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何家沖拜訪一位抗戰老兵
何家沖,一個老人提前得知我要到來
一個后輩軍人,踩著21世紀中國鄉道
青草和田舍,幾只蜜蜂在油菜花上
村街滿是雨水
一位老人躺在20世紀的房屋
半片陽光大致是床
“您在那場戰斗中,您還記得哪些人
具體場景……”
“嗯……啊……嗯……啊……嗚嗚……”
我嘆息,我一直站著
坑洼的磚地上,一群黑螞蟻正在奔竄
好像還有幾只蒼蠅,墨點般
趴在懸著的黑白照片上
聽祖父講躲避“掃蕩”
我的祖父楊元祥,1942年了
他還種田。有一天早上,東邊的山嶺上
日本人高頭大馬
刺刀明亮。全村人開始逃跑
分散在后面山上。一個叫張鐵柱的老人
孤寡,耳聾。日本軍人進村
他坐在核桃樹下抽煙
唱只有他自己聽見的《花木蘭》
是豫劇
“八路的,糧食,布匹,槍炮藏在哪里?”
張鐵柱看了看
繼續唱:“誰說女子不如男……”
尾音還沒拉上,嘴巴就掉在了泥地上
……多年后,我祖父楊元祥身下壓著土炕
對我說起,我問:“鬼子就那么幾個人
咱村這么多大漢兒們,咋不想法全部打死?”
我祖父沒吭聲,轉身摸出旱煙袋
煙霧一下子升起來了,繞著煤油燈
老槍
那種氣味很多人聞過。對于陳列物
相信慢慢腐朽,是一種無法校正的宿命
前幾次我遠遠觀看:一桿老槍喑啞
毫無疑問,已經暮年了
過去的手掌之中,鮮血和尸骨都是它制造的
當然還有人
作為武器,老槍不愿舊事重提
所謂的勝利與己無關
它只是一桿老槍,此刻它安靜如一團炮灰
它下垂的肌肉正在開裂
枯干。我伸出手,指尖就要碰到槍管的時候
似乎又聽到大片的吶喊
還有一顆殘存的子彈,呼嘯在眉心之間
紅花塘
注定是一個動詞,還帶有鐵軌的響聲
宿命的絕大部分屬于眼睛
事實上我前日路過。在蜀地之南
大地事物多么繁雜
返程有些落寞。列車暫停,我從昏睡中
隔著一列空車廂,看到紅花塘
三個字。蜀地多次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張獻忠那廝。還有公元2008年那一次
人殺人和被天殺,紅花塘何止此地一處
列車慢慢開動,我再看紅花塘
似乎三滴血,一滴紅,一滴開成花
一滴滲入霧霾
余下烏有的一面塘,遍布青蛙和夕陽
彎刀
這是一柄失去姓名
和性命的孩子。一座博物館容納了
歷史的殺戮。戰爭向來是政治家的手段
一柄彎刀所陳列的
是我祖上的火焰、鐵錘和清水
是你先人頭顱、臂膀,還有耳朵和小腳趾
現在我在陰暗的房間
一盞燈光下,這柄彎刀似乎并無來歷
省略過程。但我仍舊不敢撫摸
只是看看而已
即便如此,胸有冷風穿心,眼睛血紅欲滴
未曾謀面的英雄
那么亮!我回家跟娘說
“那是烈屬牌子”,釘在鄰家黑色門楣上
“咱家為啥沒有?”
咳,你這孩子!奶奶瞪眼嗔怪
長大我才明白
一塊金屬牌子對后人是光榮
可祖上必須有一個人
死在戰場上。那是1945年春天這時候
那個以前放牛的孩子
你該叫三爺爺。跟著劉伯承,在河南打鬼子
死的時候十九歲。沒娶老婆,更沒孩子。
河北沙河孔莊“三一一”慘案
來了,殺了很多人
很多人也殺他們。村里像我爺爺奶奶的人
都鉆過山洞。荊棘茅草掩住和掩不住的
我不知道。
“1938年3月11日,一下子死了355人
15戶人家被殺絕。”
時隔多年,我才在本地縣志上得知
孔莊“三一一慘案”。其中有一個叫王心寬的
自發組織隊伍。王玲妮、王素妮
被輪奸后,刺刀挑開肚腹
一個叫曹廣站的
曾把一個日軍踢翻在地,死于亂刀
曹文增的女兒才一歲
被摔死在石頭……65個老人
窯洞內火焰流竄
……看到這里,我涕淚橫流
內心暴風。再后來,我從書和大地上得知
如此暴行遍及亞洲
我只覺得血液里鋼鐵發出銳嘯
子彈的弧線,正中世界
及其良心。每一個死難者都還在身邊
每一場殺戮都暗含光線
陽光和雨水所能的,微光隆重
眾生以生命普照上蒼
萬物以悲憫自我超度,并且福臨人間
【作者簡介】楊獻平,本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