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文臣與諸科取額

內容提要 諸科取額調整是五代科舉制度的一個重要變化，宋元之際的馬端臨認為其原因為亂世士人“能文”少而“貼誦”多。據《新唐書·選舉志》所言“有司選士之法”決定于“士之進取之方”和“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以此檢討馬氏之說，其說值得商榷：諸科額數調整雖然受士人科舉趨向的影響，但起決定作用的是君主的意志；五代主持國子監刻印經書和知貢舉皆為文臣，后唐刻印經書及后晉調整諸科取額，此二事作為尊經崇儒的舉措，二者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系，文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諸科取額受銓選的員闕制約，其調整表明選官中身份和權力的國家取向，推動武人政治的士人化。這表明五代文臣對諸科取額調整起到了關鍵作用。

關鍵詞 五代文臣 諸科取額 經學 君主集權

〔中圖分類號〕K24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3-0088-10

諸科取額調整是五代科舉制度的一個重要變化，宋元之際的馬端臨論斷為亂世士人“能文”少而“貼誦”多。馬氏之說所關涉科舉演變的諸因素，僅以《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里所言：“而士之進取之方，與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有司選士之法，因時增損不同。”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44《選舉志》，中華書局，1975年，第1162頁。這里指出“有司選士之法”決定于“士之進取之方”和“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以此來衡量，馬氏之說有失偏頗，這就使探討制約五代諸科取額的因素以及后晉調整諸科取額的原因成為必要。

本文試以“有司選士之法”中的“有司”官員（知貢舉）的文臣身份為視角，探討諸科調整與國子監刻印經書的相關性。在武人政治下，文臣集團通過刻印經書和調整諸科取額的方式尊經崇儒，得到五代君主的支持，并轉化為“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同時在選官上納地方的組織權于中央銓選，促使武人政治士人化，盡管沒有達到君主集權的政治預期，但對宋代影響深遠。

一、五代諸科取額調整原因的馬氏之說獻疑

五代科舉因襲唐代，但諸科取額有調整。“五代自晉、漢以來，明經諸科中選者，動以百人計”，③ [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0《選舉三》，中華書局，2011年，第874頁。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馬端臨認為：“蓋帖書、墨義，承平之時，士鄙其學而不習，國家亦賤其科而不取，故惟以攻詩賦中進士舉者為貴。喪亂以來，文學廢墜，為士者往往從事乎帖誦之末習，而舉筆能文者固罕見之，國家亦姑以是為士子進取之途，故其所取反數倍于盛唐之時也。”③馬氏之說只注意到了“士之進取之方”，其論斷值得商榷。

1.馬氏之說在認識上存在片面性。馬端臨認為五代士人“能文”與“帖誦”數量的懸殊，促使后晉、后漢調整諸科的取額，這一認識為后世所接受，甚至被認為“武人子弟把持科舉的明證” 余英時認為“五代進士科每歲所取不過數人，而明經諸科則動以百計。這是因為應試者只會‘貼書墨義’，少有‘舉筆能文者’。這也是武人子弟把持科舉的明證。”（《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書店，2011年，第206頁）。之一。馬氏之說的內在邏輯，即明經諸科的考試形式影響士人的學業趨向以及國家科舉政策，從科舉層面揭示唐五代考生和國家取士之間的關系， 馬端臨對比“承平之時”和“喪亂以來”考生的學業狀況，其中，“帖書、墨義”是諸科考試的主要形式，“詩賦”為進士科考試的主要形式，前者涉及經學，后者關乎文學，所以僅以考試形式判斷士人趨向以及國家取士政策，甚至以此作為五代取士之弊的認識，有失公允。但對科舉政策調整的君主意志缺乏關注，進而認為“五代五十二年，其間惟梁與晉各停貢舉者二年， 五代停貢舉共計五次，其中，后梁三次，后晉二次。后梁乾化四年（914）停貢舉，此時正是朱友珪弒逆、朱友貞遷都之時，其后兩次停貢舉，分別在貞明七年（921）和龍德三年（923），這兩次時間僅隔一年，正是“朝代更易，干戈攘搶之歲”（《文獻通考》卷30《選舉三》，第874頁），很難說與此無關。即使從官方“降敕”宣稱停貢舉的原因上看，這一認識也不夠全面。后晉兩次停貢舉的原因，天福三年（938）六月，“詔貢舉宜權停一年，以員闕少而選人多，常調有淹滯故也。”（《舊五代史》卷77《晉書·高祖紀三》，第1016頁）這一次停貢舉原因主要是“員闕少而選人多”，實際上是選對舉的制約。又天福四年（939）六月敕尚書禮部：“其如銓司注官，員闕有限。貢闈考第，人數不常。雖大朝務廣于選求，而常調頗聞于淹滯，每候一闕，或經累年，遂令羈旅之人，多起怨咨之論，將令通濟，須識從權，庶幾進取之流，更厲專勤之業，其貢舉公事，宜權停一年。”（《冊府元龜》卷642《貢舉部·條制四》，第7699頁）這次停貢舉的主要原因也是“員闕少”。從停貢舉原因上看，并非僅如馬端臨所言的考生“學業未精”這一方面的原因，還有銓選方面的原因，后者當是主要原因。此外，后唐同光二年（924）十月，“中書奏請停舉選一年。敕：‘舉、選二門，國朝之重事，但要精確，難議權停。宜準常例處分。’”（《五代會要》卷23《緣舉雜錄》，第365頁。）則降敕以舉子學業未精之故”。

馬端臨的這一認識之所以會產生，主要是受宋人對諸科考試形式反思的影響。宋人孫覺認為“學究諸科多不通經義，而猥以記誦為工。” [宋]趙汝愚編、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校點整理：《宋朝諸科奏議》卷80《上神宗論取士之弊宜有改更》，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68頁。司馬光則把考試形式與科舉科目的興盛聯系在一起，認為：“下至隋唐，雖設明經、進士兩科，進士日隆，而明經日替矣。所以然者，有司以帖經、墨義試明經，專取記誦，不詢義理，其弊至于離經析注，務隱爭難，多方以誤之。” 《宋朝諸科奏議》卷81《上哲宗乞置經明行修科》，第875頁。林駉認為宋初“諸科但量試墨義，取士之數甚優”。 [宋]林駉：《古今源流至論·后集》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42冊第237頁。宋人從經學的角度反思諸科考試形式，彰顯了宋代學術的旨趣。在宋人認識的基礎上，馬端臨做出“國初，諸科取人亦多于進士，蓋亦承五季之弊云”⑧這一論斷。由此，馬端臨視諸科取額調整為“五季之弊”，沒有看出這一政策調整所蘊含的“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以及文臣的文化政治意圖。

2.五代科舉取額調整的科目是諸科，但不能據此直觀地認為五代科舉士人“能文”者“罕見”。其一，在五代后晉天福九年（944）之前，除了兩年諸科取額超過進士外，其余在約占五代2/3時間里以取進士為主，這一事實，何以能稱五代士人“能文”者“罕見”？相反，據后唐天成五年（930）正月二十三日禮部貢院奏：

當司準天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敕文內，準近敕，自此進士試雜文后，據所習本經，一一考試，須帖得通三已上者，即放及第者。奏敕：“進士帖經，本朝舊制，蓋欲明先王之旨趣，閱多士之文章。近代已來，此道稍墜。今且上從元輔，下及庶僚，雖百藝者極多，能明經者甚少。恐此一節，或滯群才，既求備以斯難，庶觀光而甚廣。今年凡應進士舉，所試文策及格，帖經或不及通三，與放及第。……” [宋]王溥：《五代會要》卷22《進士》，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59頁。

據此奏議，可知后唐官僚群體中通經者少。從科舉上看，其原因是進士貼經試得不到重視以及明經諸科取士甚少。其二，五代諸科取額在天福九年（944）之前除了特殊情況突破額數外，常常達不到規定的額數，這反映了應諸科士人的數量和學業的情況。后梁限定明經取士額數，“（開平）三年敕：條流禮部貢院，每年放明經及第不得過二十人。” [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641《貢舉部·條制三》，中華書局，1960年，第7688頁。后唐同光四年（926）正月，五科舉人許維岳等一百人進狀，其中涉及諸科額數的限制：

伏見新定格文，三禮、三傳每科只放兩人。方今三傳一科五十余人，三禮三十余人，三史、學究一十人。若每年止放兩人及一人，逐年又添初舉，縱謀修進，皆恐滯留。臣伏見長慶、咸通年放舉人元無定式，又同光元年春榜，亦是一十三人。 據《登科記考》卷25：“按同光元年停舉，此言春榜十三人者，蓋指元年春所放之榜而言。其實為龍德二年榜也。” 請依此例，以勸進修。③⑥⑦ [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641《貢舉部·條制三》，中華書局，1960年，第7690、7690、7688、7690、7688頁。

由于許維岳等百人的進狀，后唐對諸科取額進行調整，“依同光元年例，永為常式。”③五代科舉對額數有一定的限制，但明經諸科的實際取額都沒有達到限額，與唐代“如無其人，不必要補此數” [宋]王溥：《唐會要》卷76《緣科雜錄》，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39頁。的故事契合，這表明應明經諸科士人的學業尚未達到取士的標準，當然，也可能存在應諸科人數不足這一情況。

3.五代科舉士人的數量因時多少不一，但總體上呈增加趨勢，其中諸科尤為明顯，這就使應諸科的士人有增加取額的主觀訴求。后梁開平二年（908）正月癸酉，“諸道貢舉一百五十七人，見于崇元門。” 《冊府元龜》卷197《閏位部·朝會》，第2370頁。后唐貢舉人數由“不多”到“轉多”。同光二年（924）十月中書門下奏“今春貢士就試不多”。⑥天成二年（927）正月尚書禮部貢院奏“今年科目人數轉多”。⑦在這一背景下，長興三年（932）正月詔：“貢舉之人，辛勤頗甚，每年隨計，終日食貧，須寬獎勸之門，俾釋羈棲之嘆。”⑨⑩ 《冊府元龜》卷642《貢舉部·條制四》，第7696、7697、7699、7702頁。結合此年諸科取額驟增至81人來理解，對比進士與諸科的取額，可以說所謂的“獎勸之門”僅為諸科而開。由此反觀這一詔令，可以看出諸科取額調整作為國家的“獎勸”，其隱含科舉對經學的政治導向，這符合同年開始刻印經書的目的。但此年諸科取額調整并沒有形成定制，從下表上看，隨后的長興四年（933）至天福五年（940）諸科取人僅為3人，三年無取，二年停舉。與此同時，由于應試諸科士人的增加，諸科取額的問題日益凸顯。長興四年（933）二月，禮部貢院奏上新立條件，其中有“五科常年駁榜出，多稱屈塞”，⑨可見應諸科舉者對限定額數的反應。后晉貢舉人數一度激增，天福三年（938）三月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權知貢舉崔棁奏：

但以今年就舉，比常歲倍多。科目之中，兇豪甚眾。每駁榜出后，則時有喧張，不自省循，但言屈塞，互相朋扇，各出言詞，或云主司不公，或云試官受賂，實慮上達圣聽，微臣無以自明。⑩

盡管后晉天福三年（938）“就舉”“比常歲倍多”，但此年諸科無取，由此造成舉子的過激反應，被有司視為“兇豪甚眾”亦合乎情理。后漢貢舉人數“甚眾”。乾祐二年（949），刑部侍郎邊歸讜上言：

臣竊見每年貢舉人數甚眾，動應五舉、六舉，多至二千、三千，既事業不精，即人文何取。請敕三京、鄴都諸道州府長官，合發諸色貢舉人文解者，并須精加考校，事業精研，即得解送，不得濫有舉送，冀塞濫進之門，開與能之路。 [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148《選舉志》，中華書局，1976年，第1981頁。

從邊歸讜上言可見后漢貢舉人數，其提出的問題反映了諸科取額調整后的情況，科舉人數多而“事業不精”，解決這一問題要在解試上“精加考校”。但事實上，此后諸科取額沒有太大的變化。據后周顯德二年（955）五月翰林學士、尚書禮部侍郎、知貢舉竇儀上言：“致令至時就試，不下三千；每歲登科，罕逾一百。假使無添而漸放，約須畢世而方周。”可見貢舉人數之多。以上表明，五代貢舉人數有增加的趨勢，這自然產生了取士額數的問題。同時應當看到，其中諸科額數增加比較明顯。后梁開平四年（910）十二月，兵部尚書、知貢舉姚洎上奏：“近代設詞科選胄子，蓋所以綱維名教崇樹邦本也。曩時進士不下千人，嶺徼海隅偃風饗化。近歲觀光之士，人數不多。”后唐增加諸科額數以及士人對諸科額數的反應，尤其后周明經科“近聞應者漸多”，可以看出明經諸科額數增加比較明顯。由于科舉人數的變化，自后唐以來，五代君臣已經注意到科舉取額的問題，后唐明宗詔令明確提出“須寬獎勸之門”，后晉天福九年（944）調整諸科取額，并為后漢、后周統治者所遵循，而主持貢舉的“有司”皆為文臣，這表明在調整諸科取額上，五代皇帝和文臣取得了共識，這是五代諸科取額調整的根本原因。

從士人和科舉之間的關系上看，朝廷在不調整其取士額數的前提下，諸科取士累積下的問題，即科舉人數與取士額數的懸殊，士人自然產生增加取額的主觀訴求。如后唐五科舉人許維岳等百人通過“進狀”，增加額數，得到朝廷的批準， 五代童子科額數的調整也是通過這一方式。長興元年（930）八月敕，“其童子準往例，委諸道表薦不得解送，兼所司每年所放不得過十人”。清泰二年（935）九月，禮部貢院奏：“往例童子表薦，不解送，每年所放不過十人。長興四年三月詔，許放二十人。應順元年正月詔，許放十五人。今請如最后敕人數。”其中長興四年（933）調整童子科額數的原因，這年三月，“童子閻惟一等三十九人進狀：‘伏見貢院榜童子只放十人，乞念苦辛，更加人數。’敕旨：‘都收二十人，須是實苦辛者，仍此后不得援。’”（以上材料見《冊府元龜》卷642《貢舉部·條制四》第7695、7698、7697頁，并參照《五代會要》《登科記考》。）但僅是遵先例，而長興三年（932）開獎勸之門才開先例，由此可見士人的訴求與君主的意志對科舉產生影響的差異。所以，決定調整五代“選士之法”仍然取決于“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

以上探討表明，馬端臨對五代士人進取之方變化的原因認識不準確，認為諸科士人的主觀訴求對調整諸科取額起決定作用也是錯誤的。因而，馬端臨對五代諸科取額調整原因的認識存在片面性，其說并不成立。

二、五代文臣與刻印經書及后晉諸科取額調整

以往囿于馬端臨的論斷，學界并沒有注意到后唐刻印經書與后晉諸科取額調整之間所存在的內在聯系。五代諸科取額的增加，雖然可以從學業上考察，但實際上與五代“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相關。而這里所謂的“上”意，是指五代君主集權政治的取向，其中文臣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這正是“有司選士之法”變化的原因所在。

1.五代刻印經書體現了君主集權政治的意向，這影響了五代士人的進取之方。刻印經書意在教化，始于后唐。長興三年（932）二月，“辛未，中書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板。’從之。” 《舊五代史》卷43《明宗紀》，第588頁。此事出于文臣馮道和李愚的發動，并由田敏主持，“時以諸經舛謬，（馮道）與同列李愚委學官田敏等，取西京鄭覃所刊石經，雕為印版，流布天下，后進賴之。”④ 《舊五代史》卷126《馮道傳》，第1658、1655頁。馮、李二人皆以好學為稱：

馮道……其先為農為儒，不恒其業。道少純厚，好學能文，不恥惡衣食，負米奉親之外，唯以披誦吟諷為事，雖大雪擁戶，凝塵滿席，湛如也。④

李愚……家世為儒。父瞻業，應進士不第，遇亂，徙家渤海之無棣，以詩書訓子孫。愚童齔時，謹重有異常兒，年長方志學，遍閱經史。慕晏嬰之為人，初若晏平。為文尚氣格，有韓、柳體。厲志端莊，風神峻整，非禮不言，行不茍且。 《舊五代史》卷67《李愚傳》，第890頁。

而主持此事的田敏，“少通《春秋》之學。梁貞眀中登科”，⑦ [元]脫脫：《宋史》卷431《田敏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2818、12819頁。被后周世宗稱為“詳眀禮樂，博涉典墳，為儒學之宗師，乃薦神之儀表”。⑦馮、李二人“重經學”：

先是后唐宰相馮道、李愚重經學，因言漢時崇儒，有三字石經，唐朝亦于國學刊刻。今朝廷日不暇給，無能別有刊立。嘗見吳、蜀之人鬻印版文字，色類絕多，終不及經典。如經典校訂，雕摹流行，深益于文教矣。乃奏聞。 《冊府元龜》卷608《學校部·刊校》，第7304、7305頁。

馮、李二人在“朝廷日不暇給”的情況下，提出“崇儒”主張，列舉漢唐故事、地方上的“吳、蜀之人鬻印版文字”以及刻印經書“深益于文教”，從政治、教育和文化上指出刻印經書的勢在必行。這些理由都能夠打動后唐明宗皇帝，因為：其一，后唐皇帝以唐為國號，自稱“繼唐”。“李克用父子、李嗣源、王從珂三姓不同，皆稱繼唐，雖可笑而唐之故家文獻由此粗傳，豈惟一唐？乃中國夷狄分合之所系也。” 《習學記言》卷43《五代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49冊第737頁。既然“繼唐”就應遵守唐的故事。其二，“吳、蜀之人鬻印版文字”。在馮、李二人所言建構的語境下，后唐政權與“吳、蜀之人”關系被視為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系，這表明以引導文化為職任的國學監進行刻印經書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其三，“深益于文教”。指明刻印經書流播產生的影響，而相對于地方上“吳、蜀之人鬻印版文字，色類絕多”，其功能可以移風易俗。馮道、李愚的奏議得到明宗的敕準，從后唐明宗個人來說，可以理解為“上之好惡”，但更體現為“育才養士”“招來獎進”之意。隨后明宗在長興三年（932）四月頒布敕令：

近以遍注石經雕刻印版委國學，每經差專知業博士、儒徒五六人勘讀并注。今更于朝官內別差五人充詳勘官：太子賓客馬縞、太常丞陳觀、祠部員外郎兼太常博士段顒、太常博士路航、屯田員外郎田敏等。朕以正經事大，不同諸書，雖以委國學差官勘注，蓋緣文字極多，尚恐偶有差誤，馬縞已下，皆是碩儒，各專經業，更令詳勘，貴必精研…… 《冊府元龜》卷608《學校部·刊校》，第7304頁。

明宗認為“正經事大，不同諸書”，“兼委國子監于諸色選人中，召能書人端楷寫出，旋付匠人雕刻，每日五紙，與減一選。如無選可減，等第據與改轉官資。”⑤ 《五代會要》卷8《經籍》，第128、129頁。通過減選和“等第據與改轉官資”為國學刻印經書的具體組織實施予以政治上的支持。從此，刻印《九經》成為此后國學的主要職任，持續不斷。后晉天福八年（943）三月，“國子祭酒兼戶部侍郎田敏以印本《五經》書上進，賜帛五十段。” 《舊五代史》卷81《晉紀》，第1076頁。后漢乾祐元年（948）“五月已酉朔，國子監奏：‘《周禮》、《儀禮》、《公羊》、《谷梁》四經未有印板，欲集學官考校雕造。’從之。” 《舊五代史》卷101《隱帝紀》，第1348頁。至后周其事告竣：

周廣順三年六月，尚書左丞兼判國子監事田敏進印板《九經》書：《五經文字》、《九經字樣》各二部，共一百三十冊。⑤

刻印經書作為五代文化上的重要舉措，其目的在于教化。“有天下國家，必以經術示教化，不意五季之君，夷狄之人，而知所先務，可不謂賢乎！雖然，命國子監以木本行，所以一文義，去舛訛，使人不迷于所習，善矣。” 《文獻通考》卷174《經籍考一·總敘》，第5203頁。這表明后唐明宗皇帝“以經術示教化”的“上”意，并且這種“上意”得到后晉、后漢以及后周君主的認同，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刻印經書不僅便于經學傳布，而且又能使士人“不迷于所習”，這必然會對士人學業趨向產生影響。

2.后唐刻印經書與后晉調整科舉取額存在必然的聯系。后晉天福八年（943），田敏進印本《五經》。翌年，諸科額數增加。由于此二事直接相關材料的缺失，容易造成對二者關聯的忽視。但此后“明經、諸科中選者動以百人計”，這就不能不考慮二者之間的關系。其實，從時間上看，二事發生在一個科舉周期之內。后晉少帝開運元年（944）八月詔曰：

明經、童子之科，前代所設，蓋期取士，良謂通規。爰自近年，暫從停廢，損益之機未見，牢籠之義全虧。將闡斯文，宜依舊貫，庶臻至理，用廣旁求，其明經、童子二科今后復置。 《冊府元龜》卷642《貢舉部·條制四》，第7699、7700頁。

此詔復置明經和童子科，表明“將闡斯文”意在經學，這與天福九年（944）諸科取額56人和開運二年（945）諸科取額88人相吻合。當然，這一政策調整不能視為晉少帝的“上”意，而應是出于文臣的主觀意圖。

其一，后晉高祖天福四年（939），“及（馮道）還，朝廷廢樞密使，依唐朝故事，并歸中書，其院印付道，事無巨細，悉以歸之。” 《舊五代史》卷126《馮道傳》，第1659頁。少帝嗣位，馮道為顧命大臣。開運元年（944）六月，復置樞密使。而天福九年（944）增諸科取額這一大事，顯然屬于中書“巨細”之事中。刻印經書作為馮道等人首倡的文化盛事，在五經出版后進而增加諸科取額，二事皆關乎經學，此舉亦在情理之中。馮道其本人也當然知曉調整諸科取額更關乎經學這一玄機，然而這一政策調整卻使“重經學”向“崇儒”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其二，后晉諸科增加取額，蘊含“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符合刻印經書的目的，二事密切相關。這一“上意”也離不開了文臣集團的推動，這可以追溯到后唐天成四年（929）十二月國子監奏：

至于歷代子史，備述變通，既屬異端，誠非教本。但以適當凝凍，將近試期，欲講小經，以消短景。今已請尚書博士田敏講勘《論語》、《孝經》，行莫大于事親，道莫逾于務本。如有京中諸官子弟，及外道舉人，況四門博士趙著見講《春秋》，若有聽人，從其所欲。專俟放榜，別啟諸經，既溫故而知新，惜寸陰而輕尺璧。專經者若能口誦，碩學者又得指歸，自然縻好爵以當仁，策科名而得俊，幸不孤于選士，冀有益于化風。 《冊府元龜》卷604《學校部·奏議》，第7257頁。

后唐國子監奏議在國學中開講諸經，并以經學作為“教本”，“不孤于選士”，“有益于化風”，很明顯把經學和科舉聯系在一起。因此，馬端臨用“國家亦姑以是為士子進取之途”來衡量后晉諸科取額的調整，其認識是不全面的。事實上，在五代官學 參見拙文《五代官學考論》，《東北師大學報》2004年第1期。教育職能缺失的背景下，國學刻印經書的文化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而其教育上的作用，只有通過解讀其與科舉的關系，才可以進一步地認識到，這正是前賢所忽略的。 徐松在其《登科記考》（趙守儼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中輯錄有關刻印經書的內容，但未注意到其對科舉的影響。王國維在其《五代監本》（王國維：《王國維遺書》第11冊《五代兩宋監本考》卷上《五代監本》，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第1～6頁。）一文中也未注意到刻印經書與五代科舉的關系。諸科額數的調整使經書和科舉士人的結合，表明五代君主集權政治的文化取向，與國子監刻印經書的目的一致，既突出了儒家經典的經世致用價值，又彌補了五代官學對教育的缺位。由此可見，取士額數與刻印經書時間相關的必然性在于二者皆與經學相關。

后唐刻印經書及后晉諸科取額調整，體現了武人政治下文臣集團的文化政治意圖。五代主持刻印經書和知貢舉官員的身份皆為文臣。主張刻印經書者馮道和李愚以及主持此事的田敏皆重視經學。據下表分析，五代知貢舉盡管“臨時簡授，不限常格”， 《續通志》卷140《選舉略·歷代制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94冊第287頁。但知貢舉者皆為文臣，其中一半以上為進士出身。在武人政治下，文臣通過刻印經書和調整諸科取額，這不僅引導士人對經學的修習，也使經學和選官結合在一起，推動五代武人政治的士人化。在亂世中，文臣崇尚經學的舉措作為五代君主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手段，這符合君主集權的政治要求，因而得到五代君主的支持。

在武人政治下，五代文臣刻印經書和增加諸科取額，符合五代君主加強中央集權的政治取向，這一“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影響了士人的進取之方，為宋代的右文崇儒提供了歷史前提。

三、五代諸科取額調整與武人政治士人化

五代刻印經書和調整諸科取額，體現了五代文臣集團的文化和政治訴求。科舉作為選官制度，諸科取額的調整則表明五代選官的變化。后晉增加諸科取額，從銓選上看，這有利于推動武人政治的士人化，符合君主集權政治的取向，這一點除了在科舉取士的數量上變化顯得更為直觀外，還可以從地方上奏薦和攝官制度上加以深入探討。 杜文玉在其《五代選官制度研究》（《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3期）一文中有對五代辟署、攝試官和舉薦官的專門論述。

1.從奏薦上看，諸科取額的增加促使五代銓選政策的調整，這有利于推動武人政治的士人化。“選、舉二門，仕進根本”， 《冊府元龜》卷641《貢舉部·條制三》，第7688頁。二者相互制約。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十二月吏部奏：“伏以吏部每年集人，及定留放，至于注擬，皆約闕員。近者入仕歲增，申闕日少，實由諸道州府所奏悉行，致令選司士子無闕……”（《唐會要》卷74《論選事》，第1590頁。）員闕也制約科舉，“闕員既少，取士良難。”（[后晉]劉昫：《舊唐書》卷92《韋安石傳附韋陟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959頁。）五代取士額數受銓選員闕制約，導致員闕少的重要原因是地方上的薦舉， 杜文玉認為：“造成五代官闕不足的原因很多，主要有以下數種：其一，五代各朝均非統一王朝，僅占據了北方疆土，州縣數量相對較少，官闕自然大幅減少。其二，朝中權貴宰臣以權謀私，強占州縣好闕，‘不令銓曹注授’。又允許節帥自辟一定數量的僚屬，以及存在大量的試攝官，也占去了不少的官闕，岐王、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甚至弄權‘墨授’官員。其三，減選無度，致使合格選人增多，從而導致可用官闕相對不足。其四，由于社會動蕩以及其他種種原因，導致新任官員不能按時到任，而官員任期卻是從到任之日算起，官員不能到任，自然不能準時卸任，也就無法按期騰出官闕。其五，選人在銓選時拒絕所注擬的官職，致使一些官闕不能及時使用，也是導致官闕緊張的原因之一。”（《五代選官制度研究》，《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105、106頁。）而這一權力主要掌握在武人手里。“五代以來，領節旄為郡守者，多武人，皆不知書，所至必自置吏，謂之代判。” [宋]李攸：《宋朝事實》卷9《官職》，中華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55年，第155頁。五代“守牧多武人”，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中華書局，1979年，第46頁。節度使、防御使、團練使和刺史等擁有奏薦權力，因而地方上的這一權力基本上為武人集團所控制，甚至影響士人的趨向，“后唐莊宗入魏，河朔游士，多自效軍門”， 《宋史》卷263《張昭傳》，第9086頁。這不利于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的加強。后唐同光二年（924）二月南郊畢制曰：“近日諸道奏請授官人數轉多，闕員全占，交隳體例，須正條綱。” 《冊府元龜》卷69《帝王部·審官》，第782頁。同年三月中書門下奏：“糾轄之任，時謂外臺，宰字之官，古稱列爵，如非朝命，是廢國章。近日諸道多是各列官銜，便指州縣，請朝廷之正授，樹藩鎮之私恩，頗亂規程，宜加條制。” 《舊五代史》卷149《職官志》，第2001頁。天成三年（928）五月，中書奏稱“凡百司長官月限將滿及已有人替，不得奏薦人，使改補職次。諸道薦人，總與不可，全阻又難。” 《冊府元龜》卷632《銓選部·條制四》，第7583頁。這表明后唐對地方上薦舉的無奈。清泰二年（935）七月，御史中丞盧損上言：“天成三年五月、長興二年七月敕：許節度使帶使相歲薦五人，余薦三人，防御團練使二人。臣惟州縣員闕甚少，若容薦舉，則每年銓選何以注擬，請特行厘革。” 《冊府元龜》卷633《銓選部·條制五》，第7596頁。由于諸道的薦舉，五代銓選缺少員闕，這必然制約取士額數的調整。

而事實上，后晉天福九年（944）增加諸科取額，這一調整在缺少員闕的情況下似乎不可理解，但從后漢高祖乾祐元年（948）正月中書奏議中所列有關奏薦的節文，可見這一舉措符合君主集權政治的取向。后漢“以諸道奏薦官吏多逾舊式，今簡取后唐及晉朝事例，開條曉示，以為定制者”。②⑥⑦⑧ 《冊府元龜》卷634《銓選部·條制六》，第7602、7602、7603、7603、7606頁。其中后唐有關奏薦的節文：“只得奏巡屬員闕，不得薦于別處州府，仍不得薦新罷任及過格人。”“諸道應奏薦州縣官員，如未有正官者，只許奏授初官，不得奏為令錄。”“應諸道藩鎮、防御、團練使舊奏薦并前項州縣官等，準敕許奏薦見在幕中攝職及見攝管內州縣官，據合奏人數皆正所攝，不許橫薦及不得薦外管前資州縣官。”②后晉有關奏薦的節文：

應諸州防御、團練、刺史奏薦攝試官充判官及推官、巡官者，自今后所奏薦攝試官充判官及推官、巡官，宜令精加選擇，或未曾任官職及無出身稱攝、試銜者，不在奏舉之限。

今后諸道藩鎮、防御、團練、刺史，如本處幕中有闕，準元敕合奏薦者，即得奏薦，當與除授，不得橫薦前資、賓 原為“責”，據《冊府元龜》卷66《帝王部·發號令》開運三年六月乙丑勅改（第741頁）。從、州縣官及諸色職員，希 原為“布”，據《冊府元龜》卷66《帝王部·發號令》開運三年六月乙丑勅改（第741頁）。于在朝及外官 原為“管”，據《冊府元龜》卷66《帝王部·發號令》開運三年六月乙丑勅改（第741頁）。安排，不得有違奏敕。⑥

后漢繼承后唐、后晉奏薦制度并以為定制，“其唐朝、晉朝前項條貫并可舉行，永為規制。所奏薦州縣官自有銓行，不可侵越。以敕內舊人數許奏使相三人、不帶使相二人、防御團練刺史一人為定，仍付所司。”⑦后漢所列有關奏薦的節文表明，后唐以來對奏薦官吏的額數、任職、資格都逐漸加以限制，其意在削弱地方上武人的權力。如：后唐“許奏薦見在幕中攝職”，到后晉“未曾任官職及無出身稱攝、試銜者，不在奏舉之限”，對奏薦“出身”和“官職”條件的限定，銓選對奏薦權力的約束，加強君主集權的政治意圖尤為明顯，但是“諸道奏薦官吏多逾舊式”，表明效果并不明顯，即使在后周，地方上無“出身”的奏薦仍然存在。廣順元年（951）五月敕：

近年州郡奏薦，多無出身、前官，或因權勢書題，或是裹私請托，既難阻意，便授真恩。遂使躁求僥幸之徒，爭游捷徑；辛苦孤寒之士，盡泣窮途。將期激濁揚清，所宜循名責實。凡百有位，當體朕懷，今后州府，不得奏薦無前官及無出身人。如有奇才異行越眾超群，亦許具名以聞，便可隨表赴闕，當令有司考試……⑧

后晉、后周限定薦舉對象的身份，特別是對“出身”資格的限定，這在地方以薦舉作為選官主要途徑的背景下，有利于使科舉出身的士人進入到地方權力結構之中，盡管對地方奏薦權力的限制效果并不明顯，但符合君主集權的政治意圖和文臣集團的利益。

2.從攝官上看，科舉取額的增加促使五代解決地方上攝官問題，這也體現了武人政治的士人化。相對于地方上攝官現象的嚴重，科舉取額的增加意味著選官中科舉出身官員數量的增加，而解決地方上攝官問題，將推動武人政治的士人化。五代地方上攝官現象出現的原因，一方面與銓選有關，一方面與武人對地方政治的控制有關， 杜文玉認為：“五代時期試攝官十分盛行，節帥利用職權在其所管轄區內大量設置……”（《五代選官制度研究》第104頁。）后者是根本原因。五代“銓綜之司，偽濫斯久。” 《冊府元龜》卷632《銓選部·條制四》，第7579、7580、7579、7580頁。后唐同光二年（924）九月，侍中郭崇韜整頓銓綜，“及崇韜條奏之后，澄汰甚嚴，或放棄田閭，毀抹告赤者十七八矣。”這一整頓，意在加強君主集權，但“澄汰甚嚴”，使銓選之司形同虛設。因而，同光四年（926）二月左拾遺李慎儀、吏部員外王松上表云：“以至二年已來，選人不敢赴集，銓曹無人可注，中書無人可除……乃致諸道皆是攝官，朝廷之恩澤不行，縉紳之祿秩皆廢，銜怨負屈，不敢申陳，列局分曹，莫非僥幸。”以上表奏，認為郭崇韜整頓銓選造成地方上攝官的普遍存在，并對地方政治產生了深遠影響。“諸道州縣皆是攝官，誅剝生靈，漸不存濟。”“且攝官只自州府，多因賄賂而行，朝廷不知姓名，所司不考課績，皆無拘束，得恣貪殘，及有罪名，又不申奏，互相掩蔽，無跡追尋，遂使人戶流移，州縣貧困，日甚一日，為弊轉多。”②⑨ 《冊府元龜》卷632《銓選部·條制四》，第7580、7580、7577、7585、7585頁。鑒于這一狀況，明宗天成元年（926）四月制曰：“力學登第，承蔭出身，或欠文書，浸成逾濫，先遭抹毀，幾至調選無人，州縣多是攝官，為弊滋甚。宜令三銓別為啟請，止除偽濫，余復舊規。”②同年十月敕：

先朝以選門既無，攝官尤多，近年以來，銓注無幾，遂至諸道州縣，悉是攝官，既無考課之規，豈守廉勤之節？而況多因薦托，茍徇請求，替罷不常，迎送為弊。殘民害物，熾然成風，言念所聞，焦勞何已！⑩ 《五代會要》卷17《試攝官》，第279、279、279、280、281頁。

隨后馮道減選補吏的失敗，有助于認識地方上攝官現象的本質。長興四年（933）二月中書奏稱“宜開振滯之門，雅合推恩之道”。⑤⑦⑧ 《冊府元龜》卷633《銓選部·條制五》，第7592、7592、7593、7594頁。所謂減選補吏，其目的在于擴大銓選，“初，馮道等商議，以為常調選人限于格例銓注，以至滯留，而州縣吏員多以顏情差攝，乃議減選補吏，杜彼幸門，殊不思九州既未混同，十道半違聲教，吏員多益，州縣無添。”⑤雖然馮道減選補吏意在攝官，但“吏員多益，州縣無添”，“逾年后，竟以選人煩多，喧訴相接，乃追罷此敕。” 《五代會要》卷21《選事下》，第342頁。毋庸置疑，缺少員闕難于減選。后唐清泰元年（934）五月詔：“近日緣少闕員難于減選。”⑦同年七月詔：“應徽陵行事官，各無遺闕，已議獎酬，比少闕員，難于減選，遂許合赴集日，各與超資……先有長興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敕普與減選，今為員闕數少，并住施行。其攝官職并御署人等，并以元敕處分。”⑧馮道減選補吏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這表明郭崇韜整頓銓選，并不是造成地方上攝官普遍存在的根本原因。因而，五代地方上攝官現象普遍存在的根本原因是武人對地方政治的控制。

其實，五代攝官現象突出了藩鎮的權力，這是認識五代政治不可忽視的問題。同光二年（924）三月，中書門下奏：“其州縣官任三考滿，即具闕申送吏部格式，候敕除銓注，本道不得擅差攝官輒替正授者。”⑨天成元年（926）十月敕：“宜令三司及諸道州府，據見任攝官，如未有正官，具差攝月日，錄名申奏。如已后或為公事及月限已滿，乞行替移，即須具因由，并選差將來攝官歷代職任姓名，聞奏替免，無得頻有替換。如有內外臣僚，輒行薦托，當舉憲章。”⑩天成四年（929）正月：“敕天下州府，例是攝官，或因勘窮，遂為詐假，法書中雖云不可，選條內其奈不無。今日已前或有稱試銜者，一切不問，此后并宜禁止。”同年十一月敕：“應諸道見任州縣官司在任之時，若時違犯本道，非時沖替，宜卻勒赴任，考滿即罷，其本判官當行責罰。”這條敕令頒布的背景是，“時藩鎮帥臣不識國體，妄罷邑宰，欲署其假官，朝廷知之，故有是命也。”后晉天福四年（939）把“未曾任官職及無出身稱攝、試銜者”列入“不在奏舉之限”。至后周對朝官和地方官的置攝規定更為嚴格。周顯德元年正月一日敕節文：

其諸寺監攝官，如滿七周年已上，應奉公事無遺闕，文書灼然者，并與同明經出身。如不滿七周年者，任逐便穩。今寺監不得以白身署攝。如違，本司官吏并行朝典。

其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敕節文：

起今后，諸處州縣官，考限已滿，替人未到間，宜令且守本官，執行公事，仍令依舊請俸，不得擅離任所，州府亦不得差署攝官替下。如有遭憂停任、身故、假滿百日、及非時闕官之時，只可差人承攝。

后周對朝官中“將寺監不得以白身署攝”，對地方州縣官任期屆滿交替之時也做出了具體規定，加強對地方上置攝官的限制，進一步削弱武人的權力。

由上可見，五代銓選員闕制約取士額數的調整，但由于諸科取額的增加，朝廷對地方上的薦舉、攝官約束的加強，特別是對薦舉官和攝官身份的限制，把地方上的薦舉官和攝官納入到朝廷的銓選之下，這就為科舉出身的士人創造了進入到藩鎮權力體系之中的條件和機會，促使武人政治士人化。同時，由于諸科出身的士人數量的增加，經過銓選的推動，擁有經學背景的士人改變了官僚集團的學術結構，這符合君主集權政治的需要和文臣集團的政治訴求。后晉時身份作為薦舉的必要條件，則表明諸科取士額數調整所體現的君主集權政治意圖所在。而文化上的國子監刻印經書，到科舉上增加諸科的取額，再到銓選上對薦舉官和攝官身份的限定，這種武人政治的士人化，有利于五代君主集權的加強。

四、余論

以上探討表明，五代諸科取額調整原因不能僅從士人的“能文”和“貼誦”上去探討，而應當從決定科舉“有司選士之法”的“士之進取之方”和“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上去探討，應上升到文臣集團與武人政治的關系上去認識。

五代諸科取額調整作為“有司選士之法”，是五代科舉的重大調整。從五代停舉的詔令可見，科舉取額受應舉士人群體的人數、學業的影響，也受官闕制約。五代前期諸科取額數極少，常常達不到預定的額數，其原因無外乎諸科士人群體的人數和學業上的原因。同時由于官闕的問題，諸科取額調整受到限制。而從后唐長興三年（932）開獎勸之門，到天福五年（940）諸科取45人，一直到天福九年（944）科舉取額調整，諸科取額不約官闕，諸科取額的數量除了反映應諸科士人群體的人數和學業外，更為主要的體現了“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

從“有司選士之法”的“有司”看，五代貢舉和國子監刻印經書皆為文臣執掌。在武人政治下，文臣集團通過國子監刻印經書，傳布經學，有益于士人修習。而增加諸科取額，促使士人與經學的結合，刻印經書和增加諸科取額二者存在經學相關性，體現了文臣集團的文化和政治訴求。五代皇帝雖為亂世君主，但維護家天下政治以及國家穩定決定“上之好惡”，而發揮經學、士人的作用，顯然這種傾向不是完全出于皇帝個人的好惡，而是武人政治下君主集權政治的必然選擇，其中文臣集團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科舉作為選官制度，科舉出身的士人增加，朝廷加強對地方上的薦舉和攝官等權利的制約，意在從根本上瓦解武人政治結構。所以，五代中央文臣集團的文化和科舉相關舉措，有利于君主專制中央集權，進而得到君主支持，并上升為“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

由此，五代諸科取額超過進士并不是所謂的“五季之弊”，而是雖非良法但具有美意的制度設計，這不能因五代之亂甚至以明經諸科考試本身的缺陷而對此一概否定。五代對儒學、儒士和儒官在文化、教育和政治的態度，其影響在宋代不僅應當看到“諸科但量試墨義，取士之數甚優”，同時更應看到正因為有諸科取額之優，才有宋初“卿相侍從皆當時以儒科進者”，② [宋]洪適：《盤洲文集》卷63《跋五代登科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58冊第662頁。這種依據前代科舉取士而建構的宋初文官政治，據此再說“五季文物掃地，取士無足稱”，②恐未恰當。

總之，五代科舉增加諸科額數，這種“有司選士之法”的改變，并不是因為士人“能文”少而“貼誦”多這種進取之方的變化，而是體現了五代“上之好惡、所以育材養士、招來獎進之意”，其中文臣起到了關鍵的推動作用。后世對五代諸科“量試墨義”視為“五代之弊”的這一反思，正體現了宋代以后儒學發展的訴求，而據此忽視甚至否定五代諸科取額調整所蘊含的文化政治意義，顯然不符合五代歷史的本然。盡管五代君主和文臣為中央集權的努力沒有成功，但距離宋初削節度之權也僅剩一步之遙。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五代文臣與諸科取額關系的探討，不僅為重新認識五代君主和文臣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同時也表明研究五代歷史應超越宋代語境的建構。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歷史系、安徽大學桐城派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