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看似滑天下之大稽,卻又借著蠻力,把阿根廷政府從失職到低效、從迂腐到貪腐諸多方面的現象噴了個體無完膚。
雖然在戛納電影節上只是陪太子讀書,但渾身透著鬼才氣息的《蠻荒故事》不容小覷。導演兼編劇的達米安· 斯茲弗隆堪稱電影界的最佳段子手,六個平均長度20分鐘的小故事,情境奇突,機關詭譎,超濃縮的情節更迭著亂流般的沖擊,一抽一抽地,打在臉上的是耳光,是鞭笞,更是人性的矛與盾、世相的諷與刺。

一個害我家破人亡的強拆官員就在眼前,粗鄙的鄉下人竟在我的豪車上拉屎,兒子撞死了孕婦我有大把特權可找人頂包,我老公在婚禮上公然跟小三搞曖昧……人生的困局Duang地砸下來,全都卡在“睚眥必報一時爽,玉石俱焚火葬場”的抓狂時刻。拉仇恨拉到閾值,就撳動人性與獸性的開關,啪地一下,人類退化到無政府無秩序無邏輯的蠻荒態,命運便開始晃動魔鬼的步伐,步步緊逼。在命運肆無忌憚的推搡下,事態的發展像脫韁的野馬,朝著吊詭的方向一路狂奔到黑。最后,只能仰天長嘆: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來得太刺激了。
《蠻荒故事》雖然放浪形骸,但謀篇的邏輯是很明晰的,第一個劫持飛機的故事最為荒誕,先敲響定音錘:這是一部關于復仇、非常瘋狂的電影。然后從個人復仇上升到報復社會,對自身的嘲諷也跟著上升到對社會和政府的抨擊,最后由一個類似于《消失的愛人》的故事留下貌似圓滿(實則癲狂)的結局,掄回一個圓(這本身就很諷刺)。娛樂化的外殼下,私欲私怨、深仇大恨、針砭時弊兼而有之,極易引發共鳴。“地獄之路”里彌漫了《無人區》的飛沙走石,“鈔票”里有“我爸是李剛”的指涉,整部電影懷著《天注定》的郁結,也手持更直接的矛頭。看似滑天下之大稽,卻又借著蠻力,把阿根廷政府從失職到低效、從迂腐到貪腐諸多方面的現象噴了個體無完膚。而它最難得的地方,在于沒有因暴戾恣睢的題材而把電影搞得充滿戾氣,令人望而生厭。創作者撥弄人物的命運、暗度自己的洞見和價值預判時,人物沒有被壓扁成符號,而是附著在情節上,具備十足彈性,向內探索向外延伸皆可,而不是沉溺于一種情緒無法自拔。退一步,可笑出腹肌,深一步,又嘆出悲憫,給了觀眾更奇妙、更愉悅、更深刻的觀賞體驗,在主旨的傳達上也更具策略。

六個故事擁有相同的主題:復仇心。關于復仇,“引刀一決快意恩仇”、“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報非君子”,鼓動和挑釁里,透著心照不宣的默許與放任,復仇仿佛最正義的罪惡,亙古長存。報復心來自于本能,它是一種原始反應,暴烈、執拗、蔑視倫常、無謂道德,蘊藏巨大的能量,是人生之荒謬有力的證明。但人性是一個中性詞,非常脆弱,易受挑撥。反觀電影里那個不搭調的片頭,一派動物世界的景象,正是在暗示人性還未進化到完全脫離獸性。內窺人性的深處,喚醒沉睡的野獸,觀眾除了感受到電影里強烈的生命力搏動,也接受到了具有嘲諷意味的警示。
貌似情有可原的舉動,實際上是極端的利己主義作祟。經文明開化,人類講求體面、遵守秩序、顧全大局,服從集體意志和主流判斷,可是當“小我”在極端環境下失控,放任原始沖動,就好比社會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被擰得滑了絲,從平穩運轉的正道脫軌,變成投擲在命運輪盤的骰子。六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結局,要么是兩敗俱傷的死敵死狀竟似纏綿的同志情侶,要么是“報社”的爆炸犯翻盤成了人民英雄,要么是婚宴上“你淫亂啊我淫蕩”的狂歡……結局不可控、難辨悲喜黑白,充滿巧合和荒謬,似乎是另一種“適者生存”的賭博。夸張的藝術手法,當然不啻訓誡我們向善、向忍、柔和地面對世界,更在揭露人性之幽暗、世事之險峻、命途之無常。
《蠻荒故事》的“過癮”,很大程度上因為它的“局限”。甚或說,這些“局限”的故事寄托了創作者純粹的理想主義:電影對某些人來說,是生命擺脫重力的肆意飛揚。電影的空間是培養皿,排除雜質和干擾,對人性提純。風聲鶴唳的空氣里填滿對抗、擠壓、摩擦,才能去蕪、濃縮、走火,從狹小的空間升騰無以倫比的亢奮與激情。