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永嘉縣實驗中學 范圣龍
以形式為主是語文學科區別其他學科的重要標志,言語作品是言語內容和言語形式的完美統一體,現代文是如此,文言文更是如此,可現實的文言文教學依然盛行的是“熟讀、翻譯、分析、背誦、默寫”傳統五部曲模式。因此,從破譯文言文的言語形式入手,引導學生領悟作者為什么這樣說,進而有效解讀文本,走進文言文的精彩世界顯得尤為必要。
《曹劌論戰》基本上是采用對話的形式來加以敘述的,文中共使用了十三個“曰”字。其中用于曹劌的就有九個,即“劌曰”“對曰”各四個,另單用“曰”一個。其實文中的四個“對曰”完全可以換成“劌曰”,而“劌曰”也可全都換成“對曰”,那么文中為何要“對曰”“劌曰”有別呢?試做分析如下。
文中所涉及的人物有鄉人、曹劌、魯莊公。他們之間的關系分明:曹劌與鄉人屬鄉鄰平等關系;曹劌與魯莊公屬君臣(民)上下級關系。因此,曹劌跟鄉人對話,跟魯莊公對話,分別用“劌曰”“對曰”作提示語,十分恰當。問題是在指揮長勺之戰的過程中,同樣是曹劌與魯莊公的對話,卻改用“劌曰”作提示語。照理說,這里的三個“劌曰”及一個“曰”字都應改為“對曰”,同文中前后的提示語相一致才是。
筆者認為,文中提示語的這一細微變化,恰恰表明《曹劌論戰》一文作者對所記人物的感情傾向。對魯莊公,作者借曹劌之言“肉食者鄙”,色彩鮮明地道出了魯莊公之“鄙”。在齊國大軍壓境、魯國危在旦夕的關鍵時刻,曹劌滿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熱忱,不顧鄉人勸阻,毅然求見魯莊公,“何以戰”直問魯莊公。可是魯莊公的三答卻兩見其“鄙”。在長勺之戰的過程中,魯莊公完全不知把握戰機,“將鼓之”“將馳之”,對敵情缺乏判斷,再見其“鄙”。長勺之戰已取勝,卻還不知曉取勝的原因,又見其“鄙”??傊?,無論是戰前、戰中,還是戰后,魯莊公的確是屢現其“鄙”。敘述到長勺之戰時,文章改用“劌曰”作提示語,其意就在于對曹劌的大力肯定與張揚?!皠ピ弧币徽Z,一下子就將曹劌從下屬地位提到了軍中指揮之主將的主導位置,魯莊公則暫退其后。長勺之戰中,正是因為曹劌一“曰”到底,“劌曰”算數,一切聽從于“劌曰”,或“可矣”,或“未可”,才最終贏得了長勺之戰的勝利,充分顯示出了曹劌作為軍事家的卓越的指揮才能,主導作用是顯而易見、不言而喻的。而這一切,正是由“劌曰”這一提示語的細微變化而彰顯出來的。
因此,解讀文學作品時,依賴讀者的人生經驗和個性體驗,充分挖掘、品味文本語言,作品意義才會得到充分的闡釋,才會拓展、豐富讀者體驗,進入作家充滿想象與聯想的審美世界和富于個人風格的情感世界。
酈道元的《三峽》為什么要按夏、春、冬、秋的季節順序寫水,而不是春、夏、秋、冬?
三峽水的主要特點是湍急。一般來說,夏季雨水較多,水量大,水流就更加湍急?!叭龒{”是作者在為水作注,理應抓住水的主要特點來寫。“三峽”中,作者就是抓住三峽水最主要的特點——湍急,用大筆點染的方式給讀者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比如,李白的《早發白帝城》也是抓住三峽水流急的特點來寫的。這也說明水急的確是三峽水最顯著的特征。由此,作者先寫三峽夏季的水自然也就不足為怪了。
此外,春冬季節的水相對于夏季的水來說,水量較小,而且水會因氣溫等原因變得更加清澈,使這兩個季節的水有了很多相同點。作者把春冬季節的水合起來寫,既抓住了這兩個季節水的特點,還避免了重復,詳略非常得當。至于秋季的水,秋天水枯氣寒,林寒澗肅,清冷肅穆,已無夏日的喧騰,也無春冬的清澈,而是充滿了凄涼冷寂的氣氛。這和第一段寫山連綿不斷、隱天蔽日帶給人陰森凄涼的感覺形成呼應,使文章成為了一個有機整體。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三峽》在寫作布局上真可謂匠心獨運,既突出了寫作目的(為水作注),又很好地體現了藝術價值。
文章如何布局,結構如何安排,無不暗含著作者的某種寫作意圖,尤其是反常的布局結構。抓住這些獨特的言說方式,是走進作者,走進文本的一種通道。
學習《小石潭記》《醉翁亭記》時,如果將兩文中寫景的語段作一個比較,也會發現很多: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小石潭記》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
——《醉翁亭記》
同樣是描寫自然景觀,同樣是寫景表達快樂之心,柳文是工筆描繪,是一個特寫鏡頭,寫水寫魚都細致入微,形神兼備,窮盡極研,視角極其微觀;而歐陽文則是概括而簡練,似是長鏡頭,將朝暮之景、四時之景之特征呈于筆下。歐陽修為什么不用工筆描繪滁州之自然景觀,柳宗元為什么不籠統概括運用筆墨呢?
言語形式服務于言語內容,柳文精微細致的景物描繪讓我們感受到了柳宗元在這個瞬間的專注與愉悅,這個瞬間,像是他生活的一個真空,此時此刻的柳宗元暫時是超越于現實的。然而,這種快樂與超脫僅僅是暫時的,當他把視線從潭中魚轉移開的那一刻,他很快就又回到了悄愴幽邃的現實中。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在簡練概括的描寫中所傳達的是一個較高的立足點,傳達的不是一個瞬間的快樂,而是一種較為恒定的快樂,不管季節如何變化,滁州太守都在享受四時之景不同所帶來的快樂,他對現實的超越不是因為某一時刻某種景物的觸發,更是酒的作用。
語意傳達依賴的是語言文字富有意義的排列組合。《愛蓮說》有鮮明的句式特征:整齊中有差異,差異中見意圖。這主要體現在文章的最后一段。
1.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
嗜!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2.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
嗜!菊之愛,陶后鮮有聞;牡丹之愛,宜乎眾矣。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這有些類似于詩歌的“賦”的表現手法,通過反復以強調,同時也通過“同中求異”來表達作者的寫作意圖。
第1組是《愛蓮說》的原文,上下句式不整齊,將“牡丹之愛,宜乎眾矣”放在句末;第2組是上下整齊的句式,一一對應,“蓮之愛,同子者何人?”放在句末。第1組更重對“競名逐利的世態人情的批判”,是傷心、失望與警示;第2組則重“潔身自愛的君子情操的表明”,是知音難遇的傷感。第1組自指社會弊端,第2組則是抒發個人情感,本文的寫作目的也就隨之清楚了。
剖析言語形式,知人論世,探究“君子”的含義,可破解作者謀篇的深意?!熬印辈粌H是一個具有高尚道德修養的人,同時還必須是一個“政治主體”和“社會主體”。一個人具有再好的個人道德修養,如果沒有足夠的政治和社會關懷以及責任感,也是不能夠成為儒家君子的。周敦頤明白,避世求真的唯我心態、羨慕富貴的從眾心態與保持清白的隱士心態,都不是真正的君子心態,所以把“牡丹之愛,宜乎眾矣”放在“蓮之愛,同予者何人?”之后。一方面緩和了反問句的強烈感情,另一方面流露出的諷刺意味,直陳時弊,借“蓮”自明心志,借“牡丹”顯示“君子”的完整意義。這樣,通過文體、篇章結構的比較,就理性地進入了文本的哲學世界。
古人寫文章不用標點,讀者根據意義、語氣、句式斷句。文言文教學,同樣可以從無句讀的“白文”入手。

《孫權勸學》中,孫權的勸說一共有五句話,分別用了兩個感嘆號,一個問號,兩個句號;魯肅僅說了一句話,是以感嘆號作結;呂蒙也只說了一句話,是以感嘆號收束?!秾O權勸學》在一篇很短的文章中如此頻繁地運用感嘆號,在初中文言文中確屬罕見。
《孫權勸學》如此使用標點合適嗎?下面,我們就沿波討源,運用現代漢語標點符號鑒賞法,對兩處感嘆號作一些研討性考辨。
“孤豈欲卿治經為博士邪!”是個反問句,為什么不用問號?因為,只有表示強烈反問語氣的句子才用感嘆號。面對呂蒙的不聽勸誡,孫權一針見血地打消了他對過高學習目標的疑慮,語氣堅決,根本不給呂蒙回旋的余地,這句話既含有不悅的神情和責備的意味,又體現了孫權深知呂蒙,懇切之意耐人尋味。再者,“邪”通“耶”,平聲,朗讀時語調會自然上揚,緊接感嘆號,揚中有收,可為下文蓄勢。此處,感嘆號的意蘊之豐、藝術之妙,問號難以達到。
“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何見事之晚乎!”此句有疑問詞“何”,當用問號,為何卻用感嘆號呢?“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表現了呂蒙的自得之態?!按笮趾我娛轮砗?!”“乎”表示感嘆,可譯為“啊”,在以反問的語氣感嘆“大兄”認清事物已晚之余,也突出了呂蒙學有所得的成就感,含有難以抑制的自鳴之心,“書中多閱歷,胸中有丘壑”的自信如在眼前,呂蒙和魯肅之間的兄弟情誼由此呼之欲出。如此豐富的情感和內蘊,豈是問號能承載的!呂蒙和魯肅之間的對話,極具藝術感染力,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人一般。
這樣教學《孫權勸學》,學生關聯上下文,通過朗讀品味、推敲比較,既理解詞義,又梳理文路,既揣摩語氣,又想象神情,既感知人物形象,又把握內在情感,既推敲文言文斷句的精妙,又品味文言文標點的意蘊,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讓孫權善勸的神態、呂蒙樂學的狀態、魯肅贊嘆的情狀,都躍然于學生心中。
僵化的文言文教學模式僵化了文本,更僵化了學生,上好的原材料硬是被烹得索然無味。文本世界是作家、作品和讀者共同建構的。教師應引導學生從遣詞造句、句式安排、修辭手法到謀篇布局等,抓住言語形式的多樣性、獨特性,調動自己的經驗和想象填補文本言語空白,在文本言語的蓄勢中感受其豐沛的意義,反復揣摩回味走進言語無窮情境的張力之中,烹出文言大餐的“言語”味。
[1]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李海林.言語教學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3
[3]王尚文.語言·言語·言語形式.東臺教育.2010.7
[4]韓雪屏.中國當代閱讀理論與閱讀教學.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