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壯是在一天的傍晚被連長叫到連部的。
說起他們的連還有一段不堪的故事。他們這個連原是里的一支由村民自發組成的民兵隊伍。后來豫北的隊伍在戰場上打得慘烈,兵員不足,就將這支民兵隊伍拉進去,還給了一個番號。那天進了豫北隊伍的時候,連長高興得還喝高了,差點挨了處分。連長也不是什么正經的學過軍事的科班。但是打起仗來,卻不要命。在他的帶領下,沒少打惡仗。連里面也出了不少在團里聞名的人,王大壯就是其中的一個。王大壯那天去見連長的時候,連長正坐在連部的土炕上吸煙。王大壯進屋敬完了禮后,連長看了看他,幽幽地說,大壯啊,你是個戰斗英雄,是個了不起的英雄。現在有一項任務要你來完成,不知道你干不干?
連長的話還沒說完,王大壯接過話說,連長,什么任務,你說吧。
連長又看了看王大壯,遞了一支煙給王大壯,然后俯下身子,給王大壯點上后說,現在國民黨把咱們的隊伍包圍在這里了,看來要是不想辦法,怕是出不去了。昨天團里開會,決定留下一部分隊伍,在這里繼續開展游擊戰,其余的部隊突圍。我把這個任務接了下來。我想來想去,想讓你帶領你的班留下來打游擊,也順便完成阻擊任務,不能把咱們的根據地輕易地給敵人。
王大壯聽完,一個立正,連長你放心。我保證完成你交給的任務。連長看了看王大壯說,好,再給你個命令,沒有我的命令決不能放棄你們的游擊戰爭。要絕對地記住這一點。
王大壯又一個立正,是,連長,沒有你的命令我絕不放棄游擊戰爭。
布置完任務后,連長留下王大壯吃了晚飯。
那頓飯吃得很溫馨,王大壯從來沒感覺這樣的愜意。席間,連長不斷地往他的破搪瓷碗里劃拉豬肉。王大壯已經很久沒吃到這樣的飯菜了。高粱米在嘴巴里吧唧吧唧很動聽地響著。連長有時候會停下來,抬頭凝視著他。在王大壯抬頭看他的時候,他便又緊接著低下頭,慢慢地往嘴巴里扒拉黑紅的高粱米,但是沒有夾碗里的豬肉。他只是在吞咽高粱米的間歇偶爾夾一根豆角子,放在嘴巴里,但只咬一小截,像是吃咸菜的樣子。顯然他是舍不得吃眼前這頓豐盛的飯菜。
王大壯倒也不客氣,最后碗里的菜和豬肉都讓王大壯給吞咽了下去。末了,他又端起盛豬肉的碗,將里面殘留的一些肉末用舌頭舔進了嘴巴里,吃完了,他將手里的搪瓷碗,砰地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來道,連長,俺走了。連長抬頭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擺擺手說,走吧。
王大壯有心沒肺地哼著小曲,一路回到了駐地。
這天深夜,連長和隊伍就開拔了。而后是傳來稀稀拉拉的槍聲。
留下王大壯和他的班完成阻擊任務,并在豫北的大山里堅持打游擊。
王大壯的班一共六個人,老栓,狗子,麻桿,小煙袋,老鴰眼。
老栓快四十了,山東人。長得高大,脾氣暴。
狗子是河南人,十九歲,逃難出來的。
麻桿瘦小,但是很機靈,河北人。
小煙袋是東北人,整天叼著旱煙。
老鴰眼是湖北人,都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這話沒錯,用在老鴰眼身上很合適。老鴰眼是王大壯的智囊,鬼點子多。
那天,當王大壯將連長布置下的任務跟幾個人說了,大家都低著腦袋不說話,他們知道,這個任務有可能是有死無生。
王大壯見了,也不說話。他也明白,自個兒接受的任務就是領著弟兄們往閻王殿奔呢。所以低著頭,一個勁地從嘴巴里往外吐煙圈。
最后還是老鴰眼說話了,他站起來,緊了緊身上的腰帶,然后沒好氣地說,班長,這哪他媽的是讓咱們留下來打游擊,這分明是讓咱們做替死鬼嗎。這連長安的是啥心。
老鴰眼的話,將大家的話匣子都給打開了。大家扔下手里的頭,停止了手中挖戰壕的動作,紛紛聚攏過來。
班長,娘的,老鴰眼說得對,這分明是連長那小子沒安好心啊!你平時是不是跟他不對付。這,這是在報復你呢。麻桿在一旁擦著嘴巴上的泥土嘟囔著。
班長,這是讓咱們哥幾個送死哩。一向粗暴的老栓也開口了。
王大壯看了看眼前的這幾個人,狠狠地吸了幾口手中的煙,然后掐了煙蒂瞪著眼睛說,都甭他娘的說了,先挖戰壕,把工事挖完了再想轍。說著拿起身邊的頭開始在地上刨坑。他低著頭刨幾下,往手掌上吐幾口唾沫,然后接著再刨。刨了一會,他直起身,看著幾個人睜著眼睛瞪著他,愣愣的,誰也沒動。
王大壯來了氣,媽的,我說的話不好使啊。都他娘的給老子干活,聽見沒有。說著瞪著血紅的眼睛。
大家知道,班長這回真動了怒。只好嘆著氣,各自找自己拋在地上的頭。
星星隱退在無際的夜空的時候,一條二十米來長的戰壕挖好了。
這時候,天開始麻麻亮了。大家甩掉手里的頭,一個個癱軟在新起的土上,喘著粗氣。心里琢磨著,媽的,這要臨死了,還要遭一回累。
就在大家各自懷著心事在琢磨著生死的當口,國民黨的幾個兵悄悄地摸了上來。
王大壯喊了一嗓子,敵人上來了,準備戰斗。
老栓、狗子、麻桿、小煙袋,老鴰眼幾個人紛紛爬起來,操起手中的槍,趴在陣地上。
這時候老鴰眼一邊注視著前面的敵人一邊問,我說班長,你不是說挖完了戰壕再想轍嗎?
王大壯愣愣地看了看老鴰眼和其他幾個人說,閉嘴。等打退了這次敵人再說。說著朝摸上來的敵人開了一槍。
緊接著槍聲大作。剛摸上來的幾個國民黨兵死死地趴在地上不動了。曠野里又恢復了黎明剛來時的寂靜。
看來這是一小股敵人在黎明時分進行的一次試探性進攻。更激烈的戰斗還在后面。這是陣地上所有人的認識。
這時候,烏鴉嘎嘎地叫著從頭頂上飛過,有些瘆人。
麻桿仰頭看了看飛過的烏鴉群,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媽的,晦氣。

王大壯拿眼睛翻著麻桿,麻桿見狀低下了頭。
陣地上所有的人都在這間歇看著王大壯。
王大壯從口袋里掏出廢報紙,然后撕下一條來,又從煙口袋里倒出些旱煙,小心地卷起了煙來。那架勢,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大家知道,這是王大壯在琢磨事的習慣。
過了一會,王大壯將卷好的旱煙放在嘴巴里咬住,然后從兜里掏出煙火,刺啦一下點燃,接著,望著前面的陣地開始吧嗒吧嗒地吸起煙來。
是啊,他不能不給手下的人一個說法。如果不找到適當的說法,這些人會不安心,甚至有可能發生嘩變。不安心,打起仗來,也不頂殼。媽的,可也是,連長這不是分明將自己往火坑里推嗎?還糊弄自己說打游擊,屁。
剛接受任務的時候,望著那一桌豐盛的飯菜,他到沒覺得什么。可是回來經大家伙這么一說,可不是嗎?這個連長真他娘的沒安好心呢。王大壯又一想,可是自己是他娘的當兵的,是吃這碗飯的。吃這碗飯就得服從命令。另外,他娘的,自己頭頂上還頂著個英雄的帽子。哎,想到這,王大壯嘆了口氣。
大家聽到了王大壯的嘆氣聲,仿佛覺得死亡離他們漸漸遠了。便紛紛將目光聚攏過來,看著王大壯。
王大壯看了看大家說,娘的,昨個晚上,我讓連長用酒給灌多了,稀里糊涂地答應下來。我剛才這一琢磨,可不是嗎?連長這人不地道。
老鴰眼,麻桿,小煙袋,狗子,老栓相互看了看。
一直沒說話的小煙袋開腔了,班長,昨個兒晚上,你回來沒見你喝酒。只是不斷地打著飽嗝。
狗子也隨聲附和說,是沒看出來你喝酒。哥幾個知道你喝一口酒,臉就像猴屁股。
王大壯愣了一下故作詫異地道,我真沒喝酒?
老栓在一旁很堅決地說,班長,你真沒喝酒。
王大壯愣了愣,說,我沒喝酒,咋就把這事給攬下來了。我這不是虎嗎?
大家都聚攏了過來,紛紛看著班長。可不是虎嗎?這瓷器活攬的不咋地。
王大壯看了看大家期待的眼神,試探著問,你們說,那咋整?
別看剛才挺能咋呼,一到顯真章,就都滑邊了。誰也不想冒這個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王大壯甩掉手里的煙頭惡狠狠地說,他娘的,要你們說,咋都啞巴了。他用眼睛兇狠地巡視著大家。
最后還是老栓開口了,這事還是要班長拿主意。
王大壯用鼻子哼了一聲,我拿主意,我拿什么主意。讓我他娘的看,就是執行連長的命令。咱們都是吃這碗飯的,不能當熊包。
大家又都沉默不語了。各自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敵人的進攻。
剛飛過去的烏鴉,又轉過來,嘎嘎聲在頭頂上叫得人心焦。
陣地上除了烏鴉留下的聲音,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都各自想著心事。
這樣的心態一直持續到中午。
這時候,王大壯抬頭看了看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的光映在陣地上。他又朝遠處看了看,對面的敵人沒有一絲動靜。
王大壯沖大家喊了一嗓子,娘的,都給老子吃飯。吃得飽飽的,省得一會殺鬼子沒力氣。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饅頭,然后就著一堆咸菜開始咂咂地吃起來。饅頭很干巴,遠沒有昨晚上連長的招待吃著舒服。
接著陣地上響起了嘴巴咂咂的響動。就是死,也不能餓著肚子去見閻王。這是這群士兵的想法。
王大壯邊吃著邊琢磨著心事。雖然他不識字。但是他的腦袋瓜里還是存了些東西。眼下咋樣將大家的心聚攏在一起跟自己完成阻擊任務成了他唯一的想法。望著他手下這幾個跟自己很久的兵,他心想,用謊話來欺騙他們真他娘的有些不夠朋友。可是沒辦法,誰讓當時自己逞強呢。為了那一桌子飯菜,就那樣稀里糊涂地答應了連長。其實他心里明白,既然連長找到自己,就是你不答應,那也不成。哎,想到這,他又嘆了口氣。
這時大家紛紛隨著王大壯的嘆氣聲,停下了嘴巴里的咂咂聲,轉頭看著王大壯。
王大壯擺擺手說,吃飯,吃飯。都他娘的快點,怕一會敵人摸上來。
王大壯最先吃完手里的饅頭。他倚在戰壕的一角,頭枕著胳膊,仰臉瞅著遠處。
戰場上依舊平靜無聲,讓人感覺到很詭異。這他娘的打的是什么仗。打了多年仗的王大壯在心里又開始琢磨了。他娘的,游擊手冊上不是說敵進我退嗎?保命要緊嗎?可眼下明明知道就自己手下的這幾個人面對那么多敵人的進攻,就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可是他娘的連長就要讓自己干這傻事。眼下敵人要是全面進攻,怕自己跟手下的這幾個人早他娘的去見閻王了。王大壯的腦袋胡思亂想著,想到這王大壯覺得奇怪,娘的,這都一上午的時間了,就那幾個兵偷上來,被自己一頓亂槍給打死了后,這敵人為啥就停止進攻了。在他正稀里糊涂琢磨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一聲馬鳴。媽的,咋回事。王大壯直起身子,站起來,望著自己的后面。其余的幾個人也都站起來,回望著自己的身后。
不遠處的村子,若隱若現。他們在這個村子里住了快有一年了。這里的老百姓對他們一向很好。那里有一個叫杏花的姑娘對王大壯那是更好。
嘶嘶的馬鳴,漸漸近了。
最先是小煙袋喊出了聲音,娘的,這不是連長的棗紅馬嗎?它咋回來了。
王大壯看見漸漸跑近的棗紅馬,一愣。暗道,他娘的,這牲口咋自己回來了。連長呢?到底是咋回事。
不遠處棗紅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還沒等靠近,王大壯一下子躍出戰壕,朝棗紅馬奔去。
他的手下嚷著,班長,小心,注意隱蔽。
王大壯見了棗紅馬,哪顧上那些了。他幾步跑到棗紅馬跟前,拉住棗紅馬的韁繩,拍了拍棗紅馬,棗紅馬很快地跟他一起匍匐在了地上。
王大壯原先是給連長養馬的一個警衛員,他跟著這匹馬有三年了,他們之間很親。所以棗紅馬在跟王大壯匍匐下后,不停地用嘴巴舔著王大壯的臉。
王大壯拍了拍棗紅馬說,別鬧,虎子,咋回事,你咋獨自跑回來了。連長他們呢?
棗紅馬像聽懂了王大壯的話,用嘴巴又舔了幾下王大壯的臉,然后用嘴巴咬住王大壯的胳膊往起拉王大壯。王大壯本能地跟著站起來,棗紅馬也一躍而起。接著它沖著自己跑來的方向又嘶嘶地叫了幾聲。
這是一匹很通人性的戰馬。它的異乎尋常的舉動讓王大壯很納悶。連長跟棗紅馬向來是形影不離的。今天棗紅馬獨自跑回來。難道是連長發生了什么意外,還是連長覺得他對不起自己了,讓馬來通知自己,讓自己跟著棗紅馬回大部隊去。王大壯正琢磨著。
老栓、狗子、麻桿、小煙袋、老鴰眼都跟著躍出了戰壕,來到了王大壯和棗紅馬的跟前。
王大壯沒好氣地說,都他娘的上來干啥?注意點敵人。
老栓跟狗子又躍進了戰壕里,端著槍望著對面。但還是不甘心的不斷回頭看著王大壯跟那匹連長的棗紅馬。
王大壯拉住了棗紅馬的韁繩,然后對老鴰眼說,老鴰眼,你的心眼子一向多。你說說,這棗紅馬跑回來是啥意思?
老鴰眼推了推頭上的帽子,想了一下說,從剛才棗紅馬的舉動,是不是連長那面出啥事了?
王大壯瞪著眼睛道,去,去,別胡咧咧。連長是跟著團部的人一起走的。那么多的人咋會出事。你的嘴巴能不能說點吉利的。
老鴰眼翻著眼皮,躲到一邊不說話了。
麻桿拍了拍棗紅馬的屁股,眨著眼睛說,班長,肯定是連長那里突圍了,沒事了。就讓棗紅馬跑回來給咱們通信,讓咱們撤離戰斗,追他們去。
王大壯瞪著眼睛說,你這也是胡咧咧,要是真通知咱們撤退,怎么的也得跟著一個人回來。
麻桿在一旁想插話。
老鴰眼一拍大腿搶著說,對了,班長。你說得對。我估摸著,那面肯定是發生了什么緊急的事,要不棗紅馬不會自己一個跑回來。王大壯瞇縫著眼睛沖老鴰眼點著頭說,你接著說說。
老鴰眼接著說道,棗紅馬除了跟連長就是跟你親了。你想想,如果連長在它跟前,它是不會離開連長的。這牲口我懂,在老家,我打小就侍弄牲口,它們想啥我差不離都能搞懂。
王大壯問道,那你說連長那里發生了啥事?
老鴰眼想了想,說,我估摸著連長肯定犧牲了。老鴰眼的話音剛落,王大壯便沒好眼神地瞪著老鴰眼。老鴰眼忙說,我是瞎猜,這話,就當我沒說。說著回了戰壕再也不說話了。
老栓這時候說,班長,你找找看看棗紅馬的身上有沒有那面帶過來的東西。
王大壯愣了一下,然后按照老栓的說法翻撿起了棗紅馬身上的馬鞍子。但是找了半天,卻沒有發現任何有關通信的東西。
王大壯朝對面陣地上的敵人方向望了望,他琢磨剛才老鴰眼的話。老鴰眼的話說得有理。他想著,對身邊的麻桿說,麻桿,你跟狗子爬過去看看,咋的,都他娘的一個上午了,這敵人咋他娘的還不進攻。
麻桿答應了一聲,跟著狗子一前一后爬過戰壕,一點一點地朝對面山溝下的敵人陣地摸去。
王大壯拍了拍棗紅馬然后跟著棗紅馬一起趴下來。棗紅馬這次在匍匐下來的時候,顯得有些不情愿。王大壯只好硬拉著棗紅馬的韁繩讓它跟著自己趴下來的。娘的,要是有望遠鏡就好了,就會知道對面是他娘的啥情況。
王大壯趴在地上在耐心的等待著。
又一群烏鴉從頭頂上嘎嘎嘎地叫著飛過。棗紅馬有些不老實,想起來。但是王大壯緊緊地拉著韁繩。棗紅馬晃蕩著腦袋,嘶嘶了兩下,極不情愿的用腦袋頂著王大壯。
大約過去了半個時辰。從敵人的陣地上傳來了麻桿跟狗子的喊聲,班長,班長,敵人都跑了,敵人都跑了。
王大壯跟老栓,老鴰眼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然后朝對面的敵人陣地跑過去。
當到了敵人的陣地上一看,除了國軍扔下的一些廢棄物品外,狹長的陣地上一個人影也沒見。
王大壯將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罵道,娘的,剛才國軍那幾個人是佯攻。老鴰眼,看來你說對了,連長他們可能真出事了。
老栓嘆口氣說,敵人可能佯攻了一下咱們,然后就迂回過去,追連長他們去了。
麻桿、狗子、小煙袋的臉上現出劫后余生的神態來。
過了一會,幾個人聚攏過來,紛紛問道,班長,我們咋辦?
王大壯想了想,撿起地上的帽子說,咋辦,能咋辦。連長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要我在這里堅持到天黑再撤退。這樣吧,大家先別胡猜,等天黑了我們再說,別讓敵人在這里耍花招。
就這樣,王大壯帶著幾個人重新回到陣地上,擺好戰斗隊形匍匐在戰壕里,防備萬一。
棗紅馬讓王大壯遠遠地拴在一棵樹下。但是棗紅馬一直用蹄子亂踢,用嘴巴咬著拴著韁繩的那棵樹的樹皮。
王大壯遠遠地嘆口氣說,真是匹好馬。棗紅馬,你別怪我,連長下過命令,要等到天黑。等天黑再說吧。
一群烏鴉在陣地上來回地飛著,嘎嘎聲叫得人心里難受。
現在狗子也不罵該死的烏鴉了。
他們在靜靜地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當月色籠罩樹梢的時候,陣地上并沒有出現任何的異常情況。盡管大家都知道這一下午的等待是多余的。但是有王大壯在那堅持著,誰也不好說啥。
夜幕終于籠罩了這片土地。
王大壯將大家招呼到跟前說,我估摸著連長那里肯定發生了意外。我想我們先跟著棗紅馬去那面瞧瞧。看看情況,然后再回來按照連長的命令在這里堅持打游擊。
大家聽完王大壯的話后,感覺眼前的這個人有些迂。這次連長分明是說了謊話,讓他們幾個做替死鬼。好在天不滅曹,最后是他娘的連長他們遭了殃。他咋的還不醒腔呢。但是王大壯是班長,是他們這支隊伍的頭。只能聽他的。于是在王大壯話音剛落,就都紛紛表態說,聽班長的。
王大壯站起來,牽過那匹棗紅馬,然后說,走。
一行人就這樣跟著棗紅馬走了。
俗話說老馬識途,這話一點不錯。
一行人越過了二道村,王大壯在隊伍過了二道村的時候,不時地回頭望幾眼。老鴰眼開玩笑地說,班長,是不是想杏花了。
王大壯轉頭瞪了一眼老鴰眼故作生氣地說,瞎他娘的說,我是舍不得這二道村。
麻桿在一旁也跟著說,我也舍不得。
小煙袋接過話說,班長不是說還回來嗎?
王大壯連聲說,回來,回來。
這樣一行人說著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的盡頭。
臨近午夜的時候,行進中的狗子突然在前面喊了一聲,班長,前面好像有人!
王大壯趕緊說,準備戰斗。然后他順著狗子手指的方向一點一點朝前面的土坡上摸去。當要靠近的時候,他這才發現,原來在土坡的周圍橫七豎八躺著的都是人。
王大壯學了一聲貓叫。山坡上沒有任何的回聲。王大壯明白了。他直起腰快步過去,到了跟前,用腳朝一具尸體踢了踢,王大壯感覺像踢在了木板上,硌得他的腳疼。他低頭借著月光仔細地看了看,土坡上躺著的人中,有自己隊伍的人,也有國軍隊伍的人。看來連長他們肯定在這里跟國軍交上火了。
王大壯轉身朝土坡下的人喊,都上來吧。
其他幾個人聽到王大壯的喊聲,便都紛紛跑上了土坡。近前一看,大家也都明白了。
王大壯對身邊的人說,大家找找,看看有沒有連長他們。
于是幾個人分頭開始在土坡上翻找起來,他們的翻找一直持續到天快亮了,也沒有發現連長。
大家打著哈欠,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王大壯見了擺手道,大家都過來休息一會,等天亮了再找吧。
幾個人聽到命令后,齊聚過來,然后抱著肩膀倚靠著樹墩。一會便鼾聲連天。
王大壯端著槍在土坡上來回地走著,雖然他也很疲乏和困倦。但還是忍住了,隊伍不能沒有警戒。
王大壯一邊走動著,一邊琢磨著心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敵人是怎么迂回到這里追上連長他們的。
好容易見著太陽從遠處的土丘后面慢慢露出了腦袋。
王大壯沖著靠著樹墩的幾個人喊著,都他娘的起來,給老子找連長。
幾個人打著哈欠,揉著眼睛,站起來,然后散去繼續尋找連長。
棗紅馬這時候又開始嘶嘶地鳴叫起來,然后開始在土坡上來回奔跑。棗紅馬跑了一會,然后在一片樹叢中朝著王大壯嘶鳴起來,王大壯見了,便朝棗紅馬跑去。到了那片樹叢中,低頭一看,見身著國軍服裝的士兵尸體壓在一個身穿灰布軍服的自己隊伍人的身上。王大壯低下身子將國軍士兵的尸體移開。他一下子驚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連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嘴角處印著一攤血跡。
過了好一會,王大壯平靜了下來,他朝其他幾個人喊道,都他娘的過來吧,連長在這呢。喊著喊著哇哇地痛哭了起來。
老鴰眼、小煙袋、麻桿、狗子、老栓先后跑過來,立在王大壯的跟前,呆愣地注視著班長哀號。
哭了一會后,王大壯抬起他那顆有七處傷疤的腦袋看著大家說,娘的,連長死了,你們咋都不哭。說過后,他又趴下來嗚嗚哭著。哭了一會后,他發現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哭。
王大壯站起來,罵道,你們幾個都他娘的咋回事?連長犧牲了,你們咋都不哭?
幾個人愣愣地看著王大壯,沒有說話。
王大壯也愣愣地看了看大家,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說話。
連長的那匹棗紅馬在連長的尸體旁嘚嘚地用蹄子踢著地上的干草,并不時地用嘴巴觸動著連長的腦袋。
大家雖然對連長有意見,但是看見棗紅馬對待連長的樣子都感覺到心里不好受。
過了好一陣,老栓走過來。低頭對王大壯說,班長,這天一陣比一陣熱了,我們看看還是把連長埋了吧。時間久了,怕……
王大壯接過話,怕什么,怕什么。他倔強地反駁著老栓的話,但還是站起來,四處搜尋著。他在尋找埋葬連長的土坑。
老栓湊近王大壯說,班長,別找了。這山包包上哪有土坑埋葬連長。我看咱們還是在這樹叢邊挖一個吧。
王大壯瞪著老栓,沒說話。
老栓卸下長槍的槍刺蹲下身子開始在離棗紅馬不遠的地方挖起坑來。
王大壯見了,嘆口氣,也跟著卸下槍刺,然后蹲下來跟著老栓一起給連長挖墓地。
其他的人見了,都紛紛卸下槍刺,蹲下來跟著王大壯和老栓一起挖起來。
經過一個時辰的挖掘,一個長兩米,寬一米很規整的土坑挖好了。
王大壯站起來,走到連長的尸體前說,連長,將就點吧,沒有木板子盛你。你就跟著這些土坷垃一起住吧。說著擺手跟老栓一起將連長的尸體抬進了土坑。然后蹲下身用手往連長的身上覆土。漸漸的,連長被埋得只剩下臉了。
這個時候,棗紅馬從后面擠了上來,它開始瘋狂地用蹄子踢著老栓,狗子、麻桿、小煙袋、老鴰眼。幾個人見狀都躲到了一邊。棗紅馬接著又開始用蹄子踢起了王大壯,王大壯明白了棗紅馬對主人的不舍。他沒有躲,而是轉過身子,用手撫摸著棗紅馬的頭,虎子,我知道你舍不得連長。可是人死了,是要埋了的,不然野狗會將他吃了,你就讓我們將連長埋了吧。虎子,聽見沒有。但是棗紅馬還是不斷地用蹄子踢著王大壯。王大壯再也忍不住了,他又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個時候棗紅馬奇怪地停止了自己的行動,它抬起腦袋朝著天空不斷地嘶嘶鳴叫著,那聲音凄厲而悲切。
在棗紅馬嘶叫的間歇,大家很快將連長埋葬了。
當棗紅馬發現連長的尸體不見了,便圍繞著埋葬著連長的土堆,開始用蹄子踢踏起來,剛剛埋起了土丘,瞬間便被棗紅馬給踏平了。
大家幾次想阻止棗紅馬的舉動,但是都沒有成功。
王大壯在一旁嘆著氣,不斷地搖著頭。
棗紅馬像瘋了一樣,它的舉動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大概是實在累了,最后棗紅馬跪在了埋葬連長的土堆旁,將腦袋深深地扎在土堆上。
王大壯幾次想拉起棗紅馬,但是最后都沒有成功。棗紅馬像不再認識王大壯一樣,將他視作了仇人。
老鴰眼跟老栓走過來說,班長,咋整呢?這棗紅馬大概是瘋了。不行我們走吧。
王大壯抬頭看了看他倆,又看了看棗紅馬,說,等等。今兒個晚上就住在這,等棗紅馬傷心勁兒過了,我們帶著它一起走。連長死了,現在咋也不能將棗紅馬扔在這荒郊野外的。
老鴰眼跟老栓搖著腦袋嘆著氣走開了。
這個夜晚漆黑一片,月亮躲進了云層。后半夜的時候,漸漸起風,似乎要下雨。
老栓,老鴰眼,小眼袋,麻桿,狗子,幾個人紛紛過來,勸說王大壯離開。
但是王大壯還是舍不得離開,非要堅持到第二天再說。
大家無奈,只好聽從王大壯的意見。
雨是在第二天一早的時候下起來的,一開始是小雨,淅淅瀝瀝的。但是過了不久,風聲止息后,便下起了瓢潑大雨,緊接著雷聲大作。
王大壯他們幾個躲在大樹底下避著雨。
但是那匹棗紅馬還是死死地趴在連長的墳墓前,一動不動。
不走看來是真不行了。王大壯再次試圖接近棗紅馬,打算牽著它一起走。但是王大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最后沒辦法,王大壯只好帶著大家一起走了。
回到二道村后。當杏花問起連長他們的時候,王大壯只是搖著腦袋一句話不說。
杏花問老鴰眼、老栓他們,他們也都學著王大壯的樣子,一言不發。
在回來的路上,王大壯吩咐過,大家回去后不準將連長他們犧牲的消息告訴二道村的人們,怕他們對革命喪失了信心。
回到二道村的王大壯一上土炕便一連躺了七天,才下地。
當病好了后,他立刻想到了連長留下來的那匹棗紅馬。
王大壯于是帶著老栓跟老鴰眼幾個人直奔埋葬著連長的那個山坡。
當大家在中午時分抵達連長的墳墓前。一幕凄慘的景象令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棗紅馬仰面躺在連長的墳墓旁,四肢蹄子朝著蔚藍的天空,它的尸體上落滿了蚊蟲。
王大壯又哀號起來,他扯著嗓子喊,連長啊,棗紅馬真是一匹好馬啊。
最后在王大壯的帶領下,幾個人費了好大力氣,將已經腐爛了的棗紅馬,埋在了連長的墳墓前。
一大一小兩座墳墓在夕陽的映射下,顯得格外的緊密無間。
王大壯帶領他的隊伍又回到了二道村堅持打起了游擊。現在他們的隊伍不再認為當初連長的命令是謊言了。就連對連長滿腹怨言的狗子現在都死心塌地地跟著王大壯打起了鬼子。
如今國共合作了,他們的敵人不再是國民黨的軍隊了。現在的敵人是日本鬼子。
但是有些遺憾的是,在王大壯就要跟杏花結婚的半個月。在一次日本人的掃蕩中,王大壯和他的隊伍為了掩護二道村的村民轉移,最后在當年連長犧牲的那個山坡上,被日本鬼子包圍了。
王大壯和他的手下,打到彈盡糧絕。
王大壯死的時候跟老栓、老鴰眼趴在連長的墳前說,連長,我沒有違抗你的命令吧。然后吸著手里的旱煙。在日本鬼子圍上來的時候,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
【作者簡介】段久穎,現居黑龍江省五常市。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1986年開始創作。曾在《當代》《十月》《小說林》《小說月刊》等刊物發表作品。作品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