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光榮革命”的漸進性與法國大革命的激進性比較芻議

[摘 要]英國“光榮革命”和法國大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典范，它們對世界歷史進程具有深遠的影響。英國“光榮革命”以一種相對和平的方式結束并建立起了君主立憲制，為英國在隨后的工業大革命中提供了政治保障;法國大革命雖然吹響了世界自由、平等、博愛以及民主的號角，贏得了現實，卻輸掉了歷史，人們自以為打破了舊制度，但在虛幻的新制度中過著舊制度的生活卻不自知。

[關鍵詞]光榮革命;法國大革命;比較

[中圖分類號]K561.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5）01 — 0076 — 03

一、英國“光榮革命”：漸進理性的勝利

“英國政治的發展主要是內源性的，變化是緩慢的和漸進的，沒有突如其來的、激進的變革?！薄?〕（P58;P197）這句話概括了英國“光榮革命”的特點。從古典精神推演現代觀念，以科學思維促進政治發展使得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以漸進、有序的步伐從中世紀向近代走來。

（一）從古典精神推演現代觀念

從世界政治制度發展的角度看，英國“光榮革命”以后建立起的君主立憲制，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制度創新;但從英國的歷史來看，君主立憲制的建立只不過是重新確立起英國歷史上早已形成的“混合君主制”，使得國王、上院（貴族）和下院（人民）的關系得以進一步的確定和平衡。

從約翰王頒布貴族《自由大憲章》到“光榮革命”，英國政府主要擔任調和君主、貴族與人民關系的角色。并且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以尊重“自由”為旗幟，以“抗拒王權、限制王權”為核心的傳統。所謂“自由”，約翰·斯圖亞特·密爾在《論自由》中解釋：“自由與權威之間的斗爭……特別在希臘、羅馬和英國的歷史中，就是最為顯著的特色?！菚r所謂自由，是指對于政治統治者的暴虐的防御?！瓕τ诮y治者所施用于群體的權力要劃定一些他所應當受到的限制，而這個限制就是他們所謂的自由?！薄?〕（P1）

被奉為英國憲政基礎的貴族《自由大憲章》，是英國確立“自由”傳統的正式宣言書。雖然，它是在封建貴族反對專制王權過程中確立起來的;但它的主要原則卻被后人加以闡釋和利用，使得君主不得不尊重傳統，一次次的妥協。從此，國王被置于法律的約束之下。據19世紀的史學大師馬考萊說，貴族《自由大憲章》確立起的“三大原則”是“其一，不經議會同意國王不得立法。其二，不經議會同意國王不得征稅。其三，他必須按國家法律掌管行政，如果他違背法律，其謀臣及代辦官員應負責人。”〔3〕（P33）如果把這三大原則與原文進行對比的話，“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英國歷史發展中一個明顯的特點：以傳統作為改造傳統的依據，同時對傳統做出符合時代需要的解釋?！薄?〕（P29）例如，貴族《自由大憲章》的第二個原則：（自由人）不經法律審判不得加以處罰。當時英國的農奴制處于強盛時期，“自由人”還是一個范圍及其狹窄的概念，絕大多數人都不是“自由人”。但是后人為了用以對抗國王，就把“自由人”的概念擴大。所以，當約翰·洛克說：“我們是生而自由的，也是生而具有理性的”〔4〕的時候，“我們”就包括了市民、資產階級、貴族、僧侶等階層的人民。昔日封建貴族特權如今成為了一般市民所擁有的權利，古典精神中的階級特權成為了資產階級用以反抗王權的利器。

議會雖源于中世紀，但同時也是國王與貴族斗爭的一項成果。1258年的《牛津條例》承認了由貴族組成的議會的議政權，以及在很大程度上所擁有的決定權。起先，議會是國王向各地要錢的一種方便形式。但自從貴族《自由大憲章》頒布以后，“用議會的方式向全國征稅”〔5〕（P31），限制了國王的橫征暴斂。從此，征稅必須取得議會這個代表機關的同意，成為了英國的另一項傳統。

貴族《自由大憲章》以及《牛津條例》確定了“國王在議會”與“以法治國”的原則，成為了都鐸王朝以后的君主們不可逾越的兩條清晰地界限，因為這已經成為了英國的傳統。“從這時起，我們就看到英國近代歷史上最有趣的一個現象：要求變革的力量到傳統中去尋找根據，而維持現狀的力量反而成了反傳統的叛逆了！”〔5〕（P43）我們知道，當查理一世要強行征稅，并且解散議會的時候，人們毫不猶疑地反對他，因為他嚴重地侵犯了英國的兩項傳統，最終被判處死刑，因為他是“暴君”和“善良英國人民的公敵”。

有了這些基礎，我們就不難理解“光榮革命”的歷史作用了。“光榮革命”從本質上來說是尊重傳統、尊重歷史經驗的。雖然，它的確推翻了一個不得人心的老國王;但更重要的是，它擁立了一個愿意服從議會的新國王。“君主立憲制”的歷史形式是“混合君主制”，即國王、貴族、人民共同管理英國，貴族在法律上的人格化是上議院，而人民在法律上的人格化則為下議院。這樣就完成了從“國王的議會”的古典精神逐漸演繹為“議會的國王”的現代觀念的轉換。

（二）科學思維成為政治發展的助力

英國革命的漸進發展還得益于科學思維的啟發。在英國爆發資產階級革命以前，文藝復興運動的人文主義精神由文學、藝術滲透到了自然科學領域。自然科學的重大突破，特別是天文學上的成就徹底擊垮了以托勒密“地心說”為世界觀的“目的論”和基督教世界觀一統天下的局面，為宗教改革提供了客觀真理和思想源動力;同時，培育了英國的經驗主義哲學。

自16世紀，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的爭論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再次爆發。弗朗西斯·培根依據實驗科學，強調感性經驗在認識中的作用。同時，他并沒有把人的認識局限在感性經驗上，而是承認了理性認識的必要性。他認為只有把感性和理性結合起來，運用科學實驗和客觀分析，才能克服認識上的混亂，推動知識的進步。

繼培根之后，約翰·洛克通過對以笛卡爾為代表的天賦觀念論和以萊布尼茨為代表的唯理論的批判，竭力肯定了經驗主義的原則。他指出，人的適應是先天的，人的心靈本來像是一張白紙，在它上面并沒有任何天賦的標記或理念的圖式。至于各種觀念和知識是怎樣寫在這張白紙上，進入人的心靈之中的問題，洛克在他的《人類理解論》說：“我們的全部知識是建立在經驗上面;知識歸根到底都是導源于經驗的。”他把一切知識歸結為觀念，而一切觀念又可被分析為簡單觀念。他斷言，簡單觀念是不可再分的，是構成知識的固定不變的、最單純的要素。所有的簡單觀念，都來自外部感官或內省。

洛克奠定了經驗主義的認識論后，為了給英國君主立憲制辯護，他轉向了英國的歷史傳統。盡管自然法思想是當時所有思想家的理論武器，但洛克的自然法思想表現出了獨特的魅力。他認為“那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然狀態，他們在自然法的范圍內，按照他們認為合適的辦法，決定他們的行動和處理他們的財產和人身，而無須得到任何人的許可或聽命于任何人的意志?！薄?〕（P3，4）雖然，自然狀態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但洛克所言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財產”并不是無的放矢。在英國歷史上，自由是一種傳統的記憶，財產權是人們用以與王權抗爭的籌碼，而生命權是一切權利的基礎。洛克在描述一個完備無缺的自然狀態時，人們擁有的“生命、健康、自由或財產”是歷史上真切存在的。如今，英國正要建立起來的立憲君主制是“基于人民同意的”〔6〕（P70）。政府是建立在“人民的福利是最高的法律”〔6〕（P100）基礎之上的。

從古典精神出發，借助經驗主義哲學推演現代觀念，使得英國革命既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又避免了社會劇烈的動蕩和創傷，漸進理性思想的勝利為英國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二、法國大革命：建構理性的覆滅

與英國相比，法國大革命以其激進性、徹底性吹響了世界自由、平等、博愛的號角，但在浪漫的啟蒙運動狂飆式的影響下導致了道德理想國的覆滅。

（一）啟蒙理想的浪漫式狂飆

“敢于認識，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性！”這就是康德式的啟蒙運動的箴言。“理性”作為啟蒙運動的核心，被伏爾泰、狄德羅、愛爾維修等思想家認同。但與其他啟蒙思想家不同的是，盧梭賦予啟蒙運動浪漫主義的色彩，從而推動法國朝著與英國不同的道路發展。盧梭開創了“從人的情感來推斷人類范圍以外的事實這派思想體系”〔7〕（P225），因此他“榮膺了浪漫主義之父的稱號”〔8〕（P58）。顯然，同樣作為革命的召喚人〔9〕，盧梭的哲學思維與洛克的哲學思維產生了巨大的反差。和洛克的經驗主義歷史傳統相比，盧梭的浪漫主義更加引人注目。

盡管自然法是當時所有思想家的理論武器，但是盧梭筆下的“自然狀態”是極其完美的。他說，“這種人所公有的自由，乃是人性的產物。人性的首要法則，是要維護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關懷，是對其自身所應有的關懷”“每個人都生而自由、平等”?！?0〕（P10）人類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道德上的關系，也沒有人所公認的義務，所以他們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惡的，既無所謂邪惡，也無所謂異德，自然人有的只是憐憫心和同情心。但是自然狀態下的人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礙，除非他們能夠聯合起來，否則他們就不能克服這種障礙。

于是，盧梭申明：“尋找出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每一個與全體相聯合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自己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地自由”?！?0〕（P19）通過“服從自己本人”來解決整體與個人之間的矛盾，是盧梭社會契約論的根本出發點。對個體而言，盧梭的社會契約意味著個人權力的全部的、徹底的轉讓，即每個結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權利全部都轉讓給整個集體。人們在訂立契約時，將他們的權利毫無保留地全部讓渡給了共同體，他也就平等地得到了共同的保護，并平等地從共同體中獲得了他應得的那份。同時，共同體由于所有人的這種權利轉讓而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即人民主權。

“人民主權”的提出，是劃時代的思想迸發，啟蒙運動所呼喚的“理性”，得到了狂飆式的發展。后盧梭時代的法國正是按照盧梭的“人民主權”的原則構建的。盧梭所期盼的美好構想都體現在法國《人權和公民權宣言》中。但是，啟蒙運動在法國似乎發展過頭了。浪漫主義氣息籠罩著法國的天空，侵襲著當時的著名人物的身心，影響著法國的民眾，支配著歷史的發展。

（二）道德理想國的覆滅

法國大革命并沒有為法國人民把幻想變為現實，反而在浪漫主義的推動下造成了極端理性的悲劇。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以翔實的史料和嚴密的理性告訴我們，法國的革命并沒有真正建立起新制度，而恰恰是繼承了舊制度，“不管大革命怎樣激進，它的創新程度比人們普遍認為的卻少得多”〔11〕（P60）;更可悲的是，人們在虛幻的新制度中過著舊制度的生活卻不自知。雅各賓派上臺執政以后，拉開了恐怖的序幕。首先是吉倫特派的22名首領被送上了斷頭臺;隨后，以馬拉〔12〕為首的血腥犯罪集團鼓吹不斷革命，鼓吹流血，鼓吹可以肆意殘殺貴族以及他認為可以殺的人，不必經過什么程序。同時，他煽動人們的極端無政府主義，因為他“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在《人民之友》中寫道：“本來，砍掉五六百顆頭顱就可以保證你們的安寧、自由和幸福。但是一種虛假的人道主義束縛了你們的雙手，阻擋你們揮出拳頭，而這將要用你們成百萬個兄弟的生命作為代價。只要你們的敵人取得一瞬間的勝利，你們的血就會流成河。為了防止血流成河，我堅持要流幾滴血?！彼踔猎谧约旱娜沼浿刑岢?，為了人類的幸福，什么時候應該每天砍掉50000顆人頭，什么時候應該每天砍掉270000顆人頭！據不完全統計，在雅各賓專政時期，大約有4萬到5萬人被送上斷頭臺，大部分是貴族，斷頭臺不夠用就用水淹、火燒、槍斃、集體炮轟。吊詭的是，斷頭臺的鍘刀最后成為那個曾經號稱“我就是人民”的羅伯斯皮爾的歸宿。在如此血腥的恐怖統治中，“自由、平等、博愛”蕩然無存！柏克早有先見之明，他嚴厲地批評道：“它揚言是一種純粹的民主制，但我認為它正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道路迅速地變成一種有害而不光彩的寡頭政治?！薄?3〕（P164）“惡亦殺人，善亦殺人。從道德救人，到道德殺人，道德理想主義就是在這里爬上了它的陡坡，轉過了它邏輯叛反的彎子，最終扣上了這場道德災變的邏輯終點——道德嗜血?！薄?4〕（P288）道德理想國終于覆滅了！

三、理性精神的進與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法國大革命吹響了自由和民主的號角，它對全歐洲的民主化歷史進程起到了引領和推動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偉大的，但對于法國本土而言，它很艱難說是福祉，它打著自由的旗號反自由，打著博愛的旗號殘害無辜平民，因此對于當時的法國而言，它是反人權的暴政。相比之下，英國革命雖然在緩慢地進行，但是它并沒有打破英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借助古典精神來推演現代概念，在世界范圍內建立起了具有深遠影響的資本主義制度。

法國大革命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理性精神發展過分的后果——過分強調理性的結果使得表面貌似理性的東西實際上是非理性的。這就是波普爾和哈耶克所批判的建構理性。波普爾認為，人類社會制度的生成和發展不是某些人設計的結果，更多的是一種自生自發的秩序，在這樣的秩序中只有漸進的有限理性，才能發揮真正的正面作用和效果，人類沒有能力為自己設計并且建設一個可實現的天堂。哈耶克也認為社會是進化的，但這種進化不是向特定目的的進化。實際上歷史發展的進化不是指沿著哪種特定的方向前進，相反，真正的進化只是針對過程而不是針對特定的結果的，歷史是動態發展但并不是線性發展。〔16〕（P36-37）

英國革命以相對和平的方式終結是因為英國對待理性是一種經驗主義的漸進理性（即有限理性），而法國革命則以混亂和悲劇終結的原因是他們的建構理性作祟，這正是歐洲對待理性兩種不同傳統導致的不同結果?！皾u進工程與烏托邦的對立”〔15〕 （P50-55），恰好是對英國“光榮革命”和法國大革命的最恰當的詮釋與評價。

〔參 考 文 獻〕

〔1〕 William B. Gwyn， Political Cultural and Constitutio-nalism in Britain， In Daniel p. Franklin and Michael J. Baun ed. Political Culture and Constitutionalism： a comparative approach， London： M. E. Sharpe，Inc. 1995，轉引自宋玉波.民主政制比較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

〔2〕 〔英〕約翰·密爾.論自由〔M〕.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3〕 錢承旦，陳曉律.英國文化模式溯源〔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4〕 〔英〕洛克.政府論（下篇）〔M〕.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

〔5〕 錢承旦，陳曉律.英國文化模式溯源〔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6〕 〔英〕洛克.政府論（下篇）〔M〕.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

〔7〕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M〕.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

〔8〕 〔英〕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M〕.亨利·哈代，呂梁，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9〕 德國詩人海涅曾經警告法國人，不要低估觀念的力量：一位教授在他寧靜的書房里孕育出來的哲學觀念，可能毀滅一個文明。盧梭的著作在羅伯斯庇爾的手中，變成一種沾滿血漬的武器，摧毀了歐洲的舊體制。轉引自伯林：《兩種自由的概念》。

〔10〕 〔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11〕 〔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M〕.馮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12〕 劉北成.法國大革命著名政治活動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13〕 〔英〕柏克.法國革命論〔M〕.何兆武，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14〕朱學勤.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3.

〔15〕 〔英〕波普爾.歷史決定論的貧困〔M〕.杜汝輯，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16〕 〔英〕哈耶克.致命的自負〔M〕.馮克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史煥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