts can also be used as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s).
Key words: Chinese grammar; missionaries; sinologists; linguistic historiography;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作者簡介:董方峰,男,博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理論和中外語言學史研究。
通訊地址:湖北武漢市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 430079
E-mail: anyeedong@163.com
(責任編輯: 周統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