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任獨立旅參謀長不到十天,鄭亦雄就得出一個結論,這支部隊什么都學會了,就是不會打仗。
不會打也得打。元宵節前夕,詹家店日軍聯隊長河上川啟動“水井計劃”,到根據地搶糧食。清河支隊派人送來情報,呼吁獨立旅召集聯席作戰會議,共同防御,鄭亦雄以時間倉促為由拒絕了,這一仗,他想露一手,再說,他壓根兒看不起土八路。
直到召開作戰會,鄭亦雄才搞清楚,部隊根本沒有做好打仗的準備,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那就是轉移,避其鋒芒。過去一直是這么做的,鬼子來了,能走就走,把鬼子留給土八路對付,等鬼子走了再回來。
只有二團團長王可范說,可以打一下試試,派一個營到莫寧崗南側,等鬼子和八路軍打響了,從背后偷襲,其余部隊采取收縮方針,在臥龍崗和南李莊一帶佯動。
王可范知道鄭亦雄想打,因為鄭亦雄是當年徐州會戰中的敢死隊長,得過云麾勛章,名氣很大。年前何長官把他調到獨立旅來當參謀長,實際上就是要控制這支部隊,隨時對旅長陳奇仁取而代之。王可范尋思,鄭亦雄來到獨立旅的第一仗就帶著部隊撤退,情理上說不過去,所以他提出這個方案,用心良苦,可以打又不大打,能打能撤,應該說比較周全。
可是,鄭亦雄沒有領這個情,鄭亦雄不喜歡王可范,不僅討厭他的前土匪身份,也討厭他左右逢源的做派,總覺得這個人蔫壞。好在鄭亦雄此刻急于打仗,沒有像過去那樣刻薄,鄭亦雄說,打仗重在決心,打,就要拉開架勢打,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置于死地方可后生,不能首鼠兩端。
王可范眼皮一耷拉,再也不說話了。心里琢磨鄭亦雄否定他的道理,一則莫寧崗是八路軍的地盤,他沒有必要給八路軍助威;二則莫寧崗同臥龍崗距離很近,鄭亦雄可能懷疑他有推卸責任的嫌疑。
盡管軍官們畏戰情緒嚴重,態度消極,但是擋不住鄭亦雄的躊躇滿志,其實鄭亦雄早就成竹在胸了,不僅要打,而且要打陣地戰。鄭亦雄當下部署了兵力,以臥龍崗和鳳崗為一線陣地,以南李莊為后方依托,拒敵于瑯琊山之外。
私下里鄭亦雄交代作戰科長田齊魯,跟鬼子打仗,怎么打很有講究,鬼子并不會落地生根,打完了他還得撤,但是我們可以借此做文章,從鬼子手里奪地盤。
田齊魯最初沒有聽懂,直到發生了后來的事情,他才明白鄭亦雄想干什么。
二
日軍的先頭部隊中午到達,首先遭到莫寧崗上八路軍的反擊。日軍打莫寧崗打不動,就退而求其次,轉而進攻與莫寧崗相隔不到三公里的臥龍崗。
臥龍崗守軍是王可范的二團,戰斗打響后,陣地上一片混亂,只有不到一半人在打,另外的人要么躲在工事后面,要么躺在地上裝死。
鄭亦雄親自督戰,拎著手槍,昂首挺胸,從塹壕一頭走來,走到一個東張西望的士兵背后,朝他身邊開了一槍。士兵一驚,嗷地一聲跳了起來。
鄭亦雄問,想活命嗎?
士兵弓著腰,雙肩顫抖,結結巴巴地說,想,做夢都想活著!
鄭亦雄說,那就給我好好地打,打退鬼子你才能活命!
士兵愣了一下,撲到戰壕邊上,拉開槍栓放了一槍。
壕溝另一處,一個士兵抱頭篩糠,鄭亦雄大步流星走過去,向士兵的腳下開了一槍,還是那句話,想活命嗎?
士兵抱頭在地上亂滾,嚷嚷道,不想,不想活了!
鄭亦雄吼了起來,什么,不想活了?那你還等什么?趕快去跟鬼子拼命啊,死了還算以身殉國!
士兵叫了起來,不,不,俺說錯了,俺想活命!俺不想死!
鄭亦雄上前扇了士兵一個嘴巴子,媽的,想活命還不去打鬼子?鬼子上來了你活個鬼啊!
士兵連滾帶爬,撲到戰壕上,使勁地放起槍,并且站起來扔開了手榴彈,瘋了一般。
鄭亦雄一路走去,一路放槍,嘴里一連聲喊,起來,起來,給我上去,裝死罪加一等,臨陣脫逃,格殺勿論!
一個士兵被對方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正要開溜,冷不丁地往身后一看,朦朧中看見鄭亦雄拎著手槍又回來了。士兵打了一個冷戰,轉過身去,撲在塹壕邊上,起勁地拉動槍栓。
本來不堪一擊、隨時崩潰的陣地,在鄭亦雄走了一遭之后,所有的人都伏在塹壕前壁上射擊,子彈頓時密集起來。鄭亦雄挺身站在陣地上,高聲喊道,給我抬起頭來打!
一發炮彈在前方爆炸,幾個士兵連忙臥倒。一個軍官從灰燼里試探著伸出腦袋,看見鄭亦雄正抱著機槍掃射。軍官打了個哆嗦,向身后揮手大喊,快起來,給我打!
這時候已近黃昏,經過幾輪反沖擊,鄭亦雄的信心更足了,大咧咧地站在工事外面,對田齊魯和王可范說,鬼子增援不多,說明土八路在莫寧崗打得不錯。
王可范說,鬼子太難打了,鐵皮腦袋不怕死!
鄭亦雄放下望遠鏡,不滿地看了王可范一眼,自負地笑笑,狗屁,一樣都是爹媽生的,沒有不怕死的!張自忠將軍說過,不是日本人不怕死,而是我們中國人太怕死!
打了一個中午,情況總體不錯,鄭亦雄決定下午把指揮所推到鳳崗,他倒是要看看,日本鬼子的腦袋是不是鐵皮包的。
沒想到,怕出鬼偏偏就出了鬼,到了下午,鄭亦雄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三
鳳崗陣地的指揮官是張謀金。張謀金是第一次面對面同日軍作戰,他壓根沒有想到仗會真打。戰斗發起后,他把希望寄托在臥龍崗和莫寧崗上,莫寧崗的八路軍死不后退,臥龍崗上有鄭亦雄督戰,也是鐵板一塊。很快日軍就發現鳳崗是個薄弱環節,集中了一個中隊日軍和兩個中隊“皇協軍”,在迫擊炮的掩護下向上沖鋒。
好在莫寧崗的八路軍反守為攻,從側翼出擊,加上臥龍崗上鄭亦雄指揮炮火壓制,日軍的第一輪沖鋒才鎩羽而歸。
到了下午,日軍組織第二輪沖擊,鄭亦雄調整兵力,重點保障鳳崗。只要張謀金再堅持半個小時,援兵就能趕到。但是張謀金已經篩糠了,一發彈片擦著張謀金的肩膀飛過去,張謀金伸手一摸,手上有血,這就成了借口,把指揮權交給連長趙大腳,自己撤下了陣地。
張謀金一走,趙大腳根本指揮不動另外兩個連隊,打了一陣,也腳底板抹油,帶著殘兵敗將溜了。日軍沒怎么費事,就把鳳崗占領了。
鳳崗落在日軍手里,其實對鄭亦雄的威脅并不大,因為日軍據點在詹家店,離這里還有幾十公里,他不可能在這里扎下一個孤零零的據點。但是到了半夜,發生了鄭亦雄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莫寧崗上的八路軍餓著肚子,又把鳳崗從日本人的手里奪了回來,這就讓鄭亦雄難受了。鳳崗落在八路軍的手里,還不如落在鬼子的手里,落在鬼子的手里,他還可以隨時奪回來,而落在八路軍的手里,他只能望洋興嘆了,因為清河地區聯合抗戰協議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凡戰略要地,任何一方從日軍手里收復,即為該方控制。
鄭亦雄打落門牙吞肚里,千恨萬恨,把賬算到了張謀金的頭上。
這次戰斗打了半天半夜,清河支隊全面出擊,日軍沒有撿到便宜,反而死了一個中隊長,傷亡二十多人,“皇協軍”更慘,死了一百多人。打到后半夜,河上川下令撤退,元宵戰役宣告結束。
第二天一大早,鄭亦雄下了一道死命令,通緝張謀金,何時發現,何時槍斃,何地發現,何地槍斃。
不久,田齊魯的手下果然偵察出張謀金藏身的地方,竟然在馬邊鋒的姨太太家里,原來張謀金是馬邊鋒的小舅子。鄭亦雄二話不說,命令田齊魯將馬邊鋒姨太太家圍困了三天,終于抓住張謀金,一顆子彈打出一個天大的麻煩。
四
獨立旅的兵員多半來自土匪,一團團長馬邊鋒和營長張謀金過去同清河大土匪張云杰是把兄弟,抗戰初期,張云杰當了漢奸,馬邊鋒和張謀金的隊伍被國民黨山東省政府編入抗日獨立旅,跟著草包司令陳奇仁,本以為可以吃香喝辣,不料何長官派來一個參謀長鄭亦雄,這個人自視甚高,天天琢磨跟鬼子打仗,馬邊鋒和張謀金等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跟鬼子打什么仗啊,弄得不好,砸飯碗是小事,丟腦袋可是大事。
張謀金就死在馬邊鋒的眼前,臨死的時候還大呼大叫,說馬邊鋒真是個草包,俺把俺的姐都送給你日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槍斃你的小舅子?
馬邊鋒那時候沒有辦法,鄭亦雄在獨立旅飛揚跋扈,連旅長陳奇仁都讓他三分。但是,回到家里他就有了辦法。他把二團團長王可范請了過來。
王可范過去也是土匪,不過他和馬邊鋒不一樣,他讀過書,他上山寨是為了替天行道殺富濟貧,后來當了山寨的軍師,給匪首張云杰上了一個“仁寇”的治寨方案,不濫殺無辜,不濫殺老幼,不濫殺讀書人……一句話,十個不殺,對內還要實行上下平等。這個方案十分不討張云杰喜歡,張云杰說,這個不殺,那個不殺,還當什么土匪啊,那不成了觀音菩薩了嗎?
后來日軍占領了清河,張云杰搖身一變當了“皇協軍”的師長,馬邊鋒差點兒就跟張云杰下山了,又被王可范給追了回來。王可范說,當土匪可以,不能當漢奸,當土匪還可以做好事,當漢奸會遺臭萬年的。馬邊鋒聽了王可范的,二人才帶著隊伍投奔了陳奇仁,確實揚眉吐氣了一陣。然而好景不長,何長官派來鄭亦雄,鄭亦雄不僅厭惡馬邊鋒,連王可范也不放在眼里,多次在公開場合羞辱王可范匪性不改,首鼠兩端,弄得王可范心灰意冷,好幾次在馬邊鋒面前說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天馬邊鋒和王可范密謀許久,馬邊鋒提議還是投奔張云杰,好歹腦袋別在自己的褲腰帶上,比拎在鄭亦雄的手里強。王可范也有點動心,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首先干掉鄭亦雄,這是他當前最想做的事情。第二個想法是,先跟鬼子混一陣再說,看看局勢發展,如果鬼子繼續得勢,那就啥也不說,一旦鬼子失利,在鬼子那邊,還可以拉出一支隊伍,有槍就是草頭王,不愁沒本錢。
商議好了,馬邊鋒就派手下連長趙大腳潛入詹家店,向張云杰報信,二月二那天舉事,請求皇軍派兵接應。王可范也派人送了一封信,不過不是送到詹家店,而是送到清河,向八路軍清河支隊司令員楊蓼夫告了鄭亦雄一狀。因為鄭亦雄已經秘密部署,要在鳳崗挑起事端,嫁禍八路軍,然后一舉武力收復鳳崗。
王可范的這封信可謂一箭三雕:一是挑撥清河支隊和獨立旅的關系,確保舉事的時候清河支隊不幫鄭亦雄的忙;二是楊蓼夫如果增兵鳳崗,會分散鄭亦雄的注意力,保證舉事成功;三是舉事成功之后,他和獨立旅決裂,在八路軍那里就留了一份人情,沒準會成為一條退路。
五
張云杰接到馬邊鋒的密信,當即向河上川報告,河上川喜出望外。二月二這天一大早,按照馬邊鋒提供的路線,河上川派出日軍一個中隊和“皇協軍”一個大隊,到瑯琊以北芽子谷接應叛軍。
王可范的密信送到清河的時候,楊蓼夫正在球場上訓斥特務營長孫大竹,因為孫大竹打球老是犯規,還差點兒把楊蓼夫絆了一個跟頭。楊蓼夫心情本來就不好,看了王可范的密信,心情就更不好,把信一扔說,他打他的鳳崗,我打我的籃球。回過頭又去訓斥孫大竹,再犯規就關禁閉。
副司令龍捷三干著急,直到把球打完,龍捷三問楊蓼夫,到底怎么辦?
楊蓼夫說,不辦。
龍捷三說,鄭亦雄挑釁,我們總得有點準備吧,至少要發電報給周杰寧,做點準備。
楊蓼夫哈哈一笑說,我一大早找朱大爺算卦了,鄭亦雄這個背時的家伙,鳳崗他打不成了,他后院失火了。
龍捷三吃驚地看著楊蓼夫問,算卦你也信?
楊蓼夫一本正經地說,朱大爺的卦我當然信,靈得很!我現在考慮的是,鄭亦雄后院失火了,我是給他送一桶油呢,還是送一桶水。這樣吧,你跟我一道,再去找朱大爺算一卦。
直到半個時辰后,獨立旅的作戰科長田齊魯飛奔清河,向清河支隊首長求援,龍捷三才驚疑地得知,楊蓼夫說的后院失火是怎么回事,原來是馬邊鋒和王可范要反水,并且扣押了鄭亦雄。
六
對于鄭亦雄來說,二月二這天是個黑色的日子,這天本來是他計劃收復鳳崗的日子,據說,莫寧崗上的八路軍團長周杰寧已經給部隊發了動員令,隨時準備拼刺刀了。
副參謀長葉乃伍和田齊魯一起苦苦哀求,不能同八路軍動武,二人歷數在剛剛結束的元宵戰役中,八路軍浴血奮戰支持獨立旅的事跡,鄭亦雄充耳不聞,一意孤行,硬是下達了進攻鳳崗的命令。
可是命令剛剛發出不到十分鐘,清河支隊的地下情報組織就給他送來了內部叛亂的密報,詹家店的日軍和漢奸都出動了,漢奸頭目張云杰揚言,要在二月二這一天,讓獨立旅灰飛煙滅。
情況急轉直下。悲憤之中,無計可施,鄭亦雄恨不得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葉乃伍和田齊魯反復勸說,他才同意化敵為友,派田齊魯到清河支隊搬救兵。人是派出去了,可是,楊蓼夫幫不幫忙,還是兩說。
田齊魯出發之后,鄭亦雄腦子一熱,決定帶上警衛排,到二團去游說王可范,他承認他對王可范有失敬重,但王可范比馬邊鋒有腦子,一旦迷途知返,尚可挽救危局。
葉乃伍要求同行,被鄭亦雄制止了,鄭亦雄還交代葉乃伍說,鄭某委托兄弟一樁事,如果八路軍見死不救,我死之后,請你把這封信交給墨鎮國立中學的宋瑜女士,我瑯琊獨立旅尚有一千愛國將士,將以我們的熱血喚起民族的覺醒!
交代完畢,不由分說,帶著警衛排,飛馬徑奔二團。
結果沒有僥幸,王可范根本沒給他這個面子,直接下令把他看起來了。
王可范倒是溫和,不緊不慢地說,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和老馬確實不想跟你混了,你不要著急,我們來談談。自從你來到瑯琊獨立旅,我們弟兄被你搞得雞飛狗跳,我和老馬有一肚子話要對你說。
鄭亦雄虎落平陽,毫無辦法,一屁股坐在彈藥箱上,看著王可范說,那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王可范在鄭亦雄面前踱著步子,態度不卑不亢,聲音不高不低,脾氣不溫不火,侃侃而談———鄭參謀長,說實話,我佩服你這樣的軍人,出身富貴家庭,黃埔軍校的高才生,徐州會戰的英雄,天子門生,軍中豪杰。論人品、論才干,我等自愧不如。也正是因為你高貴,你有學問,你有戰功,所以你就看不起我們。
鄭亦雄冷冷地說,這就是你們賣國求榮的理由?
王可范說,不,鄭參謀長,別打岔……我們出身草莽,我們貧賤得像一棵小草,我們雖然穿上了國軍軍裝,可是在你的眼睛里,我們仍然是流寇,仍然是土匪。平心而論,你相信過我們這些人嗎?
鄭亦雄說,我承認,你說的是事實。常言道,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王團長是一個飽讀詩書的人,不能因小失大。國難當頭,應該拿出愛國之心,忍辱負重,共赴國難,你我個人恩怨自然一了百了。
王可范說,愛國之心?共赴國難?你說得輕巧,我憑什么要有愛國之心,我為什么要跟你共赴國難?這個國家是我的嗎?
鄭亦雄說,這個國家是我們的。
王可范說,哈哈,別給我甜言蜜語了。這個國家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們的。這個國家是你的,是你們的。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吃的是佃戶雇農交納的租子,穿的是綾羅綢緞,上的是洋學堂,當的是正經官,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錦衣玉食。而我們呢,從小貧寒,長大還是貧寒。沒本事種田,有本事當匪,永遠都像老鼠蝙蝠一樣,生活在陰暗的角落。
鄭亦雄說,我們都是這個國家的。
王可范說,我們都是這個國家的,但這個國家不是我們的。我們是這個國家里的牲口,這個國家就是我們牲口棚!
鄭亦雄按捺不住了,吼道,賣國求榮,千夫所指,就算你把我瑯琊獨立旅毀了,把我鄭亦雄大卸八塊,就算日本鬼子給你幾塊肉骨頭,可是,你覺得那樣的生活是你追求的生活嗎?做夢都是噩夢啊!
沒想到馬邊鋒也在二團,這時候從陣地的一個角落慢吞吞地走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鄭亦雄,死到臨頭了,你還在這里大義凜然?你以為你是戚繼光關天培啊!你要是明白人,干脆拉起隊伍跟我們走,我保證給你搞個師長旅長當當,到那時候,我們還聽你的指揮。
鄭亦雄呼啦一下站起來,出其不意地拔出手槍,敗類,我先殺了你,以謝國人!
說著,舉槍要打,王可范哈哈一笑,手一揮,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把他捆了起來。
七
整個事件像一出戲劇,一波三折。先是鄭亦雄要同八路軍反目,武力挑釁鳳崗,接著是王可范和馬邊鋒反水,要鄭亦雄人頭落地。再然后是鄭亦雄從省城帶來的幾個軍官組織最后的力量,準備挫敗王可范和馬邊鋒的陰謀,獨立旅的形勢,每一分鐘都在變化。
在這個錯綜復雜的格局里面,唯一起決定作用的當然是清河支隊,清河支隊支持誰,誰就穩操勝券,這是不言而喻的。
后來的事情就簡單了,盡管鄭亦雄看不起八路軍,始終沒有同清河支隊建立真正的聯合抗日陣線,但清河支隊不跟他一般見識。在接到田齊魯的求援信之前,楊蓼夫已經下達命令,周杰寧的一團在鳳崗就近出兵攔截接應的日軍和漢奸,同時派出孫大竹的特務營火速穿插到芽子谷,營救鄭亦雄。
自抗戰以來,這是清河支隊最占便宜的一次戰斗。首先是周杰寧的一團在芽子谷北側打了日軍一個伏擊,繳獲了兩挺機槍,還打死了三個鬼子和二十多個“皇協軍”,俘虜了一名日軍中尉。然后是孫大竹在芽子谷南側追上了反水隊伍,救出鄭亦雄之后,又將叛軍殘部包圍在一線天峽谷。
眼看天快黑了,王可范和馬邊鋒的身邊已經不到五十人了。馬邊鋒見勢不妙,準備投降,王可范悲憤地向八路軍喊話,八路弟兄們,你們為什么要幫鄭亦雄?他昨天夜里還在部署要打你們的鳳崗,要不是我們從背后捅他一刀子,你們的鳳崗早就血流成河了。
孫大竹雖然把鄭亦雄救出來了,但是對這個國軍長官并不尊重,嬉皮笑臉地對鄭亦雄說,王可范說得對啊,你真的打我鳳崗的主意,那就是破壞抗戰啊,干脆,我不跟他們打了,我把他們放過來,讓他為民除害。
鄭亦雄惱羞交加,可是確實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得忍氣吞聲地說,兄弟一時糊涂,可是,兄弟鬩于墻,咱們畢竟是友軍,王可范他們可是要當漢奸的啊!
孫大竹說,那好,看在徐州會戰的情面上,咱們不幫王可范了,咱們還是幫你。你說怎么打?
鄭亦雄的滿腔仇恨都集中在王可范和馬邊鋒的身上,等葉乃伍率領他的警衛部隊趕到,八路軍已將王可范和馬邊鋒最后的三十幾個人壓縮在不到兩畝地的狹窄地帶,鄭亦雄下令,集中迫擊炮連,機槍連,特勤連,直屬營,全部火力,急襲十分鐘。田齊魯和葉乃伍苦苦哀求,說那里面有好多都是受蒙蔽的,可以活捉回來,還可以當兵,但鄭亦雄充耳不聞,命令,全部消滅,一個不留!
密集的炮彈、槍彈頃刻間飛向那兩畝地,火光四起,山崩地裂,慘叫聲、哀求聲不絕于耳。三分鐘后,再也沒有一絲聲息了,連孫大竹都禁不住直吸冷氣,乖乖,這伙計可真狠啊!
八
鄭亦雄確實不該下手那么狠,誠如田齊魯所言,被那頓炮火化為齏粉的,多數都是受蒙蔽的底層官兵,而叛亂的罪魁禍首王可范和馬邊鋒,已在此前從小路逃走了。兩個人藏在樹林子里,等待夜幕降臨。
戰斗結束后,鄭亦雄立即布置搜山,而且是梳篦式一遍遍地搜,王、馬二人饑寒交迫,就是不敢動。
后來王可范發現了兩輪搜山之間的間隙,對馬邊鋒說,不走也得走,等到天亮,必死無疑。兩個人于是摸黑下山,剛剛走上一條小路,就聽見腳步聲,趕緊就地臥倒,匍匐到一個樹叢下面。
過了一會兒,聲音清晰了,二人更是心驚肉跳,原來是田齊魯,田齊魯說,大伙給我看仔細點,尤其是路兩邊的小樹林,發現馬邊鋒和王可范,就地解決。趙大腳,你帶二排到那個洞口去,看看里面有沒有情況。
趙大腳應了一聲,到前面去了。
田齊魯又交代,老趙,你不用擔心,抓到馬邊鋒和王可范,既往不咎,還有重獎。
田齊魯之所以這么說,因為趙大腳也參與了叛亂,到詹家店給漢奸送信,搬鬼子救兵的就是他,好在他見風使舵來得快,一聽說清河支隊出動了,立馬反戈一擊,才被鄭亦雄饒了一命。
趙大腳說,我明白,我一定戴罪立功,戴罪立功。
田齊魯說,其余弟兄,稍事休息,等趙連長他們回來。田齊魯說著,走到路邊,登到一個高坎上,解開褲帶,準備撒尿。
樹叢后面,馬邊鋒突然激動起來,剛要站起來,王可范一把抓住他按下,老王你要干什么?
馬邊鋒說,趙大腳是我的人。
王可范說,你的人?現在全成了鄭亦雄的人,你已經是孤家寡人了,不能亂動。
說話間,田齊魯帶著幾個人向這邊走過來,馬邊鋒悄悄地掏出手槍,正要上膛,王可范把他按住了,說,別弄出響動,不像發現我們了,好像是尿尿。
馬邊鋒緊張地看著幾個人影,在月光下像一面移動的黑墻,突然聽到田齊魯喊了一聲,弟兄們,把機關槍給我架起來,向馬邊鋒和王可范,開火!
馬邊鋒吃了一驚,差點兒跳了起來,王可范眼快手快,一把將馬邊鋒死死按住。
小路邊上,八路軍士兵們嘻嘻哈哈,走到樹叢前面,紛紛解開褲帶,尿得酣暢淋漓。尿水從樹枝上落下,順王可范和馬邊鋒的腦袋往下流。
一個軍官一邊尿一邊說,田科長,從晚上找到半夜,尸體堆都翻八遍了,也沒有見到這兩個家伙,會不會被漢奸接走了?
田齊魯說,參座的脾氣你不知道?見不到活的,就一定要見到死的。找吧,現在回去肯定挨罵,找到明天早晨,太陽出來,你我回去交差,就說被炮彈炸碎了。
田齊魯說著,又往前走了一步。軍官說,田科長,你怎么尿這么長時間?
田齊魯說,唉,都是這兩個叛賊害的,從接到任務,到現在,只喝了兩碗稀飯,沒見到幾粒米,都是水。
趙大腳帶領幾個士兵回來向田齊魯報告,沒有發現活人,田齊魯這才系好褲子,帶人走上了左邊的小路。
馬邊鋒和王可范終于躲過一劫,搶在天亮之前從河底潛出瑯琊山,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像兩個叫花子,這副模樣比化裝還要像,掩護他們一路要飯逃出瑯琊山區。
到了渤海邊上,兩個人分析局勢,鄭亦雄對他們恨不得食肉寢皮,八路軍也不怎么待見他們,張云杰和陳奇仁那樣的草頭王根本靠不住,渤海是斷斷待不下去了。
走到一個礁石背后,馬邊鋒說,三天了,我只吃了幾個地瓜,我真不想活了。
王可范說,我身上還有洋錢,到前面那個船上,弄點吃的,先到海興,把弟兄們聯系上,帶到三道林子,重整旗鼓。
馬邊鋒沒想到三道林子還有王可范的隊伍,王可范說,都是日本人占領詹家店那年去的,現在有百十號人,幾十條槍。
馬邊鋒激動了,連聲說,好,好,老王,你還是我的軍師,我就聽你的。
王可范說,聽我的,就是活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馬邊鋒來了精神,突然轉身,面向波濤滾滾的大海,喊了起來,鄭亦雄,你給我聽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子遲早要收拾你!你就等著吧!
九
不用等到十年,馬邊鋒就有了報仇的機會。
清河鎮西南四十里,有個地方叫三道林子,山高林密,具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據說隋唐以來就是綠林嘯聚的所在。王可范和馬邊鋒逃出清河之后,偷了一條破船,從海上來到三道林子。因為槍多人多,王可范又有“軍師”的謀略,善打游擊戰,逐一消滅收編股匪,很快就成了一統天下,籠絡了五百多人,號稱“瑯琊抗日獨立師”,馬邊鋒和王可范分任師長和總指揮,自己給自己封了個中將軍銜,模仿國軍軍服做了兩套中將呢制服,穿在身上,心里好受多了。黃埔出身、徐州會戰中的敢死隊長鄭亦雄才是個少將,他們就是要比鄭亦雄高出一頭。二人手下三個團長一律是少將,以此類推,連長皆在少校以上,哪怕手下只有四個人。五百多人分守七個關隘,鬼子來了他打,國民政府的軍隊來了他打,八路軍來了他也打,保持著很強的獨立性。
然而時運不佳,抗戰形勢一天好似一天,八路軍逐一拔點,先是收復了洗馬堰,接著拿下了詹家店。八路軍的根據地越打越大,國軍不甘落后,也在向北擴張。這年冬天,清河支隊拿下六方城,離三道林子只隔兩座山了,而獨立旅也占領了鐵城嶺,在山上能聽見鐵城嶺的操練聲。
因為出了叛亂這件事,何長官找到理由,干脆把陳仁奇的旅長擼了,調到省城給了一個閑職,鄭亦雄因禍得福當了旅長,這兩年放開手腳,倒也打了幾個漂亮仗。
鄭亦雄聽說馬邊鋒和王可范沒死,逃到三道林子拉起了山頭,而且都當上了“中將”,哈哈大笑半分鐘,說,真是老天有眼,當年芽子谷平叛,沒有看到這兩個敗類的尸體,這兩年我一直如鯁在喉,這下好了,轉來轉去又轉到我的眼皮底下了,早晚我會把他們抓來,放在火上慢慢烤。
但是,眼下鄭亦雄還顧不上這兩個敗類,當務之急是要把楊屯的軍火搞到手,這個軍火庫是河上川儲備的,詹家店被八路軍拿下之后,雙方就像劉邦項羽爭奪咸陽那樣,齊頭并進爭先恐后往北打,可是打著打著,盟軍顧問團的美國人哈馬斯上校插手了,顧問團交給哈馬斯的原則是,不管是清河支隊還是獨立旅,按抗日戰果論功行賞,誰的戰果大,就把楊屯軍火庫移交給誰。
這就說不清楚了。按說,這幾年清河地區的抗戰是以清河支隊為主體,有目共睹,但是獨立旅也打了不少仗,因為鄭亦雄當年在徐州會戰中的名氣比較大,哈馬斯比較賞識鄭亦雄,最后還是暗示鄭亦雄,可以把楊屯軍火庫移交給他,但是必須有一個巧妙的理由,防止顧問團有異議。
十
楊蓼夫也是兩年之后才知道王可范和馬邊鋒還活著,孫大竹向他報告,哈馬斯暗度陳倉,隨時可能向鄭亦雄移交楊屯軍火庫,支隊首長開會研究對策,龍捷三建議,立即向盟軍顧問團提出抗議,但是楊蓼夫不這么想,因為楊蓼夫想到了王可范和馬邊鋒,楊蓼夫抽著煙卷說,我們不管國民黨是不是真動作,只要土匪是真動作就行了。
大家起先莫名其妙,后來還是龍捷三先明白過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還是借雞下蛋,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啊!
自從根據地向北蔓延,王可范和馬邊鋒就一直處在惶惶不安之中,馬邊鋒好幾次都提出來投降,王可范也想到了投降,但是向誰投降是個問題。眼下大雪封山,國共雙方都沒有剿匪計劃,還能茍延殘喘,可是到了春天,要是兩支部隊再聯手剿匪,那就插翅難逃了。
機會終于來了,哈馬斯要向國軍移交楊屯軍火庫的消息,傳到了山寨,王可范和馬邊鋒商量,截了楊屯軍火庫,把部隊拉到濟南,在那里接受國軍的改編。
為了接收楊屯軍火的行動,鄭亦雄下了血本,命葉乃伍親率一個團的兵力從楊屯搬運出軍火,同時部署田齊魯率一個團監視六方城方向,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部隊到達集結位置,鄭亦雄接到電報,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葉乃伍進展順利,八路軍方向沒有動作,清河支隊一如既往,一個團在三道林子一帶打獵。
當天晚上,在師部長官小灶就餐的時候,鄭亦雄興致很高,喝了兩碗稀飯。
可是吃著吃著,鄭亦雄覺得不對勁了,放下飯碗,怔怔地看著對面,目光空洞,嘴里念念有詞,三道林子,三道林子,這個地方……打獵?
副旅長馮德山想了半天也沒明白過來鄭亦雄緊張什么,鄭亦雄說,壞了,又中了老楊的奸計了,打什么獵啊,他把土匪的退路封死了,土匪只有一條路,他就是不想到楊屯,他也沒有其他退路了。楊蓼夫這個老奸巨猾的家伙,比土匪還土匪!
后來的事實證明,鄭亦雄沒有神經病,他的敏感是有道理的。葉乃伍指揮部隊從楊屯裝運了大半軍火,沿青麻公路行至靠山屯,果然遭到伏擊,起先是王可范和馬邊鋒指揮的土匪,葉乃伍還不放在眼里,指揮部隊快速突擊,可是打著打著,后面出現了楊蓼夫的部隊,龍捷三指揮一個團,又把土匪從楊屯軍火庫打了出來。雖然軍火庫里多數軍火都被葉乃伍運走了,但是這個地盤,又成了八路軍的。
更讓鄭亦雄有苦難言的是,八路軍不僅占了地盤,而且理直氣壯,因為他們在楊屯軍火庫抓住了王可范和馬邊鋒,他們是從土匪手里拿下來的,按照國共聯合抗戰協議,這個地盤從此就是清河支隊的了。
十一
清河支隊一石二鳥,喜上加喜,楊蓼夫下令殺豬宰羊,在六方城吃大席,并讓龍捷三電令孫大竹,立即把王可范和馬邊鋒帶到支隊部,給祝捷大席助興。
大席開張了,人也押到了,兩個人一進門,馬邊鋒的腿就軟了,嘴里大喊,楊司令,咱們沒有對不起清河支隊啊!
王可范挺挺腰桿說,老馬,抖什么抖,抬起頭來,讓楊司令看看,我們到底是什么人?
楊蓼夫說,嘿,王可范,你還有點骨氣啊!我真得好好看看你了。你王可范,前腳是漢奸,后腳是土匪,我沒看錯啊!
龍捷三一竿子插進來說,大席都備好了,跟他們啰唆什么,拉出去殺了算了。
楊蓼夫說,不,吃著大席,審著敗類,老天爺送來了兩道下酒菜。
王可范猛地昂起腦袋,楊司令,士可殺不可辱,你可以殺我們,可是在你開殺之前,你得搞清楚,我們到底是什么人!
楊蓼夫愣了一下,意外地問,你說你是什么人?
王可范說,第一,我們不是漢奸;第二,我們確實當過土匪,但是我們當土匪,也是殺富濟貧,和你們八路軍干的是一樣的活計。
孫大竹跳起來,瞄準王可范的屁股,一腳踢在空中,被楊蓼夫制止了。楊蓼夫說,讓他把話說完。王可范,給你三分鐘時間,你要是說出幾句人話,我還真要考慮刀下留人呢。
王可范說,殺不殺是你的事,說不說人話是我的事。
楊蓼夫說,那就說吧。
王可范看看楊蓼夫,又看看四周,慢慢地站起來,咳嗽一聲,穩住神,開始陳述。是的,我們是曾經有過投奔漢奸的行為,但那是逼的。楊司令,請你睜開眼睛看一看,那些當漢奸的,有幾個是心甘情愿的?軍閥,政府,國民政府,國民黨,把這個國家搞成這個樣子,百姓流離失所,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你讓老百姓還能怎么樣,任人宰割?抗日,那應該是政府的事情,可是我們中國,得由老百姓扛大頭,連飯都吃不上,還要打仗,打了勝仗功勞是當官的,打了敗仗,鬼子屠殺,政府槍斃。這樣的政府,還要他干什么?
楊蓼夫說,這就是你當漢奸的理由?
王可范說,我沒有當漢奸。當初,我們也是想借漢奸這塊跳板,離開鄭亦雄,我們只想當土匪。而且,我們當土匪的時候,并沒有殺人越貨,我們只是殺富濟貧,我們照樣打鬼子,我們幾百號人殺的鬼子,比起國軍有些同樣數量的正規部隊,要多得多!我們就算有錯,也不是死罪。看看吧,國軍收編的那些部隊,漢奸多如牛毛,真正罪大惡極的土匪比比皆是。如果我們該殺,國軍部隊里有一大半人都該殺!
楊蓼夫說,哦,我真的被你說糊涂了。我現在想問你一件事情。當初,你們為什么要發動叛亂,要投奔漢奸?
王可范說,非常簡單,是因為在國軍部隊里,我們得不到起碼的人格尊重,我們只能和國軍那些貪官一樣,克扣軍餉,欺壓百姓。說句良心話,那時候,如果你楊司令能夠接納我們,我們寧肯參加八路軍。
楊蓼夫怔怔地看著王可范說,王可范,你真是這么想的?
王可范說,楊司令,我們是階下囚,但是我不會求饒,更不會為了活命阿諛奉承。我王可范心里有一桿秤,我給國民黨把了脈,貪污腐敗,以強凌弱,專制獨裁,國民黨的臉上已經出現了死相,氣數已盡,而你們八路軍一天一個氣象,用不了多久,打走了鬼子,這個國家就是你們的。誰給老百姓真正的民主,這個國家就聽誰的。
王可范說完了,閉上了眼睛。
楊蓼夫的表情有點異樣,看著王可范說,說下去。
王可范說,說完了。
楊蓼夫問,為什么閉上眼睛?
王可范說,等死。
楊蓼夫意外地說,哦,王可范啊王可范,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長見識啊。聽說你當過教書先生?
王可范說,慚愧,辱沒斯文。
楊蓼夫踱著步子說,本來嘛,我們的決心是,對你和馬邊鋒,一旦抓獲,立即槍決,在哪里抓獲,在哪里槍決。可是孫大竹犯了一個錯誤,他把你們又帶回來了。我觀察我們的同志,他們好像對你有點同情哦。這就不好辦了,我是殺你呢,還是不殺呢?又來了一個難題。
王可范說,你楊司令不必為難。我們死不足惜。問題是,你把我們殺了,有什么好處沒有?
楊蓼夫說,好處,當然有了,懲治漢奸土匪,百姓拍手稱快,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王可范說,可是,你殺了我們,百姓真的拍手稱快?我看最高興的是鄭亦雄。
楊蓼夫哈哈一笑說,這倒是真的。我現在改主意了,給你暫發一張免死牌,放在民工團給隊伍燒火做飯,你看如何?
王可范抬頭看著楊蓼夫,好像并不意外,冷冷地問道,那老馬呢?
楊蓼夫微微一笑說,老馬這個人啊,賊眉鼠眼,卑躬屈膝,留著無益。我看殺了算了。
馬邊鋒慘叫一聲,咕咚一下倒在地上。王可范揚起腦袋說,既然如此,我王可范就不領情了,我和老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來吧,王可范引頸受戮!
楊蓼夫嘿嘿一笑說,哦,你王可范還真的有血性俠義呢,那咋辦?好,救人救到底,既然你王可范這么重情重義,我再改一次主意,馬邊鋒暫時也不殺,二人均由特務營看押。不過,馬邊鋒每天得燒一鍋熱水,給我燙腳。
馬邊鋒翻身爬起來,磕著頭,念念有詞,一定,一定,我做牛做馬也把楊司令伺候好!
清河支隊的首長百感交集,這個時候,還沒有人能夠揣摩出楊蓼夫的真正用心,王可范和馬邊鋒將會被派上大用場。
十二
過上了被監管的日子,王可范反倒平靜下來,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本小冊子,只要有光線,他就不厭其煩地看這本書。書名叫《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作者署名是,毛澤東。
這一天,外面的動靜有點大,人來人往的,馬邊鋒想出去看看,可是門口有哨兵看守。王可范倒是心平氣和,還在專心致志地看那本書。馬邊鋒忍不住說,老王,你天天看這個東西,這是什么玩意兒,天書啊?
王可范說,跟天書差不多。
馬邊鋒說,這玩意兒能救咱們嗎?
王可范說,我們就是被它救下的。
馬邊鋒說,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咱們都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有心思喝墨水。
王可范說,沒有墨水,你我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馬邊鋒看看窗外說,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楊蓼夫的部隊不會是開出去打仗了吧。
王可范說,好好蹲你的牢,你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
馬邊鋒說,你聽到看守說什么沒有?
王可范說,我當然聽到了。
馬邊鋒說,他們到底在忙乎什么?
王可范說,鄭亦雄要來談判,要收回楊屯。
馬邊鋒驚訝地叫了起來,啊,鄭亦雄要來?
王可范淡淡地說,鄭亦雄要來,關你什么事?
馬邊鋒怔怔地看著小窗戶,突然使勁地攥了一下拳頭,齜牙咧嘴,激動地說,老王,我們的機會來了,我們要走運了。
王可范放下小冊子問,怎么了?
馬邊鋒說,我明白了,鄭亦雄又是來談判的。他來談判,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楊蓼夫他就是把鄭亦雄恨得咬牙切齒,他也不好下手是不是?他不好下手,咱們好下手啊!
王可范說,老馬,你想干什么?
馬邊鋒說,這不明擺著的嗎?楊蓼夫沒有殺你,對你有知遇之恩是不是?你行俠仗義,把我的命也保下來了,我得報答你是不是?可是我拿什么報答你呢?我把鄭亦雄殺了,我高興,你高興,楊蓼夫他也高興啊,咱們的賬全算清了。
馬邊鋒說到激動處,橫起手掌,在脖頸子比畫了一下,咔嚓!
王可范怔怔地看著馬邊鋒說,哎呀我的兄弟啊,你可真是活神仙,你這個主意還真是好主意。可是,咱們怎么出去呢?
馬邊鋒還沉浸在興奮中,這個好辦。你寫個條子,讓哨兵送給楊司令,把咱們的計劃告訴他,楊蓼夫八成樂意,有人幫他除害,還有人幫他背黑鍋,他是傻子他不樂意啊!
王可范抬頭看看馬邊鋒,又低頭看手里的小冊子。王可范說,主意是個好主意,真用起來就是個屁。
馬邊鋒說,啊,你怎么這么說?
王可范說,第一,楊蓼夫跟你我不一樣,他不是傻子,他不會像你想得那么簡單。第二,就算楊蓼夫這會兒他突然得了神經病,把你放出去殺了鄭亦雄,可是,殺了之后怎么辦?國民政府是一定要追查兇手的,鄭亦雄是在清河支隊被殺的,要么就是楊蓼夫認這個賬,要么就是把你交出去。你想,楊蓼夫會為你背黑鍋嗎?
馬邊鋒怔怔地說,這個,我還真的沒想到。
王可范說,就算楊蓼夫真的患了神經病,讓你殺鄭亦雄,殺了之后,他也一定會殺人滅口。況且楊蓼夫并沒有得神經病。我們做事情,不能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患神經病上。
馬邊鋒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泄氣地說,那,這個機會,就眼睜睜地看著,鄭亦雄他又來吃香喝辣的?
十三
王可范說對了,鄭亦雄這次到清河支隊,確實是為楊屯軍火庫來的,聲稱清河支隊趁火打劫,居心叵測。楊蓼夫說,什么叫趁火打劫,貴部暗中做了手腳,收買洋人,偷運軍火,土匪襲擊,我部是剿匪跟進,順理成章。
鄭亦雄說,楊司令,你們口口聲聲說是剿匪跟進,可是匪在哪里?我們懷疑是貴部制造的一場鬧劇。
楊蓼夫冷笑著說,鬧劇?鐵證如山,帶王可范!
幾分鐘后,王可范五花大綁出現了。
在場的田齊魯驚呼,這個敗類,他還活著啊!楊司令不是說過,一旦抓獲,立即槍決嗎?
楊蓼夫說,我改主意了,我看這個土匪是個有骨氣的土匪,關于楊屯軍火庫,他比你們更明白道理。
鄭亦雄拍案而起,吼道,我不跟漢奸對話,老楊,請你讓他立即滾出去!
楊蓼夫說,他會滾出去的,但是,最好讓他把話說完,我們都聽聽。
王可范昂首挺胸,怒視鄭亦雄,姓鄭的,你看清楚,我王可范不是漢奸,我是土匪。
鄭亦雄說,不是漢奸,為何投敵?
王可范說,當初投敵,是為了逃脫你的魔掌。你們國軍不把我們當作人,我們只好去當牲口。我們占山為王,但是并沒有做一點賣國的事情。倒是你們這些國軍,貪生怕死,明哲保身,互相推諉,把這個國家搞得一塌糊涂。
田齊魯站了起來說,我抗議,楊司令,你不能讓一個土匪來侮辱我們,我們是來談判的,不是來受辱的。
楊蓼夫說,抗議有理。王可范,不要東拉西扯,你把你們襲擊楊屯軍火車隊的情況如實稟報,如有半點虛假,當場槍斃。
王可范說,當場槍斃我不怕,如實稟報我可以做到。抗戰打了七八年,楊屯這個地方,如果說還有中國軍隊,那就是我們“瑯琊獨立師”,我們雖然不是政府軍隊,但是我們是中國軍隊,我們同樣有權收復失地。
鄭亦雄警惕地看著楊蓼夫問,老楊,你到底想干什么?
楊蓼夫對王可范說,不要繞圈子了,只說農歷正月十七那一個夜晚的事情。
王可范說,那天夜晚的事情很簡單,我和老馬得到情報,國軍偷運軍火,我們決定,首先半途截擊,然后回馬一槍占領楊屯。可是,八路軍剿匪部隊打過來了,我們就完蛋了。情況就是這些。
楊蓼夫說,怎么樣老鄭?
鄭亦雄說,楊司令,土匪偷襲,你們剿匪,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楊蓼夫說,實不相瞞,我部自從進駐六方城,一直部署剿匪,為民除害,我們監視這股土匪已經有些日子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本部掌握之中。
龍捷三說,鄭將軍,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做個結論,第一,我們清河支隊是八路軍,同樣是政府軍隊,我們同樣有權收復失地;第二,關于楊屯問題,本部剿匪跟進,協助貴部維護治安,保護抗戰勝利果實。楊屯既為我軍占領,仍由我軍維護。
鄭亦雄說,我們來談判,你就給我這個結果?
楊蓼夫說,你還想要什么樣的結果?難道你想說,你寧可看見土匪搶劫,也不讓我八路軍剿匪?
十四
關于楊屯的問題,就這么不了了之。鄭亦雄不服氣,向盟軍顧問團告狀,說清河支隊玩弄借雞下蛋的花招。顧問團到清河支隊調查,楊蓼夫又把王可范推了出去,王可范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述,讓顧問團刮目相看,連哈馬斯上校都表示,土匪偷襲楊屯,八路剿匪收復楊屯,符合顧問團的原則,此事不再糾纏了。
自此以后,馬邊鋒不再燒熱水了,干的活也輕松多了,伙食比過去好了許多。王可范提出,把他的書箱子還給他,居然也得到了滿足。只是,自由還是受到限制。
王可范隱隱感覺,他和馬邊鋒的命運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隨著抗戰形勢日漸好轉,八路軍在三道林子開展擴軍運動,又給王可范帶來新的希望。
一日,清河支隊來了很多報名參軍的青年,馬邊鋒趴在窗戶上看熱鬧,王可范卻平心靜氣地趴在小凳上,認真地寫著什么。
馬邊鋒說,老王,你天天鬼畫符,到底在寫什么?
王可范說,我在寫我們的罪行。
馬邊鋒說,我們的罪行,都交代八百遍了,還有什么寫頭?
王可范說,我們的罪行罄竹難書。
馬邊鋒說,怎么啦?
王可范說,國難當頭,我們不思報國,萌生賣國當漢奸的念頭,比起八路軍,羞愧難當。人家過的是什么日子,吃是小米稀飯,連鞋子都沒有,照樣抗日,可是我們差點兒就當了漢奸,豬狗不如啊!
馬邊鋒說,老王,你是不是被八路軍灌蒙汗藥了?
王可范說,不是,我是被國民黨灌砒霜了。過去不認識八路軍,有眼不識泰山,跟他們作對。這段日子,我看毛澤東先生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我懂了,八路軍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老百姓支持?八路軍是真為老百姓著想。
馬邊鋒說,啊,你真的認為八路軍會坐天下?
王可范說,將來打跑了鬼子,國共必有一戰,別看國民黨號稱正規軍,可是他打不過八路軍。
馬邊鋒說,依我看,八路軍還是成不了大氣候。國軍是政府軍,還有美國人支持,八路軍是窮光蛋。
王可范說,那沒用。有一樣東西國民黨得不到,他就注定要完蛋。
馬邊鋒說,什么東西?
王可范說,人心。
馬邊鋒說,人心?人心是什么?
王可范說,楊蓼夫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跟鬼子打,他們是魚,老百姓是水,要是跟國民黨打,他們是龍,老百姓就是大海,龍入大海,國民黨就拿他沒有辦法。我料定,將來的天下,一定是八路軍的。
馬邊鋒說,你打算怎么辦?
王可范說,我要給楊司令寫信。
馬邊鋒說,干什么?
王可范說,我要參加八路軍。
馬邊鋒瞠目結舌,你?你要參加八路軍?可是,老楊他會要你嗎?
王可范說,要不要是他的事,參加不參加,是我的事。
有一天夜里,馬邊鋒正在做夢,并且夢見和他的姨太太在一起,褲子都脫了一半,眼看就有好事了,忽然被什么聲音驚醒了,馬邊鋒痛不欲生,睜開眼睛,看見馬燈的光影里,王可范正在走來走去,嘴里念念有詞。馬邊鋒說,老王你干什么,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可范說,我現在正在救你。
馬邊鋒這下聽明白了,一骨碌從鋪上跳起來說,你說什么?
王可范看了馬邊鋒一眼,神色莊重,仰臉看著黑洞洞的遠處,馬燈下的臉龐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聲音時高時低,“我所說的中國革命高潮……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
馬邊鋒此時睡意全無,瞪著王可范,像是看一個怪物。王可范說,這是一個偉大的神的一個偉大的語言。
馬邊鋒說,偉大的神,難道是玉皇大帝?
王可范說,差不多。
馬邊鋒說,掐指能算?
王可范說,不掐指也能算。
馬邊鋒怔怔地看著王可范,突然大喊,那還等什么,趕快求求他老人家,救救咱們啦,楊司令留咱一條命,是因為咱們有用。萬一哪天咱們沒有用處了,楊司令一不高興,咔嚓,咱們就上西天了。
馬邊鋒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漆黑的門,磕頭如搗蒜,求求偉大的神保佑咱們,咱們不是漢奸,咱們是被逼無奈才走上錯路的啊……咱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啊……
王可范說,別磕頭了,磕頭沒用,眼下唯一能救咱們的,就是參加八路軍,重上戰場打鬼子,立功贖罪!
十五
楊蓼夫確實改變了對王可范和馬邊鋒的看法,但是,讓他們參加八路軍,那還是天方夜譚,所以,王可范的信到了楊蓼夫的手里,楊蓼夫只是一笑,對孫大竹說,跟他們講他們只能當民工,好好把事情做好,喝稠稀飯,事情做得不好,還是喝稀稀飯。
1945年夏天,太平洋戰爭形勢一天一個樣,清河支隊接到命令,對膠東日軍全面反攻。八路軍連續出擊,先后拔掉了日軍紅崗占領區外圍的七個據點。
在林城進攻戰中,日軍反守為攻,一個小隊向清河支隊后方迂回,襲擊了支隊醫院。當時醫院的警衛部隊只有一個排,楊蓼夫的妻子、醫院院長章慧指揮傷員和民工一起參加了戰斗。
正打得激烈,右翼發現日軍,一個傷員抱著一挺機槍掃射,不幸中彈犧牲。章慧指派一個民工接過機槍,可是打不響,原來民工不會用,急得直往地上摔。
正在這時,后面傳來一個聲音,我來試試。
那民工回頭一看,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王可范和馬邊鋒背著大鍋出現了。民工驚駭地一跳老高,啊,漢奸,漢奸怎么跑出來了!
王可范解下背上的黑鍋,不動聲色地說,不是漢奸,是土匪,現在是八路軍的民工。
章慧回過神來,冷冷地打量著王可范。王可范說,章院長,相信我吧,把你那個卡賓槍給老馬。玩這個,我們是老手。
章慧遲疑了一會,做出決定,好,王可范、馬邊鋒,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要是敢對我們下毒手,后果你們知道。
王可范不理章慧,從民工的手里接過機槍,熟練地打開一個零件,瞄準對面,一陣彈雨掃了過去。
他一邊打一邊對民工說,把子彈帶解下來,給我當裝填手,聽我的命令。
民工乖乖地從身上解下子彈帶,按王可范的吩咐裝填。
章慧把卡賓槍交給馬邊鋒。馬邊鋒也開始射擊,效果果然大不一樣。
馬邊鋒說,章院長,咱們要是立功,你可得在楊司令面前美言啊!
王可范扭頭冷冷地看了馬邊鋒一眼說,老馬,啰唆什么,快打!
兩支槍口吐著火舌,日軍陣腳大亂,轉眼就損失三分之一。從右翼增援過來的特務營一個連趁機占領了松林高地。
王可范打得正歡,不料身后一個人從天而降,踢翻了王可范的機槍,回頭一看,是孫大竹。孫大竹嚴厲地問王可范,你們朝誰開槍?
王可范說,我在打鬼子啊!
孫大竹說,你打鬼子?你沒看見我的部隊在追鬼子嗎,我看你想在背后下毒手!
王可范說,天地良心,我的槍口是瞄準日本鬼子的!
孫大竹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拳,二人轉眼就扭打在一起。就在二人打架的這會工夫,鬼子跑了。
正在組織傷員轉移的章慧聽到這邊有動靜,匆匆趕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王可范和孫大竹扯開。
王可范怒不可遏,指著孫大竹說,姓孫的,為什么不讓我打鬼子?
孫大竹說,誰的褲襠破了,把你這個土匪放出來了!
王可范說,老子現在不是土匪了,老子是民工!
孫大竹說,民工也沒有權力開槍啊,還搞了一挺機關槍!
章慧說,是我讓他打的。
孫大竹說,多危險啊,他要是掉轉槍口,咱們都完了。
章慧說,可是他沒有掉轉槍口。
孫大竹說,那是偽裝,他在尋找機會。
孫大竹對隨后而來的戰士命令,把機槍拿走!
王可范看著章慧,章慧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句,把機槍給特務營,你們還是履行民工的義務。
兩個戰士試探著上前,王可范兩手一松,機槍掉在地上。王可范轉過臉去,看著遠處。馬邊鋒沒有說話,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
孫大竹瞪了王可范和馬邊鋒一眼,吼道,看什么看,背你們的大鍋去!
十六
林城戰斗結束后,部隊轉移到洼津休整。
燒水的時候,馬邊鋒對王可范說,連楊司令都對咱們客氣了,那個牲口孫大竹,還是不把咱們當人看,我找個機會,從后面給他一槍。
王可范說,那不正好印證了孫大竹的話是對的嗎?咱們不能背后下手。忍著吧,只要我們真心抗日,老天爺是看得見的。王可范說這話的時候,眼角上掛著一顆很大的淚珠。馬邊鋒看見了,嘆氣道,這是何必,還不如當漢奸。
王可范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這話再也不要說了。
停了停又說,看這態勢,是要打紅崗了,等著吧,到了紅崗,我要讓楊司令看看,誰才是抗戰英雄。
紅崗攻堅戰于三天后打響,其中的南城據點是環形防御體系,有三個碉堡形成交叉火力,遠近都有配置。打到天將黎明,一團二團進攻均未奏效,龍副司令身負重傷,團以下干部傷亡三分之二。
就在楊蓼夫準備破釜沉舟之際,王可范和馬邊鋒背著大鍋,氣喘吁吁地向指揮所方向跋涉而來。負責看押的戰士跟在后面一邊追一邊拉槍栓,王可范,你給我回來,再不回來,我就開槍了。
王可范說,你可以開槍,但我不會回去,我要見楊司令。
戰士喊,把你的鍋放下!
王可范向馬邊鋒說,不理他,走!
王可范和馬邊鋒突然出現在指揮所,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楊蓼夫意外地說,你,王可范,馬邊鋒,你們要干什么?
王可范說,楊司令,該我們報答不殺之恩了。
楊蓼夫冷冷地看著這兩個人,不動聲色。王可范和馬邊鋒解下大鍋,里面是滿滿的炸藥包。
警衛戰士追了上來,舉槍對著王可范和馬邊鋒說,住手,再動一下我就開槍。
楊蓼夫明白過來了,心里一陣激動,對那戰士說,把槍放下,他們不是來炸我的。
王可范說,楊司令,請你相信我,給我一個排,不管新兵老兵,只有是人,聽我指揮就行!我們這些當土匪出身的,搞爆破有經驗。
楊蓼夫問,你打算怎么做?
王可范說,楊司令請看,敵人的堅固工事,莫過于左翼那個暗堡火力點。給我一個排,我帶著從左翼迂回,爬到左翼那幢三層樓上往下炸,我們的部隊,有一個連,就能攻上去。
楊蓼夫沉吟道,是個好辦法,可是你們近距離爆破,怎么脫身呢?
王可范說,那就看我們的造化了。打仗沒有不死人的。
楊蓼夫終于下了決心,叫過警衛連長吩咐,集中你的隊伍,全部裝備手榴彈,聽王可范指揮。王可范,你有什么話要留下?
王可范說,我,還有老馬,我們要是死了,請你幫我們證明,我們不是土匪了,我們是死在抗日的戰場上。
楊蓼夫說,我現在就可以答復你,你們不再是土匪了,你們是我清河支隊的民工,是我們的后備力量。
楊蓼夫說著,摘下軍帽,扣在王可范的腦袋上。又把身后一個參謀的軍帽摘下,扣在馬邊鋒的腦袋上。
王可范激動得熱淚盈眶,楊司令,你就等著我們的消息吧,如果有來生,請批準我們參加八路軍!
楊蓼夫眼睛潮濕,拍拍王可范的肩膀,回首對身后的參謀說,通知進攻部隊,馬上跟進!
王可范頭上戴著楊蓼夫的軍帽,感覺像中了咒符,吆喝馬邊鋒,率領一個排的兵力,沖出開闊地,向左翼三層樓上接近。眼看就要接近南城大樓,暗處一個火力點突然出現,迎著王可范打了一梭子,王可范搖晃了兩下,對馬邊鋒說,老馬,我不行了,到這里來,這是最佳投擲距離!
密集的子彈飛過來,像蒼蠅叮在牛皮上,對于王可范來說已經沒有用了。此時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沒有了疼痛,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思想。他最后的思維定格在如何把炸藥包投擲在南城大樓一層下面那個涵洞里,只有那里可以發揮炸藥的最大效能,可以炸掉鬼子的南城碉堡。等他爬到豁口的時候,他的腦袋也只剩下了半個,一個眼珠子率先飛了出去,落在涵洞里。一個死了九成的人最后拉開了導火索,抱著炸藥包,縱身跳了下去。
馬邊鋒撲過來,腳沒站穩,晃了幾晃,也拉開導火索跳了下去。
霎時,一連串的爆炸聲傳來,敵人據點南城大樓被淹沒在濃煙之中。攻城部隊趁勢沖了上去。
沒有找到尸體,也沒有找到那兩頂軍帽。
抗戰結束后,清河支隊在洗馬堰舉行公祭,特務營長孫大竹自己動手縫了兩頂軍帽放在王可范和馬邊鋒的衣冠冢里,帽子內襯上有他們的名字,是楊蓼夫一筆一畫寫上去的。
【作者簡介】徐貴祥,著名軍旅作家。安徽霍邱人,1959年12月出生。1978年12月參軍,現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全國政協委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仰角》《歷史的天空》《明天戰爭》《特務連》《四面八方》《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馬上天下》等,作品曾三次獲全軍文藝獎,四次獲“五個一工程”獎,《歷史的天空》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