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軍

一

油菜葉兒綠，油菜花兒黃。陽春三月，天氣好得有如眼前這油菜花一樣的燦爛無比，美麗得絲毫不講一點道理。這會兒，養蜂人納米和馬跑就坐在山坡上，看著眼前這成片的金黃色油菜花，聽著成千上萬只蜜蜂在耳邊嗡嗡地唱，目睹它們忙忙碌碌地采蜜，心中好生歡喜。因為趕過這個花期，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納米和馬跑在外面差不多都漂泊一年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納米和馬跑可沒少吃苦。每到一處，把帳篷簡單地扎起來，把蜂箱一字兒擺開，看著成千上萬只蜜蜂進進出出去花叢中采蜜，他們的心情應該很好了，可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納米和馬跑知道，他們如果不把蜜蜂養好，不能讓蜜蜂采到更多蜂蜜，不能賣到很多的錢交給東家，那他們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不是說養蜂事業是甜蜜的事業么？可那只是對東家說的。要真正過上甜蜜的生活，那也只有東家才會有這種可能。

納米和馬跑原本是幫東家干活的兩個年輕長工?？刹恢罏槭裁?，東家雇這么多長工，除了要打理那成片的土地，還會突發奇想，要養這么多的蜜蜂。當然，養蜜蜂也不可能由東家自己來養。于是就要讓長工來給他喂養。養蜜蜂要追趕花期，因此就要讓年輕力壯的長工出來養這些蜜蜂，于是納米和馬跑就被東家選來給他養蜜蜂了。東家知道納米和馬跑兩個人養蜂，外出以后肯定不好管理，于是就給納米和馬跑約法三章：一、無論跑多遠，每年必須回來一次；二、帶出去的蜜蜂不僅不能少，而且還要有增加，比如，帶出去的是五十箱，那回來就不能少于六十箱；三、由于養蜂人外出，無法知道蜂蜜的生產情況，因此就要定出一個基數，把蜂蜜變賣成錢帶回來，只可以多交，不能少交。長工嘛，納米和馬跑還敢有什么意見，領命出來就是了。

納米和馬跑把蜂箱一字兒擺好，把堵塞蜜蜂進出的洞口打開?？赡苁窃诜湎淅锎锰?，蜜蜂們都迫不及待地往油菜花叢里飛，開始忙忙碌碌了。蜜蜂們開始忙碌，納米和馬跑才可以閑下來，這一路顛顛沛沛的，確實太累了。納米和馬跑想鉆進帳篷歇上一會，然后再做一些其他的事兒。他們知道，他們出來很快就一年了。前兩個月，他們就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納米和馬跑都知道，他們離家已經越來越近了。等趕過這個花期，他們就可以回家向東家交賬了。

納米和馬跑剛進到帳篷，就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槍炮聲傳來。納米和馬跑嚇了一跳。兩天前，納米和馬跑雇了兩輛汽車，拉了這一百多箱蜜蜂在并不好走的公路上趕路。走了一段，有一輛車的輪胎忽然就陷下去了。納米和馬跑下車來推，可他們根本就推不動。正在著急，忽然看見有一支隊伍走過來。納米和馬跑有些慌了。這近一年里，他們什么樣的隊伍沒見過。國軍、日本人的軍隊、八路軍，甚至盤踞在某個山頭上的土匪，他們也都見過。當然，這日本人的軍隊，他們只是遠遠地見過，據說他們動不動就要來個“三光”。納米和馬跑不知道什么是“三光”，他們猜測可能是一種什么武器，或者就是一條非常兇狠的狼狗。有一次，他們看見有一隊小鬼子從好幾百米遠的一塊空地上走過，就帶著這樣的一條狼狗。嚇得納米和馬跑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這隊小鬼子走遠了，才稍稍松了一口氣。納米看見馬跑一張臉煞白，馬跑看見納米的一雙腿直顫抖。后來兩個人還拿這件事尋開心。納米說：“你那臉真的很嚇人，白得跟死人一樣。”馬跑說：“你還好意思說我，你沒見你那一雙腿，抖得來就像是在打擺子。”納米和馬跑覺得，只有八路軍最好了。他們見到的八路軍，總是稱他們老鄉，總是和顏悅色的。

納米和馬跑不知道過來的隊伍會是一支什么樣的隊伍，這心就一直提著。要不是怕回去不好向東家交賬，納米和馬跑真想扔掉這兩車蜜蜂不管了，這年頭兒，逃命更要緊。正當納米和馬跑慌成一團的時候，納米和馬跑看清楚了，過來的這支隊伍是八路軍。有一個長官模樣的軍人走過來，對納米和馬跑說：“老鄉，車陷到坑里去哪？”也不等納米和馬跑說話，就跑過來幫他們推車。還招呼后面的幾個戰士：“快過來，快幫老鄉把車推出來?！睅讉€戰士跑過來，一起用力，很快就把車推出來了。就在納米和馬跑謝過幫他們推車的八路軍，準備上車繼續趕路的時候，八路軍的長官對他們說：“你們趕緊趕路吧，最好是離這里遠遠的，越遠越好。最近有一隊小鬼子在附近的村莊掃蕩，這里太危險了?！?/p>

納米和馬跑從帳篷里跑出來，手搭涼篷，開始往遠處看。他們除了能夠看見滿坡的油菜花，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是，隆隆的槍炮聲，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這讓納米和馬跑心里一陣陣地發緊。納米對馬跑說：“都怪你，說這里有這么好的油菜花，在這里放養蜜蜂最好了?？涩F在怎么辦？小鬼子要真是打過來了，會不會也給我們來個‘三光’？”馬跑說：“話不能這么說嘛。這里有大片的油菜花，最先還是你看見的。你要是沒看見這片油菜花，我們早就到家了，這樣我們把這百十箱蜜蜂交給東家。小鬼子要真打過來，那我們就可以很從容地逃跑了。”

其實納米和馬跑都知道，他們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跑了。這百十箱蜜蜂已經一字兒擺開，這蜜蜂可不像他們，會知道有什么危險，早就歡天喜地，飛到油菜花叢中去采蜜了。還有，即使就是想走，又到什么地方去雇這運送蜜蜂的汽車？看來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二

八路軍傷病員是在天黑以后才來到這里的。那時候，養蜂人納米和馬跑坐在帳篷里，正在收拾白天搖出來的蜂蜜。

槍炮聲一直持續了兩三天。最初，納米和馬跑都非常擔心，擔心小鬼子真的會打過來，這樣他們就在劫難逃了。可一直沒有打過來，納米和馬跑就不害怕了。斷斷續續的槍炮聲，權當有人家在為兒子討媳婦兒放的鞭炮，只是放得有些太奢侈了。納米和馬跑看著身邊成群的蜜蜂往油菜花兒上飛，還是那么非常安詳地采蜜，就想，沒有什么好緊張的，這還不是好好的么。

納米和馬跑看著擺放在帳篷角落里的蜂蜜，已經裝滿了差不多所有的蜂蜜桶了。天氣再這樣好下去，蜜蜂再這樣采下去，真的沒有什么家伙可以用來裝蜂蜜了。納米對馬跑說：“得找個地方把這些蜂蜜賣了，總這樣擺著，也不是個辦法?！瘪R跑說：“話是這么說，可我們敢出去賣嗎，離這里最近的保街，少說也有好幾里地。你沒聽見外面的槍炮聲么，真要出去，怕命都沒有了?！奔{米說：“可我看這樣還是不行。要不，明天我悄悄摸進保街去看看，要是沒有什么危險，我們就想辦法先把這些蜂蜜弄去賣了?！瘪R跑說：“真要去保街，也輪不到你，我為什么要叫馬跑，就因為我比你跑得快嘛。還是我去算了，要是遇到什么危險，脫起身來總會比你強?！奔{米說：“也好，就這樣吧。那你早去早回?！?/p>

第二天天還沒亮，馬跑就出發了。這里離保街雖說只有幾里地，但是路卻不好走，所以馬跑走起來并不快。而且每走一段，他就要停下來觀察一下，在確信沒有什么危險了，才又開始往前走。馬跑和納米出來快一年了，他們還不就是這么過來的，要不早就沒命了。馬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看很快就要到保街了，以為不會有什么危險了，幾天的槍炮聲已然遠去?？删驮谶@時，在馬跑的頭頂上一聲呼嘯，很快在他的前方轟的一聲就爆炸了。他聽見有彈片呼啦啦往四面八方飛翔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槍聲炮聲響成一片。馬跑有些心慌，他幾次想站起來，然后就飛快地往回跑。可他的腿腳感覺很軟，根本就不聽他使喚。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當他感覺腿腳沒有先前那么軟了，正準備站起來往回跑的時候，一雙非常有力的手卻把他摁住了。馬跑正要反抗，準備大聲呼喊，耳邊卻有人說話了。“老鄉，你怎么還在這里，怎么還沒有走遠？”馬跑回過頭來，這不是前幾天才看見過的那位八路軍的長官么！馬跑這時就只會笑，可笑過以后很快就哭了。馬跑說：“我們給東家養蜂，我們要是不把蜂養好，這東家不會饒過我們。納米要我到保街來看看，我們要到保街來賣蜂蜜。”八路軍長官說：“老鄉，都什么時候了，保街的人怕都跑光了，誰還會買你們的蜂蜜呀。這保街可是一處戰略要地，這幾天我們八路軍和日本鬼子在這里展開了拉鋸戰，先前我們有一定的優勢，可小鬼子不斷增兵，我們可能很難死守了。老鄉，趁鬼子組織新一輪沖鋒之前，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就這樣走?！卑寺奋婇L官向馬跑做了一個貓腰的動作。

馬跑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帳篷，一張臉黢黑，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嚇的。納米過來問馬跑：“你這是怎么啦？你到保街了嗎？有人要買蜂蜜嗎？”馬跑說：“你還有個完沒有呀！我告訴你，我差點就回不來了。我又看見那位八路軍長官了，他要我們趕快走。他說他們可能守不住了。你知道不，這些天不斷有槍炮聲傳來，原來正是八路軍在和小鬼子干呢！可你知道不，小鬼子不斷增兵，八路軍就快要守不住了。八路軍長官要我們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p>

納米看了看帳篷外一字兒排開的蜂箱，還有在油菜花叢中忙忙碌碌的蜜蜂，不覺皺緊了眉頭。納米說：“沒用的，我們總不能扔下這些蜜蜂，就只顧自己往家里跑吧。這樣東家肯定不會饒過我們的?！瘪R跑說：“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就只有在這里等死了?！逼鋵崳{米這會兒是這樣想的，既然八路軍和日本鬼子都交戰這么多天了，也沒見小鬼子打過來，這說明八路軍打仗真的很勇敢，不相信小日本鬼子真的能打過來。馬跑說不過納米，也只得留下來，繼續放養蜜蜂。馬跑即使跑得再快，他也不會留下納米一個人不管。納米不斷安慰馬跑說：“別急，我們抓緊時間雇兩輛汽車，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走了。”

可是，這天晚上，八路軍傷病員卻過來了。在昏暗的月光下，納米看見有一隊人影向這邊走過來。納米看了一會兒，覺得奇怪，這槍炮聲都消停好一陣了，也沒見有人過來。這又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呢？納米跑進帳篷叫馬跑，要他出來看看。馬跑說：“完了，肯定是小鬼子打過來了。我說過的，可你偏不愛聽，這下完蛋了吧！”納米說：“完蛋你娘個腳丫！還不跟我出去看看?！瘪R跑來到外面一看，卻笑了。馬跑說：“肯定是八路軍，小鬼子不會是這個樣子的?！?/p>

納米和馬跑正在說著話，八路軍傷病員就走近他們住的帳篷了。馬跑走過去，看見八路軍長官就站在他的面前。馬跑說：“長官，你們來了。小鬼子被你們打跑了？”八路軍長官說：“老鄉，你們怎么還沒走？我不是要你們趕緊走么，小日本鬼子要真的打過來，那就糟糕了?！闭f到這里，八路軍長官揮了揮手，“不過，現在應該安全了。我們已經把小日本鬼子打跑了?！?/p>

三

閑下來的時候，納米和馬跑就坐到帳篷里，非常專注地聽占連長給他們講故事。占連長的故事可多了。

納米和馬跑已經知道這位八路軍長官，是八路軍的一位連長。連長姓占，和他一起到這里來的十幾個戰士，都稱他為占連長。戰士們聽納米和馬跑稱占連長為長官，就笑了。有一個看上去還非常年輕的戰士對納米和馬跑說：“我們不稱占連長長官，我們叫占連長?！闭歼B長看了小戰士一眼，對小戰士說：“就你喜歡逞能，你少說話，人家也不會把你當沙啞蛄子看?！庇只剡^頭來對納米和馬跑說，“老鄉，我們是八路軍，是老百姓自己的軍隊。我們部隊不稱長官，我們稱同志。以后你們就稱呼我占同志好了?！笨杉{米和馬跑對稱同志還是不習慣，當然也不再稱長官，而是像戰士們一樣稱占連長。

占連長和這十幾個八路軍傷病員本來是要走的，可是納米和馬跑卻不肯讓他們走。納米說：“占連長，你們還要走，怎么走啊？你們的人傷病都不輕，還怎么走得動啊！”馬跑說：“占連長，你們不要走，就住在我們這帳篷里好了。你沒見我們的帳篷有多寬大，住得下。你們平時打仗不是為我們老百姓么，現在你們有傷了、有病了，也應該讓我們來照顧一下你們，對吧？何況，我們平時除了養蜂，并沒有什么事可做的。”納米和馬跑的帳篷確實很寬大，他們用在路途上為蜜蜂遮風擋雨的油布，來搭的這個帳篷，不想寬大都不行。占連長很為難，但看著周圍這些受傷或是患病的戰士，也只好點頭。

這會，納米已經調好一杯蜂王漿端過來，要占連長趁熱喝下。占連長對納米說：“老鄉，這不可以。我們是老百姓的軍隊，我們不能隨便吃你們的東西?！奔{米說：“占連長，這哪里是隨便吃我們的東西。你們每天出生入死打日本鬼子，這還不是為我們老百姓好。況且，我們這只是給東家養的蜜蜂，哪里又是吃我們的，這分明就是在吃東家的?！闭歼B長說：“還是不行，吃東家的也不行，我們部隊可是有紀律的。等我們打完了鬼子，再找這些不法地主算賬也不遲。”馬跑說：“占連長，還是趕緊喝下去吧，一定要趁熱喝下去，這樣才會對身體有好處。每個戰士也都要喝，這樣你們就能很快養好傷養好病了。我們還希望你們能夠盡快回到前線去打小鬼子呢！”占連長看了看戰士們，對納米和馬跑說：“那好吧，這蜂王漿，我們就喝了，但一定得給錢。這是我們的紀律?！?/p>

中午納米和馬跑又要搖蜂蜜了，納米把搖糖機從帳篷里搬出來。說是搖糖機，其實就是一個直徑兩尺左右的木制圓桶，在木桶的中央有一個框，用來把裝滿了蜂蜜的蜂匹卡緊。在這個木桶上面，有一個搖把。搖蜂蜜的時候，用手飛快地搖動搖把，蜂蜜就很順利地從眾多的蜂房里甩出來。這最多可以算一個采蜂蜜的工具，可納米和馬跑更喜歡稱它為搖糖機。這會兒，馬跑戴了一頂防蜂帽，開始去蜂箱里取蜂匹。在這同時，納米同樣也戴上了一頂防蜂帽。防蜂帽的四周有一圈白布，一直罩到肩膀上。只在臉部開上這么一個大洞，用細紗布遮著，這樣便于看到拿在手里的蜂匹，而不至于讓蜜蜂蜇著臉。馬跑提著蜂匹的手上，已有數不清的蜜蜂在納米和馬跑的身前身后飛。納米和馬跑頭部都有防蜂帽罩著，這些蜜蜂根本就蜇不著他們，但他們的手暴露在外面，很快就讓蜜蜂爬滿了，有蜜蜂開始蜇納米和馬跑的手。不過他們已經習慣了，只要沒有生命危險，手挨蜜蜂蜇，除了感覺到痛外，不會有什么的。

占連長和幾個戰士要過來幫忙。納米說：“不行不行，你們還是到帳篷里去躲起來吧，要不你們也要離得遠遠的。你們剛才不是喝過蜂蜜和蜂王漿么，這會吸引它們飛過來蜇你們的。”占連長說：“我不信。我看這些蜜蜂只是在你們的身前身后飛，也沒見它們蜇你們?！瘪R跑說：“我們這是和它們混熟了。不過你看我們的手上不是也挨它們蜇了么。”占連長還要說話，這時有一只蜜蜂向他飛過來，很快就在他的脖頸上蜇了一下。占連長說：“這小東西，真的會蜇人。也難怪，誰讓你們要把它們采的蜜弄走呢，就像日本鬼子要來搶奪我們的勞動果實一樣，我們還不是要和他們戰斗到底?！闭f著就從脖頸后面拈出來一根毒針，只感覺被蜜蜂蜇的地方很疼。

晚上，納米、馬跑和占連長他們坐在一起，就著天上的月光，一塊兒聊天。占連長說：“這些蜜蜂采蜜可真是辛苦，也真是厲害，才隔上這么一兩天，就能搖出來這么大兩桶蜂蜜?？磥戆?，只要勤勞，還真的就會有收獲。”又想起白天被蜜蜂蜇，現在都還在痛，就說：“這蜜蜂是不是有些像我們？你們要去拿走它們的勞動果實，它們就要飛過來蜇你們。哪怕這一蜇，就會失去生命，可它們還是在所不惜。我們也是一樣，決不允許小鬼子在我們的土地上橫行霸道，搶奪我們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財富。我們一定要和他們戰斗到底?！?/p>

四

槍炮聲又響起的時候，納米和馬跑還沒有離開。油菜花兒雖然還在開，但已有些謝了。本來，占連長和十幾個傷病員，通過這幾天的調理，傷病已經好了大半。占連長勸納米和馬跑趕緊離開這里，說要是鬼子掃蕩到這里，就會有危險的。但納米和馬跑還不想走。納米說：“這花期還沒完呢，等花期過完了再走也不遲。”馬跑說：“我們要趕上一個好的花期也不容易，等趕過這個花期我們就走?！逼鋵嵥麄冞@是不想丟下八路軍傷病員不管。

隨著槍炮聲起，占連長他們從帳篷里沖了出來。占連長和戰士們手里全都提了武器。開始，納米和馬跑還以為是打雷了，要下雨了。這些天天氣太熱，熱得來很有些不正常。可是看看天，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根本就沒有要下雨的樣子。納米和馬跑再看看遠處，這一看不要緊，納米和馬跑都嚇住了。就在一公里路遠的地方，有一隊小鬼子朝這面開過來了。手里舉著的膏藥旗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很有些滑稽和可笑。這下，納米和馬跑都有些慌了，扔下手中的活兒，就要往帳篷里跑。這時納米和馬跑看見占連長和他的戰士們，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槍，非常整齊地站在帳篷外。占連長說：“老鄉，別慌。這里有我們，你們不用怕?！苯又歼B長要求戰士們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埋伏下來，做好戰斗準備。占連長拿起望遠鏡看了看，臉色嚴峻，他回過頭來對納米和馬跑說：“趁鬼子現在還沒有發現，你們從帳篷后面悄悄離開吧。要是讓小鬼子發現了，就很難走掉了。”納米說：“我們走了，可這些蜜蜂怎么辦？我們不能扔下這么多的蜜蜂不管?！闭歼B長說：“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是蜜蜂重要，還是人重要。你們還是趕緊走吧。”馬跑說：“我倒是想走，可這么多蜜蜂，我們怎么帶走？”占連長說：“這些蜜蜂又不是你們的，你們還不是幫地主養的?！奔{米和馬跑說：“可地主的蜜蜂也是蜜蜂啊，我們不該丟下不管的。”

當占連長和納米、馬跑說話時小鬼子已經發現了他們，開始快速地向這邊沖過來了。走在前面的鬼子已經開了槍，子彈呼呼地從占連長他們的耳邊飛過。納米和馬跑嚇傻了，就要往帳篷里躲。占連長見了，一把把他倆抓住了。占連長說：“不能再到帳篷里去，那里危險?！闭f著話，小鬼子的一發小鋼炮炮彈，在帳篷上爆炸了，被炸起來的帳篷碎片飛上了天。納米和馬跑傻眼了，要不是占連長把他倆抓住，這會兒飛上天的或許就是納米和馬跑了。占連長看見在帳篷旁邊有一塊巨石，他指了指，讓納米和馬跑先在那里躲起來。做好了這些，占連長才過來，對戰士們說：“誰也別放槍，等小鬼子靠近了，再好好地打他狗日的。聽我的命令。”

又過了好幾分鐘，占連長看見小鬼子離他們不過一二十米遠了，這時占連長大喊一聲：“給我打，給我狠狠地打。打死他個狗日的小鬼子?！痹捯魟偮洌瑧鹗總兪种械臉尵晚懥?，只聽有小鬼子在不遠處“啊，啊”地慘叫，他們那是被戰士們斃命時發出的最后的哀號。小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射擊嚇蒙了，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等他們發現眼前只不過是八路軍的一支小部隊在和他們交火，就變得非常猖狂，小鬼子再次向占連長他們發起了沖鋒。

納米和馬跑躲在那塊巨石后面，槍炮聲大作的時候，可是把他們嚇壞了。納米和馬跑在外面養蜂，可以說是走南闖北，也見過些世面了，可他們哪里又見過這樣的場面，這可真是震天動地，地動山搖啊。不過只幾分鐘，納米和馬跑就不怎么怕了。納米和馬跑看見占連長他們在不停地向小鬼子射擊，小鬼子在他們面前不斷地倒下。但小鬼子人太多，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又沖上來了。占連長他們就這樣不斷地向小鬼子射擊，小鬼子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向前沖。占連長看見小鬼子上來的實在太多了，就對戰士們喊：“快扔手榴彈，快把小鬼子都給我炸回去?！睉鹗總兙鸵积R向小鬼子扔手榴彈，手榴彈在小鬼子堆中炸開來，小鬼子的一波沖鋒就這樣被炸回去了。

接連打下去了小鬼子的幾波沖鋒，天上的太陽還沒有要向西去的樣子，占連長看了看身邊的戰士們，心里不免有些著急起來。自從戰斗打響以后，他就想，等堅持到了天黑，趁著夜色，就可以帶著戰士們，還有納米和馬跑悄悄地突出去了。可是一連打退小鬼子的幾次沖鋒以后，占連長就知道要這樣堅持下去，將會有多么艱難。但再艱難也還是需要堅持，大不了就全部戰死在這里。只是占連長想到營長曾經交代他要好好養傷，要把這些傷病員帶好，還要追上營長的部隊，占連長就有些難過。但戰爭就是這么殘酷，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納米和馬跑也知道了這場戰斗的激烈。他們看見占連長和戰士們一次次把小鬼子打下去，就覺得這八路軍真的很了不起。但看見占連長的人有的已經負傷，還有的已經犧牲，就知道情況非常不好。納米和馬跑為自己手中沒有武器，不能參加戰斗感覺到非常著急。

五

這一仗打得真慘烈。也不知道這些小鬼子是怎么摸過來的。他們肩上扛著膏藥旗，大搖大擺地走在已經開始凋謝了的油菜花叢中，讓人看了就覺得有些滑稽。也許他們覺得八路軍已經走遠了。小鬼子深信，通過這幾個月的掃蕩，八路軍肯定被他們打敗了，至少在短期內不會再有什么戰斗力。這隊小鬼子看見在不遠處還有這么一片大油菜花，雖然看上去已經有些謝了，但還是感覺到很興奮，就高興得咿里哇啦地直往前跑?？墒撬麄內f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們非常輕松地往前跑的時候，前面會突然響起槍聲，而且很快就有幾個小鬼子倒下去了。為首的一個小鬼子大吃一驚，待他看清楚前面只有十幾個人，槍聲也不密集，還以為是一些散兵游勇。但連續沖鋒還是上不去后，不覺惱羞成怒。他把戰刀向前一指，小鬼子就又向前沖了。

納米和馬跑看著八路軍就在眼前奮勇殺敵，感覺到非常解氣，也非常解恨。但漸漸的，納米和馬跑就發現八路軍快頂不住了。首先是有戰士犧牲了，接著是彈藥很快就要打完了。在小鬼子停止沖鋒的間隙，占連長已經在叫戰士們就近搬石頭，必要時這些石頭肯定會發揮作用。納米和馬跑也參加了搬石頭?？墒请S著戰斗的延續，八路軍不僅彈藥很快就要打完了，而且石頭也不好找。占連長已經向戰士們提出要求，要盡量節省一些彈藥，要多用石頭來砸小鬼子。但搬來的石頭很快就扔完了，情勢已經開始變得萬分危急。

就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納米忽然把馬跑拉到一邊。馬跑讓納米這一拉，有些不高興。馬跑說：“納米，你拉我做什么，還不快去撿石頭！”納米說：“還撿你娘個腳丫，近處的石頭都撿光了，遠處的你敢去撿？你再能跑，還能跑過小鬼子的子彈？”馬跑說：“那我們應該怎么辦？”納米說：“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們何不把蜂箱全部打開，讓蜜蜂飛出來蜇這些小鬼子。”馬跑說：“這能行嗎？蜜蜂也能夠打小鬼子？”納米說：“怎么不行，我們有這么多蜜蜂，要是每一只蜜蜂都上去蜇他們，這小鬼子受得了嗎？還不是會被統統蜇死。蜜蜂個子小，小鬼子奈何不了它們?！瘪R跑說：“是不是要跟占連長商量一下？”納米說：“商量個屁！你趕快去讓占連長他們撤下來，然后躲到一邊去。待會兒蜜蜂飛出來，它們可分不清楚誰是小鬼子誰是八路軍。你快去！”說完，納米抓了一頂防蜂帽戴上，就去放蜜蜂去了。馬跑說：“我這就去讓占連長他們撤。可你一定要當心點！”

納米頭戴防蜂帽，快速地向那一排蜂箱跑去。他感覺到很興奮，就像戰士走向戰場一樣的興奮。是啊，剛才八路軍占連長他們和小鬼子交火，他看得非常過癮，只恨自己不能參加戰斗?，F在，小鬼子的進攻一波又一波，占連長他們人少，彈藥很快就要用盡了。納米開始暗暗著急。他此時為想到了這么一個辦法而高興。當然他也不知道這個辦法奏不奏效，但也只能試一試了。納米來到蜂箱前，很快就掀開了蜂箱蓋。他看見蜜蜂蜂擁而出，于是又掀開另一個蜂箱的蓋子。他就這么不間斷地重復著這個動作。他也曾經有這么一閃念，他這樣做，東家會饒過他和馬跑嗎？但此刻他也管不了這么多了。他像發了瘋一樣的把那些蜂箱的蓋子全都打開了。

馬跑來到占連長身旁，正要向占連長說話。可他看見占連長一張臉鐵青，好像抹了鍋煙墨，只看得見兩個眼睛在轉動。占連長向馬跑吼：“你和納米怎么還不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占連長吼過，就向馬跑做了一個貓腰的姿勢。也不知道為什么，馬跑突然就向占連長吼起來了：“現在還怎么走！蜜蜂……”占連長打斷了馬跑的話：“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蜜蜂?！瘪R跑說：“蜜蜂，納米把蜜蜂全都放出來了。他要用蜜蜂來蜇小鬼子！”馬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正在發瘋一樣把蜂箱蓋子打開的納米。這時候，占連長已經聽到蜜蜂飛舞的嗡嗡聲。占連長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要戰士們趕緊撤下來，和馬跑一道躲到那塊大石頭后面去。

占連長在看著納米發瘋一樣打開蜂箱蓋子的那一刻，就忽然想到，這一下或許真的會有救了。他曾聽到過，在另一次戰斗最困難的時候，老鄉弄來了一百余只土狗，結果這些土狗向小鬼子發起了進攻。小鬼子在這些土狗的撕咬下，哭爹喊娘，很快就敗下陣去了。后來，八路軍在打掃戰場的時候，才發現了非常慘烈的一幕，躺下很多小鬼子尸體的同時，一百來只土狗也死去了大半。有好多土狗都是用尖利的牙齒，咬住小鬼子的喉嚨就再沒有松開，任憑小鬼子怎么用刀來戳它們，直到同歸于盡。占連長在聽了這段中國土狗和小鬼子戰斗的壯舉后，就想，就連我們的狗都有這么勇敢，小鬼子你不敗那真是有違天理。莫非現在一段新的蜜蜂抗擊小鬼子的傳奇就要誕生？

小鬼子趴在下面，突然發現八路軍再沒有向他們開槍了，就以為八路軍已經沒有子彈了。為首的小鬼子站起來，把戰刀一揮，小鬼子就向前沖了。他們很快就走近了那一排已經被納米打開了的蜂箱。有小鬼子朝蜂箱狠狠地踢了一腳，很快就被憤怒的蜜蜂蜇了。他媽呀大叫一聲，一巴掌拍下去，手一攤，發現了幾只蜜蜂的尸體。也許他的這個動作惹怒了更多的蜜蜂，轉眼間大團的蜜蜂像霧一樣包圍了他。這個小鬼子慘叫著向山坡下滾去。就在同一時刻，上來的小鬼子都遭到蜜蜂們的猛烈攻擊。他們慘叫著，對這些小東西根本就沒有什么辦法，他們的臉上、手上、腳上，全都遭到了蜜蜂的攻擊。他們手里有槍還有刀，可是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他們干脆把槍和刀扔到一邊，手舞足蹈，試圖趕走這像霧一樣包裹著他們的蜜蜂。但這只是徒勞，他們一個個慘叫著滾下坡去，而這時八路軍的槍又響了，有不少的小鬼子便在八路軍的槍聲里斃了命。

在蜜蜂的攻擊下，小鬼子已經完全失去了戰斗力。占連長很興奮，他對戰士們說：“我們不是還有一些子彈嗎？行了，都送給這些小鬼子吧，一定要給我瞄準了打，一定要狠狠地給我打?！闭歼B長說完舉起槍，向一個被蜜蜂蜇得滿地滾的小鬼子開了槍，槍聲起那小鬼子很快就不會動彈了。

至此，這場戰斗已經完全變成了小鬼子沒有任何抵抗力的戰斗。

六

山坡上立起來了一塊碑。

這場蜜蜂和小鬼子的戰斗已經過去兩天了。現在東家站在這里，似乎還能聽見蜜蜂的嗡嗡聲和小鬼子的慘叫聲。

小鬼子不知道怎么對付這么多的蜜蜂，被蜜蜂蜇著了，就只會又叫又跳，這樣就會有更多的蜜蜂飛過來，對他們形成新的攻擊。大凡遇到被蜜蜂和馬蜂蜇，最好的方式應該是趴到地上原地不動，這樣就不會再蜇著你了。小鬼子不諳此道，因此變得歇斯底里，這樣，這隊小鬼子遭受滅頂之災，就是必然的了。

八路軍占連長后來回憶起這次戰斗，還覺得這是一場最不對稱的戰斗。因為這群小鬼子讓蜜蜂蜇得找不著北，根本就沒有辦法朝八路軍開槍。他和戰士們找好有利地形，靜靜地匍匐在地上，舉槍瞄準，那可真是一槍一個準，根本就不怕被小鬼子發現。這場戰斗持續的時間很短，大概也就十來分鐘。小鬼子除了被八路軍打死的，余下的被蜜蜂蜇得滾下山去，就再沒有上來。待沒有被打死的鬼子逃跑以后，占連長他們開始打掃戰場。占連長他們發現，這些死了的小鬼子，全身都被蜜蜂蜇得腫了起來，好像突然之間就長胖了許多。占連長覺得，他和他的戰士們給小鬼子一槍，這只不過是在加速他們的死亡而已，就是不開這一槍，這小鬼子也很快就會死去的。

占連長又認真地看了一遍地上，他發現有成千上萬的蜜蜂都死了。它們看上去都沒有了毒針，它們在蜇小鬼子的時候，就把毒針留在小鬼子的皮肉里了。這是一種多么悲壯的攻擊啊。每一只蜜蜂都是在用生命和小鬼子戰斗。占連長早就知道，蜜蜂在蜇人以后會因此失去毒針，還會失去一段肚腸，從而失去生命。因此在一般情況下，蜜蜂都不會主動攻擊人。這次蜜蜂和小鬼子的戰斗會如此慘烈，這真的說明小鬼子在這塊土地上壞事做絕。占連長的臉色越來越嚴峻，他緩緩地摘下軍帽，把頭深深地低了下來。戰士們看見了，也都跟著脫下軍帽，深深地把頭低了下來。納米和馬跑不知道這種禮儀，他們看見有這么多的蜜蜂死了，眼淚瞬間就下來了。要知道，這些蜜蜂陪著納米和馬跑都快一年了，等趕過這個花期，他們很快就可以帶這些蜜蜂回家了。

天色漸晚。掩埋掉犧牲戰友的遺體，占連長帶著余下的戰士，還有納米和馬跑出發了。占連長說：“沒準小鬼子很快就會打回來，這樣我們就很危險了。”納米自從決定打開蜜蜂蜂箱開始，就已經想好了，他要和馬跑跟占連長他們一道走。這些蜜蜂放出來去攻擊小鬼子，這東家的損失就大了。這樣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們也曾擔心他們不回去，東家會找他們的父母算賬，但他們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一想起這場蜜蜂和小鬼子的戰斗，納米和馬跑就覺得什么都值了。

東家是在第二天才聽說這件事的。他半點都沒有惱。他很快來到這塊油菜花兒還沒有完全謝過的地方。他似乎還能依稀聽到蜜蜂的嗡嗡聲和小鬼子的鬼哭狼嚎。他想，這些遭天殺的小鬼子，你們也會有這么一天！東家忽然想到要給這些陣亡的蜜蜂立一塊碑，立一塊能夠紀念這些英雄蜜蜂的石碑。這么多蜜蜂戰死了，大概都怕有一個軍的數量吧。因此他就讓人在碑上刻下了：

為抗擊日本軍隊瘋狂掃蕩而壯烈犧牲的英雄的蜜蜂軍將士們永垂不朽！

東家要走了，忽然想到已經投奔八路軍的納米和馬跑。東家說：“我這兩個長工啊，原來還這么了不起，會養出這么好的蜜蜂來。敢和小鬼子拼命的蜜蜂，這誰還能夠養得出來??？也怕只有納米和馬跑了！”東家又想到納米和馬跑再也不會當他的長工了，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哭聲聽起來很像是小孩子在哭一樣，他哭得那么傷心?？墒羌{米和馬跑這會兒已經走得很遠了，這哭聲他們是怎么也不會聽見了。東家于是就更加傷心地哭著。

【作者簡介】季風，云南水富縣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昭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在水富縣文聯工作。近年主要從事中、短篇小說創作，在《大家》《邊疆文學》《百家》《四川文學》《滇池》等刊發表作品。小說集《報考公務員》《城市上空的鶴》已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