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永恒的和基本的主題是對人的存在的關懷,充當著人的精神家園的重量級承載。田園牧歌式的鄉村一直是文學家所眷戀的,張懷理的散文《張家李園》透過陳年舊事回望故鄉,表現的是昔年往月的人生情境。懷舊簡言之就是對于過去的回望,從辯證法來說,則是在更高水平上的精神還鄉。文中那些遙遠地方的鄉村故事對于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的都市人來說,天然就有一種新鮮感。但是,此文真正吸引人之處卻不僅僅在于題材與藝術手法,而在于她所具有的廣闊品格。
在這個娛樂走俏、惡搞盛行的當下,許多作家宅在家中編造故事,制造噱頭,放棄了對生活的思考,而張懷理卻關懷現實,以近乎自然主義的手法,實錄張家李園的人和事,以原生態的敘述對故鄉作了鮮活地呈現,使我們讀者看到一個活生生的鄉村。
“魯迅先生當年是因為不準談風云,所以佯裝談風月,實際上談的還是風云。而當今的眾多散文家則是自動躲避風云,惟恐錯過風月。應該說,這實在有愧于我們的散文傳統,有愧于我們的文化傳統。放棄了憂患意識,就等于放棄了文化工作者的使命。”(吳濤《試論梁衡散文的藝術風格》,《文藝理論與批評》1999年第6期)而勇于擔當的張懷理傳承文化傳統,堅守道德底線,胸懷平民意識、責任意識和憂患意識,直面現實鄉村的隱憂。社會轉型期中的鄉村受到現代化的強烈沖擊,如“多數鄉親家里修了樓房,買了摩托,日子很富足。鄉里的孩子,不再用李子來喂養,親戚來了,也不再端上李子的香甜。”正是這系列的變化觸及了作者意識深處的夢及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痛。
童年的張家李園是貧窮的、溫暖的,富有詩意的。但張懷理并沒有夸大李園的苦難,也沒有美化故鄉,而是以冷靜地筆觸展現真實的鄉村。如“李子成熟了,村里人就傾巢出動,到場鎮上,到縣城里,擺攤設點,出售李園的果實和自己的微笑。那個時候,也許人們羨慕的不僅僅是李樹帶來的景色,應該還有對生活的填充。缺糧的季節,也是李子成熟的季節。村里的鄉親,渴了吃幾個李子,餓了再吃幾個李子。缺錢花的時候,李子也可以換回油鹽醬醋,甚至可以換回一件藍布褂子。”詩意解決不了溫飽,故而文中多處通過對“饑餓”主題開掘表達出的是一種素樸的人道情懷。
“當然最迷人的還是李子成熟的季節……還有那些李香,有如陳年老窖剛開啟了瓶蓋,煙霧一樣飄搖過來,令人如癡如醉。”可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村子里的李樹已經蕩然無存,少了許多的綠意和溫馨,讓我有太多的糾結。只有發祖爺墳前的那顆李樹,還在孤獨地昭示這里的曾經。”曾經擁有人倫醇美、人性自然、精神健康的張家李園現已擺脫物質的羈絆,但是生活富有了,隨之而來的道德淪喪、人性衰退、精神荒蕪卻又令人擔憂。富裕起來后的銀大爺不再澆灌李樹了,而是喜好上了喝酒和賭博;兒時還守過李園的張幺娃成了慣盜,結果判了十二年徒刑……當年與李子情感甚篤伙伴和村民或死或傷或淪落囚徒。人生的五味雜陳在時間距離的處理中得到了恰到好處的渲染,自然而然地引發讀者對逝去的年月悲悼。
縱覽全文,我發現張懷理以希望起筆,以溫暖開頭,以失望收筆,以凄涼結尾。在心靈探險的心路歷程中流露出作者想超脫世俗紛爭、向往寧靜悠閑的情緒,足見作者正是用自己的心靈默默地又是憂心忡忡地尋找人類的精神家園。
如今全人類面臨共同的憂患,諸如環境惡化、空氣污染、資源短缺之類,文化又何嘗不是如此,而作為擔負良知和真善美的作家,他們就應該站在更高的視點,關心人類和文化共同面臨的困境和問題。張家李園曾有一片美好的田園風光,民風淳樸,鄰里友好,村民們勤勞自信、友善待人,正如文中所言:“李樹樸實,需要的少,貢獻的多,我們張家李園的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應該是一株李樹。”是的,李樹是張家李園村民們的寫照,也是張家李園村民們的化身。但是,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在后現代思潮的影響下,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和價值準則受到懷疑,社會功利化趨勢嚴重,國人精神日益空虛、社會道德日益淪喪。《張家李園》這篇樸實的文字描繪的就是一幅當下真實的中國圖景。
這篇非虛構寫作看起來只是在寫張家李園,實際上是整個中國的縮影,骨子里卻是對現代性進行反思。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和完善,使經濟原理和資本邏輯逐漸取得合法性地位,并深入人心。今天國民吃飽穿暖已不再是問題,可是信仰迷茫、精神頹廢卻是不爭的事實,尋找失落的精神家園更是迫在眉睫,這才是此文的題眼,也是此文的境界和品位之所在。
張友文,評論家,現居湖北武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