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5月,想起了日本的麻生太郎,人送外號撇式大嘴。他當過首相,之后又當上了副首相,去年就是這時候,在印度放言:“中國和日本在海上國境相接,但我們一千五百多年來和中國的關系沒有過非常融洽的歷史。”
不知有多少中國人還記得這句話。這是他的真心話,從歷史來看,這也是真話。我們中國人,當然是受黨教育多年的中國人,一般都認為中日之間的友好歷史是漫長的,只是近代不好了,它接二連三打我們。可麻生一語道破,扒下了這張多年來披在中日關系上的畫皮。他的話好多人不愛聽。對于不愛聽的話,有些中國人的法子是只裝沒聽見,或者說他們失言,先替人家找了個臺階。
縱觀兩千年歷史,中國與日本之間至少發生過五場戰爭。除了宋朝,中國哪個主要朝代都曾被日本挑戰,打過仗。
說到唐代,人們樂道遣唐使。始自630年,二百六十余年間日本任命遣唐使二十次,這次數諸說不一,不管成行與否,總之兩國的關系給人以文化的、和平的印象。然而,史實是平安朝第一次遣使赴唐三十年后,中日之間就開打第一仗,即所謂“白村江之戰”。當時朝鮮半島上三國鼎立,唐軍救援新羅,滅百濟。遺臣泣日庭,天智天皇先后出兵五萬余,與唐軍海戰,被打得落花流水。此后日本遣唐固然是修好之舉,但更其要緊的是取經圖強。常有人說日本人欺軟怕硬,可是從這場大戰來看,那時日本還叫倭,就敢于挑戰強過它N倍的大唐。
第二戰是所謂“蒙古襲來”,時當鐮倉幕府時代。忽必烈的鐵蹄也要跟日本“通問結好”,數次遣使,但“日本國王”不答復“大蒙古國皇帝奉書”,不僅不“感戴來朝”,甚而砍了來使的腦袋。元與高麗聯軍入寇,擄掠而歸。日本擬反守為攻,出兵高麗,未果。南宋滅亡后,忽必烈再度出兵。兵分兩路,江南軍從寧波渡海,戰船三千五百艘,兵馬十萬,主體應該是降元的宋軍。一場臺風襲來,溺斃過半,積尸成島。元軍大敗,只有少部分人逃回國。日本人從此迷信風是神風,國是神國,而中國人留下了“倭人狠不懼死,十人遇百人亦戰,不勝俱死”的印象。
第三戰在所謂戰國時代。豐臣秀吉統一了日本,覺得日本小了點兒,打算把天皇遷到北京去,他自己要定居寧波,振興貿易。1590年遣使朝鮮,“假途入明”被拒絕。1592年出兵朝鮮半島。明軍入朝,與日軍交鋒。豐臣病亡,這場戰爭不了了之。
第四戰即明治時代的所謂日清戰爭,我們叫甲午戰爭。當時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給總理大臣伊藤博文寫信,道:今日我對朝鮮之勢力猶不及支那之積威。為壓倒大清,擴大勢力,迫使清軍先撤走,引發了這場戰爭,我大清一敗涂地。李鴻章顛兒顛兒來日本割地賠款,還挨了一槍。不久,日本歷史上第一任首相伊藤博文正跳著舞,聽說第一筆賠款進賬了,眉開眼笑說“可算有錢啦”。后來跟俄國打仗,一文錢都沒撈到,國民就不答應了,在日本第一座洋式公園那里聚會鬧事,史稱“日比谷燒打事件”。
第五戰就是民國年間的中日戰爭了,現今電視上天天還在打。1927年和1928年蔣介石兩度揮兵北伐,日本先后向山東增派兵力,攻擊濟南城,駐留的北伐軍死傷數千人,揭開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抗戰序幕。
不打仗的歲月不等于友好,也可能人家在臥薪嘗膽。1949年以來,友好叫得歡,但摩擦不斷,當下甚至已劍拔弩張。戰爭沒有打起來,人們的心頭已罩上陰影,以后再破冰、融冰,相逢一笑,也得給泯恩仇找出些理由。祖上曾闊過的歷史給中國人養成了一種脾氣,那就是自以為是,最終欺不了人,也可以自欺,自我安慰。日前有一行中國人造訪新潟縣,縣府召集五六歲的孩子擊鼓歡迎,遠客感動大大的,說是從懵懂無知的孩子們身上看見了中日之間的草根交流,看見了中日友好未來的力量。真像是說夢。
歷史昭然若揭,為什么披上了畫皮呢?不禁想到郭沫若。四十多年前的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他用如椽之筆寫過一首詞,為賀為禱,有云:“堪回首,兩千年友誼,不同尋常。豈容戰犯猖狂,八十載風雷激大洋。”
作詩不妨浪漫些,譬如唐代有“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云云,早就為美國人備下了“日本神話”的題目,但身為史學家,郭老未免沒算清歷史賬,想來是有意為之罷。中國和日本這兩個國家何曾友誼兩千年來著,“風雷激大洋”豈止甲午戰爭以來的八十來年。這樣自作多情,或者一廂情愿,歷史就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怎可為鑒呢?說不定只會是一面風月寶鑒,要了卿卿性命。以史為鑒,首先那歷史必須是真實的。
或許有人說,友好指的是文化交流。什么是文化?不好定義。狹義可以指音樂、舞蹈、戲劇、文學等各種藝術。廣義的解釋,有人說是“人群通過學習獲得的一切活動的復合體”,有人說“文化包含工具、制度、習慣、價值、語言等極多的事物”,還有人說“文化是一切社會活動,包括語言、婚姻、禮儀、藝術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文化是這樣定義的:“文化是特定的社會或社會集團所特有的、精神的、物質的、知識的、感情的特征混合體,不單是藝術、文學,而且包含生活樣式、共生的方法、價值觀、傳統以及信仰。”現在思考文化又多了幾個特點,例如,伴隨全球化進展和信息發達的文化蝕變(具有異文化的集團持續接觸,使某一方或者雙方的集團原文化發生變化的現象);又如,文化被加上修飾語,成為“暴力文化”“和平文化”等。友誼或友好終歸是政治概念,與文化交流不是一碼事。過去千百年的友好往來,中國人東渡基本是亡命,例如朱舜水、梁啟超、郭沫若。歷史上只有一些和尚是出于主動,歷盡風波去弘教,也捎帶了世俗文化,特別是宋明年間。
日本為什么不顧死活,非往大唐派遣一船船的使節團不可呢?有人曾做出這樣的詮釋,真叫人忍俊不禁。說663年白村江之戰,水軍被唐軍殲滅,日本人杞憂天傾,那時候的狀況正相當于二次大戰后。665年唐高宗封泰山,可能是大唐令日本遣使來朝(第五次遣唐),遣唐大使參加大典,列于屬國之間。702年遣唐,是來向唐朝報告大寶律令在這一年修訂,但執節使粟田正人等為何逗留兩三年呢?估計是唐朝給日本留作業———遷都,用這個方法折騰其國力。雖然遷都藤原京才七年,但唐命不敢違,只好又遷都平城京。建造都城,全國遍建國分寺,民眾貧窮,國家疲憊。白村江戰敗后的遣唐既是朝貢,又是出于防御政策,用大唐牽制朝鮮半島。
唐太宗念其路遠,相約二十年一來朝,但實際也做不到。遣唐是國家行事,首先不是文化的,而是政治的,每一次都耗盡國庫。遣唐使的行列里從來沒有皇家人,固然是畏懼風波之險,九死一生,但終止遣唐,理由主要還在于茫茫大海之上商旅已不絕于途。有宋一代,兩國之間基本上相安無事,商人和僧侶取代了國家,民間往來成為貿易及文化交流的主流,例如負責重建東大寺的重源和尚三度赴宋。唐代文化主要是傳入朝廷和貴族,而宋代文化及生活方式由日本的或中國的僧侶拿回來或送過來,不僅進入上層階級,而且從寺廟流入民間。辛辛苦苦拿來的東西往往被高檔化,正如廉價服裝優衣庫、大眾澡堂極樂湯到了中國都提高了身價。中國游客到日本發思古之幽情,尋尋覓覓,與其找唐,不如在生活及文化中找宋,例如奈良東大寺的大佛是宋朝工匠陳和卿協助再造的,但幾經焚毀,如今觀光的卻又是江戶時代修復的了。唐也好,宋也好,都不再是中國的,而是日本的。在日本看見的文化全都是日本文化,在人家的文化里挑挑揀揀,認來認去,終歸是無聊。
日本有一種怪物叫天狗,陳寅恪批注《舊唐書》,有這樣一條:“天狗,日本所傳,當由唐代輸入。”什么東西傳到了日本都會被改造,天狗也伸長了鼻子,趿拉上木屐,而且當中一個齒。旅游日本很容易看見,例如連鎖的大眾酒館“天狗”,門口或者店內掛一個面具似的天狗,狗臉紅紅的。郭沫若的新詩《天狗》大概寫的是日本天狗:“我的我要爆了!”“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孫悟空跟二郎神比試,變成一堆屎,被天狗吃了,可見中國的天狗還是狗,改不了吃屎。這首詩莫非意在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
京都曼殊院藏有兩卷14世紀的古畫《是害房繪卷》,被列為重要文化財物。這個是害房是大唐的天狗頭領,渡海來到比睿山,變作老法師,找天臺座主慈惠大僧正斗法,結果被捆住打個半死。想要泡溫泉療傷,日本天狗說,溫泉是靈地,去了更遭殃。一群日本天狗就做了澡盆,燒水幫是害房浴療,然后舉行歌會,送它回老家。畫上的天狗是人身,從頭到尾很像鷹。這一則日中友好的佳話出自大約12世紀前半成書的《今昔物語集》第二十二卷《震旦智羅永壽渡此朝語》。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地獄變》寫一個技藝高超的畫師,狂妄而冷酷,人送綽號叫“智羅永壽”,就是這中國天狗的名字。友好多是在文學藝術中。
戰火遍地也會有文化的交流,譬如有人就研究日本侵華時期的電影。豆腐很早從中國傳到了日本,有人討厭腐字,就寫作豆富或豆府。日本豆腐非常嫩,水分多罷了,一般叫絹漉豆腐。做豆腐傳統用鹵水(氯化鎂),四周是海,最不缺這種曬鹽的副產品。京都有個做豆腐的人被征兵,隨軍到中國,驚奇中國人用石膏(硫酸鈣)做豆腐,幸而沒有被我們的地雷戰、地道戰什么的給打死,回老家重操舊業,用石膏做豆腐,創出了名牌。這家豆腐店在京都的嵯峨野,川端康成、司馬遼太郎曾把它寫進作品里。多么好聽的地名,旅游時不妨去那里一游。
渡盡劫波兄弟在,中日豆腐很好吃。
【作者簡介】李長聲,旅日作家,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專家。1949年生于長春,曾任《日本文學》雜志副主編。1988年自費東渡,一度專攻日本出版文化史。自勵“勤工觀社會,博覽著文章”,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為北京、上海、廣東、臺灣等地的報刊撰寫隨筆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