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墨子的“尚同”理想及其法律觀

摘要：墨子是戰國期人，他生逢亂世，目睹并親歷了人世間的巨大苦難。為救世，為使人類走出火海，他仰望天空，篤信“天志”，敬事“鬼神”，成為一個虔誠的有神論者；他叩問大地，對大地復雜的自然現象進行探索，在數學、力學、聲學、光學等各個領域取得非凡成就，成為一位杰出的科學家。他進而以宗教的情懷和科學的精神為人類社會繪制出“尚同”的理想世界，同時還為這個世界構建一個既有神性又有人性還不乏科學性法律藍圖，以至于他所創立的墨學成為當時與儒學并舉的“顯學”。然而，儒學后來成為正統，墨學卻幾乎成為絕學。這份絕學是極其珍貴的思想文化遺產，極有重新認識、繼承、發揚、光大的價值。

關鍵詞：天志；法儀；兼愛；交利

一、“尚同”理想世界的總體考察

“尚同”也作“上同”，是墨子思想體系中的一個核心范疇，也是他力圖實現的理想社會模式。其中的“尚”即崇尚，既有厲行的含義，也有信仰的含義；“上”即上天，或天意，墨子常稱為“天志”，具有神明的內含，是最高最普遍的法則。合而言之，“尚”或“上”即崇拜上天，信仰上天，把上天的意志作為最高最普遍的法則，是位于世俗法之上的根本大法。也就是說，“尚”或“上”既是實施的方略，也是至上的法則。而“同”則是未來的理想，終極的目標，是有同一法律規范的社會。具體些說，是要求全社會每一個成員的言行都同于上天，都合于上天的意志。墨子說：“尚同之為說也，尚用之天子，可以治天下矣；中用之諸侯，可而治其國矣；下用之家君，可而治其家矣。”上至天子、中至諸侯、下至家君在整個國家體制內自上而下均以“尚同”的學說為理論依據，并推廣厲行這種學說，而后才可治天下、治其國、治其家，才能實現“尚同”的理想。正因如此，他把“尚同”當作“政之本”、“治之要”。

墨子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個現實的“功利主義”者，他認為要建立一個有美好秩序的社會，就須“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需要權威主義，用權威主義的力量去實現“尚同”的理想。那么，權威主義怎么建立？

墨子認為，要建立權威就不能采取無政府主義，而是必須“尚賢”，通過“尚賢”實現“尚同”的理想；“尚賢”不但是實現“尚同”理想的方略，也是“尚同”理想的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墨子更加強調“兼相愛”。梁啟超說：“墨學所標綱領，雖有十條，其實只從一個根本觀念出來，就是兼愛。”梁啟超不但高屋建瓴，綜攬全局，又慧眼獨具，善于從復雜的學說體系中抓住要領。確實，不管通向“尚同”的理想社會有多少途徑，采取多少方略，也不管這個社會由多少精美的板塊組合而成，但沒有“兼愛”就不會實現“尚同”的理想，缺少“兼愛”就猶如“尚同”的社會大廈缺少了頂梁柱或者心臟。“兼相愛”既是通向“尚同”的必經之路，更是“尚同”理想社會的標志性體現。沒有“兼相愛”就無法實現“尚同”的社會理想，沒有“兼相愛”的“尚同”也絕不是理想中的“尚同”，甚至“尚同”的本質就是“兼相愛”。但墨子不是只言愛不言利，他不僅言利，還提出另一個需要永遠遵循的普遍原則，那就是“交相利”。“交相利”與“兼相愛”一樣，既是走向“尚同”世界必由之路，也是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但要實現上述理想，還必須有法可循，而最高最大最有權威的法就是“天志”，人世間的立法必須“法天”，以天為法，制定“法儀”。“天志”是人世間立法的最高準則，也是最大的權威，也只有依據“天志”而制定的“法儀”才有合法性和權威性。不但“法儀”取法于天，須合于“天志”，“兼愛”、“交利”也來自于“天志”，是“天志”對人類的同一要求，也只因如此，才成為世俗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和最高的立法原則。“尚賢”也一樣，它無外是上奉“天志”、下行“法儀”、“愛利”蒼生的政治安排。“尚賢”的必要性和權威性就在這里。

天志、法儀、尚賢、兼愛、交利——描繪出一個清晰完整的“尚同”世界。它們既是終極理想社會的組成部分，也是走向這個社會的實施方略。墨子把手段與目的、實施方略與理想藍圖結合在一起。偉大的理想通過高尚的方略去實現，用高尚的方略去實現偉大的理想。

二、“尚同”理想世界的法律觀評析

墨子的政治體制分四個層級，自上而下依次是：天子、諸侯、卿大夫、鄉長。這樣的安排并不新鮮，凡國家發展到一定規模、達到一定文明程度，都要進行層級管理。墨子的獨特性貢獻在于“尚賢”。他在這方面的許多思想遠在其他各家之上，其價值至今不減。

在尚賢的問題上，他有平等的思想，唯賢是舉，只論賢，不問其他，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貴賤親疏遠近；他有平民的立場，政治體制雖然是自上而下的，但舉賢則正相反，是自下而上地進行，因為真正的賢人或許不在官場，而在民間；他有批判的勇氣和正義的精神，反對“無故而富貴”，尤其反對權力壟斷，將權力私有化，私相授受，權貴世代為官；他主張“官無常貴”，“民無終賤”，破除官民身份的終身制、世襲制，實行官民身份流動制，開通官場與民間雙向通行的道路，哪怕是農工之人，賢則舉之，不惜予以高爵厚祿。

按照這種觀點，做“政長”的唯一標準就是“賢”，即唯賢是舉。在賢的面前人人平等，沒有例外，沒有特權，不問出身門第，不論高低貴賤，即使是將相出身，但倘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排除在選官的大門之外，反之，如果賢，哪怕出身于無職無權無任何背景的貧民之家，也能做政長。這種思想主張一旦付諸實踐，就勢必激發人們參政、議政、從政、心系天下的政治熱情和政治權利意識，會形成一種良性競爭的機制，人們將競相向上，而不是劣幣驅良幣。

只可惜墨子沒有提出民主選舉政長的設想，確實帶有理想色彩，缺少可操作性。但距離民主選舉已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遙了。他主張“政長”自下而上地產生，而且只論“賢”，在“賢”的面前人人平等，不設任何其他限制條件。按照這個理路繼續思考下去，那就只能是民主選舉了，而且必然是非常充分的民主選舉。早在戰國時期墨子就有這樣的思想，不得不承認其超前性。從這個意義上看，后人沒有理由拒絕民主選舉，沒有理由說中國不具備民主選舉的傳統文化資源。中國不但有其特殊性，也有普世的價值觀。墨子的“尚賢”思想就是有力的證明。

儒家也“尚賢”，但始終沒完全否定禮制下的貴族特權。道家則反對“尚賢”，認為只有不尚賢才能使民不爭。雖然法家對貴族采取雷霆手段，無功者消籍，比儒家徹底，但他們眼里只有“勢”才是硬道理，“賢”則不足掛齒：孔子賢，但他照樣在有權有勢無德無能的魯哀公面前俯首稱臣；堯舜賢，但如果身為匹夫，則不能治鄰居；桀紂壞，但他們一旦身居大位，就天下臣服。

不難看出，相對于墨子，儒家顯得保守，而道家過于消極，法家奉行的完全是強權霸道邏輯。

但在有些人看來，墨子的“尚賢”思想不乏負面價值。“尚賢”是實現“尚同”理想的方略，也是它的組成部分，而“尚同”的另一面是“排異”。這就容易走向同一化、單一化、一元化，與大一統的專制主義不謀而合。更何況墨子曾明確提出，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直至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整個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只有天子一個人的是非，其他人不外是天子的影子或應聲蟲。這實在是可怕，必須高度警惕。

然而需要指出，既然墨子要天下之人都一同于天子之一人，要天下人之是非都同于天子一人之是非，那么，他為什么還要大講天志、鬼神、法儀、兼愛、相利，等等？難道天子可以無法無天隨心所欲地決定天下萬事萬物的是是非非嗎？問題顯然沒那么簡單。對此，只要從整體上考察墨子“尚同”的社會圖景，并進一步分析他的法律體系與價值，就不難找到正確的答案。

“尚同”理想世界的法律體系：

從一定意義上看，墨子的“尚同”世界是一個法律的世界，他為這個世界構筑一個幾近于完美的法律體系，是他為他那個時代做出的最偉大的貢獻，也是給后代留下的最可寶貴的思想文化遺產。

在墨子“尚同”的法律體系中，其最高層是“天志”，所謂“尚同”歸根到底不是同于天子，而是同于“天志”。雖然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但天子必須同于“天志”，否則就不配做天子，更不必天下百姓皆同于天子。“天志”才是至高無上的根本大法。所謂“尚同”世界就是信仰上天、肩負起履行“天志”的神圣使命、因而得到上天保佑的世界。

其次，是世俗社會的“法儀”。但“法儀”也不是純世俗的，不是獨立的，不是與“天志”無關，更不是逆天而立，而是必須符合“天志”，體現“天志”，與“天志”保持一致，違背“天志”就是逆天理犯天條，猶如今日憲政國家的“違憲”。“法儀”中的“儀”即“母儀天下”之“儀”，但墨子把“母”換成了“天”，是“天儀天下”。所謂“法儀”實則“法天”（所謂“法儀”實則“儀天”），以“天志”為普天下之“儀”。世俗社會所制定的“法儀”只是將“天志”具體化、規范化、普及化、生活化，但同時也是必須的，必須盡職盡責，天子制定“法儀”與其說是行使立法權，倒不如說是履行對“天志”的義務。天子沒有權力把“法儀”作為他個人意志的產物，也沒有資格代表什么人、什么團體、什么階級的意志而制定“法儀”，“法儀”必須也只能反映上天的意志，也只有如此它才是合法的，才是有權威的，才是神圣的。“法儀”是墨子的首創，也是迄今為止沒有第二家的獨創。它不僅在稱謂上，即便在內含實質上，也不同于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刑”，所謂的“法”，所謂的“律”，所謂的“刑律”，所謂的“律法”，所謂的“王法”，當然也不同于今天所謂的“法律”。

既然“法儀”是“天志”的必然表現，那么上天之志是什么？墨子僅用一個字就做出了最簡潔最準確的概括，那便是“仁”。天生萬物，養育萬物，包容萬物，協調萬物，最仁者莫過于天。所謂“尚同”絕不是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就是終點，終點是同于天，同于仁。可見，天之志就是天之仁，“尚同”就是“尚天”，“尚天”就是“尚仁”。既然天之志是仁，那么，奉承“天志”而制定的“法儀”就是“仁法”。墨子說“法不仁，不可以為法。”他認為，天下事，林林總總，萬萬千千，錯綜復雜，生生不息，變化無常，無處不需要“法儀”，無“法儀”則一事不成。“法儀”之重要性必要性嚴密性統一性由此可見一斑。然而，哪怕“法儀”有千萬條也都不過是樹之枝葉，只有“仁”才是樹之根干。“仁”貫穿于整個“法儀”之中，猶如人之血脈、心臟、神腦、靈魂。“法儀”所有的具體規定，都無不體現仁的精神，無不受仁的統領。只有這樣的“法儀”才是根深葉茂的參天大樹，才是頭腦發達四肢強健集智與美于一身的人。

然而，把“仁”作為上天之志，作為“法儀”的內核，還是過于抽象。于是墨子又從中分解出兩項基本法則，即“兼相愛”、“交相利”。它們也是來自于天之志，是上天之仁的體現，同樣具有神性。上天生養人類，要其相親相愛，相濟相利，而不是相仇相恨，相爭相奪。悖逆上天之志，殘害上天之仁，必遭天罰。“兼相愛”、“交相利”是墨子依據“天志”而為人類社會確立的普遍而永恒的法則。但它離墨子的時代太過遙遠，在絕大程度上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的理想。然而由于他有無堅可摧的真信仰，所以能孜孜以求，身體力行，百折不撓，至死不渝。

天志、法儀、兼愛、互利——是一個非常完美的法律思想體系，同時也是十分可貴的價值體系。即便是政治也是這一體系的組成部分，也要服務服從于這一價值體系的目標。也就是說，墨子是要政治法律化，法律的價值高于大于政治的價值，政治的使命不外是篤行“天志”，遵行“法儀”，使天下所有的人都相愛相利。

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一直在關注法律的信仰問題，一直在探尋如何才能使法律植根于人們心里的答案。法國思想家盧梭認為，一切法律之中最重要的法律，既不是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們的心里。美國法學家伯爾曼強調，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一個向內，重在把法律內化為人們心中的法律，一個向外，重在使人們信仰外在的法律。這無疑是一個人類所面臨的重大課題。然而在中國，而且在兩千多年以前的中國，墨子就已經對其進行了艱難而卓有成效的探討。在他那里，“天志”是超越人類社會之上的最高法，也是人定法的惟一來源和合法依據，用以指導統領人定法，這就提高了人定法的位階，使其具有權威性與神圣性，進而可以成為人們普遍信仰的法律。另一方面，他又從“天志”中提煉出“仁”，從“仁”中分解出“兼相愛”、“交相利”，同樣使這些范疇具有神性，以便銘刻在人們的心中；同時，這些范疇又是非常人性化，不但是銘刻在人們心中的，又是從人們的心中生長出來的。如此，天國與人世相通，天之光與地之氣和合，外來的帶有神性的因而是可信仰的法律與基于人性從人的內心深處生長出來的法律合為一體。遵循這個思路走下去，極有可能通向一個宗教的國度，法治的國度，合宗教與法治為一的國度。不要說墨子已經作古兩千多了，就是生活在今天也足以令人高山仰止，肅然起敬。

三、結語

綜觀上文，墨子的尚同理想，尤其是他的法律思想，也并不遜色于儒道法，墨學能成為當時的“顯學”也絕非偶然。這一方面與墨學本身有關，說明它有極大的感召力；另一方面也說明當時的人們對不同學說有很高的欣賞、鑒別、選擇能力，懂得孰優孰劣，知道如何選擇。但后來，墨學命運逆轉，幾乎由顯學變為絕學，沉沒于歷史的歲月中長達兩千余年。

然而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墨學被埋沒了兩千多年，該是發光的時候了。在大力弘揚傳統文化的時代，不應沒有墨學的席位。到此，不禁要問：墨子到底是個什么人？今人能從他的身上獲取什么靈感，有什么啟示？

胡適說：“墨翟也許是在中國出現過的最偉大人物。”這個評價是客觀公允的。墨子出身草根，活動于民間，生逢亂世。然而，他卻創立了與儒學并立為“顯學”的墨家學派，是墨家學派的領袖，準確地說，是宗教式的領袖，因為他篤信“天志”，敬事鬼神，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這在先秦諸子中是獨一無二的。他對人類社會有終極的關懷，為人類的未來繪制理想的藍圖，是胸懷世界的世界主義者，是反對戰爭的和平主義者，這在先秦諸子中同樣無人企及。他鐘情于法律，對法律有系統而獨到的論述，是卓越的法律思想家，不讓于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他思維縝密，長于邏輯，是當之無愧的邏輯學家，他的書被梁啟超譽為“世界最古名學之書”。而邏輯方法是科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方法之一，對于科學認識以至于對法治的研究意義重大，這在先秦諸子中更是鶴立雞群，獨領風騷。他在數學、力學、光學、聲學等自然科學方面都有研究，是當時杰出科學家，先秦諸子無出其右者。他是一位社會活動家實踐家，梁啟超評價說“論到人格，墨子真算千古的大實行家，不惟在中國無人能比，求諸全世界也是少見。”這樣一個人，怎能說不最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