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香雪

插畫:LUNA
我對他說過,我不喜歡他的蘑菇頭。彼時,他正帶著學生跑操。我站在場外高高的看臺上,遙望我們的隊伍。我們班是排頭隊,學生穿著白色主調的校服,跑動起來,像一整塊白棋子在移動。跑到我跟前時,我才發現,他理過了頭發。蘑菇型的發型像一把黑傘,上上下下地抖動。落下來的瞬間,又給腳步彈跳上去,讓順路的秋風逮住了,揪來揪去地作弄。后腦勺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又給掩住了。
他是我們班最大的個兒,也是我們班職務最高的。跑操時他的位置最是顯眼,理出這樣的發型,恐怕我們班又要挨學校領導的批。我三兩步走下看臺,加速跑到他跟前,指著他說,回去把后腦勺的頭發理短了,否則決不饒恕。我的話音剛落地,隊伍便爆發出一陣哄笑。他點著頭,答應得很爽快。我滿意地退到看臺一角,繼續觀望紅色跑道上躍動的隊形。越看他的頭發越是扎眼。他的個頭太高了,即使跑到最遠的拐角,我也能看到。那落下來的黑蘑菇,有時變作地主老財的瓜皮帽,箍住他圓圓的腦袋,扣緊他柱形的身板兒。
第二天跑操,他依舊沒理發。我很生氣,站在跑道一側,不看他跑動的身影,跟其他老師說說話,便忽略了他“瓜皮帽”的存在。學校的事務雜且亂,日日里把他呼來喚去的,似乎也不那么緊盯著他的蘑菇頭,給他找麻煩了。關鍵是沒有哪個校領導因此事批評過我們班。日子久了,他的發型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也就漸漸淡去。
他是班長,跑操時完全可以站在隊伍里,不用帶領大家喊口號,輕松跑下來即可。他是我們班的體育健將,高一時參加運動會,給班里賺得幾枚獎牌。跳遠、跳高、跑步成績皆遙遙領先。他還組織運動員文明參賽,奪得了“精神文明班集體”的榮譽。頒獎會上,我們班領取了兩張獎狀。學生們歡呼雀躍,把他抬起來,一次次地拋向空中,接到懷里。那時,他還沒有留蘑菇頭,是極其普通的學生發型。不過,他四方四正的臉膛,剛毅堅定的眼神,筆挺板直的身軀,修長穩健的雙腿,卻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的雙肩寬闊,是能扛起事兒的男生。不管交給他什么任務,都能出色完成。高一一年的鍛煉,使他學會創造性地開展工作。冬天到了,天氣愈加寒冷,學生遲到現象有所增加。班會總結時,他念出一長串名字,特別是有遲到慣例的學生姓名反復出現。總結完畢,他在班上公布說,凡是遲到的學生,遲到一分鐘,就在門口站五分鐘,以此類推。這種做法我沒給他教過,以前我也沒有嘗試過。關鍵是時間點不容易掌握。他講的時候,我擔心能不能執行下去。沒想到,第二天有個學生遲到了兩分鐘。他走上去,給那個學生指墻上的鐘表看。那個學生趕快放下書包,取出一本書,乖乖地跑到教室門口讀。等站夠十分鐘,他又上去叫那個學生回座位。堅持一周后,班級的遲到情況明顯好轉。
他是農村孩子,說話時一口濃重的方音。比如天氣(tiānqì),他就會讀成(qiānqì);地理(dìlǐ),他就會讀成(jìlǐ);滾開(gǔnkāi),他就會讀成(gǒngkāi)。所以剛坐到我們班時,他發號施令總有些地方學生聽不明白。我要跟在后面翻譯一遍,才能解釋清楚。慢慢地,他就有點怕在公眾場合講話,要么詞不達意,要么磕磕絆絆,我站在下面很是著急。給他提說讓他多查字典,多聽新聞聯播,校正字音。高二開家長會那天,他站在講臺上,沒拿講稿,竟能一口氣講一席話,句句在理,語語中情,贏得了學生家長的一致贊嘆。
他的母親是位樸實的農村婦女,衣著簡單大方,一行一動透露出農村婦女難得的平靜與謙和。她膚色黑里透紅,毛孔粗大,是常年泡在風霜酷熱中勞作的女人的面孔。家長會那天,她沒有多余的話,更沒有因為兒子為班級操勞而滿口牢騷。我對她說,不管孩子成績怎樣,將來走向社會,絕對是領導喜歡的人才。況且,他的學業并沒有因為忙于班務而退步。她笑一笑說,還要老師多費心哩。
班級實施量化管理,工作量很大。量化管理細則制定好后,我發現他每周總結時,都有不同程度的調整。考勤是班務管理中最繁瑣的事情,他自己拿著考勤本,日復一日地記錄著,時間點卡得非常嚴格。學生們也認可他的工作,支持他的工作。不管我在不在,班級的秩序都是一樣的井然。
勞動時,他個頭高,擦洗燈管風扇的事情他總挑著頭兒。下面站著清洗抹布的學生,一會兒給他換一條。他不聲不響地站在上面,每一絲灰塵都逃不脫他的眼睛。他從打掃衛生開始,干到打掃衛生結束。其他學生走了,他檢查完角角落落才會離開。有時,他看我著急,就讓我先走。像個大人似的,關注著我的神情變化。評職稱時,我沒有評上,心情格外沉重。走進教室上自習,怎么調整也不能恢復到往日飽滿的精神狀態。坐在講桌前,我把頭埋下去,暗自垂淚。三節晚自習,一句話也沒說。回到家,他發來短信說,老師,看到您心情不好,我們都很擔心。如果有什么事,您說出來,我們與您一起分擔。坐在夜幕沉沉的窗前,讀著他的短信,我的委屈滾動成淚水,一串一串往下落。
我喜歡看他穿著軍裝行走時颯爽的英姿。去年開運動會,他和儀仗隊的幾名學生,抬著鮮艷的五星紅旗,邁開正步,一步一步沿著跑道行進。看著看著,我覺得他不是我的學生了,仿佛是一名軍人,步伐穩健地行走在天安門廣場。每次升旗都是統一軍裝,但走在行陣里,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他。國旗冉冉升起來,我自豪的心會跟著鮮艷的紅旗在藍天白云下舞動。我知道,那塊飄揚的紅旗里,也有他費神費心的一份功勞。
他從不抱怨。即便是我把該班主任做的事全都交予他,他也絕不說一句推辭的話。建電子檔案那段時間,我不熟悉網絡操作,學校網速又不給力,他帶著班上的文體委員泡進網吧,一個個輸入,愣是把四十一名學生資料傳了上去。其他班級大多是班主任自己在做。校對資料時,學校管理員問我情況,我一概不知,就去問他。他說,老師您不管了,我來修改。反反復復地做完這項工作,耗費了他大量精力。我感覺對不住他,他卻笑呵呵地說:“沒事兒。”
半年來,重組建的班集體經常會受到學校各級部門的表彰。聽到那些表彰時,我很慚愧。我做得很少,如果要獎勵,那就獎勵我的班長好了。沒想到學期末總結班會上,他卻給我頒發了一個大獎,而且是讓我終生難忘的獎品。
跟往常一樣,我站在教室后排,等班委會總結完畢,給優秀組員發獎。其他人講完,該他登場了。他走上講臺,拿個小本,總評完班級情況后開始頒獎。我越聽越覺得不對路,好像全是贊美感激我的言辭。當他念到“經高二(1)班全體同學一致評議,高老師被評為——優秀班主任”時,掌聲啪啪地響起來,我腦袋轟的一聲,有點站立不穩的恍惚感。學生們扭過頭,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我向講臺走去,向他走去,雙手顫巍巍地接過獎品,高高舉起來,激動得大腦停止了運轉,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說句實話,教書二十四年,教過的學生早已算不清楚了。那些稱職的班長在我的教書生涯里畫上了一個個圓滿的句號。回首望去,沒有哪個班級、哪個班委會、哪個班長給我授予過如此赤誠的獎勵。我是班主任,當過十幾年的班主任,管好學生是我的天職,愛他們、呵護他們、引導他們走上正路,是我的職業追求。我從沒想過要他們怎樣報答我。相反,每屆學生多多少少都會留下遺憾。我在不斷完善中走到今天,走到這一群孩子身邊。他們給我的驚喜大過于我對他們的付出。我有過懈怠的時候,過后卻總是被他們眷戀的眼神激起斗志,天天早起奔向校園,走進教室,看他們一眼就足以踏實地過好一天。
獎品是一個大號筆記本,封面是形色淡雅的裝飾。還有一支簽字筆,通體是純凈的墨黑。我都喜歡。他是個大男生,卻大人一般給我頒發獎品。我們的位置互換得極不自然。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個初次領獎的學生,懷里揣著小鼓,咚咚地撞得直響。
他開始頒發其他獎項。我整理思緒,走上講臺給受表彰的學生頒獎。我激動得有點找不到北,他卻很鎮定,一個一個地遞給我獎品。最后,他解釋說,買筆記本時,因為班費有限,還跟售貨員討價還價。我猛一回頭,又瞧見他的蘑菇頭,腦袋一發熱,竟說了句:“我就是不喜歡你的蘑菇頭,小男孩一般。”他撓撓他的“瓜皮帽”,依舊嘿嘿地沖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