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古至今,愛情這一主題都是文學作品中生機勃勃的種子。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源頭之一,婚姻戀愛為主題的詩歌,在《詩經》中大約占三分之一,主要集中于《國風》部分,這種出自于民間創造,充滿了人類社會的原始和野性,是詩經中最為出彩并且久久傳唱,至今熠熠生輝的璀璨明珠。
【關鍵字】:婚戀詩;禮學;精神意義
在《詩經》中,我們隨處可見描寫男女相約、歌唱男女相悅的情景,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真心流露,那才子佳人延續了千年的風流婉轉,那清新自然的格調,那明朗昂揚的節奏,充滿了原始的生命與活力;也可以見到“一日不見,如三日兮”,因為相思帶來的痛苦與煎熬;因為生命的短暫,感受的愛情的彌足珍貴。當人們處在歡樂的愛情之中,每一分每一秒時間的流逝,每一時每一刻的等待,都是一種煎心的痛苦,至今依然可以動人心魄;而“絺兮绤,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我們亦能感同身受的體會到哀莫大于死別,悲莫大于生吊的沉痛,復雜真摯而感人。
一、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美人的欣喜
漢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邂逅”,這一古老曼妙的詞語,不僅在“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唐風.綢繆》)和“邂逅發露,禍及知親”(《后漢書》)中得以體現,這種在愛情中極美的情致體驗,在《詩經》中,我們能夠找到這樣的源頭。與美人邂逅相遇,欣喜若狂,“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是兩情相悅的最美時刻;更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輾轉難成眠;有“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焦灼等待難耐徘徊;還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魂牽夢引癡情苦戀。我們從初見美人的欣喜中,找尋那一刻即永恒的回眸。
1.《周南·關雎》
孔子在《論語》里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而《關雎》是思無邪的典型標本。《周南·關雎》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篇描寫愛情的詩作。它描述了一個溫婉美麗的情思故事:一名青年男子,見到一位采荇菜的姑娘,被她深深吸引,然而卻顧慮重重,于是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與她接觸,相戀,甚至成婚結偶,不敢當面表白,只有沉浸在自己對愛的幻想之中。
這是中華民族傳統的愛慕方式,含蓄內斂,悸動羞澀,孔子將這一首愛情詩放在《詩經》的開頭,無非是在向人們傳頌和標榜這樣在“禮”的范圍下,克制自己情感,以“淑女配君子”的符合民族婚戀觀念,符合儒家“以明教化”的典型標本。這首詩也以精煉的筆墨描繪了被世俗認可,被禮樂文化乃至整個中華民族幾千年所認可的戀愛婚娶道路。
愛以禮,求以禮,婚以禮。這樣植根千年的婚戀思想禮教觀念在現世對那種打著愛情旗號,試圖占有青春貌美抑或金錢的所謂愛情,始終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難以逾越的精神鴻溝。但我們依然相信愛情并非在這樣的禮樂所容忍的范圍內才能開出極致的花朵,無論是現世還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不乏對那種超越禮樂約束,門第阻撓愛情的謳歌和向往。
2.《邶風·靜女》
愛是一種抽象的概念,它看不見抓不著,說不清道不明,而《靜女》將這種抽象的情感具體話,讓愛這樣的抽象概念,真真切切存在于人們眼前。因為它真實美好—詩歌中等待伊人的男子情感真摯,詩中的靜女文靜美好,令人
神往。
全詩語言清新活潑,生動有趣。無論是男子欣喜若狂滿臉愛意的神態,還是女子教化的容貌和活潑可愛的性格,寫神寫形皆妙,在藝術上,采用直陳其事的“賦”的手法,用洗練的詞句,寫出了約會的進程無論是時間、地點、人物以及情景的描繪,還是小伙子抓耳撓腮的動作,生動細膩的傳達出了人物的心理狀態,刻畫出了男子的癡情等待。
真實的情感訴諸于極致的藝術手法的描繪與表達,使得這首詩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是始終有其極致的魅力。
3.《秦風·蒹葭》
被牛運震譽為“國風第一篇飄渺文字”的《秦風·蒹葭》為我們營造了一種女人與水組合而成的朦朧美效應,很多人贊譽這在水一方的伊人何其美好,但就因為這種“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滄海”的苦戀苦求而不得,在古往今來不知把多少癡男怨女折磨欲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在這個深秋白露霜凝漸濃,蘆葦青郁蒼翠的清涼景象中,注定這個愛情故事,會籠上那如同葦花白露般迷茫的傷感。秋水茫茫,秋景寂寂,傷感之情躍然紙上。
癡迷于情愛之中不可得,時常會有這種失魂落魄的感受,而《蒹葭》早就把這種情感描繪的入木三分,反復吟唱“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沚”,不管是于讀者還是作者都是一種虐心的煎熬,更不用說是處于此種情感糾葛中的主體。
如魅影,如游仙,飄忽不定,牽腸掛肚!配以蒹葭、白露、秋浦,愈發顯得難以捉摸,神秘、眩惑、難舍,甚至令人癡狂,正是這是首詩歌傳遞的情感魅力所在。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又跟倉央嘉措的“見與不見”主題相契合,也與沈從文筆下給予翠翠那個飄渺的等待不謀而合,這便是中國文學特有的美麗與哀愁的濫觴,在淡淡的哀愁中堅毅地執守,在悠靜淡遠中詮釋愛的定義,《蒹葭》給予的便是這種美的極致與審美價值。
同時《蒹葭》應該是《詩經》中最廣為人知的詩歌,這種獨特的《蒹葭》模式,所折射出來的內涵雖然不如《關雎》那樣耐人思索和尋味,但是透過如此千回百轉追求無望的歷程,我們真切的感受到那種“水”的意象所代表的阻撓。這種悲劇正是愛情悲劇(包括我國古代和西方)的基本模式,也是現實愛情悲劇的縮影,這一模式仿佛一語成讖,在后世往復回環,無論在藝術還是生活中多少癡情男女在此輪回中灰飛煙滅。這種由于“水”意象所代表的阻撓可能是門第之禮,可能是世俗之禮,可能是時間的差錯,總之是無法逾越的。相愛雙方難分難舍不愿放棄,卻又不敢不顧不能逾越這種阻撓,顯示出深婉的悲傷,籠罩著濃厚的悲劇美的色彩。
“秋水蒹葭”這一種精神境界,是一種遇合無期的焦慮迷茫,是后世文學悲秋情節的淵源,更是凄苦冷美,各種苦逼情思的源頭,詩中所折射的文化模式,在幾千年的中國文學史上,外化為各種形式,綿延數千年。何其凄冷,何其虐心!個人以為舒婷《神女峰》所表達的熾烈,才是愛情的完美表現形式,詩經305篇,我坦言,最難承受,便是《蒹葭》。
4.《鄭風·野有蔓草》
“邂逅”,意為不期而遇,這一美妙的詞語,出自于這篇《野有蔓草》,《毛詩序》認為“《野有蔓草》,思遇時也。君之澤不下流,民窮于兵革,男女失時,思不期而會焉。”這是《毛詩序》對其背景的研究,這對男女之間的愛情發生在那個戰亂頻繁的年代。而宋代的朱熹看到此詩時言道:“男女相遇于田野草蔓之間,故賦其所在以起興。”能看到朱老夫子這樣客觀而又坦然的評論實在難得。拋開此詩的寫作背景,單單是邂逅,便讓人心馳神往。張愛玲說過: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里嗎?”萬般美好始從邂逅開始。“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優美的詩句,比之《蒹葭》,好上千萬倍。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最美麗的時刻,便是在不期而遇只時。只因為那一刻眼神的交匯與回眸,難怪聞一多先生給《野有蔓草》給予了一個場景:深夜,初春葉草,露珠滿地,與良人相擁。何其美也。正如沈從文當年熱戀的時候,寫信給張兆和:“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而這“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才是多么難
得呀。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正如席慕容在《一棵開花的樹》中寫道:“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這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然的時候,邂逅相遇,該是怎么樣的福澤深厚啊。
二、為伊消得人憔悴—輕提筆處說相思
如同“愛情”是文學作品中永恒的主題一樣,“相思”主題也像是古今詩文中綿綿不絕的溪流,從悠悠遠古,涌流至今。《子衿》即有語云“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以夸張和比喻,表達了對意中人強烈的相思之情。說不明,道不盡,不敢提,不忍碰,便是相思。無論是在后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還是“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抑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中,我們都能夠在《詩經》這一偉大的源頭,找到其發端。
1.《陳風·月出》
月亮,是中國古代相思之情的迷離惆悵的意象,而《月出》,便是這種迷離感傷的濫觴,她使得詩經中的月亮,一出場,便惹上了相思的色彩。鄭振鐸在他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曾經這樣描述本詩的意味:“其情調的幽雋可愛,大似在朦朧的黃昏光中,聽凡珴令(小提琴)的獨奏,又如在月光皎白的夏夜,聽長笛的曼奏。”
迷離的意境,惆悵的情調,夜不能寐的男子,在朦朧的月色中思念那窈窕美好的美人。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說它“從男意虛想,活現出一月下美人”而漲潮在《幽夢影》中說到:“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2.《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衿”的意思,用現代漢語來解讀便是“你的衣領”,在我讀來跟辛曉琪的《味道》所表達的思念之情如出一轍,不過是一柔美婉約,一直白熾烈。可見,相思之情,古往今來,一脈相承。《子衿》運用“起興”和復沓的手法,將相思之情,描繪到了極致。“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運用夸張修飾女子對心上人的思念之情。
在開放的《鄭風》中,《子衿》有著難得的內斂與含蓄,比之于熱烈的《溱洧》,它更多了一分雅致與韻味,更令人回味無窮。其實思念就是這般悠遠吧?王維對著紅豆思念故友,思緒也飄向了南國。《子衿》則在思念著青青的衣領與玉佩——有時候,一些“身外之物”確實更容易牽動情思。思念因悠遠而有意味,思念因信物而有所寄托。
3.《王風·君子于役》
元稹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面對著生活的種種壓力,世事的瑣碎使人哪里有精力來呵護熾熱的愛情?最基本的生活都缺乏保障,再多的精神承諾都是空談。這首詩里的女主人公是位典型的下層農家婦女,她的生活不僅缺乏經濟上的保障,還被繁重的徭役和兵役壓迫,不能感受完整的家庭溫暖,時時刻刻都苦苦等候她服役的夫君歸來。可是太陽下山,雞回窩了,牛羊也回圈了,但是她等的人卻不知在承受著怎樣的辛苦勞作,無法回到家中與她共享歡樂。人等待久了,會累,她只好自言自語地叮囑她的丈夫,像他就在旁邊似的:“君子無役,茍無饑渴!”不知道他們的結局是什么?她所思念的人是否最后回到她的身邊?最怕像“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那樣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最怕“此情可待成追憶”那般,孤苦伶仃,寂寞終身。
不曉得《君子于役》這類詩是否開啟了后世的閨怨詩,但《君子于役》又比閨怨詩少了些許怨與悲,它所流露的情緒,主要偏重于思念。雖然女子萬般想念,可是卻幾乎看不出埋怨之情,著實溫厚可以。
4.《周南·漢廣》
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這位輕年樵夫的胸懷和對待愛情的態度,值得我們稱贊。他偷偷地愛上了一個姑娘,而這位姑娘對此一無所知,她就要出嫁了,娶她的卻是別人!中間兩章對于“漢廣”、“江永”的反復吟詠,已是樵夫癡情幻影破滅后的無限失落之感。但他很理智,這種理智凈化了他那深深的哀愁和纏綿的情意,唱出了一首動人的歌,他用這首歌向姑娘告別,也向自己的一個夢告別,反復唱到:“不可”、“不可”、“不可”…將全部的感情深深地掩埋心底。
人們耕耘就是為了收獲。有人為耕耘之后毫無結果而哀傷,這完全值得同情。何況這一曲哀歌已經成為人們傳頌至今的千古絕唱。這種光明不只是出現在一則故事的結尾,而是閃耀在整個生命歷程之中。
三、別離悲傷的怨歌—或是哀怨無奈,或是失落后的生命力
歷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以后,婦女就成了家庭的附庸,受到男性的支配和壓迫。《谷風》、《氓》中的女人主公遭受遺棄,絕不是偶然的事情,也不是個別的現象,而是一種社會制度;其關鍵在于通過兩個鮮明的形象刻畫,通過女子的婚姻悲劇,深刻地批判了當時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社會現實。
1.《邶風·谷風》
每次讀《谷風》,心頭如同被密密的小針在一遍一遍地扎。聽棄婦在詩中述說著丈夫的無情,但每一個字卻透露出她自己的癡情。人們常說元稹是個薄情之人,可是元稹不曾忘記早逝的結發妻子、那曾與他共患難的最親的人。如今,與《谷風》里的這位丈夫相比,發現元稹對故妻的想念是多么可貴。萬時華《詩經偶箋》有很精彩的分析:“古今棄婦吟,此為第一。情詞婉惻沈痛,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欲絕。首章寬說情理,未粘著自家身上,然下語動人。谷風可以極婦人之常,葑菲可以御夫婦之變。”
他在門里,她在門外,只是,這距離從此一生一世。
2.《衛風·氓》
這首詩,也是一位棄婦訴說她那段讓她痛苦的愛情和不幸的經歷,詩中滿是她的苦楚和悔恨。從詩中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和她的丈夫相識相戀,最初感情也不錯,算得上是自由戀愛的婚姻了,可是她婚后并不幸福。繁忙的家務活令她苦不堪言,而更令她難以承受的是丈夫的二三其德。他不再專一,他們的愛情失去了最起碼的基礎——忠誠。
人們的印象中,愛情的失落者一般是女性,所以她們賺了歷代文人騷客不盡的淚水和筆墨。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被遺棄者都是凄凄慘慘,一副可憐的樣子。女性的堅強,有時候在愛情的失落中突然迸發出來,展現出驚人的韌性和力量。就像這首詩中的女子,大聲悲歌:“吁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悲歌后面,不是一種深惡痛絕,更多的是一種豁達。“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回憶的痛苦仿佛被拉成了一條直線,延伸到令人不堪的過去,漸行漸遠。在她的哭喊中,我們分明聽到了愛情失落后的生命力:“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四、結論
單從文學的角度,以上是個人對《詩經》欠成熟的理解,但我們可以發現,它從禮的角度,完整的演繹出來了人類婚戀的流程,翔實的記錄出了先民婚戀的模式,至情至性的表達出了淋漓至盡的愛戀與癡愁。感情真摯,語言率直,在對純真美好感情謳歌的同時不難看出原始思維模式、宗教信仰、文化心理對先民兩性生活以及婚戀表達方式的影響。
在信息時代的今天,我們對《詩經》為代表的上古文化的重新認識與解讀,更像是穿越千年的時光,在與另一個自己相愛。我們在《詩經》中可以找到所要的情感表達。無論身處何種階段,在婚戀詩的范疇內,總有那么一首,或者一句,然你不忍卒讀,聞之斷腸,掩卷而思,不禁潸然淚下。原來,《詩經》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將結局寫下,等待我們與它重逢,與它相認。
參考文獻:
[1] 《詩經注析》,程俊英(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
[2] 《論語譯注》,楊伯峻(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
[3]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鄭振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4] 《詩經偶箋》,明/萬時華,續修四庫全書卷61.
[5] 《詩經原始》,清/方玉潤,上海泰東圖書局影印本,19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